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大纳言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

很久很久以前,花山天皇还在位的时候,有一位紫大纳言[日本古代官职。为商讨政事、议论天皇命令是否得当、传达上下话语的重职。];说到他的身材,就像是一团赘肉恰巧长成了人的形状一样,总之相当肥胖虽年已五十,行将薄暮,但性好女色这点却不落人后,每晚都去拜访[原文为“通い”,此指平安时期的婚姻模式──丈夫前往妻子,或是妾的家中过夜,或称通い婚。一个男性可能同时拥有很多“通い婚”的对象。]他的心上人们。在天明回家的路上,或许是眷恋一夜共枕的残香,他总是偷偷地站在外墙的缝隙前,窥探那与他一晌贪欢的美女──她们常伫立在檐下走廊上,沉浸在晨景之中。虽说被问到“是谁在那”的时候,鸡鸣狗盗般地学鸡叫或学老鼠叫算是古来典雅的风习,不过咱们的紫大纳言,偶尔兴起,会回个一句“您昨晚过得不错嘛”,实在谈不上雅致。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也乐在其中的他,本来就是个即使蹲在草丛之中,让早晨的露水沾湿了腰以下的衣服也不为所动的男人。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有个相当蛮横霸道的人,名叫藤原保辅,他是左京太夫[或作左京大夫,管理左京,即京都东半部的地方行政长官。]致忠的第四个儿子。他拉拢了他的外甥,一个叫作右兵卫尉[负责京都治安与皇宫守护的右兵卫府的三等官。]齐明的年轻人,召集了一群不法之徒,成了盗贼团的首领。这个盗贼团占下了伊势国[律令制下,日本将各地区称为“国”:伊势国即今日本三重县一带。]铃鹿山和近江国[今日本滋贺县一带。]的高岛当根据地,横行数国,毫无阻碍;也曾杀进京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此人正是恶名留史的“袴垂保辅”。

袴垂盗贼团不只能击溃讨伐的公家军队,掠夺的手段也极为残忍,毫无风雅可言,更无伤感之余韵。他们总是分头打劫,一夜之间,京都东西,一片火海;南北路上,贵贱富贵,老幼男女,皆尽横死。此一景象,真如魔风肆虐,化人间为炼狱。京民畏慎恐惧,每当夕阳西斜,京都的大路上便不见人迹,仅余诸多蝙蝠飞翔,在淀淀夕晖中形影交错。

平安京多感的少年虽然一心只余情爱,但自认风雅的一念,以及为爱冒险的虚荣,也比不上可能在通往佳人居所的夜道上身首异处的风险。

从前,在那花都巴黎,好像也有一段类似的佳话──那是十七世纪的故事[出自德国小说家霍夫曼(E.T.A.Hoffmann,1776-1822)的小说《斯库德里小姐》(Das Fr?ulein von Scuderi),讲述斯库德里小姐被离奇地卷入抢劫杀人案中,并逐步发现事件真相的故事。],跟本文的故事比起来,也不算是那么“从前”:有位才色兼备、风靡一带的名媛,叫作斯库德里。国王打趣她:“即使是附庸风雅的情人,在最近这些骚乱的日子里,也没办法前去爱侣那里吧?”听着这句话的她,回了两行诗句,大意是:“害怕盗贼的爱人,哪还有资格当爱人呢。”

紫大纳言虽然看到两寸长的蜈蚣也会吓得往后倒弹,但对于幽灵之类没见过的东西,则毫无畏惧;自然,他也不怕还没打劫到他身上来的盗贼了。因此,正当平安京里多愁善感的少年纷纷躲在家里“怠慢”自己身为爱人的义务时,这个人无讶于夜路变得如此冷清,脑中只有即将到来的彻夜幸福,毫无余念。

某个夏夜,正当紫大纳言缓步于从深草前往醍醐的谷间小径时,远方传来滚滚雷鸣,一道电光闪过,四方山麓的姿影一瞬闪现,映如白昼,旋而消失;那时,路旁草丛中有一物,正似映射闪电的光辉般,烁烁有光。大纳言俯身捡起,方知那是一枝小笛。接着豪雨倾盆,面对像是要将大地也冲走的暴雨,紫大纳言只好躲在大松树的树荫下,等待雨歇。

雨停。皓月之下,山谷间的小径以及周围山峦的姿形鲜明可见。然而,一位身着洁白绫罗的女子,立于大纳言要前往的方向;她背对明月,静静伫立。

“请把我的笛子还给我。”

话音似铃;话语中,满盈着冰冷的命令语调。

“我并非尘世之人,而是月宫公主的随身侍女之一;因我不察,遗失公主所珍爱的小笛,若不将之取回,便回不了天上。愿您高抬贵手,将那笛子还给我。”

“唉呀呀,这还真是一桩奇遇!”

惊讶的紫大纳言道:

“我家有一个老人,以前是我祖父的家仆,据说他曾经捡到月兔捣的麻糬,吃了之后,整整三晚都能相当清楚地视物呢。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种人竟能有这个缘分,捡到月宫公主所珍爱的笛子。既是你的笛子却不还给你,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又怎么做得出来呢?不过,在我们尘世,若非黄粱一场,如此稀有的奇缘,哪能仅存数刻之间!我们不妨先慢慢聊聊两个世界的故事吧!幸好,附近一个叫作山科的小镇里就住着我家的仆人,虽是蓬舍,但绝不让您有所不便。”

天女双目微睁,惊讶的表情……或者该说,又惊又悚的表情跃于脸上。

“我没那么多时间!”她十分着急:“可不能让公主久等啊。”

“不就是三五天嘛。”大纳言看着天女悲苦的表情,反而十分愉悦;他那趾高气扬的笑让他的鼻子都皱成了一团。“浦岛太郎到乙姬的龙宫住了三天,回到地上,就过了三百年──那么,地上的三千年,想必月宫也不过三天左右吧!倘若这样说的话,别说五天了,即使你在地上住个十天半月,也就是公主在月宫打个喷嚏的一瞬间罢了。虽说‘虚伪只应人间有’,跟月宫相比,我们人间只是个卑微又肮脏的地方,但我们也自有风情和乐子──既有迷失在爱情夜路上的人,也有对喜欢之人闹别扭的人。听说,天上是个只有像你这样的女子、一个男人也没有的地方。唉呀呀,这还真是乱来。还请你看看吧,你们的国度所发出的光芒,远照到我们地上的山脉彼端,既可纺出男女之间思忆的情丝,也可将爱情的泪水凝成珍珠。我就不求什么投桃报李了,五天后,我一定会将笛子交给你;然而,在那之前,还希望你吹吹下界的风,看看人们生活中那宛如海市蜃楼般的挣扎,拿来当以后的笑料吧。”

天女的眼眶盈泪。

“你想不想要能够飞上天的羽衣呢?”她十分着急地大声说:“那可是能让你翱翔空中的宝衣喔!如果你还我笛子,下个满月的晚上,我一定会将宝衣送来给你!天女不会说谎的。”

“我是有听过披上蓑衣逃跑的大纳言,但飞在天空的大纳言……这可就稀奇了。”大纳言不怀好意地笑了:“身轻如燕的你就算了,想想我这头肥猪飞在空中的样子,那可真是不忍卒睹啊。我啊,像这样在京内京外走来走去就够啦!倘若还要飞去唐国、天竺找别的女人的话,那我不就不用睡觉了吗?有句话叫入境随俗,在我们这个国家,少女看到男人时,是要笑一笑的。”

大纳言进入一种微醺的境界。他飘飘然地走近天女,一手牵起她的手,一手则好似要轻弹她的脸颊。

天女往后倒退,她柳眉倒竖,挺起身来,凛声道:

“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害怕公主将惩罚你吗?”她瞪着大纳言,威吓:“月之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哇哈哈哈,天上仙女要组成军队攻过来?那可真是令人兴奋雀跃!吾家一族郎党[指武装家仆与能够武装、听从指挥的领民民兵。],自当奋勇应战;即使力尽战败,也毫无怨恨——若真如此,这笛子是愈发不能交给你了!”

听到他这么说,天女浑身失去力气。她嘤嘤啼哭起来。大纳言看着这副景象,那因愉悦而不堪入目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邪佞;他吞了吞口水,拉起罗衣的衣摆,假装要为她拍去泥土,实际上却是在享受那异香。

“哎呀,你不用操任何一分心,我不会把你吞吃入腹的。”

大纳言舔舔食指,不怀好意地戳了戳天女的脚;边哭泣、边本能地倒退、边全身颤抖的天女,此刻正是大纳言尽情享用的一顿感官飨宴。

“总之,在这山中不好说话。你第一次逗留下界,想必应该十分不安;不过照着我们尘世间的习惯来说,名为‘遗忘’的魔物,会在一夜之间拭去你的泪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为你盖座不输月宫的宅第吧!哎呀,不知不觉间,月亮也爬得这么高了。看来,是时候前往我们该去的住所了。”

大纳言抓住天女的手臂,硬将她拉起身来。她再是悲叹,也抵挡不了他坚定的意志,只好照着大纳言所说,随他一起走到大纳言的仆人家去。

灯火之前,她的仪态、脸庞、体姿,全都让初次见到天女的大纳言眼神为之一亮;那令人震慑的美丽足以使大纳言的魂魄为之消融──他想,无论是怎样的血海深仇,见到如此美人垂眉叹息,也无法不动心吧!

连沉香都比不上的奇妙香味,缓缓地散播到整个房间里,流泻到夜空中。

正当大纳言心中满是陶醉与不轨之意时,一股寒意所致的战栗掩过这阵馨香──大纳言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心,正因那是至今尚未有过的感觉:如同刺进胸膛一般,寒冷却又微小的恐惧。

大纳言正在与自己的心搏斗。

他要仆人找来一件打褂[女性和服的一种,通常罩在外侧以御寒。],打算披在天女的罗衣上;在帮她披上的同时,他也想在那件大大的打褂下紧紧抱住她,并好好享受一下那晶莹剔透的肌肤触感以满足自己的感官──不,应该说,他想假借为她披上打褂,顺手脱掉那件白罗纱。

然而,他的脚无比沉重,迈不出步;打算为她披上打褂的手也伸不出去;那件打褂就笨拙地滑下天女的肩膀,摊在地板上,露出了朱色的内里,十分哀切。天女那原本为白纱所遮蔽的身体也随之裸露,白皙如冰、嫩致如雪。

“……山里的夜晚,会冷的。”

大纳言呆愣地站着,向那冰冷、不为所动的天女开口──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无比陌生,如此空虚、如此窝囊。一阵悲哀在他体内奔驰、冲撞,像要将他活生生地撕裂。

“五天!就只留你五天!!”

大纳言觉得他的内脏都挤压成一团。他急躁地说道:

“绝对不会再多留你一分一秒!也不会动你的身体一根寒毛!晚上,不会让你住在这间破烂的小房子!更不用说,我绝不会对你产生任何非分之想!怎么想都是掉了笛子的你不好!而我不得不捡起笛子的这份因缘,也是无可奈何的!就五天!就这么决定了!明早,当你苏醒之时,我的侍从会带着各种奇珍异品,还有地上的山珍海味献呈于你;他们全将成为你忠心的奴仆,决不会有人敢违抗你的任何一字一句!至于我,除了五天后还你笛子的约定以外,让你不舒服的事我一件也不会做。晚上,当你的心情沉静下来之时,我就会来到这里;只要能看到你的笑容,以及听见你那宛若与你月之国的朋友、亲戚、姊妹说话般,自然不作势的嗓音,我就满足了……你真是让我叹息的人儿啊!你的泪水翻搅着我的五脏六腑──不过就是五天嘛,这个缘分,已经定下来了!”

大纳言的吼叫无奈地划过虚空,似吼,又似泣诉。

让悲伤万分的天女在屏帐后歇下,大纳言走到室外的走廊上,仰望寂静的月光;他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这世上有“悲伤”这东西的存在。

如此举头望明月,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天女身上那股清纯的香气,飘忽之间化成月亮的香气,刺穿了他的体内。他觉得,倘若此时,他能有一滴眼泪落到地上,大概也会变成晶莹剔透的宝珠吧!不一会儿,他为他那不轨的心感到不可思议的悲伤,在一阵想要哭泣的冲动下,他拔腿奔出了这间房子。

最后,大纳言上气不接下气、感到胸口欲裂……期间,他忆起天女的匀称,那足以麻痹全身的非分之想又再度掳获他的心神:他的感官被点燃,而他的身体正似一团疯狂的火焰──他跑着、跑着,在自己建构出的幻境之中,穿过森林、通过山谷;当他回到位于京都的住所时,他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往前瘫倒在地。

白昼到来,大纳言绞尽脑汁,索尽枯肠;晨曦并没有为他带来平静,反倒为他带来恋情、不安、索冀,还有野兽般为情燃烧的热血。

一整天,大纳言都对着笛子苦思、脑袋打转。

如果这个笛子不再存在于地上,那个人或许就会放弃回到月亮上去──

把笛子摔碎,然后烧掉?把它丢进贺茂川里,使之不复影踪?还是挖个洞埋到土里?但东想西想,大纳言仍旧下不了决心。

正因五天后,笛子便能回到自己手上,那个人才会待在地上吧;如果发现笛子没了,她搞不好真的会回天上去;大纳言也想到了这点。

既然如此,要让她留在地上,他就必须得紧紧掌握那把笛子,而只要能够得到那嫩白的身体……他也这么想着──

那嫩白的身姿,已然成为大纳言的全部;无论如何狼狈、如何挣扎,他都想将她占为己有。

苍天啊!神啊!皓月啊!还有恶鬼啊!你们就看看这奸恶无道的大纳言吧!如果能够得到那个人的身体,怎样的报应我都甘愿受下!就算要在下一瞬间夺走我的命,也毫无可惧、毫无悔恨!若是拚上生命的爱情,便有万死不足惜的价值,即便一滴泪、一滴草露,以及栖息草丛中的蜉蝣那缥渺虚幻之悯,也会有人为之动容叹息。

黄昏时分,大纳言带着小笛子出了家门。

走上那条路,他感到自己充满勇气,却又如此平静;他找回了那个脑袋里只有当天晚上的幸福的自己──他想着她那清纯合度的身形、柔软的胸口、沉浸在叹息中的表情、修长又匀称的手脚、祈祷般的眼神、颤抖的身体、飘逸的秀发,还有那微动的纤纤细指……四周的山峦、那片黑暗,以及他踏在黑暗中的双足,都被他抛诸脑后。

夕阳西下,明月东升;大纳言无可躲避地暴露在从山棱那头遍照而出的月光下,但现在充盈他胸中的力量,足以抹去他心里那一点不安。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让月亮看到小笛子,也无所畏惧!他已走近昨日拾获笛子的地方。

此时,数个影子自树丛中飞现于月光之下,阻挡大纳言的去路,打破了山谷的寂静──四个、五个、然后,又多了一人──他们拔出太刀,将大纳言团团包围。

大纳言没有发现,自己早已软了腿、跌坐在地;他手一松,原本握在手上的笛子便掉落一旁。他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些“月之国的使者”,发不出任何声音。当他知道,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袴垂盗贼团时,他不禁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一把抓起旁边的小笛子,拿到山贼们眼前。

“这个给你们吧!”

思绪化为语言从心中迸射而出,声音自喉间喷发,他嘶吼:

“虽说这东西比我的命还宝贵,但既然被你们抓到了,也没办法。就用这个当你们今晚第一项战果吧!”

山贼从大纳言手上随意地抓过笛子,回手用笛子打了打大纳言那松垮的脸颊。大纳言终于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处境不妙,着慌起来。

“太刀也给你们!想要什么,都、都拿去吧。”

“衣服也脱下来!”

最后,大纳言在月光下的小径上奔跑,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汗衫。

大纳言那想要仰望天上毫无月晕的皓月、放声泣诉的想望,几乎撕裂了他的身躯:“您看看啊!恶人现身,将我的笛子给夺走了!无力如我又能如何?您看看啊,我连太刀都被抢走了、衣服都被剥光了!剩下的,不过就是这件薄薄的汗衫和一条小命而已!这真是无可奈何啊!天上众神啊,请明鉴我的愁苦!”

他灼热的泪沿着脸颊流下,那哭叹的样子,看来倒像是个该被天女安慰安慰的孩子了。

当他抵达山科那间小房子时,他高声说道:

“生你育你的清亮月光已看见一切──笛子被人抢走了。我在经过昨晚捡到你笛子的地方时,撞见了数名凶恶的匪徒,他们就这样抢走了笛子。接着,太刀和衣服也被抢了。能够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不、不,我并非贪生怕死,若能以一死报此罪,也不足叹惜。更令人难过的是,我竟流不出血泪;一想到我又将见你在叹息和悲伤中度过今晚,就比命丢了还令人愁苦啊。”

大纳言悲痛欲绝,伏地恸哭;而天女站起身来俯视他,冰冷的泪里凝冻着她的愤怒。

“在说‘一死报此罪’之前,你为何不拼命守住笛子呢?再也没有比虚情假意的泪水更愚蠢的东西了!”语毕,天女梨花带泪地哽噎道:“不,笛子并非被他们抢走,而是被你抛弃的!不必编什么污秽的谎言了,把笛子还给我!现在!请你!立刻!把它!还给我!那可是月宫公主最喜欢的小笛子啊!”

“这还真是令人心碎的话啊。”恼羞的大纳言,语中带着些微的恨意,看向天女:“即便是天地死灭,也比不上你的叹息来得让我悲伤!若我真丢了笛子,那么,我什么都不会辩解的;我确实曾经打算丢了它:我曾想着,若是让笛子从这世上消失,你便能成为地上之人,那就将它打碎烧掉、抛进贺茂川里冲走、埋进那千尺深穴之中……我一整天都在考虑这些事情!但我却做不到,因为你悲叹的样子在我心中落下的伤愁,远胜地狱的刑罚。我的泪水一滴也不虚假!苍天啊!请你明察!若我一命便足以替代那小笛,在此将我化为一把笛子吧!”

大纳言闭上双眼、挺直身体,等待闪雷的天罚;泪水从他的双颊簌簌流下。他听见了草丛里的虫鸣、闻到了凉爽的夏夜清风的淡香──那令人怀念的人世跫音夹杂在风中,穿过他的心房。

“事已至此,若我的悔恨无法化为那不归的笛子,引领你前往月之国的话,就只好希望你耐此悲愁了。你的叹泣不只毁坏我的身心,更让大地上的一切蒙上一层黯淡啊。我们地上之人啊,总是用‘断念’来擦干眼泪,而‘遗忘’终将到来,使这满是忧愁的尘世人生花开二度。若这地上凄凉的风俗,也有幸是你们天上国度的风俗的话,还祈求你忍受叹息,打起精神留在我们地上。无法回家的补偿,就由我在地上弥补你,用那遗忘之川的河水、断念之野的开阔,定要使你不再落泪。若能让你不再哭泣,即使当你的鞋子任你践踏、当一株小花装饰你的发梢,我亦无怨无悔。”

天女依然默默抽泣。大纳言的官能就这样被点燃了。他一时神慌,用祈祷的眼神往天空望去,但视线的终端,既无天也无月,只有破房子的漆黑而肮脏的内侧屋顶。灯火缓缓地摇曳,那带着祈祷的目光,也被弃掷进一片阒暗之中。周遭的景色朝远方淡去,旷野之中,心已不在。血流了出来。大纳言扑向天女,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大纳言在夜晚的山道上徘徊。

在他心中,方度过的那一夜,如梦似幻、缥渺不定;既远若往事,又令人心系神往,正化作涓涓悲伤的川水,回绕在他体内,缓缓流淌。

明月早已通过天顶,将沉下西山的棱线。

而现在,无限的爱和悔恨成了他的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又让他的心跌入愤怒的深渊。为使自己受到应有的报应,他甚至想一头撞在岩壁上。

“苍天啊,明月啊!你们不想斩断我这无道之人的命运吗?”

他对着天空如此呐喊。

“要斩就来吧!有报应就来吧!要把我大卸八块就来吧!就算将我抛进熊熊业火,我也不会推辞!但我还有一件事得做:我不得不把笛子──不!我一定要把笛子讨回来,然后交回给她!若不达成,我死不瞑目!雷公啊,愿你悲怜!我并不贪生畏死,但在我讨回笛子前,请再赐我一点转圜的时间!”

无论要做什么、无论要体会多少艰辛,他心中只有“一定要取回小笛子”一念。

他的步伐,也很自然地领着他,来到笛子被夺走的地方,但是谷间的小径上,当然已经不见盗贼的身影了。

大纳言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迷惘的心却不允许他原地踌躇。只要往深山走,说不定就会遇到盗贼──在这般想法驱使下,他拨开草枝,不停地走着……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在山里迷路了。拨开竹丛时,总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逃走,蝉在他头上乱飞乱逃,发出撞到树枝的声响。

似乎有谩骂与人的声响从远方传来。他停下脚步专心倾听,更确认那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偷偷摸摸地前进,发现树荫的彼方,有着一伙围着营火的人──那些人,毫无疑虑地,正是山贼。

他们正处在醉酒的狂酣中。酒宴看来行将结束,地上满是狼藉;有人笑骂、有人高歌,也有人跳舞。

偷儿与老鼠,

好似三轮神,

小田卷条条吃,

值此良夜乐喝酒。

大纳言藏身在最近的树荫下偷偷张望,想从那堆赃物里找出自己有印象的东西,但夜色昏暗,自是看不清楚,更不用说在那堆东西里一眼发现小笛子了;他也认不出,到底是哪个山贼夺走了他的笛子。

大纳言走近那群山贼,高声说道:

“有人见过我吗?我正是方才在山谷的小径中,被山贼抢走了小笛、太刀和衣服的人。那些人应该是你们的同伙吧?如果有人记得自己抢走了笛子,就请站出来!我不要太刀和衣服,但请将那把笛子还给我!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东西。那把笛子有点来头,虽然从别人看来,可能只是把普通的笛子,但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即使散尽家财也得把它拿回来!如果你们想要,我明天就送一牛车的财宝过来。”

其中一人走了上来,不发声响地猛揍了大纳言一拳;后面的另一个人,则朝着大纳言的腰狠狠踹了下去;大纳言瞬间成了一块黑色的剪影,从地面飞滚到营火旁,整个人趴倒在地。

“‘给你们想要的东西’?这家伙还真是说了不错的话!”

其中一个山贼将大纳言压在地上殴打,说道:

“用一牛车的财宝也想换回的东西啊……那么,你明天就把财宝送过来吧。不过,要让强盗还你东西,就跟要阎罗王把死人的命还回来一样!总之,先给他‘吃一顿好料’!”

山贼纷纷拿起柴薪,对着他就是一顿不长眼的闷棍。大纳言的衣服破裂,木柴上的火花也飞到他背上,但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大纳言,山贼们也没了兴致,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地把木柴给放了下来;最后一个手上还握着木柴的山贼,则把木柴的一端伸进营火里点着后,朝大纳言已无一丝衣物遮蔽的大腿插了进去。大纳言的身体虽然极力想要逃走,但他只能在地上像毛毛虫般地蠕动……看到眼前的景象,山贼们齐声大笑,将大纳言踢到了树荫底下。在满足于突发的陪酒节目后,他们并不多话,收拾起附近的东西,不一会儿就走光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纳言总算恢复了意识;营火已临熄灭,要说火光,只剩下点点火星,周遭即将再度融入黑暗之中。

大纳言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又是怎样的处境;而当他渐渐开始了解这些时,他却已经失去了理解的执念,也失去了追踪这份思绪的气力。视觉掠闪,听觉也尚未恢复,只有那寒冷的黑暗包覆着他。但天女的身影、天女的秀姿,还有悲苦的伤愁,却在黑暗的彼端昭然可见。当大纳言察觉他的手能够动作的时候,他开始寻找小笛子是否在他身边──他的手所能够到的地方,他都抓过、挲过──最后,绝望的悲哀还是擒住了他。

喉咙好干,像是快烧起来了一样。如果能够弄出一滴水,就算要榨干泥土他也愿意……他不停地爬着,终于听见山谷中,小溪淙淙的水声。

大纳言靠着自己的听力、靠着山谷的水声匍匐前进──爬着、瘫倒,又爬着、又瘫倒。数次之后,他发现他的视觉回复了,但他发现,那“水声”忽左忽右,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果不是山里的风在对他恶作剧,就是那水声其实是自己的耳鸣。大纳言想,一切的一切,竟都是绝望!他攀着大树根爬了起来,但完全没有走路的力气;他靠坐在树根上,双掌掩面……死并不让他难过,短暂一生,醉生梦死,也不过尔尔,故也无悔无恨。然而,只要想到那笛子还未能物归原主,无边无际、铺天盖地的悲伤便随之而来──大纳言哭了,如天女般默默抽泣。

突然,他感到前方出现了什么东西。大纳言把双手自脸上移开,抬起头来──眼前的草丛上,有个童子正盘腿而坐,与他对望。说是“童子”并没有错,但童子身上穿着粗制的衣服,而从那眼睛和鼻子十分接近、皱成一团的面相观之,则不如说是成人,不,或许该说是“老爷爷”。他的头发像河童那样披散垂落,看来十分傲慢地双手交叉,脸上挂着嘲讽般的笑,但表情却又十分平静。两人视线相交,但童子却不以为意地继续盯着大纳言的脸。

不知行迹向何处──

童子张开他那大大的嘴巴,突然唱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嘴巴太大了,他的眼睛和鼻子更是挤成一团,皱缩在一起,吓了大纳言一跳;此时,童子伸长了他那宛如猿猴般的手臂,用两根指头捏了捏大纳言的鼻头:

只缘此身在情路。

童子接完下句,便开始拍打自己的脸颊,指着大纳言,张开大口,笑了。

不知行迹向何处,

只缘此身在情路。

歌毕,童子再度捏住大纳言的鼻子──他的动作是如此敏捷,以致大纳言毫无闪躲的余地;正想做些什么的那一瞬间,他又开始自己拍拍手,唱了起来。

童子的脸是如此不洁:把恰似猿猴的眼睛和鼻子,加上一坨皱褶糅合起来后,大概就是这样一张脸吧。整张脸布满皱纹,动作也十分下流,大纳言觉得,真是不忍卒睹。

正当大纳言的视力告诉他,自己看到童子站起来时,童子发出了一个佞笑,紧接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大嘴通通都缩成一团,他的身体也顿时蜷缩,童子的身影就这样被吸入地底。一切都发生在剎那之间,无形无影更无烟,只在漫生的草丛上,留下了一朵不太会出现在这个时节的巨大香菇。

愣住的大纳言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爬近那朵香菇,尝试着抚摸它。

突然,四周传来笑声。

大纳言吓得抬起头来,却看不见任何人;笑声忽然逼近,从树根来、也从脚边的树丛来。不一会儿,整座山中都充满笑声,头上的树枝笑着,他耳边更缭绕着吃吃嗤笑。霎时,大纳言将一身痛楚抛在脑后,猛地起身,想要逃跑。但他布满疮痍的身体,即使被一瞬的恐怖所驱赶,依然无法顺着他的心意行动;绊倒、站起来,又绊倒、又站起来……就在这样的循环中,他再度失去意识,趴倒在冰冷的树根上。

第三次苏醒时,山里的树木已在白日的光辉下映出夏天的青翠,自叶间缝隙洒落的片光,也照在匍匐在地的大纳言身上。大纳言再度感受到喉咙如烧灼般的不适感,这次,他沿着谷间溪流的声音,不停地爬着。小溪在山崖之下淙淙流淌,想要下到溪边的大纳言,一个踩空便直接摔了下去、撞上石头,侧腹遭受重击,痛苦地呻吟。

大纳言继续握着杂草、抓住岩石,一心一意地爬啊、爬啊,终于抵达了溪边。他将自己的头伸到溪上时,从他脸上流出的血,啪答啪答地滴入川中。大纳言一阵战栗,他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的样子──简直不像人类!脸已经肿成黑色,嘴巴血淋淋地大张。他的心暂时冻结……消失了。

所有一切皆成绝望。游走背脊的悲苦猛然窜上。

“我在这里,现在,就要死了!”大纳言呐喊,“我可以就这样死去吗?我的命死不足惜,但被留在地上的你,又将何去何从!最后,请让我,见你一面吧!若人能够一念通天,请在水上映出她的样子吧!”

大纳言再度看向水面。映在水面的,依然是裂开了血盆大口的他自己的脸。每当水波荡漾,那红色的嘴就跟着歪曲、摇晃,鲜血随着溪流的水音流去。

“我现在,在这里……变得如此不堪入目。并且,你的悲伤,我连一分都无法抚慰。你、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你应该、已经醒来了吧?在这略嫌肮脏的地上,有什么于你睁眼之时,能稍稍安抚你心神的东西吗?现在的季节,郭公鸟与杜鹃鸟都不再鸣唱,不知那朗朗天日,是否能让你那漫漫长夜里的叹息也随之放晴呢?一夜梦醒,你的悲伤是否有稍微减轻呢?啊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大纳言用他的双掌掬起溪水,渴求地凑近,想要一口气将它饮尽;然而他的身体,却比头先一步掉进了那掌中的水里,化为满溢川中的一掬溪水,噗通一声,落在溪中,顺流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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