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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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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进门的这位妻子十分任性,无论山贼多么用心地为她准备山珍海味,她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他猎鸟杀鹿、斩熊捕山猪,跛脚侍女则整天都在林间翻找嫩芽、草根和野菜,但她仍不满足。 “你每天都要我吃这些东西,这样对吗?” “这些可都是难得的山珍耶,你还没来的时候,可是十几天才能吃上一次的东西!” “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你这乡巴佬果腹还行,我可吞不下去!这山里如此萧索,也只有猫头鹰的叫声能点缀漫漫长夜,我要点不输京城的食物下咽总不过分吧?啊啊,京都的风雅!你让那雅风吹不到我身上!我的悲苦如此深切,你却浑然不知!你从我这里抢走了那风雅,却只让我听猫头鹰和乌鸦的叫声作为回报,你却一点都不觉得羞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很残忍!” 面对妻子的怨怼,山贼也只能愣在原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京都的风雅”,也自然抓不着那一丝微风;他完全想不到他现在的生活与幸福到底还有哪里“不够”。看着妻子怨怼不已的凄苦模样,连如何处理都毫无头绪的山贼,只能干着急。 目前为止,他杀过无数来自京都的旅行者──有钱的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当然十分贵重;如果东西带得太少或太稀松平常,山贼还会多骂几句“这乡巴佬”、“这死老百姓”呢。因此,“京都”这个字眼,在山贼眼中其实就只是一个“打劫的好选择”罢了。说到底,他的脑袋里也就只想着将这些东西全部抢走而已。京都的天空到底在哪个方向,对他而言,没必要去思考。 这位新嫁娘总是很重视她的梳子、发笄、发簪、胭脂一类的梳妆用具,每当山贼那沾满泥巴或是兽血的手差点要摸到她的衣物时,都会招来一阵痛骂,宛如那身衣物便是她的生命;保护这第二生命则像是山贼的使命,他被逼着打扫家里,整修维护这间山野小屋。 至于她身上穿的衣裳,当然也不是一件薄衣和一条细绳能够打发的:数枚布料层叠而上,无数根绳子神妙地形成绳结、左穿右回,甚至毫无必要地垂在衣上,最后再加上各种饰品,天衣无缝地合而为一。男人不禁睁大了眼,发出感叹的声音──他终究臣服了。经历这么多步骤,一个无缺的美终于成形,而毫无疑问地,他为这个美所折服、所满足──即使各别分开时,它们都是毫无意义、毫不完全的“部分”,但集中合一时却浑然天成;若再行拆解,只是让它们变回毫无意义的碎片。山贼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个现象,也就在心里认定: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 山贼从山里砍来木材,照着女子的吩咐做出她想要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而这东西到底是作什么的?他动手制作,却毫无头绪。原来,她要他做的,是胡床和肱挂[坐着之时,让下臂和手肘靠着的日式家具,或称“座用扶手”。]。胡床就是椅子,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叫他们把胡床搬到室外,坐在和暖的阳光下或树荫下闭目养神。而房间里,她将身子靠在肱挂上,像在沉思,又像是正驰骋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在男人的眼中,她是如此异样地艳美,美得令人心烦意乱……魔术发生在他的现实生活之中,而他既是这个魔术的助手,又因为魔术的成果而无时无刻不惊讶与赞叹。 每天早上,跛脚侍女都要帮她梳那一头长长的黑发,而用来梳发、润发的水,是由山贼自遥远的山谷中汲取而来,每天如此小心翼翼地汲水,他竟也慢慢喜欢上这般劳苦;不知何时起,让自己成为这魔术的一分力量,变成这个男人的梦,他更是希望能够亲手梳理那头黑发── “别用那双手摸!” 被女人喝退的他,像个小孩一般收起双手,沉默而害羞地站到一旁;于此同时,她的黑发被梳理出光泽,绑好了发型。男人看着抬起脸来的她,见证了“美”诞生的过程,以及这种美所带来的无尽梦幻。 “是这样啊……” 他拨弄起画有花纹的梳子,以及附着小饰品的笄;之前的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存在意义,而现在的他,依旧不清楚这些东西的关系与它们的调和之美,更无法对这些妆饰产生任何美的批判,但他感受到了它们的魔力。魔力是物品的生命,就算只是小东西,仍旧有生命存在其中。 “你别乱弄啊。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摸摸弄弄呢?”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嘛。” “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也……嗯,也没什么吧……” 男人稍微害臊了一下。他有点惊讶,但却不知道对象为何。 接着,他心底产生了对“京城”的一丝恐惧。不过,那并非对于恐怖事物的恐惧,而是对“无知”的羞耻与不安──像是一个素称博学多闻的人,发现自己也有不明之事时的不安与羞耻。每当女人说“京城”如何如何的时候,他的心便开始畏缩且颤抖,但他是一个对有形的东西无所畏惧的男人,因而他既不习惯“恐惧”,也还不习惯“羞耻心”──于是,他对京都产生的感情,只有“敌意”。 袭击过成百上千位自京都而来的旅行者,却没有受到像样抵抗的山贼,为此有点满足。在他的回忆中,没有“背叛”,更没有“受伤”所造成的不安感;当男人注意到这一点时,他既自满又愉快。他比对着女人的美与自己的强悍,而或多或少能挑战后者的,大概也只有野猪吧。实际上,野猪在他眼里也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对手。他再度取回了他心理上的优越和舒适。 “京都有值得俺一战的对手吗?” “有拿着弓的武士哟。” “哈哈哈,要说耍弓的话,俺现在就可以射下山谷对面的幼雀那么小的东西呢。京都里应该没有那种皮硬到可以弄断俺的刀的人吧?” “有穿着铠甲的武士哟。” “铠甲能让刀折断吗?” “当然能啊。” “俺可是个无论熊或是山猪都能制服的男人!” “你如果真是个强悍的男人,就带我上京都啊,用你的力量,把京都最雅致的东西带来我身边。如果能让我打从心底高兴起来的话,你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不算什么啦!” 山贼下定决心要带她前往京都,并且在三天三夜以内,抢夺京都里所有梳子、笄子、发簪、衣裳、镜子、胭脂之类的东西,通通堆在女子的身边,毫不犹豫地奉献给她。真要说有什么心事的话,是有一件,不过那跟京都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樱花林。 两三天后,那座森林的樱花就将盛开,而今年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铺天盖地的樱花下。他每天都偷溜出门,前往樱花林测量花苞的大小。“再给我三天。”他对急着出发的女人说。 “你还有什么麻烦的东西要打包吗?”她皱起了眉头:“别让我焦急啊,京都可正在呼唤我呢。” “俺就是有、有约嘛。” “有约?你说在这种鸟不生蛋的深山里有人跟你有约吗?” “是没人啦……但、但俺就是有约嘛。” “哎呀,那还真是稀奇呢。这山里没人,你又是跟谁有约呢?” 山贼总算是扯不下去了。 “因为樱花要开啦。” “你跟樱花有约啊?” “俺一定要等看到樱花开才能出发啊。” “这是为何?” “因为俺不去樱花树海下不行啊。”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不行?” “因为花要开啊。” “因为花要开,所以呢?” “因为冷风在花下簌簌地吹啊。” “因为在花下?” “因为漫天花海就像无边无涯一样啊。” “花海下,啊?” 山贼脑中已然混乱。 “那,也带我去那盛开的樱花下吧。” “那可不行。”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俺要去,就得一个人去。” 女人脸上扯出一个苦笑。男人第一次看到所谓的“苦笑”──他从未看过如此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过他并不将之认知为“不怀好意”,而是以“用刀也斩不断”来形容;毕竟,她的苦笑就像是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一个印迹般,每当一回想起那笑容,它就在脑里嗤嗤作响,仿佛要锯断自己的头,但无论他怎么斩都斩不断它。 “三天后”终于到来。 山贼悄悄溜出家门。那片森林早就被盛开的樱花染成一片;他刚一脚踏进那片林子,女人的苦笑就浮现在他脑海里。那笑容宛若一把利刃,用他今生未曾见过的锐利,在他脑海里划上一刀──光是如此,就够男人心乱如麻了。 樱花林间,刺骨又无尽的寒风自四面八方吹来,他的身体……或者该说,他在强风之间就像是变成透明人一样,风吹处处的樱花林下,转瞬之间便只剩下冷风阵阵,仅余他的嘶吼声──他拔腿就跑──这该是怎样的虚空啊!他哭泣、祈求、挣扎,只想从这之中逃脱,当他逃出那一大片花海之下时,宛如大梦初醒;不同的是,全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还残留在他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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