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男人和女人,还有跛脚的女侍开始定居于京都。

男人每天潜入女人指定的宅院,抢来衣服、宝石和饰品,但这些都无法满足女人──她所想要的,是住在那些宅院里的人们的首级。

他们家中,已经收集了数十间宅院里的住民首级,房间四壁的屏风上早就挂满了排排首级;山贼已经不记得首级的主人是谁,但女人却记得一清二楚;即使那些首级已经开始掉发、脸上的肉开始腐烂、露出白骨,但她却都记得这是哪里的谁谁谁。当男人和跛脚的侍女移动了首级时,女人便会十分生气,开口说这边是住在哪里的家族、这边又是谁的家族等等话语。

女人每天都摆弄着那些首级。首级带着家仆散步、有颗首级携家带眷到另外一颗首级的家里玩、首级彼此谈恋爱、女性的首级甩掉男性的首级,或是他的首级跟她的首级分手把她给弄哭了之类的。

某家千金的首级被大纳言的首级给骗了:大纳言首级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伪装成千金首级所心系之人的首级,潜进她家,与她春宵一度。贪欢一阵后,千金首级发现枕边首级不是自己心爱的首级,她大梦初醒,为自己的命运悲泣的同时,又无法憎恨大纳言首级……于是,千金首级舍弃红尘,削发为尼,结果,大纳言首级追到尼姑庵,硬是强暴了已经剃度为尼的千金首级。千金首级虽然想要寻短,却在大纳言首级的耳边呢喃下,逃出了尼姑庵,在山科这地方住了下来,成了大纳言首级的小妾,蓄回一头美丽的长发……千金的首级和大纳言的首级,其实已经掉光头发、血肉腐烂生蛆、都可以看到骨头了──两个首级就这样互相斟酒,相亲相爱,用彼此已经露出来的牙齿、骨头互相啃咬,发出喀嗤喀嗤的声响;已经腐烂至尽的肉撞扭成一团,鼻子塌陷,眼珠也掉了出来。

每当两人的脸因碰撞而崩解,女人就满心愉悦,发出高亢而欣喜的笑声。

“来,吃她的脸颊──啊啊,好好吃啊!也吃吃千金的喉咙,接下来咬咬她的眼球,记得要多吸几下喔,来,舔一舔,哎呀呀,好好吃呢,真是让人心痒痒,来,嗯一声地给她咬下去嘛!”

她爽快地笑了。那笑声既美丽又清脆,就像轻敲纤薄的陶器。

里面也有和尚的首级。女人似乎很讨厌和尚的首级,每次都拿和尚当坏人──被其他首级憎恨、被残忍杀害、被斩首示众……和尚的“头”在变成“首级”之后,反而长出头发,虽然最后还是头发掉光、血肉烂死,成了一颗骷髅头。而当它化成白骨,女人又要求男人去找来别的和尚的首级……新的首级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和尚,或许因此,它还带着一点失主身为稚子时的水嫩。女人很高兴地将它放在桌上,喂它喝酒、磨蹭并舔了舔它的脸颊;但她很快就腻了。

“我要更肥、更面目可憎的和尚头!”

她命令道。男人心底觉得麻烦,便一口气带了五个回来:塌脸的老和尚首级;颊厚眉粗,鼻状似蛙的和尚首级;耳朵像马一样又长又尖的和尚首级;表情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和尚首级……不过,这些都不是女人的最爱,她最喜欢的,是一个大概五十来岁、大和尚的首级:眼角下垂、双颊也都是垂下的赘肉,嘴唇厚实;这个首级相当沉重,重得让嘴像是无法合拢一般,总是微开。这也导致这个首级毫无和尚的样子。

女人或用指尖戳触着这颗头下垂的眼角,一下拉高,一下又让指尖在上面转来转去;或用两根木棒插进他那狮子鼻[即鼻头圆尖,鼻翼往两侧扩张的鼻子形状。面相上一般认为,狮子鼻是物欲强盛的象征。]的鼻孔中,将头撑起来后把它滚来滚去;或将它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乳房塞进那首级的口中,让他“吸吮”……看到这样的景象,她又放声欢笑──但终究,她还是腻了。

在这些首级之中,有一个看上去既恬静又优雅,它原本属于一个美丽的少女。虽是童颜,但或许正因此,她死去的瞬间留在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成熟的哀伤;闭起的双睑中,更像是藏起了她的快乐、悲伤,还有那小大人般的各种感情。女人将这个女孩的首级当作自己妹妹般的宠爱,不仅帮她梳理那乌黑的头发,还帮她的脸化妆。边念着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的她,那温柔的神情,正似百花盛开,香气馥郁。

为了帮少女的首级找个伴,自然还需要一个贵公子的首级──贵公子首级也被仔细地上了妆,两个年轻人的首级就这样投身爱情的火海,时而别扭、时而愤怒、时而憎恶、时而说谎、时而欺瞒、时而悲伤;但当热情燃起,一人的火便会延烧到对方身上,在将对方以情爱烈火煎熬的同时,两人都已身处火海──不如说,他们就是那团燃烧、跃动的火焰。但好景不长,一群坏武士、好色的大人、邪僧前来阻挠他们的爱情,一阵狠踢猛打之后,贵公子首级最终撒手人寰;而前后左右都被一群肮脏污秽的首级所包围的少女首级,就这样沾上腐肉,被像是牙齿的东西给咬住,鼻头整个掉落,头发也被整束拔光;接着,女人或拿起针,在少女的头颅上插出数个洞,或用小刀切砍,剜出血肉……最后,在少女首级被玩弄得比任何人的首级都不堪入目之后,“她”就被抛弃了。

男人讨厌这座都城;只要习惯那些属于都城的珍奇,就只剩下一种无法融入这座城市的感觉。他虽然跟普通人一样穿着水干[日本平安时代的男性上身穿着。],但小腿总是露在外头;既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他那把刀,还得上市场买东西,更不用说去那种有三流娼女在的酒家喝酒还得付钱呢。市场的商人欺负他,卖菜的村姑和小孩也把他当蠢蛋,连浓妆艳抹的妓女也看不起他。在京城,只有贵族的牛车可以走在道路的正中央,而那些也穿着水干、打着赤脚的家仆则多因敬酒而满脸通红,大声吆喝着一路走过。不论是市集上、大街上,甚至是寺庙中,谩骂他“笨蛋”、“蠢蛋”、“白痴”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而他竟习惯了“此等小事”,不再因这些谩骂而动怒了。

然而,最让山贼痛苦的,便是“无聊”了。他开始觉得,人类是种乏味的东西,而且他们很吵──当大狗经过的时候,一旁的小狗就会对它吠叫──山贼正像是那只平白无故被狂吠一阵的大狗。他讨厌怀疑、讨厌忌妒、讨厌别扭,也讨厌思考……山里的野兽、树木、小溪、鸟儿可是一点都不吵啊!他如此想着。

“京城真是个无聊的地方啊。”男人问跛脚的侍女:“你不想回山上去吗?”

“我不觉得京城很无聊。”跛脚的侍女回答。她整天都在煮菜洗衣,而且还跟附近的居民聊开了。“住在京城能跟人聊天,才有意思呢,没人可以聊天的山上才令人讨厌。”

“你不觉得聊天很没意思吗?”

“当然不会啊。无论是谁,只要能跟人聊天就不无聊啦!”

“俺愈聊就愈无聊。”

“因为你都不开口,当然没得聊啊。”

“才不是那样,是因为俺一开口就自讨没趣,所以才不开口啊。”

“总之就说说话嘛,这样就不枯燥啦。”

“要说啥?”

“想说啥就说啥啊。”

“俺哪有什么想说的话啊。”

男人十分不爽地打了个呵欠。

京城也有山,但山上总有些佛寺、草庵,往来的人潮反而比城里的街道上还多。从山上能将整座京城尽收眼底──这么多人家!下一秒他想:这风景真是肮脏!

白天时,他就忘了自己每天晚上都在杀人。毕竟,在这座都城中,他连杀人都觉得实在提不起劲,完全没有乐趣可言。不过就是用刀一敲,他们的头就会从那软软的颈子上掉下来,就像连骨头都没有一般,这不就是切大萝卜吗?不过,人头的重量倒是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男人想,他似乎可以了解女人的心情了。在山寺的钟堂里,他看到一个和尚,那和尚似乎十分郁愤地在奋力敲钟。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蠢了,而且这种人实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若得跟这些人成天大眼瞪小眼地共同生活,还不如把他们弄成首级挂着再一起住呢。

话虽如此,女人那漫无边际的欲望也让山贼对京都生活倒尽了胃口。她的欲望就像是只直线飞行于天空的小鸟,毫不休息、绝不停止地翱翔;它总是不显疲态、总是带劲地切过横风,保持愉快的心情遨游,不见止境。

这样看来,其实自己也是只鸟。从这根树枝飞到那根树枝上,偶尔飞过一个山谷就竭尽全力,还真像那些停在树梢上打盹的猫头鹰呢。他十分敏捷、身手矫健、充满活力,但他的心却是一只懒惰的鸟,从没想过像她一样直线飞翔。

男人在山上远眺京城的天空,空中有只鸟笔直地飞向远方;天空从白昼变成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昼,明与暗无限地反复。天空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无限的光明与黑暗──他无法理解实际的“无限”,他思考了之后的日子、更之后的日子、再更之后的日子,还有那明暗的无尽轮转……他头痛欲裂,不过理由并非思考的疲劳,而是思考的痛苦。

一回到家,男人看到他的妻子照样醉心于人头家家酒。看到丈夫回来,她上前说道:

“今晚带白拍子[平安末期开始出现的一种歌舞,后来转指跳这种歌舞的舞者。]的头回来吧,要带特别美的白拍子头回来喔!让她跳舞,然后我唱今样[平安中、末期出现的曲调。“今样”意即“现在的流行歌”。]给你听。”

男人试着回想方才在山上看到的“无限的明暗”。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本也该是那片光明与黑暗不断反复的天空,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的女人也不是什么鸟,还是原本那个美丽的女人。

不过,他这么回答了:

“俺不要。”

女人大吃一惊,随即又笑了出来。

“哎呀呀,你怎么也软弱起来了?还真是个懦夫呀。”

“才不是懦夫。”

“那,又是怎么了?”

“因为没完没了,所以厌烦了。”

“哎呀,这可真奇了。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没完没了的啊。你每天都得吃饭,不也没完没了吗?每天都要睡觉,不也是没完没了吗?”

“这又不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法?”

山贼一时语塞,但又觉得总之就是不一样。然而,被女人轻易说服的苦痛,驱使他逃出户外。

“记得要带白拍子的头回来啊!”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但他没有回答。

他思索了为何、如何“不一样”,但得不出答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再度上了山;这次,已经看不见天空了。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思考“天空掉下来”这档子事──天空掉下来了,而他像是被扼住咽喉一般痛苦挣扎──那正是,杀掉女人。

“天空重复着无限的明暗”这件事,只要杀掉女人便能停止,然后天空就会掉下来,他就可以安心了。但他的心脏开了个孔,他胸膛中,鸟的形影振翅飞去,消失了。

那个女人是俺吗?那在天空无止境地笔直飞行的鸟曾经是俺吗?他开始如此怀疑:杀掉女人的话,也会杀掉俺自己吗?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使天空掉下来,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所有思绪都变得不可捉摸,而当思绪自脑中退去之后,只剩下苦痛。天亮了,而他失去了回家──那个女人在的地方──的勇气。如此这般,他在山中宛若行尸走肉地徘徊了数日。

某天清晨,当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睡在樱花下;那形单影只的樱花树,正灿开着满树的樱花。他惊坐而起,但并不是为了从树下逃开,毕竟这里只有一株樱花。他突然想起铃鹿岭上的樱花林,那座山的樱花,现在想必正满满盛开着吧!他沉思起来,忘我于怀念和追忆之中。

回山上去吧!就回山上去吧!为什么自己能忘了这么简单的事呢?为什么自己要在那边想什么“使天空掉下来”呢?他觉得自己刚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他失踪数日的知觉这么告诉他;初春的味道伴随寒意,山上春寒料峭的空气环绕着他,让他清醒过来。

男人回到家里。

女人十分欣喜地迎接他。

“你这几天去哪了?我之前的要求好像太过分了,让你这么痛苦,真是对不起。不过,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有多寂寞吗?”

男人从未见过女人如此柔情似水,他的胸中一阵紧缩──仅剩分毫之差,他的决心就要蒸发了。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

“俺决定回山上去。”

“把我留在这里?你的心怎么可以变得这么、这么残忍?”

女人的双眸燃烧着怒火,她的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绝情汉了?”

“所以,俺就说俺讨厌京城了。”

“就算有我在?”

“俺只是不想住在京城啊。”

“可是我在这里啊。你讨厌我了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啊。”

女人一双瞳眸中,泪滴流转。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噙泪;她脸上的怒意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无情丈夫的怨,以及那怨所催生的哀伤。

“因为你只能住在京城里啊,就像俺只能住在山里。”

“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啊!你为什么不了解我在想什么呢?”

“可是俺不住在山里不行啊。”

“所以,你若要回山上去,我就一起回去。就算只有一天,只要你不在身边,我就不想活啦。”

泪珠从女人的双眸中垂下,她扑倒在男人怀里,把脸靠在男人的胸膛上,不断啜泣。眼泪的温度,渗进了男人胸中。

确实,若没有眼前的男人,这个女人便会活不下去──每天把玩新的人头简直就是她的生命,而除了男人,没有人能带给她新的人头──他正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不可能放手。只要男人对山野的“思乡情怀”得到满足,女人相信,自己一定能将他带回京城。

“不过你能住在山上吗?”

“跟你在一起的话,住哪都成啊。”

“山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喔?”

“人头和你,只能二择一的话,那我舍弃人头。”

这该不会是俺在做梦吧?男人不禁一阵狐疑。因为这实在太令人高兴、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做梦都无法想象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心中被崭新的希望所盈满。幸福降临得太过突然、太过直白,这让至方才为止的苦恼全都被他抛到无可捉摸的九霄云外去了。他完全忘了,过去这个女人从未如此温柔,他只看着现在,还有未来。

两人将跛脚的侍女留下,立刻往山上出发。出发之时,女人向跛脚的女人悄悄说道:“好好看家,等着,我们不久后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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