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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樱花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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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樱花绽放,人们就会春心荡漾地在树下饮酒、大啖丸子,边散步边说些什么“真是美景”、“春花烂漫”之类的应景话,其实这些全都是谎言。为什么说“都是谎言”呢?因为,众人齐聚在樱花盛开的树下吐得满地狼藉、聚众闹事之事,实起源自江户时期;早年的日本人,只会觉得樱花相当可怖而骇人,不认为那是美景良辰。虽然最近只要一说到“赏樱”,大家就会想到“群聚”、“喝酒”、“闹事”、“快活”等字眼,但如果把“人”从樱树下的风景中抽离的话,其实是很可怕的——能剧里也有这样的故事:一位母亲遍寻不着被拐走的爱子,发狂似的寻到樱花树下,却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瞥见了幼子的幻影——最后她癫狂至死,被卷天盖地的樱花所湮没(啊,这边算是小生的闲话)……总之,一座樱花盛开的树林,若悄无人影,便空余悚然。 很久以前,铃鹿岭的山路也是条无法绕过樱花林的路;没开花的时节还好,待得樱花盛开,每个途经此地的旅人都会有如惊弓之鸟,只知仓皇地逃向那些枝枒翠绿,或是已经死木无春的树下。独旅的话倒也无妨,毕竟心里一发毛,只要拔腿狂奔到别株树下歇口气即可;若是二人结伴,那可就要面临友情的考验了——毕竟跑步的速度,各有快慢,因人而异,被抛下的那个,即使在后面嘶吼“等等我啊!”也不会有人搭理,大家都只想着快点脱离“险境”,连朋友都不顾了。因此,只要一通过铃鹿岭樱花林下的山路,原本感情融洽的朋友也随之失和——或者该说,已经无法信任彼此的友谊了。也因此,旅行者们便自然而然地避开那满是樱树的森林,即使绕道而行也要另辟蹊径……就这样,这片樱花林远离了旅人行脚的轨迹,独自遗留在人迹杳然的静寂山野中。 数年之后,这座寂静的山里来了一名山贼;他性情残忍,拦人于荒山野径,剥衣、斩首,毫不留情……惟独在遇到整片樱花之时,也会不禁无以名状地害怕起来。从那之后,他就讨厌起樱花,开始在心底呢喃:“哎呀,樱花好可怕啊!”以及“总觉得好讨厌啊……”樱花树下,明明没有风,却总觉得能听见风的嚎声;不过,正因为没有风,所以也没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在仅余自身形影和跫音的樱花树下,这名山贼被挟带寒意的空气和毫无动静的“风”所包围,目睹花瓣缓缓飘零,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好似也随之慢慢凋落……他想闭起眼、不去看,然后大喊着从这林子里逃走;但要是闭着眼乱跑,又会撞上另一棵樱树,只好边把花海收入眼中边逃跑,然而如此一来,他的心便愈发纷乱。 话虽如此,山贼也算是个冷静的男人;或者该说,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男人,他觉得,这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那么,明年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他在心中默念,“明年花开之时,再来好好想想吧。” 但年复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正当山贼今年也在心中盘算着“明年再来想吧!”的时候,这一年又要过去了;而他的老婆──而他想着想着,原先只有一人的“老婆”竟然也增加到七人,而第八个老婆也要出现了──他方才在山道上杀了那个“她”的丈夫,还把衣服也抢了回来。 山贼杀死这名女子的丈夫时,感到有点诡异。跟他平常杀人越货时,似乎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却说不上为什么;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个会对这种小事认真的人,所以也未加深究。 本来,山贼并没有打算杀了那个丈夫。他原本只想一如既往地剥下丈夫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再补上一脚、让人滚蛋就可以收工大吉……不过,他身旁的女性实在太过美丽,等到山贼回过神时,刀起头落,丈夫已然殒命;不只山贼自己没能预想到这件事,对旁边这名弱女子来说,事情发生得也太过突然。山贼一回头,便已发现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呆愣地望着刚刚斩杀她丈夫的男人。 “今天开始,你就是俺的老婆啦。”山贼说。 女人点了点头。山贼牵起她的手欲拉她起身,她却表示走不动、要他背;山贼轻快地把她背到背上,迈步回家──但当他们走到一处陡坡前,山贼表示这里很危险,打算让她下来自己走的时候,女子却紧抓着山贼的背嚷着不要,死都不肯下来。 “你也不想想,连你这样惯于登山的汉子都觉得难爬的坡道,我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嘛!” “也是、也是……好啦好啦。”山贼虽然很累,但心情十分好。“不过你还是下来一下吧──俺可是很厉害的,绝不是因为很累、很想休息才停下来!只是俺的脑袋后面没有长眼睛,而且直到刚才为止都背着你,看不见你,觉得心情烦闷啊。可不可以下来一下,让俺看看你那张可爱的脸蛋呢?” “不要、不要!”背上的女子紧抓着山贼的颈子不放。“我连片刻都不想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啦!别停下来,快带我去你家,不然,我就不当你老婆啦,让我过得这么寂寞痛苦,我还不如咬舌自尽算了!” “好、好,知道了,你说什么俺都听。” 山贼幸福得整个人都快融化了──新老婆这么美,接下来的日子该是多么令人期待啊。他挺起胸膛转了一圈,为他背上的新娘展示了一下眼前的山、身后的山、左边的山、右侧的山,而后意气昂昂地说道: “这么多山,全都是俺的!” 不过,背上的女子却将这番动作和这句话置之不理。山贼不甘示弱地继续“献宝”: “知道吗?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是山的山,是树的树,是山谷的山谷,还有从山谷里涌起的云全都是俺的!” “快走吧。我不想待在这种满是石头的山崖下。” “好、好,回家就让你吃俺家的山珍海味!” “你就不能快点吗?跑起来啊!” “这山坡这么陡,就算不背你,俺自己也很难跑上坡啊。” “原来你是虚有其表啊,唉呀呀,我怎么这么可怜,当了这么一个窝囊废的老婆,我以后该怎么过活才好呢……”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山坡怎么难得倒俺!” “啊啊,好烦喔。你该不会已经累了吧?” “哪会啊,只要过了这个坡,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跑得比野鹿还快’!” “可是你看起来很喘,脸色也都发青了呢。” “不管什么事都是起头难嘛!只要等势头上来,一开跑,就会快得让我背上的你眼花缭乱喔。” 话虽如此,山贼的身体其实已经累到快散架了。等他耗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到达家门前时,已经耳鸣目眩、声嘶力竭,连一丁点力气都使不上。他的七个老婆走出房子,迎接她们的丈夫回家,但山贼只觉得浑身僵硬,仅剩把背上的女子放下来的力气了。 这七个老婆看着即将成为第八个老婆的女子,为她的美所震慑;但刚被掳来的她,却因眼前的七个女人太过肮脏而感到吃惊。这七个老婆里也有人曾经相当美丽,但如今已风华不再、残影不存。她不禁一阵轻轻地反胃,转过身去,背对着山贼,开口问道:“这群村姑是怎么回事?” “俺‘以前’的老婆们。” 窘于回答的山贼在那一瞬之间,加上了“以前”这个词汇来修饰语句;虽然算是个好回答,但被掳来的她却丝毫没有停下追问:“哎呀,这就是你的老婆们啊。” “那、那个嘛,俺以前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么可爱的女人啊。” “斩了那个女的!” 她指着脸型最为好看的一个老婆叫道。 “等、等一下!把她们当成侍女使唤不也挺好?别杀吧?” “你都杀了我丈夫,却没办法杀自己的老婆?你这样还想要我当你老婆吗?” 山贼回不了话,喉间发出细琐的呻吟──他一跃而上,瞬息之间,刀光一过,被女子指着的老婆已经倒在地上。 “还有这个,接着杀这个!” 他本还有点迟疑,下一秒却又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一刀划过他另一个“前妻”的颈子;掉到地上的首级还未停止滚动,她那温软又清澈的嗓音便已开始指定下一个“被害者”──那嗓音,正在这个空间摇荡。 “接下来,杀这个!” 被指定的那个前妻双手遮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就在大刀横过空中,斩断了那声尖叫的同时,剩下的“老婆”们总算回过神,惊站而起,四散奔逃。 “别让任何一个跑了!树丛后面有一个……还有一个要往山坡上跑去了!” 山贼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刀在山林间狂奔,只有一个跛脚的前妻被吓到腿软,来不及跑而瘫在原地。山贼杀光了奔逃的前妻们,回来后,正要对七个老婆里长得最丑的跛脚前妻挥下手中的凶器时── “好了,就留下她吧,我要这个女的当我的侍女。” “砍都砍了,就一起砍嘛。” “我说了‘别砍’!你这蠢材!” “啊啊,好吧……嗯,好。” 他跌坐在地,手上那把还在滴血的刀子也被丢到一旁。一阵疲累感从体内涌上,在头晕目眩的同时,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臀部是根生于大地、而后长出的一部分,重得让他抬不起身;寂静悄悄来到他的感知中,足以让他惊跳的恐惧浪般打上他心头,他猛然回头,“她”正以一种带着少许寂寞色彩的风情伫立在那里──山贼觉得自己宛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而自己的眼神、自己的灵魂就像被那女子的美吸去一般,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是他很不安。他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不安;他也不知道为何不安;他更不知道究竟何谓不安──他只知道,眼前的美使他的灵魂随之目不转睛、使他得以无视怀中风浪肆虐般的不安;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可是,又是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东西相像呢……啊,不就是“那个”嘛!他在衔接起回忆的剎那恍然大悟──在樱花盛开的森林中,走过那棵樱花树下的感觉跟现在非常像! 然而,像在哪儿、怎么个像法,他却又答不上来。毕竟,他一直就是个只懂到这里,毫不把事物更深层的涵义放在心上的男人。 山里漫长的冬天过去,虽然山顶与谷底,以及树荫之下仍有残雪,但百花盛开的季节即将到来,天空也跟着轻快闪耀了起来。 等到今年樱花开放──山贼回想,以前走到樱花林附近时觉得还好,便一鼓作气地走进繁花下;但等到走着走着,不论前后左右,都是一树樱花遮空的景色时,内心便开始发毛──而进到森林深处,那无以名状的恐怖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今年,就在那座森林里动也不动……不,干脆就直接坐下来吧!对了,也顺便把她带去吧!山贼想。当最后一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之时,他偷偷觑了旁边的她一眼;而不知为何,他的胸口一阵骚动──他急忙把眼神别开。不知为何,“要是这女人知道俺心底的想法就糟了”这个想法,默默烙印于他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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