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僧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有一位年轻的禅僧,住在雪国深山的村落中,他的品行不佳,在村民间的名声也算不上好。

不过,不仅这位僧人,这个小村落里的知识阶级大抵是外来之人,再加上这些人都好色,因此风评不佳。有一个医生,他和禅僧差不多是同辈,约三十四五岁;他经由邻村医生的推荐,从学校的研究室来到这深山的雪国。他总是穿着一身长而不整的和服再配上白袜,十分随兴,但却是个没有汽车接送就不出诊的医生。想在这个穷乡僻壤找到一辆汽车,只能到附近的小温泉区──仲春或仲秋时节,也许会有个三四台在那边等着接客吧──但这种中产阶级的东西,村里大半的贫农自然是雇不起的。

若你想下乡旅行,最好还是往南走:北边的农村除了暗澹以外,实在没什么足以慰藉一介旅行者的诗趣。即便是这样偏远的山村,一年也大概会有三个人自杀,不是上吊,就是一头栽进菱类植物丛生的沼泽内──大多数是因为吃不饱饭活不下去,不过偶尔也有因失恋而自杀的;后者就跟都会中常见的案例一样,村人在聊到这般话题时也显得有活力许多。

有个旅行者──在这村庄里实属罕见──他散步的途中,遇上了一支送葬的队伍,这群人才刚从大山阴影下一间即将倾颓的农家出发,正前往禅寺。和尚站在前端,接着是个男人,扛着一面像是旗帜的布条;再往后,还有七八个人捧着金钵一样的东西,转弄着它们,发出锵拉锵拉的响声……这样一支惨淡的队伍,在寒冷的天气中,却异样地形成一幅诱惑人心、引人入胜的风景画……原来,这样的深山里也会死人!这是件很寻常的事,却又如此如梦似幻般不真实。

“死的应该是老人吧?”旅人询问身旁的农夫。

“是呀,是个老头子上吊了。”

“咦?自杀?在深山里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是呀,每年都会这样死个三四人呢。你脚边这个沼泽,就是那个老人跳下去然后整个人冷冰冰地浮上来的地方呢。这沼泽又深到棍棒够不着底,俺们只好坐在大盆子中去捞──大盆子总会被菱类给钩扯住,不知道有多少次,俺们差点也要下去陪葬啦。”

听老农民这么说,旅行者心中掠过一阵寒意──连在这样一个像是大家庭的小村庄里,也会有人不知何去何从一死而求解脱!发生在都会的自杀若还算得上有些霸气,能使人感受到一点生命力的弹性的话,山村中的自杀者那份无助与绝望──或者甚至该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像样的“希望”,那更加沉重的绝望又会留给大家怎样的空虚呢?想到这里,这位旅行者的心情也黯淡了下来:山村中的自杀,正如捡起路旁的小石子抛入古沼,虽不需出什么力气,但也没什么意义。

从医生夏天会前往温泉名胜,冬天则乘着雪橇到遥远的城镇游玩这点,可以看出他似乎算得上有点财产──姑且不论夏夜中驰骋在发夹弯上的汽车有多么危险,但冬雪封谷的夜晚,他也仅凭借白雪的反光,毫不迟疑地乘坐雪橇横越满是积雪的峡谷──而他让村庄里的女孩怀孕、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事儿又是后话了。

迁居到这个村落的知识阶级还有小学老师,不过这些人在村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在村民们眼中,男女关系紊乱、吝啬、不认真过活的他们可说是十分嚣张……但如此批评的村民们也没好到哪去,村民们就像森林里的幼兽一般兴于野合:夏天在盂兰盆会的舞蹈中放任本能直至绝顶就先不提,他们甚至会在丈余深雪上留下青春足迹的同时“夜访”他人家宅──若将这些东西从村民们的生活和回忆中夺去,那到底还能剩下什么生机盎然的东西呢?

而深雪封山半年,不只使他们的农勤生活只有南方的一半,而水田虽注满清水,但说到底还是开山辟谷而来,这点和暗澹的气候搅和在一起,导致稻米在这里实在长势不甚好这点更无须多提──不只是“丰饶”这个词汇,“好气候”和“好风景”也一样,这里的生活,会让你实在很难找到可以用这三个词形容的东西。

禅僧爱上了村里一个叫作阿纲的农妇。这个农妇并不像一般女性:她身上充满了野性──或者该说,她就是野性。

阿纲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颇有性致”,将数名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毕业后被送去工厂当女工,但受不了工厂生活的她逃去了东京,就这样在别人家里当起了女侍。而又或许是为了以身抵债,她又嫁给了一个住在郡治的老人,成了这个小康之家的妾。年仅十八的她,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五年,直到老人过世。身为小妾的阿纲,在出入府中的男人之间招蜂引蝶,但当丈夫过世,她却选择孑然一身地回到村庄──好吧,除了她的肉体以外,她还拥有那超越常人的乐天和健忘,以及充满野性的性欲。回到村里的她,依然无惧于任何人,照着自己的本能来活;也有纯情的小伙子,被这样的阿纲所吸引而自杀去了。

某天,一个旅行者造访了这座村庄。他本来要去隔壁村的温泉,但天色已晚,不得已之下,只好掀开这个村子里唯一一间旅店(兼营居酒屋)的门帘。说是旅店,但说穿了也不过是在农家的土间[日本传统住宅中,屋内没有铺设地板,或仅铺以混凝土的地方。]里放了张折叠椅,再配上一张手制木桌──而在如此昏暗又不洁的民宅里,有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并且一看就知道是娼妓出身的女性正在拉客荐春──从体型看来,我们或可用地方上的说法称她一声“不倒翁”[即“娼妇”之意。或者我们可以用比较通俗一点的说法:婊子。]吧……在这个颓废又破败的山村中从事性交易,反倒像是种快活的劳动啊!无论如何,从外表看来,她看起来是个如此愉快、无邪、富有朝气且健康的女人;而正是这样的她,看顾着这一家旅店。

旅行者掀开门帘时,禅僧正和阿纲一起坐在土间的桌子上,喝着村里酿造的酒。毕竟鲜有旅客造访小山村,这家平日为酒馆的店,也不会全年都准备好房间供人住宿;就在老板娘整理房间的这一小段时间,这位客人也跟着在桌边坐下喝起酒来;而阿纲看着这个客人,开始心痒难耐。

房间整理好后,旅行者上了二楼,与不倒翁老板娘对酌。不久,一阵极有魄力的咚、咚、咚、咚声(想必是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迫近,满脸灿笑的阿纲来到这位旅客的房间。阿纲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找个位置,反而站在旅行者面前,开始扭摆她那发育良好的肢体,她的手则摆到自己眼睛下方,做出像是在看西洋镜一般的姿势,还用食指朝着旅客勾手招呼──旅行者看着阿纲,觉得这些动作实在蠢得引人发噱,但也只能苦笑。

“你要暂住在这边吗?”

“明天就要去隔壁村的温泉了。”

“明晚这时候过来吧。”

抛给旅行者一个大胆又引人目光的妖艳秋波,富有野性的阿纲转了个身──

“别跟那种老太婆瞎搅和哟!”

就当旅行者以为她正要踏步的那一剎那,她抛下了这样一句话;接着,阿纲便发出野禽般高亢且喧嚣的笑声奔下楼梯。想当然尔,与由于这突发状况而无比震惊的旅行者相比,禅僧的烦恼显然复杂了许多──阿纲迅速奔上二楼的理由不但令人一目了然,她下楼时的那阵笑声更像是发情的猫……听到那阵笑声,禅僧的柔肠都快打结了。

隔日清晨,旅行者正要启程前往昨天预计要去的温泉时,禅僧在大约一町[“町”在此作为长度的单位,一町约一百零九公尺。]远的后方有气无力地走着──原来,他想请求这位旅行者,别把那个随自己野性放浪的女人,当成旅行过程中可乱可弃的玩具──营养不足、体格瘦弱的禅僧,整张脸呈现不健康的土色,再加上近视严重,当他盯着别人时,总让人觉得他正在怀疑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他穿着一件已经老旧且脏到让人看不出条纹的西装外套,脚下则配着护胫和一双草鞋。

禅僧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接近到离旅行者只有十间[日本的度量衡单位,一间约为六尺(约1.1818公尺)。1958年,“间”从法定单位中被废除。]左右的时候,他正要踏上发夹弯的弯处──身边是山壁,另一侧则是山谷。

就在此时,一颗约莫有人头大的岩石从旅人上方的草丛掉下,它掠过他的眼前,在山路上弹撞了几下,就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回音坠入深谷。旅人颤栗着往头上一看,虽然不见人影,但可明显看出有人钻进灌木丛中逃遁的形迹。

“就是她,昨天跟我喝酒的那个女人,突然跑去你房间的那个农妇!”

虽然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但震惊之余,禅僧还是加紧脚步追上旅行者──他脸色苍白,以紧张且抽搐的面部表情朝旅行者开口。

“她对你有意思……不,或者该说,她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都有意思,总是喜欢朝对方抛媚眼,或是好好恶整对方一番。我想,她今天恐怕也是一大早就蛰伏在那里,捧着石头等着你经过这条路吧!她只觉得很开心、很开心,脑袋里铁定没有想到,要是你真的被石头砸中的话该怎么办。两年前,她跟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走在这条山路上的时候,突然就把那个男人往下一推──幸好那个男人正巧挂在松枝上,才没摔个粉身碎骨;可是那女人啊,却只是趴在山路上,探望男人挂在松枝上拼命挣扎的样子──听说,她还边以兴奋、愉悦的眼光盯着男人的惨状,边发出亢奋的喘息声呢。被她这样恶整,干脆自己投沼自杀的年轻人就有两个;不过他们就算昨天跳了,今天就会被她当作‘昨天的男人’给忘了啊。你也一样,今天她因为对你有意思,就埋伏在转角那边,独自沉醉在不知所云的愉悦和亢奋中,捧着那颗石头等你路过──那并不是什么杀意,也不算什么罪恶,就跟孩子拿小钢珠朝猪头砸去一样,毫无邪念,当然也不会因犯罪而内省了……还真是个纯真的女人啊。她这个人大抵上就是这样啦──”

禅僧如连珠炮般的话语挟带着他的热情,让旅行者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我们很想知道这位旅行者之后的去向,不过可惜的是,他的故事并没有在村民间流传下来。

除了这个故事外,阿纲还有一个宛如《卡门》[法国作曲家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的歌剧。描述自由奔放──主要是在爱欲上──的吉普赛女郎卡门的故事。]里,烟草工厂女工斗殴的“佳话”。

那件事发生在盂兰盆会[日本的中元节,一般而言在农历七月十五举办,明治维新后配合新历有推迟到八月的倾向。]的季节。在这个村庄,是八月──也就是比其他地方晚一个月才举办的大活动。那时,雪国短暂的夏天已踏入凋零之时,也是一年中得以放纵本能的最后一场盛宴。神社坐落于山顶上,在山毛榉围绕的神社境内,阿纲也如疯似狂地舞蹈。而这次咱们的荷塞[《卡门》的男主角──唐·荷塞。在此指称卡门(阿纲)这次的对象。],是一位进行道路工程的土木工人,他请老板娘去叫回阿纲,自己则喝酒等待;但阿纲为舞所狂,丝毫不将前来带她回去的老板娘放在眼里。

此时,舞蹈的数组默默地起了变化──阿纲突然撂倒了一位女性,然后骑在她身上、抓住她的衣服、饱以老拳、狠狠抓捏──算得上有力气的阿纲,就这样把身下的女性打得血流满面……原因在于,方才阿纲边跳着舞,边对那名女性挑衅道:“你的男人刚刚对咱抛媚眼呢!”而那名女性也不甘示弱地回答:“我的男人才不会对以前当过小妾的人有兴趣咧!”听到这句话的阿纲怒火中烧,怒骂一声“混蛋!”便开打了。因此,殴打人到满脸是血的阿纲,接下来成为众矢之的也是怨不得人。

转眼之间,五六个年轻人就把阿纲给围了起来:一个人抓住阿纲的后颈,硬把她从满脸是血的女性身上拉开──但阿纲转了个身,顺手一个巴掌就狠击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接着她轻快地跳开,开始捧腹大笑;被甩了巴掌的男人愤而扑向阿纲,本想抓住她的右臂往背后反扭,阿纲却张口狠咬住男人的手腕──男子的手腕被咬到渗血,阿纲也同时重获自由──接着她竟用力而灵敏地给了那名青年的上腹一记头槌!阿纲打蛇顺棍上,整个人骑上因闷痛而在地上挣扎扭动的男人,用手抓住他的衣襟,同时把他的头猛压向地面──她绽出满足的笑容,沉浸在这份悦乐中,忘我地殴打、扭拧着男子的脸。

其余四五个年轻人,在狂怒之中踢倒阿纲,但阿纲猛然起身,扑向这几个年轻人,不分对象地又抓又咬,又揍又打。她那欢悦的亢奋,让人以为她是因为情色而狂乱,淫欲宛若醉波一般,在阿纲体内晃漾流荡,随着她敏捷的动作,那至愉至乐的笑声从她口中倾泻而出……当然在一团混乱中,她曾被踢倒、滚倒,整张脸也被压在地面上过,但她总像是撞到地面的弹簧,立刻反弹而起,继续冲撞殴打其他人……就连毫不放弃想要磨蹭人的发情母狗也没这么烦人吧!正当年轻小伙子们筋疲力尽,脑袋里浮现出如此想法时,阿纲那恰恰能以“淫乱”两字形容的眼神闪闪发光,并且发出一阵欢呼,冲破男人们的包围,奔向暗夜──发出声调比平常高了数度的嘲讽笑声,她连滚带跑地脱离了这团混乱。

被留下的年轻人们心中满是怒火;亢奋以“色情”的一种变态之姿撩拨着他们──或者我们该说,这是一种可自觉的、丑怪的野性──或许是年轻人们毫无自制力吧,七八个人冲去追赶阿纲。阿纲逃到居酒屋,土木工人正等着她。阿纲瘫软下来,将满足又疲累的肢体晾在他身前的桌上,土木工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能够带来此般满足的欢逸吧……阿纲将嘴角因欢笑而生的嘴沫,稍作痛苦地吐出。这时,刚刚提到的年轻人们也追赶而至──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稀松平常,却又十分奇妙。

在这家居酒屋,除了荷塞以外,还有另一位正在陪不倒翁老板娘喝酒的土木工人,他们跟这片土地上迟钝的自然人截然不同,带着点漂泊者的勇气和机智。两名土木工站起身来,而年轻人们顿时脸色刷白,呆若木鸡地往后倒退,回到屋外的道路上。两名土木工人也踏出居酒屋,站到店前──若是这群年轻男人们中,至少有一个可以临机应变一下,稍做个样子道歉,这出闹剧便可无事落幕;但显然在这钝重的气候与自然中,以及仇敌在前分外眼红的情境下,这也是种奢谈──在这样的混乱中,整个村子依然熟睡着;不过话虽这么说,大概三十间的距离才有一栋房子的这里,本来就是个建筑物十分疏落的村庄,而此时此刻,村民们更是都在山顶跳着舞呢。这桩闹剧原本或许只有婴儿、植物和这四周的黑暗知晓;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个相当“不巧”的人物在这个时间出现。

那个人就是禅僧。

有个异样且孱弱的肉块突然冲向土木工,在年轻小伙子们发现那是禅僧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禅僧就在现场。在一阵狠揍、猛摔、狂踢之后,可想而知,禅僧就这样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而土木工们回到了店内。青年们走向禅僧身旁,发现他流着鼻血,且似乎并未发现身旁有人;他缓缓爬起,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伸手摸找着什么──直到他抓住了那个东西,大家才发现,原来他是在找他的眼镜。仿佛这是他一直心念祈望的事情般,禅僧咳都不咳一声地消失在往寺院方向的夜色中……

话虽如此,禅僧对阿纲的热情其实一点都不纯粹;根据旅店老板娘的证言,再也没有比这好色和尚的肉欲更死缠烂打、更让她寒毛直竖的东西了。

在这一片萧条的村庄,村民捐给庙里的钱也自然不甚理想;用一袋米或是一包蔬菜代替那一封封礼金的风习已经在这村里生根发芽──禅僧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禅僧大概是终于忍不住对阿纲的爱恋了吧,他向阿纲的母亲(父亲早已过世)提了亲;虽然禅僧其实很穷,穷得他在营养不良的不归路上走得毫无余地,但“和尚就是有钱”这种故旧的想法显然还多少留在贫农心里──所以阿纲的母亲便以“若少了一个人工作,日子就会开始不好过”这种理由,向禅僧要了五十圆聘金,并要求结婚后,每个月必须给她这个丈母娘十圆的赡养费──她一步也不让。

索尽枯肠也想不出该怎么办的禅僧,决定去找医生周转些资金;看着让人觉得隐隐有些反胃的禅僧,医生觉得,禅僧总算是疯了。

“你是认真的吗?”医生开门见山地问,“那个女人可是个不花钱就能上的婊子啊。正是因为这村庄有这样一位女性,少年郎和老头子们都可以不需禁欲也不用花钱,乐得很呢。你也明白她那超越常人的水性杨花吧?难不成你以为靠着结婚这名目就能独占她的身体?更不用说她的精神了!若野兽有精神,我想她也会有吧……但即使佛光普照、济度众生又能奈野兽何?五十圆的聘金和每个月十圆的赡养费?听了就觉得这是蠢事一桩!”

“就是野兽爱上了野兽嘛。我不也是只超乎你想象的野兽吗?所以才想用野兽的方式做些什么呀!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总比之后后悔好吧?”

“你当你在编一篇禅门公案吗?五十圆聘金怎么看都是‘人类的方式’吧。如果你是只野兽的话,你就像以往一样去山上的农田里跟阿纲野合就好啦!野兽哪想得到比这个更好更赞的方式呢?真是的,你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当只野兽啊;想当个人类什么的……你想太多啦!你就用目前为止跟阿纲的交往方式去满足你自己吧!”

医生私自觉得,禅僧自比为野兽实在是十分有趣。阿纲家的田地,位于村庄的西山和北山之间,散落在十数町的范围内,山上的村民们早就看惯了禅僧在各处田地晃来晃去的样子。回想起来,确实有人说过,当时的禅僧看起来就像一匹饥饿的狼──想到这里,医生因禅僧那赤裸裸的丑恶而咂了咂舌。

不过“野兽”这个自喻,说到底也不如医生所想──禅僧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有经过任何一点简单的自省。

某日黄昏,禅僧和阿纲两人走在已是一潭死水的古沼旁。突然,禅僧感到阿纲似乎将他往沼泽的方向推了一下(其实,阿纲“好像”没有推),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推进沼中──惨叫声梗在喉间,变成一阵阵“喝、喝”般的薄响,表情因苦闷而扭曲,脚更是被吓到僵直──这样的前奏曲奏完后,总算是把阿纲想推他落水的火给点着了;而后,其实她也没出什么力气,但和尚就这样跌进水中。先甭说那迫近溺死的狂乱,光是禅僧那丑陋的身体便完美诠释了畏惧死亡的巨大苦闷。和尚挣扎的水域不过离岸三尺,是个即便孩童落水,也只要冷静地将手伸直便无需担心的位置。不过,和尚仍然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证据就是:历经一番挣扎后,他回到岸上,只能任自己的身体趴在岸边,连稍微爬离沼泽都办不到。

阿纲看着禅僧狼狈的样子,眼神丕变:她体内涌起一股力量,兴奋胀满胸口,她的脸上泛起红晕──说时迟那时快,阿纲伸出她那宛如猴子般长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禅僧的衣领,把他拖向沼池──这回她是真的想把他的头压进水里啦!禅僧发出“呀啊啊”的惨叫,奋力地咬紧阿纲的一只脚:“阿纲!饶了我吧!”“还不想死啊!”──禅僧的声音宛如远雷一般在喉咙深处打转,他就像只巴住了什么东西不放的蝾螺一般,吊在阿纲的小腿上,因恐惧而哭泣。

也有这样的故事:这次的背景是佛寺。

我们的女主角阿纲从深沉的梦中醒来,正打算打道回府,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内裤。既然是阿纲的底裤,想当然尔,该是件艳红褪得差不多、臭气熏天、满是脏污的底裤。阿纲摇了摇禅僧,要他将那件底裤交出来,但禅僧毫无反应。

禅僧显然点着了阿纲的怒火:她将他的双手反折,拖进佛寺的本殿,将他绑在柱子上后,撕裂了禅僧的衣物;接着阿纲从佛坛上拿下一根颇粗的蜡烛,将它点着,用那火光挥向禅僧的睪丸。禅僧一丝不挂的身体,自然是整个倒弹而下,不停挥手、摆脚挣扎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长了一百只脚一样。禅僧的下半身左闪右躲,口中发出凄厉的嚎叫──那惨叫甚至引了一个村民来到佛寺,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一进本堂,就发现一个不停挣扎、以全裸之姿被绑在柱子上的和尚,还有在黑暗的佛堂中,手握一根蜡烛,上半身半屈在僧人眼前的阿纲──她动也不动,亢奋到几乎能说是正散发着光彩的目光钉在禅僧脸上──我们或许也可以形容,她是“出神且专注地凝视着禅僧”。

至于最后禅僧到底有没有把底裤还给阿纲,就交由村民们各自想象吧。

也有这样的故事:

某年年底,村里的青年们开了个欢快的忘年会[在一年即将过完时办的餐会。]。虽说一旦到了下雪的季节,年轻男女们总会前往都会讨生活,不过阿纲留了下来。忘年会的会场选在小学的裁缝教室,由青年会和处女会合办的这场盛宴,也在酒酣耳熟之际开始了余兴节目。

舞台上开始演出半生不熟的短剧,而阿纲以人妻的形象粉墨登台。内容十分无趣,大家也看得意兴阑珊。就在此时,有位年轻人想到了个“有趣”的点子:用三宝[三宝(さんぼう),又作“三方”,为神道教仪式中拿来装供品用的矮台状器具,通常为木制。新年时则用来装镜饼(年糕)。],装着手帕,这漂漂亮亮地折好的“拭涎巾”就在台下众人的注目下,毕恭毕敬地被送到禅僧眼前──阿纲在舞台上饰演对老公百般娇顺、万种风情的人妻,你就在台下干瞪眼流口水吧!

一瞬之间,这群乡巴佬年轻人对这种带点雅致的挖苦,自然是反应不过来,所以并没有引起哄堂大笑;不久后,才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地开始哧哧窃笑了起来。这时又有一个坏心眼的男人,拿着一个洗脸盆放到禅僧脚前──这回,整个场子都笑开啦!

禅僧的脸整张惨白,全身开始不停地颤动。大家本来以为他要把那脸盆抓起来砸人,但他反而开始沉思──却又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向舞台;舞台上的“夫妻俩”正惊愕于台下突然发生的事,中止了自己的演出,于此同时,禅僧已经一脚踏上舞台,浑身散发出恰似野兽的杀气:他将“丈夫”踹下了舞台,接着靠近阿纲背后,用双手将阿纲的双臂往后卷──从背后擒抱住阿纲的禅僧跟她一起倒在舞台上,用自己的双脚向前卷住阿纲的腰,整个人就这样缠在阿纲身上──她无法动弹。

整个会场陷入沉默,而禅僧也没有大声嚷嚷;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凹陷在眼眶中、如死人一般无神的眼缓缓张开,合不拢的嘴则只是开着,仿佛这个人已经死了似的。不久,有几个人上了舞台,禅僧松开那像弯折的钉子般缠绕在阿纲身体上的孱弱四肢,呆若木鸡地站起,默默地走出会场。

当然,那天晚上,禅僧并没有自杀,隔天他就一如既往地继续过着他的日子。这样的他正如一匹野兽,不用说别人,正如他日前跟医生提到的一样,他自己也很清楚。话虽如此,不但意识到自己是只野兽,并且还能在这样的意识中继续活下去这一点,又没有一只野兽能够做到──然而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种故事还是别深究为好。毕竟,当北方的深山落雪之时,这也只是聚集在炉边的人们,日日闲谈的话题之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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