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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方程式  作者:东野圭吾

草薙坐在靠近江古田站北口的一家自助式咖啡馆里。店里极为狭小,面向马路的联排台座仅能容纳三个人。他坐在正中央的位置,边喝水边掐着时间,咖啡杯早在十几分钟之前就空了。

手表的指针指到了七点,他立刻站了起来,收拾好杯碟走出了咖啡馆。眼前的街道同样狭窄,弯弯曲曲,是一条单行道。路边有一些小店,挂着拉面店、居酒屋、小酒吧的招牌。

他走到了一条稍宽的路上,但也没有道路中心线,限速二十公里。

穿过商店街,是公寓集中的区域。两小时以前草薙已经来过这里。现在他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方向,生怕拐错了弯。刚才过来时,就因为拐错了一个弯,走了不少冤枉路。

凭着几个路标一路步行至住宅区后,道路越发复杂起来,完全没有横平竖直的地方,全都七拐八弯。练马警局的刑警不好干啊,他不由得同情起从未谋面的同行来。

终于看到了街灯下那栋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他松了口气。那是梶本修的家。

按通对讲电话后,他听到梶本的妻子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姓名。傍晚来的时候,他就说好了要再来。其实他知道梶本修那个时间不在家,故意这么做是为了向对方强调事情的重要性。

大门开了,一名穿短袖POLO衫的瘦削男子出来迎接。或许是因为长脸上配了一双圆眼睛,这副长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

“您是梶本先生吧?劳累了一天还要打扰您,十分抱歉。”草薙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梶本说着“没关系”,将草薙请进房间,但看起来似乎对刑警的来访感到诧异。妻子只告诉他,刑警来查访他们住在位于王子的公司宿舍时的情况。

梶本将草薙带进约有二十叠大的客厅。房间的柜橱上摆满了杂物,地板上也全是东西。八年前刚入住时,这家人肯定想要把家里收拾得整洁漂亮。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开始的那种紧张感和爱惜之心大概渐渐淡薄了吧,草薙这样想着,仍然赞美了主人的房子。

“哪里,已经很旧了。我们正准备好好修理打扫一番呢。”梶本嘴上说着,看上去却完全没那么想。

“听说您搬到这里之前,住在王子的公司宿舍。”草薙开门见山地说。

“是呀,有十八……哦,十九年了。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因为我结婚很早。”

他二十四岁结婚,婚后就住进了公司宿舍。

“您当时住在二〇六室吧?那时住在三〇五室的人,您还记得吗?那家人姓川畑。”

“川畑家啊,”梶本微张着嘴,轻轻点头,“记得。你还记得吧?”后一句是对坐在餐椅上的妻子说的。

“我们算是住得久的,他们家也是那儿的老住户了。”

“嗯——我记得我们搬进去时,川畑家已经在那儿住了四五年了。而且川畑先生和我相反,结婚晚。他那么资格老的人住在那儿,我还挺吃惊的,因为晚婚的人一般都不住公司宿舍。”

“据我们调查,您家和川畑家同住公司宿舍十多年,当时你们有来往吗?”

梶本抱着胳膊低吟了片刻。“每年大扫除或轮流值夜,还有公寓里有例行活动的时候,我们才有交集。算不上关系密切,因为年龄差得比较多。”说完,他用打探的目光望着草薙,“为什么现在来调查川畑先生?他出什么事了吗?”

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种疑问,草薙微微一笑。“详情我不能多说。现在我们正在调查某一时期从王子本町搬到其他府县的人员的情况,川畑一家搬离王子公司宿舍的时间正好处于这一期间。”

“哦,这么说,并不是专门调查川畑先生喽?”

“没错。光我一个人就已经查过了……”草薙屈指算了算,“二十个人左右吧。”

梶本瞪大了眼睛,上身微微向后仰。“真辛苦啊。”

“也是没有其他本事,只能跑跑腿。川畑先生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事给您留下了特别印象?比如说惹出什么麻烦,或是和谁有过纠纷什么的。”

梶本用力摇了摇头。“他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

这时,梶本太太蹙着眉对丈夫说:“在他们家搬走以前,他几乎都不怎么在公寓吧。”

“是吗?”

“是呀,应该是到外地工作了。”

梶本张着嘴,微微点头。“对对,川畑先生是被调到外地工作过,好像是在名古屋。”

“他离职之前一直都在名古屋的分公司吧?”

“哎呀,您既然知道就早点说呀,这样我还能早些想起来。”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尽量不透露已掌握的情况,是为了最大限度套出对方的话,可是这一点又不能明说。“平常住在公司宿舍的只有他妻子和女儿,川畑先生只在周末回来,大概是这样的吧?”

“大概是的。”

“不是的。”梶本随意的回答被妻子打断,“不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的?”草薙问道。这位太太的记忆似乎总是更准一些。

“不仅是川畑先生,连他妻子和女儿都不住公司宿舍。最后一两年一直如此。”

草薙离开梶本家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走在通往江古田车站的弯弯曲曲的路上,他思索着。刚才问了梶本夫妇不少问题,最大的收获不是关于川畑本人,而是梶本太太所说的川畑的妻女也不住在公司宿舍这一点。

“她们也不是完全不住,偶尔能看见川畑太太,也许是回来给房间开窗换气或是取东西。有一次遇见了,就和她聊天,她说借住在朋友家。那家夫妇因工作暂时出国,所以请她帮着照看房子。川畑家有个女儿,正好那地方离她上的私立初中比较近,所以就决定在女儿毕业之前都住在那边。具体细节上也许有出入,但是我记得大体上就是这样。”

草薙还想了解那个朋友跟川畑家是什么关系、家在哪里,但梶本太太不记得了,说没准儿当时就没有问过这些。不过她还记得川畑家的独生女上的私立初中的名字。那所女校连草薙都久闻大名。

草薙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那所中学查阅毕业生名册。他听汤川说,川畑家的女儿名叫成实。找川畑成实的同学问问,也许就能知道当时她们的住址。

虽然一路都在想事情,倒也没有迷路就顺利到达了江古田车站。内海薰还没有打来电话。他想先确定她在哪儿,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于是掏出手机。就像掐准时间似的,这时电话响了。看了一眼液晶屏,并不是内海薰打来的,他马上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我是草薙。”嗓子不由得有些发紧。

“我是多多良,现在说话方便吗?”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您说。”

“刚才我见到了地域部的一个熟人。你该知道吧?就是冢原前辈退休前所在的那个部门。”

“啊,知道。”

“我听他说,今天那边县警的侦查员去了他们部门。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事吧?”

“应该是去调查冢原先生的事,比如是否和人结怨之类。”

“县警的人问了冢原前辈是否提过玻璃浦这个地名,他们想详细调查和他有关的人,问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他们有什么线索吗?”

“这不是重点。有件事很奇怪:他们提都没提仙波英俊这个名字。难道县警那边没意识到仙波一案的重要性?你应该已经把我和你说的情况告诉他们了吧?”

草薙无言以对。他没想到多多良这么快就能发现这件事。他也考虑过该怎么解释,但还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

“怎么回事?你没告诉他们?”

看来已经无法糊弄下去了,草薙把心一横,做了个深呼吸。“是的,我没说。”

“为什么?”

“我有我的考量。”

“考量?”

“是的。”他已经做好了被痛骂的准备,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冒汗,如同等着挨打一样,双腿分开牢牢站定。

然而,耳边只传来长长的吐气声。“你所谓的考量,是根据现场传过来的信息做出的判断吗?”多多良的感觉太敏锐了。他说的“现场”,指的应该是汤川。

“是的。”草薙回答,“是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到什么程度?能够锁定嫌疑人吗?”

“可以这样认为。不过,距离真正达到这一步,我们这边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我们这边……你是说不愿意受到县警的干扰?”

“我认为还是由我们自己来比较好。”

多多良又沉默了。草薙的腋下渗出汗来,他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那边传来愤怒的吼声。多多良还是警员的时候,可是有个“瞬时热水器”的诨名的。

“内海在做什么?”管理官只是用平静的口吻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她正在追查仙波的下落。”

“有线索了吗?”

“我们得到了目击信息。”草薙汇报了有个新宿的志愿者团体可能认识仙波的情况。

“我知道了。既然这个案子交给了你,我就尊重你的考量。不过你要保证,只要确定嫌疑人的证据齐全了,一定要告诉我,不得延误。知道吗?”

“好,我保证。”

“那你继续去做吧。”多多良挂断了电话。

草薙长长地松了口气,按手机按键的时候,他感觉衬衫被冷汗浸透了。

“您辛苦了。我正要打电话过去呢。”内海薰的声音里透着兴奋,看来有收获,草薙暗暗期待着。

“你现在在哪儿?还在新宿?”

“不,我在藏前。”

“藏前?你在那里做什么?已经问过那个新宿的女志愿者了?”

“问过了。她姓山本,她说她所在的团体每周六都会在新宿中央公园举办煮饭赈济活动。大概到去年年底为止,几乎每周都能在那儿看到仙波。他看起来比其他流浪者要有修养,所以印象深刻。”

“大概到去年年底,就是说今年以来都没有看到过他?”

“是的。山本小姐猜测他或许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为什么这么说?”

“山本小姐说最后看到仙波时,他非常瘦,显得很憔悴。山本小姐认识一名免费为流浪者看病的医生,就劝他去看看。”

“他没去吧?”

“我请山本小姐让那家诊所的人查了,好像没有姓仙波的人去看过病。当然也有可能使用了化名,明天我想带照片去给医生看看。”

“知道了。那你现在怎么在藏前?”

“我听山本小姐说,还有一个人也认识仙波。这个人一直和山本小姐一起活动,今年转到其他志愿者团体了,也是煮饭赈济志愿者。那个团体的事务所在藏前,周六会在上野公园举办煮饭赈济活动。”

“仙波不去新宿中央公园了,你想确认他是不是去了上野公园?”

“我是这么想的。山本小姐也帮我联系了那个人,但可惜那个人没在上野公园看到过仙波。”

“哦,那你还去藏前干什么?”

“那个人虽然没有见过仙波,却见过一个寻找仙波的人。”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草薙握紧了手机。

“今年三月。那个人说,有人拿着仙波的照片询问是否见过。”

草薙掏出记事本和圆珠笔,蹲下身,耸起一侧的肩膀夹住手机,将本子在膝盖上摊开。“把那个事务所的地址告诉我,我马上过去。”挂断电话后,他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大约三十分钟后到达藏前。这是一栋褐色的小楼,位于从江户大道通往隅田川的一条小路上,事务所就在二楼。

按响门铃后,有人来开门,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矮个男子。“警视厅的?”

“是的。”草薙扫了一眼他身后。内海薰面对一张凌乱地堆着办公电脑和文件夹的桌子坐着。看到草薙,她微微颔首致意。

男子自称姓田中,请草薙进屋。

“失礼了。”草薙说着走了进去。地板上到处摆放着纸箱。“事情弄清楚了?”他问。

“大致都清楚了。我给田中先生看了冢原先生的照片,他马上就认出正是寻找仙波的那个人。”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来找人?”草薙问田中。

“我记得他没说。在活动中,时常有追债的来打探,我以为他是这类人呢。毕竟,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里有不少都是为了逃债才落到这种境地的。”

“田中先生刚才说,”内海薰说道,“冢原先生第一次来问是在三月底,后来又来过两三次。他总是站得远远的,盯着排队等饭的人,但是五月以后就再没有看到过他了。是这样的吧?”她向田中确认。

“是的。”田中点头,“我们都感觉有点吓人。他不来了以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在查什么案子?”

草薙苦笑着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您不必多想。”他从余光里看到内海薰已经站了起来,“今后也许还有要向您了解的事情,到时候还要麻烦您。今天十分感谢。”他一口气说完后,向门口走去。

走出小楼,沿江户大道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家自助咖啡馆,和江古田车站旁那家是同一连锁品牌。附近没有其他店,他们只好进了这家。

两个人交换了彼此掌握的情况。草薙还提到了多多良的那通电话。

“您没有告诉他汤川老师说的那番话吗?‘如果这个案子最后没有解决好,或许某个人的人生会被严重扭曲。’”

“我没说。能明白他话里那种微妙感觉的,可能只有你我吧。不过我觉得就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管理官也能理解。大概管理官认为,只要汤川肯出马,就随他的意去办好了。不说这些,咱们下面该怎么办?我想去查一查川畑成实母女当时的实际住址。”他喝了一口早就腻了的咖啡。

“今天听了田中先生的话,我想起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看这个情况,冢原先生确实是在到处找仙波。虽然时间和地点不一样,但二人都是在煮饭赈济的地方被目击到。他可是名干练的老刑警啊,肯定也去其他各种各样的地方找过。”内海薰细长清秀的眼睛看着草薙,“我猜也许冢原先生已经找到仙波了。田中先生不是说了嘛,五月以来就再没有见到冢原先生了。难道不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吗?”

草薙放下咖啡杯,看着女后辈。“如果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

“刚才说过,在新宿公园看到的仙波极度衰弱,而且已经到了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患了重病的程度。假设冢原先生在四月找到了仙波,我想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大乐观了。”

“甚至有可能恶化,弄不好都已经死了……”

“昨晚我查了今年东京都内发现的不明身份尸体的数据,没有发现疑似仙波的人,我准备再确认一次。问题在于,如果他没死,无家可归的重症患者——冢原先生千辛万苦找到的人处于这种状态,他会怎么做?”

草薙靠在椅背上,望着斜上方。要是自己会怎么做?“首先要带他去医院吧?检查一下,没准儿还需要住院。这样比较妥当吧?我记得有那种可以为无家可归的人看病的特殊医院。”

“你说的是那种实行免费或低额诊疗制度的医院?”

“对,我听说全东京大概有四十家那种医院。”

“我也知道。不过,就算去那种医院,也不一定能适用所谓的免费或低额诊疗制度。想按那种制度看病,必须要有居住卡。我查过仙波的户籍资料,刑满释放之后,他一直没有固定住处。诊费也许是冢原先生给他垫付的。”

“有可能。只是,他这病是去一两次医院能看好的吗?从志愿者说的情况来看,感觉他病得很重。”

“我也有同感。没准儿还需要住院。”

“没有固定住处的流浪者要住院,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啊。”

“一般这类患者要住院的话,医院要负责接手患者的生活保障事宜。要走这个手续,需要以患者的实际住址也就是以这家医院为居住地办理居住卡。但就我查到的户籍资料来看,仙波并没有办过这个手续。”

“这说明什么?”

“也许有这么一家医院,虽然没有办理生活保障手续,但出于某种原因,看在冢原先生的分上也接收了仙波,给他看病。”内海薰说话时表情没怎么变,语气却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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