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姬与耳男
01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大家都称我的师父是飞驒第一的木匠,但当夜长家的大老爷找上他雕东西时,他已经又病又老,离死不远了。师父把我叫出来顶替,还对来人这么推荐:

“这孩子虽然才二十岁,却是我从小养大的,虽然没有特别教他什么东西,但他可是将我的工法都学过一遍,不会有太大差错的孩子──有些人啊,就算我教了五十年,不行的东西仍是不行!在技巧上,他可能还比不上青笠和古釜两人,却也能做些鬼斧神工的事。譬如在建造宫殿时,他就曾经弄出连我都想不到的木材接口和卡榫;雕佛像的时候,那栩栩如生的样子真会让人惊讶那是小毛头做的呢。我要再提醒你一次:我并非因为病重才随便选了一个人代替我,而是我觉得,这家伙就算跟青笠、古釜竞技,也不见得会输──还请记得这一点。”

听着这一大段话,我只能睁圆双眼、目瞪口呆。师父一次也没夸奖过我;或者该说,师父从没夸奖过人,突然把我捧上天,实在让我吓坏了──连我都这样了,其他比我年长、比我早入师门的徒弟们都开始议论纷纷,说师父老糊涂了。这也不只是单纯的忌妒而已。

夜长家大老爷派来的使者叫穴麻吕;他似乎觉得我那些师兄师弟们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悄悄将我带到另一间房间,说:“你师父大概是老糊涂了,才说了那些话,你该不会真的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应我们家大老爷的召吧?”

被如此批评,我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对自己师父是否真是老糊涂的怀疑,以及对自己技术的那点不安,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我想,我应该是涨红着脸,说道:

“夜长家的大老爷,有伟大到凭我的技巧还不足以帮他雕个东西吗?说来不怕你笑,我刻出来的佛像,天底下还没有一间寺庙敢说‘这东西不够好’呢!”

我被怒火冲昏了头,不只有点眼花,耳朵也听不进任何东西。这时,我大概就像一只正在拉高嗓子嘶吼的斗鸡一样吧。穴麻吕苦笑:“这可跟其他师兄弟一起弄个土地公用的小祠不一样啊。你的对手,可是与你师傅齐名的飞驒三名人,青笠和古釜喔。”

“别说青笠和古釜了,就算是师傅要跟我比,我也不怕。只要我专心致志,我造的佛寺和佛像里,就会有我的灵魂。”

穴麻吕边叹气,边露出像是在表达“这孩子真可怜”的脸色。虽然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总之他还是带着我,代替师傅前往夜长家。

“你还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你弄出来的东西,虽然大家应该看不上眼,但你却得到了能住在全日本男人心目中的女神,我家那位大小姐身旁的机会。我看你干脆就将工作一拖再拖,把心力放在能让自己在夜长家待久一点吧,反正这工作你也做不来,就甭花太多心思了。”

路上,穴麻吕这么说着;而我听得一肚子火。

“要是觉得我做不来的话,你也不会把我带回夜长家吧?”

“你就当我心情好吧,幸运的小家伙。”

我在这趟短短的旅途中,曾有好几次想要向穴麻吕推辞工作,掉头回去,但能够与青笠和古釜两名大师竞技的荣誉无时无刻地诱惑着我,我可不想被人以为是因为不敢跟他们竞技而临场逃跑!于是,我这么告诉自己:

“只要专心在工作上,把自己的生命雕入作品中就好了。就算那些没眼光的家伙看不上我的东西,那又如何?我就把我刻的佛像放在路旁的小祠里,再挖个洞把自己活埋算了!”

“无命可归”的悲痛觉悟于我内心扎根。这大概是因为我还满怕青笠和古釜的──说实在的,我一点自信也没有。

抵达夜长家的隔天,穴麻吕带我到宅第深处的庭院拜会大老爷;大老爷看来颇为丰满,脸颊也松松垮垮,长得就像是传说中的福神。夜长家大小姐就在他身边,据说是大老爷的头发都开始花白时才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独生闺女,倍受宠爱的她,甫出生时入浴用的洗澡水,可是历经了一百个夜晚,每晚都自双手才能捧起的黄金中榨取露水才集取得来……因为凝结在黄金表面的露水渗进了她的肌肤,据说,她一生下来就全身闪耀,甚至带着黄金的芬芳。

我觉得我应该要专心地盯着这位千金大小姐。因为师傅总是告诉我:

“遇到稀奇的人或物时,绝对要紧盯着看;我的师傅以前如此告诉我,而师傅也是师祖这么跟他说的,然后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总之我们的师祖是这么传下来的。就算被蟒蛇咬了脚,也不要转开目光。”

所以我紧盯着夜长大小姐。可能是我太过胆小,不下定决心就无法盯着别人的脸看……随着我压制住那恐惧,在注视中渐渐恢复平静,我也获得了满足──这时我终于知道师傅这句教训的意义重大:不能像要压倒对方般地瞪视,而是要看透那个人或物;必须如同看着一池清水一样才行。

我盯着夜长千金看,她只有十三岁,虽然身型高挑,但身上仍带有孩子般的香气;虽有威仪,却不可怕。我绷紧的身体在她面前也缓缓地放松下来,我想可能是我输了。我本应盯着她,然而,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她身后那绵亘高耸的乘鞍山。

穴麻吕向大老爷介绍我:

“这位就是‘耳男’,虽然还很年轻,但尽得师傅技艺,别出心裁的独门工法,更连他的师傅都望之兴叹;他的师傅推举他时大加赞赏,说他即使要跟青笠或古釜较劲,也不见得会输给他们。”

他意外地说了不少动听的话。而大老爷点了点头:

“这耳朵,还真是大啊。”

他盯着我的耳朵不放,又说:

“一般的大耳朵通常是往下垂,可这对耳朵却往上长,比头还高,像是对兔耳;可这面相啊,怎么看都是马脸呢。”

我气得血液逆冲、怒发贲张;我最不能忍受别人对我的耳朵说三道四,而无论我有怎样的决心和勇气,都无法阻止我一片混乱的脑袋。我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上半身,汗如雨下——虽说平常也是如此,但今天却与以往不同,额头上、两耳旁、颈子,要说涌出了瀑布般的汗水也不夸张。

大老爷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而大小姐叫道:

“真的好像马喔!黑脸都变红了,跟马的颜色好像呢。”

侍女们笑出声来;而我就像是一口热水滚沸的大锅,蒸气从我身旁散涌而出,脸面、脖颈、胸口、背后……或者该说,我的皮肤全成了一条深深的“汗川”。

但是,我仍然不盯着大小姐不行,我觉得我不能、不该把视线移开。我试着清空自己的脑袋,然后努力盯着她;但这个努力却跟从我体内不断涌出的混乱同时并行,我就这样夹在两股激流中举措不定,动弹不得──经过一段漫长、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间后,我突然站了起来,而后转身拔腿就跑──我觉得我应该说些更恰当的话、做些更恰当的行动,但我却做出了我原本不欲做,也是我原本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奔过我在夜长家的房间,接着又一直跑出夜长府邸,跑着、走着、跑着……总之,我无法停止。我沿着河川跑进山上的杂木林里,终于在瀑布下的岩石上停下,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已经过了中午,肚中开始饥饿。但我直到黄昏时分,才得以重新提起精神和气力,回到夜长家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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