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你好?”前总统瑞安说。他还是喜欢亲自接打给自己的电话,至少现在是这样。

“总统先生?”

“是的,你是谁?”不管是谁打来的,这个人既然可以接通杰克的专线电话,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电话。

“约翰·克拉克。我前天刚从英国回来。”

“约翰,你好吗?这么说他们把美国佬打发回家了,嗯?”

“恐怕是这样。不管怎么样,丁和我到家了。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们打算上门拜访。你有空吗?”

“当然。过来共进午餐。告诉我具体时间。”

“也许一个半小时以后。”

“好的,午餐很不错。十一点见?”

“是,先生。”

“我的名字还是杰克,记得吗?”

克拉克笑了。“我会尽量记住的。”

挂断电话后,瑞安接通了安德烈娅。

“有事吗,总统先生?”

“十一点钟有两个朋友要来。约翰·克拉克和多明戈·查韦斯。还记得他们吗?”

“记得,先生。好的,我会把他们记在名单上的。”她尽量用不带感情色彩的语气回答。她记得这两个人,都是危险人物,虽然他们似乎很忠诚。作为美国特勤局的一名特工,她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共进午餐?”

“也许吧。”

克拉克驾车沿五十号公路往东,在快到安纳波利斯的时候再往南拐,这是一段愉快的旅程。克拉克在开车靠左行了几年之后,现在又要开车靠右行了,他发现自己重新适应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他偶尔还要想一想,但显然,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是在英国这几年无法改变的。绿色的指示牌在他眼里十分亲切。在英格兰和威尔士,相应的标记是蓝色的,这时时在提醒他,自己正身处异乡,尽管这里有更好的啤酒。

“那么,我们要和他谈些什么?”查韦斯问道。

“告诉他我们已经签约了。”

“小杰克的事呢?”

“你看着办,丁,不过依我看,父子之间怎么交流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小杰克是成年人。怎么选择他的人生道路是他的事,他愿意跟谁讨论这些也是他自己的事。”

“是的,我听你的,不过如果他受伤了……全能的上帝,那会引起一场风暴,我可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况。”

我也不愿意,克拉克心想。

“不过话说回来,你又能说什么呢?”丁继续说,“那个人请求你训练他,你很难拒绝。”

“你说的没错。”事实上,克拉克对于不告诉老瑞安感到很抱歉,毕竟他们认识很久了,而且他欠这位前总统太多,但他这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替别人保守秘密。当然这一回是私事,但杰克已经是个大人了,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过他还是打算劝说杰克向自己的父亲坦白在“校园”工作这件事。

四十分钟后,克拉克驾车向右拐,驶往游隼崖,毫无疑问从这里开始他们就处在摄像头的监视之下。特勤局的特工会通过电脑核查他的车牌号码,然后他们会发现他开的是一辆租来的车,他们肯定来不及进入赫兹租车公司的计算机系统去核实租车人的身份。这会让他们感到些许不安,不过在遵守制度方面,特勤局干得还是不错的。最后克拉克他们来到了一根石柱前,这里是瑞安家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车道入口处。

“请说明身份。”柱子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遥控的声音。

“‘彩虹六号’来拜访‘剑客’。”

“可以通过。”那个声音回答,接着是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液压自动门打开了。

“你没有向他们提到我。”查韦斯表示不满。

“把你的手放在明处就行了。”克拉克笑着说。

当他们的车开过来时,安德烈娅·普赖斯——奥戴站在门廊里等候着。克拉克注意到是主管特工本人来迎接他们。也许他们认为他是个重要人物,看来成为老板的朋友还是很有用处的。

“你好,水手长。”她问候道。

难道她喜欢我?克拉克心想。只有他的朋友才会叫他水手长。

“上午好,女士。老板在干什么?”

“和往常一样写他的书,”安德烈娅回答,“欢迎归来。”

“谢谢,”他和她握了握手,“我想你一定认识多明戈。”

“哦,当然。家里人都好吗?”

“好极了。回家的感觉真好。第二个小孩也快出生了。”

“祝贺你!”

“他怎么样?”克拉克接着问,“还坐得住吗?”

“你自己去看看吧。”安德烈娅打开了前门。

他们以前来过这里。宽敞的开放式起居室,甲板铺板组成的天花板,宽大的窗户外是切萨皮克湾,还摆放着凯茜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她可能每隔一天就要弹一次。安德烈娅领着他们踏上几级铺着地毯的台阶,来到瑞安的书房兼办公室,然后离开了。

他们看见瑞安正用力敲着键盘,可能他的键盘每两年就要敲坏一个。当他们进屋的时候,瑞安正好抬头看见了他们。

“正在用脑子呢,总统先生?”克拉克微笑着问道。

“嗨,约翰!你好,丁。欢迎!”他走上前和他们握手。“坐下来休息一下。”杰克命令道,他们照做了。虽然是老朋友,但他是美国前总统,而他们不久以前还是穿制服的军人。

“看到你完好无损,我很高兴。”克拉克说。

“什么?你是指乔治城那件事?”瑞安摇了摇头,“那算不了什么。安德烈娅非常干净利落地把他干掉了。杰克向她发出了警报。”

“你说什么?”

“杰克当时在场。他发现那个看门人有点儿不对劲,于是去提醒了安德烈娅。”

“有什么不对劲儿?”克拉克问道。

“他在用一把螺丝刀取下楼板减震垫,他本该用可调扳手的。”

“观察力很敏锐,”查韦斯说,“你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为他感到骄傲。”

“那当然。”前总统瑞安毫不掩饰地说,“来杯咖啡?”

“英国人煮不好咖啡,先生,”查韦斯说,“他们那儿也有星巴克,但我喝不惯那个。”

“我的咖啡你一定满意,来吧。”他站起身走到厨房,端回来一满壶夏威夷科纳咖啡,还拿来几个杯子。“英国的生活怎么样?”

“人很好。我们的基地靠近威尔士,那里的人很友善,有许多不错的酒吧,当地的饭菜也很可口。我特别喜欢他们的面包。”克拉克说,“不过他们认为咸牛肉是一种罐头食品。”

瑞安笑了,“是的,他们以为那是狗食。我在伦敦工作了将近三年,从没找到过正宗的咸牛肉。他们管它叫‘腌牛肉’,可它和我们这儿的咸牛肉不是一回事。这么说你被‘彩虹’扫地出门了?”

“我猜我们不再受欢迎了。”克拉克说。

“你在那儿都留下了什么人?”瑞安总统问道。

“两支特种小分队,全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一半的成员来自英国特种空勤团。他们非常棒。”克拉克介绍说,“不过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队员要回去了。太遗憾了。他们当中有一些是一流的人才。情报支持工作也很完善。如果他们允许的话,‘彩虹’还可以继续工作。但那些当地的——我主要指的是欧洲——官僚主义者对我们的行动总是不放心。”

“是啊,我们这儿也有这种人,”瑞安回答,“有时你不禁会想,怀亚特·厄普[Wyatt Earp(1848—1929),19世纪后期美国西部著名的警长]那种人现在都到哪儿去了。”

他的客人们听到这里都笑了。

“‘游击手’现在在干什么?”克拉克问道。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问这种问题很自然,如果提也不提反而不正常。

“金融投资,和我过去干的一样。我还没问过是哪一家公司。你知道,在他这个年龄有个当总统的父亲,有时会很碍事。”

“特别是约会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有人跟着,”查韦斯咧嘴笑着说,“不过换了我,说不定会喜欢这样。”

他们花了十几分钟聊了聊各自的家庭,体育运动,还有世界局势,然后瑞安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猜中情局已经建议你们两人退休了。如果你们需要推荐信,跟我说。你们为国家做了很多事。”

“我们正要和你谈这事,”克拉克说,“我们在兰利碰见了吉米·哈德斯蒂,他让我们去找汤姆·戴维斯。”

“哦?”瑞安边说边放下了杯子。

克拉克点了点头,“他们给我们找了个事做。”

前总统瑞安思考了一下。“我也考虑过。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对你们俩都很合适。你们对设立那个机构怎么看?”

“很好。我认为目前还有一些值得改进的地方,不过这是预料之中的。”

“格里·亨德利是个信得过的家伙,否则当初我也不会同意。你听说过关于赦免书的事了吗?”

查韦斯回答道:“是的,要提前谢谢你。但愿我们用不着那个,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瑞安点点头。“你们午餐想吃什么?”

克拉克知道,这意味着谈话结束了。不管当初设立“校园”是不是瑞安的主意,对他来说,现在最好是和这事保持一定距离。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克拉克紧接着说,“咸牛肉怎么样?”

“巴尔的摩阿特曼熟食店的咸牛肉很不错。特勤局的人不让我出门,因此每次都是他们帮我去买,所以说特勤局也有它的好处。”

“要是在过去,我敢打赌他们会飞到纽约的卡内基去给你买。”查韦斯推测道。

瑞安笑了。“偶尔会吧。你对这种事要非常小心。时间长了会被宠坏的,而且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真的很想自己出去购物,可每次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安德烈娅和她手下的人都坚决反对。”特勤局曾坚持他这所房子要安装自动喷水灭火系统,瑞安最终同意了,并自己支付了安装费用,虽然这笔钱本来应该由财政部出。他不想让自己像个国王一样享有太多的特权。决定了吃什么之后,他领着客人们来到厨房,咸牛肉已经摆在那儿了,还有凯撒面包和熟食芥末。

“感谢上帝,又可以吃到美式午餐了。”克拉克大声说,“我喜欢英国,而且我也喜欢那儿的约翰·史密斯啤酒,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家里好。”

在车上,瑞安说:“现在你们无官一身轻,告诉我,兰利现在怎么样?”

克拉克回答:“你了解我,杰克。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强调要加强行动处的工作。”他指的是中情局的秘密行动组,真正的间谍,实地情报人员。“‘蓝色计划’刚刚取得一些进展就遭到那个混蛋吉尔提严厉的训斥。”

“你会说阿拉伯语,对吗?”

“我们两个都会,”查韦斯回答,“约翰比我说得好,不过需要的时候我也能应付几句。普什图语我不会。”

“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克拉克说,“大约二十年前去过那里。阿富汗人是个有趣的民族。他们很坚强但很落后。那里的主要问题是罂粟。”

“问题有多严重?”

“那里有一些亿万富翁,都是通过种植鸦片发的财。他们活得像个国王,大部分钱都用来买枪支弹药。在华盛顿东南部的街头,你能买到的烈性毒品都来自阿富汗。不过似乎没人意识到这一点。即便不是全部,也差不了多少。它产生的金钱在腐蚀他们的文化,也包括我们的。他们不需要帮助。一直到俄国人一九七九年入侵前,他们都在自相残杀。然后他们团结起来,给了俄国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可在苏联红军撤退后两个礼拜,他们又开始了自相残杀。他们不知道和平是什么,不知道繁荣是什么。如果你为他们的孩子建学校,他们会把学校炸掉。我在那儿住了一年多,在山间跋涉,打击俄国人,训练当地人。他们有许多优点,但千万不要对他们不理不睬。那里地形复杂,有些地方连直升机都飞不过去,可不是什么度假胜地。不过最难以适应的是他们的文化。”

“听起来糟透了。”瑞安说道。

“‘糟透了’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那里的形势。当初俄国人尽其所能,在当地修建学校、医院和道路,试图缓和局势,收买人心,但最终他们得到了什么?打仗对当地人来说就跟玩儿一样。你可以用诸如食物之类的东西收买他们,是的,还可以修建医院、学校和道路。这也许有用,但千万别抱太大的希望。你必须想办法化解那里延续了三千年的部落战争、部族仇杀以及对外界的敌意。这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我曾在越南打过仗,但和阿富汗比起来,越南就像他妈的迪士尼乐园。”

“埃米尔就是在这个魔幻王国里和我们玩捉迷藏。”查韦斯说。

“也许他不在那里,”克拉克不同意,“虽然人人都假设他还在那儿。”

“你知道一些我们不了解的情况?”瑞安微笑着问。

“没有,我只是试着从那个家伙的角度来考虑。海豹突击队有关逃生训练的第一条规则就是:到敌人不注意的地方去。是的,他的选择有限,但他们有一个完善的地下网络和大量的现金。”

“或许他在迪拜,”丁说道,“在某个豪华别墅里。”

前总统瑞安听到这里笑了,“我们正在努力寻找他。可问题在于,如果没有情报处和行动处的相互配合,那只不过是白费功夫。吉尔提任命的那些家伙只会空想,干不成什么事。”

两小时之后,克拉克和查韦斯驾车返回华盛顿,他们边消化着午餐,边思考着获得的信息。虽然瑞安没有对这个问题明确表态,但克拉克很清楚,前总司令显然正在认真地考虑再次竞选总统。

“他打算那么做。”查韦斯说。

“是的,”克拉克同意道,“他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他是陷进去了。”

“我们也是,多明戈。新的工作,一样的破事。”

“不完全一样。这次一定很有趣。我想知道这到底有多——”

“我认为不会多有趣。死人总的来说对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死人不会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现在从事的是情报工作。”

“不过有时一些害群之马应该被清除掉。”

“对。兰利的问题在于凡事都要找人签署命令。你知道,都是些无休无止的文牍工作。在越南,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命令可以是口头上的,但越战结束后,那些坐在办公室的官僚对此感到不快,于是律师们又得势了,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政府官员总不能凭感觉来做事。在某一天,A失去了理智,要除掉某个坏蛋,尽管这个坏蛋罪有应得,但B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把A给出卖了。在错误的时间动了恻隐之心通常是非常危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丁,很多事情并不一定合情合理。”

“一份总统签署的空白赦免书,”查韦斯说,他转换了话题,“这是合法的吗?”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我记得007系列的第一部——《诺博士》上映时,我还在念中学。电影的广告词是这样的,‘两个“哦”意味着他被授权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干掉他想要干掉的人。’在六十年代,这种说法很酷。在水门事件之前的那段岁月里,肯尼迪政府也很欣赏这一点,于是他们制订了‘猫鼬计划’[Operation Mongoose,美国政府在1961年为推翻卡斯特罗政权而制订的秘密军事计划]。当然这个计划最终彻底搞砸了,但政府从未公布它到底糟糕到什么程度。完全出于政治考虑,”克拉克说,“我猜你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在‘农场’的教学大纲上没有出现过。”

“幸好没有。要不然谁会愿意在一个出了那种丑事的情报机构里干活呢?孩子,暗杀一个外国的国家元首是个坏主意,即使我们的一个总统认为当反社会人士很酷。有趣的是,人们做事的时候不喜欢从多方面来考虑。”

“就像我们一样?”

“当你除掉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人的时候当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关于那个游骑兵的事呢?”

“他叫萨姆·德里斯科尔。”克拉克回答。瑞安跟他们说过吉尔提极力要求对此事进行刑事犯罪调查。“我在九十年代和德里斯科尔共过事,是个好人。”

“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吗?”

“不知道,不过杰克跟我们谈起这事总有他的原因。”

“为‘校园’物色新的成员?”

“如果‘校园’可以接纳德里斯科尔,这对他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是的,不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职业生涯就这样结束,仅仅是因为一些白痴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这很不公平。”

“不管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克拉克同意道。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查韦斯说,“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很疲倦的样子。”

“你是说杰克?换我我也一样。可怜的家伙。他只是想写写回忆录,也许有空还打打高尔夫球,和孩子们聚一聚。你知道,他真的是个好人。”

“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查韦斯指出。

“说得太对了。”看来他的女婿在乔治·梅森大学书没白读,他对这一点感到欣慰。“责任感有时会让你进退维谷,你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在游隼崖的家里,瑞安发现自己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脑子在想别的事情。吉尔提这个混蛋……竟然要起诉一个杀死了敌人的士兵。他难过地想,从这件事上就可以很好地看出现任总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了一眼电话。他两次伸出手,想去拿话筒,可不由自主地又缩回来了,他脑子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电话并按下了键。

“你好,杰克。”范·达姆在电话里说,他的电话上有来电显示。

“阿尼,开始干吧。愿上帝帮助我。”他补充道。

“让我打几个电话。明天再和你谈。”

“好的。再见。”瑞安挂断了电话。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问自己。

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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