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

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一 论游览

旅行在从前是行乐之一,但现在已变成一种实业。旅行在现代确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设的旅行机关,已尽力下了一番功夫以提倡旅行,结果是现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几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过旅行到了现代,似乎已是一种没落的艺术。我们如要了解何以谓之旅行,必须先能辨别其实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种虚假旅行。第一种虚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进。这种心胸的必进,现在似乎已行之过度,我很疑惑一个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够这般容易改进。无论如何,俱乐部和演讲会对此的成绩都未见得良好。但我们既然这样专心于改进我们的心胸,则我们至少须在闲暇的日子,让我们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这种对旅行的不正确的概念,产生了现代导游者的组织,这是我所认为无事忙者令人最难忍受的讨厌东西。当我们走过一个广场或铜像时,他们硬叫我们去听他讲述生于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见过女修道士带着一群学校儿童去参观一所公墓,当她们立在一块墓碑前面时,一个修道士就拿出一本书来,讲给儿童听,死者的生死月日,结婚的年月,他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许多不知所云的事实。我敢断定这种废话,必已使儿童完全丧失了这次旅行的兴趣。成年人在导游的指引之下,也教成了这样的儿童,有许多比较好学不倦的人,竟还会拿着铅笔和日记簿速记下来。中国人在有许多名胜的地方旅行时,也受到同样的麻烦。不过中国的导游不是职业人员,而只是些水果小贩、驴夫和农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职业导游活泼,但所讲的话不像职业导游那么准确。某一天,我到苏州去浏览虎丘山,回来时,脑筋中竟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史实和年代,因为据引导我的贩橘童子告诉我,高悬在剑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桥,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妆处(实则西施的梳妆台远在十里之外)。其实这童子只不过想向我兜卖一些橘子,但因此使我知道民间传说怎样会渐渐地远离事实而变为荒诞不经。

第二种虚假的旅行,即为了谈话资料而旅行,以便事后可以夸说。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产地虎跑看见过旅行者将自己持杯饮茶时的姿势摄入照片。拿一张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给朋友看,当然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重视照片而忘却了茶味。这种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缚,尤其是自带照相机的人,如我们在巴黎或伦敦的游览中所见者,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于拍摄照片之中,以致无暇去细看各种景物了。这种照片固然可供他们在空闲的时候慢慢地阅看,但如此照片,世界各处哪里买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费了许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摄呢?这类历史的名胜,渐渐成为夸说资料,而不是游览资料。一个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记忆的也越丰富,因而可以夸说的也越多。这种寻求学问的驱策使人在旅行时不能不于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多的名胜地。他手里拿着一张游览地点程序表,到过一处,即用铅笔划去一个名字。我疑心这类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讲究效能的。

这种愚拙的旅行,当然产生了第三种虚伪旅行家:定了游览程序的旅行家。他们在事先早已算定将在维也纳或布达佩斯耽搁多少时候。他们在起程之前,都先预定下游览的程序,临时如上课一般切实遵时而行。他们好似在家时,在旅行时也是受月份牌和时钟的指挥。

我主张真正的旅行动机,应完全和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动机应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较为诗意的说法——旅行以求忘却一切。凡是一个人,不论阶级比他高者对他的感想怎样,在自己的家中总是唯我独尊的,同时须受种种俗尚、规则、习惯和责任的束缚。一个银行家总不能做到叫别人当他是一个寻常人,而忘却自己是一个银行家。因此在我看来,旅行的真正理由实是在于变换所处的社会,使他人拿他当一个寻常人看待。介绍信于一个人做商业旅行时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业旅行在本质上是不能置于旅行之列的。一个人倘在旅行时带着介绍信,他便难于期望恢复他自由人类的本来面目,也难于期望显出他于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类天然地位。我们应知道一个人到了一处陌生地方时,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绍到同等阶级的社会去周旋的舒适外,还有比这更好的——由一个童子领着到深山丛林里自由游览的享受。他有机会去享受在餐馆里做手势点一道熏鸡,或向一个东京警察做手势问道的乐趣。得过这种旅行经验的人,至少在回到家后,可以不必如平时一样一味依赖他的车夫和贴身侍者了。

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绝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彻地阐明这一点——这游记我译引在下文里边。他在某处陌生的地方并无一个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说:“无所特善视者,尽善视普世人也。”没有特别的朋友,就是人尽可友,他普爱世人,所以处身于其中,领略他们的可爱处和他们的习俗。这种好处是坐着游览汽车看古迹的旅行家所无从领略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旅馆里边和从本国同来的游伴谈天的机会。最可笑的是有许多美国旅行家到巴黎之后,必认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馆中去吃饭,好似借此可以一见同船来的人,并可以吃到和在家时所吃一样的烘饼。英国人到了上海之后必住到英国人所开设的旅馆里边去,在早餐时照常吃着火腿煎蛋和涂着橘皮酱的面包,闲时在小饮室里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车时,必很羞缩地拒绝。他们当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绝没有和当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机会,因此也就丧失了一种旅行中最大的益处。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这一类旅行家每喜欢到阒无人迹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乐。所以这些旅行家在预备出行时,绝不会到百货公司去费许多时刻选购一套红色或蓝色的游泳衣,买唇膏尚可容许,因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骚者,喜欢色色自然,而一个女人如若没有了好唇膏,便会不自然的。但这终究为了他们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滨去,而在这种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发生更深关系的益处的。往往有人到了一处名泉欣然自语:“这可真是幽然独处了。”但是在旅馆吃过晚饭在起居室内拿起一张报纸随便看看时,即看见上面载着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过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独”步时,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乐地知道某丙夫妇也将要到这幽静的山谷中度夏。接着就是某甲夫人请某乙全家吃茶点,某乙请某丙夫妇打牌。并能听见某丙夫人喊着说:“奇啊,这不是好像依旧在纽约吗?”

我以为除此以外,另有一种旅行,不为看什么事物,也不为看什么人的旅行,所看的不过是松鼠、麝鼠、土拨鼠、云和树。我有一位美国女友曾告诉我,有一次,她怎样被几个中国朋友邀到杭州附近的某山去看“虚无一物”。据说,那一天早晨雾气很浓。当她们上山时,雾气越加浓厚,甚至可以听得见露珠滴在草上的声音。这时除了浓雾之外,不见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须上去,因为顶上有奇景可见呢。”她的中国朋友劝她。于是她跟着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见远处一块被云所包围的怪石,别人都视为好景。“那里是什么?”她问。“这就是倒植莲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为懊恼,就想回身。“但是顶上还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劝。这时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弃反抗,所以依旧跟着别人上去。最后,她们已达山顶,四围只见一片云雾和天边隐约可见的山峰。“但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啊。”她责问。“对了,我们特为上来看虚无一物的。”她的中国朋友回答。

观看景物和观看虚无,有极大的区别。有许多特去观看景物的,其实并没有看到什么景物,但有许多去观看虚无的能看到许多事物。我每听到一位作家到外国去“搜集新著作的资料”时,总在暗暗好笑,难道他的本乡本国中,其人情和风俗上已没有了可供他采集的资料吗?难道他的论文资料竟已穷尽吗?纺织区难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吗?格恩赛岛太沉寂,不足为一部杰出小说的背景吗?所以我们须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见物事的能力之哲学问题”,这就可使到远处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间闲步之间失去它们的区别。

依金圣叹之说,两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需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戏曲《西厢记》的评语中所说:“胸中的一副别才。眉下的一副别眼。”其要点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觉的心和能见之眼。倘若他没有这两种能力,即使跑到山里去,也是白费时间和金钱。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这两种能力,则不必到山里去,即坐在家里远望,或步行田间去观察一片行云、一只狗、一道竹篱或一棵树,也能同样享受到旅行的快乐。我现在译引一段金氏所论真正旅行艺术的说辞:

吾读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兵,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兵,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毕其事矣;明之日,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从事。彼从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则不免曰:“连日之游快哉!始毕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离前之洞天,而未到后之福地,中间不多,虽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则于一里半里之中间,其胸中之所谓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即何尝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忽然结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骇目惊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吾每每谛视天地之间随分一鸟、一盆、一花、一草,乃至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草之一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名者也。谚云:“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则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盆、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鳞、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由是言之,然则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为信然也。

抑即所谓洞天福地也者,亦尝计其云:如之何结撰也哉?庄生有言:“指马之百体非马,而马系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此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乎大山,水石同坛。夫人诚知百材万木,杂然同坛之为大泽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几矣。其层峦绝,则积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飞流悬瀑,则积泉而成,是灌输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无异于一拳者也;试泉泉而寻之,殆初无异于细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然则一一洞天福中间,所有回看为峰,延看为岭,仰看为壁,俯看为溪,以至正者坪,侧者坡,跨者梁,夹者涧,虽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无坪坡梁涧之地也。然而当其无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间,三十二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耶?一略彴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透、极皱、极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涧,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一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以多多矣。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也,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斲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斲山云:“吾知之。”盖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倾倒其风流也。

二 《冥寥子游》

甲 出游之由

冥寥子为吏,困世法,与人吐匿情之谭,行不典之礼。何谓“匿情之谭”?主宾长揖,寒暄而外,不敢多设一语。平生无斯须之旧,一见握手,动称肺腑,掉臂去之,转盼胡越。面颂盛德,则夷也;不旋踵而背语,蹠也。燕坐之间,实辨有口,乃托简重;身有秽行,谬为清言。惧里言漏实,庄语触忌,则一切置之,而别为浮游不根之谈,甚而假优伶之讴歌以乱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骂,总属不真。俗已如此,虽欲力矫之不能。何谓“不典之礼”?宾客酬应,无论尊贵,虽其平交,终日磐折俯首。何仇于天而目与之远,何亲于地而日与之近。贵人才一启口,诺声如雷,一举手而我头已抢地矣。彼此相诣,绝不欲见,而下马投刺,徒终日仆仆。夫往来通情,非举行故事也。先王制礼,固如是乎?褒衣束带,缚如槛猿,虱肤,痒甚而不可扪。跬步闲行,辄恐逾官守。马上以目注鼻,视不越尺寸,视越尺寸,人即从旁侦之。溺下至不可忍,而无故莫敢驻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议在后。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岂唯绳墨之失哉!虽有豪杰快士,通脱自喜,不涉此途则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俯而就其笼络。冥寥子将纵心广意而游于漭之乡矣。

或曰:“吾闻之,道士处静不枯,处动不喧,居尘出尘,无缚无解;俄而柳生其肘,有鸟巢于其顶,此亦冥静泬寥之极也。供爨下之役,拾地上之残,此亦卑琐秽贱之极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厌仕路之跼蹐,而乐奇游之清旷,无乃心为境杀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触实若虚,蹈虚若实。靡入不适,靡境不冥,则其固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虚空粉碎。投之嚣喧秽贱,若浊水青莲,淤而不染,故可无择乎?所之余,则安能若柳之从风,风宁则宁,风摇则摇;若沙之在水,水清则清,水浊则浊。余尝终日清静,以晷刻失之,终岁清静,以一日失之。欲听其所之,而在境不乱,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则巢许何以箕颖?使国王可以修道,则释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则子房何以谢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则通明何以挂冠?余将广心纵意而于漭之乡矣。”

或曰:“愿闻子游。”

冥寥子曰:“夫游者,所以开耳目,舒神气,穷九州,览八荒,采真访道,庶几至人。啖云芝,逢石髓,御风骑气,冷然而飘,眇不知其何之,然后归而掩关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内,养德以澹,游气以虚,敢不力诸,然而未也。宅神以内,忽而驰于外;养德以澹,忽而移于浓;游气以虚,忽而著于意。其中不宁,则稍假外镇之;其心无以自得,则或取境娱之。故余之游迹奇矣。”

乙 旅行之法

“挟一烟霞之友与俱,各一瓢一衲,百钱自随。不取盈,而取令百钱常满,以备非常。两人乞食,无问城郭村落,朱门白屋,仙观僧庐戒所。乞以食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辞以孙不以哀,畀则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苟免饥而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见凌者,屈体忍之。有不得已,无所从乞,即以所携百钱用其一二,遇便即补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行不择所之,居不择所止。其行甚缓,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罢也。行或遇山川之间,青泉白石,水禽山鸟,可爱玩,即不及往,选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渔夫,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暄,而约略谈田野之趣。移晷乃去,别而不关情也。

“大寒大暑,必投栖焉而不行,惧寒暑之气侵人也。行必让路,津必让渡。江湖风涛,则止不渡,或半渡而风涛作,则凝神定气,委命达生,曰:‘苟渡而溺,天也。’即恐,宁免乎?如其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

遭恶少年于道,或误触之,少年行其无礼,则孙辞谢之。谢之而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

有疾病,则投所止而调焉,其同行者稍为求药,而己则处之泰如。内视反听,无怖死。如是则重病必轻,轻病立愈。如其大运行尽,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踪迹所至,逻者疑焉,而以细人见禽,或以情脱,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行而托宿石庵茅舍,无论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门岩阿,穷檐之外,大树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窥之,奈何?山鬼无能为苦,虎狼无术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气了不为动。卒填其喙,数也,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

丙 高山之顶

“其游以五岳四渎,洞天福地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辖,人迹所到而已。其在赤县神州之外,若须弥昆仑及海上之十州三岛,身无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泽之臞而已。若扶桑青童,旸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云林诸真,身无仙骨,恐不能觏也。

“其登五岳也,竦立罡风之上,游览四海之外,万峰如螺,万水如带,万木如荠。星河摩于巾领,白云出于怀袖,鹯鹞举手可拾,日月掠双鬓而过之。即啸语亦不敢纵,非唯惊山灵,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灏,万里无纤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唯闻霹雳声细于儿啼。斯时也,目光眩瞀,魂气跃跃出圹垠,即欲乘长风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东月初吐,烟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峦远近,乍浓乍淡。又或五夜闻钟声,大殿门不关,虎啸有风,飒飒去,披衣起视,则兔魄斜堕,残雪在半岭,烟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于斯时,清冷逼人,心意欲绝。又或岳帝端居,群灵来朝,幢节参差,铃管萧萧,殿角云气,幕霞绡,恍惚可睹,似近而遥。快哉!灵人之音,何彼冷风之断之也?

“五岳而外,名山复不少矣,若四明、天台、金华、括苍、金庭、天姥、武夷、匡庐、峨嵋、终南、中条、五台、太和、罗浮、会稽、茅山、九华、林屋诸洞天福地,称仙灵之窟宅,神仙之奥区者,莫可殚数。芒履竹杖,纵不能遍历,随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饮神瀵之水,问仙鼠之名,啖胡麻之饭,餐柏上之露。或绝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则以索自垣而登。或石梁中断,玉扉忽开,奋而阑入,无恐谽砑,紊之洞,深黑而不见底,仅通一线,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无恐,以寻高流羽士,肉芝瑶草,及仙人之遗蜕处。

“游于大川,若洞庭、云梦、瞿塘、巫峡、具区、彭蠡、扬子、钱塘,空阔浩淼,鱼龙神怪之所出没。微风不动,空如镜也;神龙不怒,抱珠卧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龙女江妃,试轻绡,蹑文履,张羽盖,吹洞箫而去,凌波径渡,良久而灭,胡其冷爽也。恶风击之,洪涛隐起,鸱夷贾怒,天吴助之。大地若磨焉,寓县若簸焉,恍乎张龙公挟九子,擘青天而飞去,胡其险壮也,又秀媚靓妆,莫如虎林之西湖。杨柳夹岸,桃花临水,则丽华、贵嫔之开晓镜也。菱叶吐华,芙渠濯濯,朝光澄鲜,芳香袭人,则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风物明媚,朱阁朝临,兰桡夕泛,则杨家妃子之笑也。烟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绝变幻,亦大可喜,则吴王西子之颦也。”

丁 回到尘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桥,已而深入天竺灵鹫,礼古先生。罢而出,访丁野鹤于烟霞石屋之间。入潮音落迦,则冥寥子之家山也,观音大士道场在焉。采莲花而观大海,岂不胜哉!

意兴既远,汗漫而行万里,足下耳目,偶惬其性,或旬日居之,终朝趺坐,以炼三宝。《道德》五千言,其窍与妙乎?玉清金笥,其忘与觅乎?扶桑玉书,其不问邻乎?阴符二篇,其机在目乎?太上指其观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禅定以求参同,则兀如非枯也。

仙灵之宫,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烛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团而坐,啜茗进果,翻经阅藏。小倦则相与调息,入定,久之而起,则月在藤萝,萧籁阒然,沙弥以头触地,童子据药炉而眠,于斯时,虽有尘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旷野,矮墙茅屋,酸风吹扉,淡日照林,牛羊归乎长坂,饥鸟噪于平田,老翁敝衣乱发,而曝短桑之下,老妇以瓦盆贮水而进麦。当其情境凄绝,亦萧瑟有致哉。若道人之游,以此为厌薄,则不如无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烟辐辏,车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观之:若集百货,若屠沽者,若倚门而讴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讼者,若戏鱼龙角抵者,若樗蒲蹴踘者,冥寥子无不寓目焉。兴到,入酒肆,沽浊醪,焚枯鱼生菜,两人对饮;微酲,长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顾,意豁如也。惊诧市人,何物道者,披蓝缕萧然,而风韵乃尔乎?众共疑之。盖仙人云,须臾,径去不见。

高门大笫,王公贵人,置酒为高会,金盈座,玉盘进醴,堂上乐作,歌声遏云,老隶守门,拄杖在手。道人闯入乞食焉。双眸炯碧,意度轩轩,而高唱曰:“诸君且勿喧,听道人歌花上露。”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风至,

但畏朝阳生。

江水既东注,

天河复西倾;

铜台化丘陇,

田父纷来畊。

三公不如一日醉,

万金难买千秋名。

请君为欢调凤笙!

花上露,

浓于酒,

清晓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坟郁累累,

白杨起风吼;

狐狸走在前,

狝猴啼其后。

流香渠上红粉残,

祈年宫里苍苔厚。

请君为欢早回首!

歌罢,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为?吾辈饮方欢,而渠乃来败人意。”亟以胡饼遣之。道人则受胡饼趋出。一客谓其从者曰:“急追还道者。”前一客曰:“饮方欢,恨渠来溷人。以胡饼逐之善矣,何故追还?”后一客曰:“仆察道者有异,欲令还而熟视之。”前一客曰:“乞儿也!何异之有彼?渠意所需,一残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词,小不类乞者。”

座上若有一红绡歌姬离席曰:“以儿所见,此道者,天上谪神仙也。儿察其眉宇清淑,音吐俊亮。谬为乞儿状,而举止实微露其都雅。歌辞深秀,乃金台宫中语,固非人间下里之音,况吐乞儿口哉!神仙好晦迹而游人间,乞追之,勿失。”

最后一客曰:“何关渠事,亦饮酒耳,试令追还道者,固无奇矣。”

红绡者不服,曰:“儿固与诸公无缘。”

又若有一青绡者复离席曰:“诸公等以此为赌墅可乎?试令返道者,果有异,则言有异者胜;返之而无奇,则言无奇者胜。”诸公大哄曰:“善。”令从者追之,则化为乌有先生矣。从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测也。”红绡者愀然曰:“是甫出门而即乌有耶,惜哉,失一异人!”

冥寥子曳杖逍遥而出郭门。连经十数大城,皆不入。至一处,见峰峦背郭,楼阁玲珑,琳宫梵宇,参差掩映,下临清池。时方春日韶秀,鸟鸣嘉树,百卉敷荣,城中士女,新妆服。雕车绣鞍,竞出行春。或荫茂树而飞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楼,或棹青雀,或并辔而寻芳,或连袂而踏歌。冥寥子乐之,为之踟蹰良久。

俄而有一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长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之下,朋侪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从我去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处,若见六七书生,皆少年俊雅。先一书生笑谓诸君曰:“吾辈在此行春,无杂客,适见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与道者共之。诸君以为何如?”咸应曰:“善。”于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臧否人物,扬扢风雅。有称怀春之诗者,有咏禾黍之篇者,有谈廊庙之筹策者,有及山林之远韵者,辨博纷纶,各极其至,道人在座,饮啖而已。先书生虽在剧谈中,顾独数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独无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听之欣赏而不能尽解,又何能出一辞?”

少选,诸君尽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时多妖丽,蘼芜芍药,往往目成。而道人独行入山径,良久而出。诸君曰:“道者独行入山何为?”曰:“贫道适以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耳。”一书生曰:“道者安得作许语,差不俗。庸知非黄冠中之都水、贺监耶?”道人深自谦抑。

诸君复还就坐,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无作。”一人应曰:“良是。”

有一人则先成一诗曰:

疏烟醉杨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尽,

前溪是酒家。

一人曰:

厨冷分山翠,

楼空入水烟;

青阳君不醉,

风雨送残年。

……

道人曰:“诸公诗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赏我辈之诗,必善此技,某等愿闻。”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君固请不辍,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绿霞红处;

仙犬忽惊人,

吠入桃花去。

诸君大惊,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于是竞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不已,道人曰:“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呼以‘云水野人’可矣。”诸君既心异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贫道浪游至此,四海为家,诸公谬爱,即追随入城,无所不可。”

遂相携入城,以次更宿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饮,或歌舞之场,道人无不往者。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野人”,好事者争相致之,道人悉赴。人与之饮酒,即饮酒;与之谈诗文,即谈诗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询以姓名,则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合体裁颇核;或称先王,间及世务,兼善诙谐。人愈益喜之。而尤习于养生家言。

偶观歌舞,近靡曼,或调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类有标韵者。至主人灭烛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窥。夜尝少卧,借主人一蒲团,结跏趺其上,倦则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异焉。

居月余,一日忽告去。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钱布帛诸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诸公皆来会,惆怅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门,第备足百钱,悉出诸公所赠诸物,散给贫者而去。诸公闻之益叹息,莫测所以。

戊 出游的哲学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乔木千章,藤萝交荫,仰视不见天日。人烟杳然,樵牧尽绝。但闻四旁鸟啼猿啸,阴风肃肃而恐人。冥寥子与其友行许久。忽见一老翁,庞眉秀颊,目有绿筋,发垂两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长跽进曰:“此深山无人处,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异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岁无闻,石火膏油,心切悲叹,愿垂慈旨以开迷。”老翁佯为弗闻。固请之,乃稍教以虚静无为之旨。无何别去,目送久之而灭。山深境绝处,安得无若而翁者耶?

又或随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畴昔以诗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经济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气相期者,思一见之,则不复匿姓名,径造其家。故人见肃,见冥寥子衣冠稍异,怪问之。答曰:“余业谢人间事,通明季真吾师也。”曰:“婚嫁毕乎?”“未也。以俟其毕,如河之清?向子平去则不返,余犹将指家山,聊以适我性尔。”于是款之清斋,追往道故数十年之前,俯仰一笑,俱属梦境。友人乃低回慨叹且羡:“冥寥子其无累之人耶。夫贵势高张,荣华渗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龙钟盘跚,犹恋其物而不肯舍。一旦去之,攒眉向人。业问车马而迟行,出国门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艺种理麻豆面,日夜间长安之耗,而遗书当路故人焉。胸中数往数来,直至属纩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属纩之辰,有目瞑数时,而朝使使后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脱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闲中观焉,殆有所伤而悟也。余观于天:日月星汉,何冗而早夜西驰?今日之日,一去即失;虽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虽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幻,吾日自短,三万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岁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况其所谓‘百’者,所谓‘三万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满。而其间风雨忧愁,尘劳奔走之日常多;良时嘉会,风月美好,胸怀宽闲,精神和畅,琴歌酒德,乐而婆娑者,知能几何?

“日月之行,疾于弹丸。当其轱辘而欲堕西岩,虽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东;虽有苏、张之口,不能说之而东;虽有樗里晏婴之知,不能转之而东;虽有触虹、蹈海之精诚,不能感之而东。古今谈此事以为长恨。

“余观于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江湖汤汤,日夜东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来,已三见沧海为桑田矣。’“余观于万物:生老病死,为阴阳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须而乾尽;如烛在风中,摇摇然泪枯烬落,顷刻而灭;如断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后浪叠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栖泊。又况七情见戕,声色见伐,忧喜太极,思忧过劳,命无百年之固,而气作千秋之期,身坐膏火之中,而心营天地之外,及其血气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坏乎?

“王侯将相,甲第如云,击钟而食,动以千指。平旦开门,宾客拥入;日昃张宴,粉黛成行。道人过之,呵声雷鸣,而不敢窥;后数十年又过之,则蔓草瓦砾,被以霜露,风凄日冷,不见片瓦,儿童放牛牧豕之场,乃畴昔燕乐鼓舞处也。方其鼎盛豪华,谐谑欢笑时,宁知遂有今日。大荣衰歇,何其一瞬也!岂止金谷铜台,披香太液,经百千年而后沦没哉?暇日出郭,登丘陇,郁郁累累,燕韩耶?晋魏耶?王侯耶?厮养耶?英雄耶?子耶?黄壤茫茫,是乌可知?吾想其生时耽荣好利,竞气争名,规其所难图,而猎其所无益;忧劳经营,畴不其然,一朝长寝,万虑俱毕。

“余尝宿于官舍,送往迎来,不知其更几主宰也。余尝阅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几名也。余尝出关门,临津渡,陟高冈,眺原野,舟车络驿,山川莽苍,不知其送人几许也。叹息沉吟,或继以涕泗,则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无死,则爽鸠氏之乐也。’齐景公流涕悲伤,识者讥其不达。今吾子见光景之驶疾,知代谢之无常,而感慨系之,至于沉痛,得毋屈达人之识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谢故伤,伤乃悟也。齐景公恨荣华之难久,而欲据而有之,以极生人之乐,我则感富贵之无常,而欲推而远之,以了性命之期,趋不同也。”

曰:“于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夫游,岂道哉!余厌仕路跼蹐,人事烦嚣,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须俟闭关。”

曰:“子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娱乎?”

冥寥子曰:“余闻之师,盖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陆毕陈,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厌饱膨膨脝,滋觉甚若,不如青苏臼饭,气清体平,习而安之,殊有余味。妖姬娈童,尽态极妍,挝鼓吹笙,满堂鼎沸,其始亦甚乐也。及其兴尽意败,转生悲凉,不如焚香摊书,兀兀晏坐,气韵萧疏,久而益远。某虽尝滥进贤冠,家无负郭,橐无阿堵,止有图书数卷,载之以西,波臣惧为某累,一举而捐之水滨。此身之外,遂无长物,境寂而累遣,体逸而心闲,其趋讵不长哉?一衲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择处,与不择物。来不问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嚣不溷。故我之游,亦学道也。”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凉散,不自知,其烦热之去体也。”

……

顷之,一少年来,戟手而骂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则去,饶舌何为?是妖人也。吾且闻之官。”攘臂欲殴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劝之,乃解。

于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妇人,冶容艳态,而窥于门,须臾渐迫,微辞见调。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应。妇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来度子。且与子宿缘,幸无见疑。吾将与子共游于蓬莱度索之间矣。”冥寥子又念:“昔闾成子学道荆山,试而不遇,卒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绝。《真诰》以为犹是成子用志不专,颇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伤生殒命,固也,不可近。即圣贤见试,不遇,亦非所以专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妇人瞥然不见。为鬼狐,为魔试,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迹几遍天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接,物态非常,情境靡一,无非炼心之助。虽浪迹亦不为无补哉!

于是归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终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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