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先生的到来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新年前夜。

在罗伊斯顿举行的家庭聚会上,长辈们都聚集在大厅里。

让萨特思韦特先生高兴的是,年轻人都去睡觉了。他不喜欢成群的年轻人。他认为他们既乏味又粗鲁,不够细腻。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喜欢微妙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六十二岁——一个背有点儿驼的干巴老头儿,一张脸古怪而淘气,总盯着人看,对别人的生活有一种过于强烈的兴趣。可以这么说,他一辈子都坐在剧场正厅前座,观看花样百出的人间戏剧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而现如今,因为上了年纪,他发现自己对于送到眼前的戏剧越来越挑剔了。他需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凭直觉就能知道每出戏的每个情节将要发生的时间,就像一匹战马,他能闻到气味儿。自打今天下午到了罗伊斯顿,他的内心深处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拨动着,吩咐他做好准备——一些有趣的事正在或即将发生。

这次家庭聚会规模不大,参加的人有汤姆·伊夫夏姆,和蔼的好脾气的男主人,以及他那严肃的对政治感兴趣的妻子,她婚前是劳拉·基恩女勋爵。还有理查德·康韦爵士,既是军人,又是旅行家和运动员。另外有六七个萨特思韦特先生没记住名字的年轻人,还有就是波特尔夫妇。

正是波特尔夫妇引起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兴趣。

他之前从来没见过亚历克斯·波特尔,但对他了如指掌——认识他的父亲和祖父。亚历克斯·波特尔纯粹是其先祖的翻版。他年近四十,金发,像所有波特尔家族的人一样有双蓝眼睛,喜欢运动,擅长竞技,缺乏想象力。亚历克斯·波特尔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属于那种优良而健全的纯英国血统。

而他妻子则不一样。据萨特韦斯特先生所知,她是个澳大利亚人。两年前波特尔先生曾经在澳大利亚待过,在那儿遇见了她,之后结了婚并把她带回家。婚前她从未到过英国。但是,她完全不像萨特思韦特先生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澳大利亚女人。

现在,他偷偷地观察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这么安静,又这么活力充沛。有活力!就是这样!不见得有多美——不,她算不上美丽,但她身上有一种毁灭性的魔力让你无法忽视——没有男人能忽视这一点。从男性角度,萨特思韦特先生是这么认为的,而从女性的角度(萨特思韦特先生也有很多女性的特质)来看,他对另外一个问题产生了同样的兴趣:波特尔太太为什么要染发?

其他人也许不知道她染了头发,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他对这种事知道得清清楚楚。有一点让他觉得困惑:许多黑发的女人会把头发染成金色,但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把金发染成黑发。

关于她的一切都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好奇。他有种奇怪的直觉,他确信她要么非常开心,要么非常不开心——但他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况,这让他很气恼。而且,她对她丈夫有一种奇特的影响力。

“他爱慕她,”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但有时候他——对,害怕她!这很有意思,极其有意思。”

波特尔喝得太多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当妻子不看他的时候,他注视她的方式很古怪。

“神经质,”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这家伙神经兮兮的。她知道,但对此无动于衷。”

他对夫妇俩满是好奇,一些他无法看穿的事情正在进行着。

墙角大钟发出的庄严报时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十二点,”伊夫夏姆说,“新年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实际上,这钟快了五分钟……我不懂孩子们为什么不能熬夜迎接新年的到来。”

“我根本不相信他们真的去睡觉了,”他妻子平静地说,“他们可能正往我们床上放梳子之类的东西呢。他们觉得这种事很好玩。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在我们小时候绝对不允许这么做的。”

“时代不同了,风俗习惯也不同了。[原文为法语]”康韦微笑着说。

他是个军人模样的高个子男人,和伊夫夏姆大体上是同一个类型的人——诚实、正直、善良,不会自命不凡。

“在我小的时候,大家会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唱《忆往昔》。”劳拉夫人接着说道,“‘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如此感人,我一直觉得歌词很感人。”

伊夫夏姆不安地动了动。

“哦!别说了,劳拉,”他喃喃道,“别在这儿说。”

他大步穿过他们坐着的大厅,又打开一盏灯。

“我太傻了,”劳拉夫人压低声音说道,“他肯定是想起了可怜的卡博尔先生。亲爱的,你觉得火太热了吗?”

埃莉诺·波特尔生硬地挪了挪。

“谢谢。我会把我的椅子往后移一点的。”

多么动人的声音啊——在记忆中低低回荡的喃喃细语声,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她的脸庞被阴影所笼罩。真是可惜。

从她所处的那片阴影中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

“卡博尔先生?”

“是的。这所房子原先的主人。他开枪自杀了,你知道——哦!好吧,亲爱的汤姆,我不说了,除非你想听。这对汤姆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事发时他在场。你也在,对吗,理查德爵士?”

“是的,劳拉夫人。”

角落里那座老爷钟呻吟着,喘息着,气喘似的喷着鼻息,然后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乐。”伊夫夏姆敷衍地嘟囔了一句。

劳拉夫人从容地收好了她的编织活计。

“好啦,我们迎接了新年,”她说,然后朝波特尔夫人看了看,补充道,“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当然是床。”她轻轻说道。

“她面色苍白,”萨特思韦特先生心里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忙着找烛台,“平时没这么苍白。”

他为她点亮了蜡烛,用一种有点滑稽过时的姿势朝她鞠了一躬。她接过烛台,说了句表示感谢的话,然后缓缓走上楼梯。

一种很古怪的冲动漫过萨特思韦特先生心头。他想跟过去——安慰她——他有种极其奇怪的感觉,她处于某种危险之中。但这种冲动慢慢消退后,他觉得难为情起来。他也变得神经质了。

她上楼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她丈夫,但现在,她转过头,深深地探寻式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含有一种奇怪的热情。萨特思韦特先生莫名地被打动了。

他发现自己慌慌张张地跟女主人道了晚安。

“我确定,我希望这是个快乐的新年。”劳拉夫人说道,“但在我看来,政局十分动荡。”

“我相信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恳切地说,“我想是这样。”

“我只希望,”劳拉夫人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改变,她继续说道,“第一个跨过门口的是一个黝黑的男人。你知道那个迷信的习俗吧,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知道?这真让人惊讶。新年第一天第一个跨过门阶的必须是个黝黑的男人,才能给这座房子带来好运。天哪,我不希望在我的床上发现什么令人极不愉快的东西。我从不相信孩子们,他们的精力太充沛了。”

劳拉夫人怀着悲伤的预感摇了摇头,庄严地走上楼梯。

女人们离开之后,男人们把椅子拉近一些,围着正燃烧着木头的大平炉。

“酒斟够了请说一声。”伊夫夏姆热情地说道,同时举起了威士忌细颈酒瓶。

大家都说酒斟够了后,又谈起了之前有些忌讳的话题。

“你认识德里克·卡博尔,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康韦问。

“是的,知道一点点。”

“你呢,波特尔?”

“不,我从没见过他。”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戒备,使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由得细细地看了看他。

“我总是很讨厌劳拉说起这个话题,”伊夫夏姆缓缓说道,“悲剧发生之后,你知道,这个地方被卖给了一个大制造商。一年后,他搬走了——不适合他之类的原因。于是自然谣言四起,给这幢房子带来了坏名声。之后,劳拉说服我担任西凯德比的候选人,当然了,这意味着要住在这片区域,而找一所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罗伊斯顿卖得很便宜,于是——哦,最后我买了下来。鬼魂什么的都是瞎扯,但尽管如此,没人愿意经常被提醒你住的房子是你一个朋友开枪自杀的地方。可怜的老德里克——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

“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没有原因就开枪自杀的人。”亚历克斯·波特尔沉重地说道。

他站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威士忌在酒杯里酒花四溅。

“他很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确实很有问题。我希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天,”康韦说,“听听这风声。今晚是个暴风雨之夜啊。”

“适合鬼魂出没的夜晚。”波特尔满不在乎地大笑着说,“今晚,地狱里所有的恶魔都要出来啦。”

“听劳拉夫人说,即便是他们中最黑暗的那个,也会给我们带来运气。”康韦笑着说,“听!”

又是一阵呼啸的狂风。当风声渐逝,上了锁的大门传来三声响亮的敲门声。

大家大吃一惊。

“晚上这个时间,究竟会是谁?”伊夫夏姆大喊。

大家面面相觑。

“我去开门。”伊夫夏姆说,“仆人们已经上床了。”

他大踏步地走向门口,在沉重的门闩上摸索了几下,终于猛地打开了。一阵冷风冲进大厅里。

门口出现一个男人的轮廓,高高瘦瘦的。根据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观察,在门上面彩色玻璃的奇妙映衬下,他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然后,当他走上前来时,人们才看清他是个又瘦又黑的男人,穿着驾车服。

“对于此次打扰我很抱歉,”陌生人说道,声音悦耳动听,语气平稳,“我的车坏了。问题不大,司机正在修理,但是需要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而外面冷得要命——”

他打住了,伊夫夏姆立刻接过话头。

“我想是的。进来喝一杯吧。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对你的车?”

“不,谢谢啦。我的司机知道怎么做。顺便说一句,我叫奎因,哈利·奎因。”

“坐吧,奎因先生。”伊夫夏姆说,“这是理查德·康韦爵士,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叫伊夫夏姆。”

奎因先生逐一打过招呼,跌坐在伊夫夏姆热情拉过来的椅子里。他坐下之后,炉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仿佛戴着面具的感觉。

伊夫夏姆往火里又扔了几块木头。

“来一杯?”

“谢谢。”

伊夫夏姆递给他一杯酒,然后问:“所以您对这地方很熟,奎因先生?”

“几年前我曾路过这儿。”

“真的?”

“对。那时这房子属于一个叫卡博尔的人。”

“啊!没错。”伊夫夏姆说,“可怜的德里克·卡博尔。你认识他吗?”

“是的,我认识。”

伊夫夏姆的神态微微一变,对英国人性格没研究的人,几乎察觉不到这种变化。在此之前,众人还有微妙的保留,现在则全都搁置一边了。奎因先生认识德里克·卡博尔,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正因为如此,他是值得信赖的,而且大家一致认可。

“真令人震惊,”他神秘地说,“我们刚刚正在谈论那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买这个地方违背了我的初衷。如果那时还有其他合适的……但就是没有。他自杀那晚我在这幢房子里,康韦也在。而且说真的,我一直期盼卡博尔的鬼魂出现。”

“一件令人十分费解的事。”奎因先生说,语气缓慢而刻意,并且停顿了一下,就像一个刚刚说出一条重要线索的演员一样。

“你可以说它费解,”康韦插嘴道,“这件事是个十足的谜团——一直都是。”

“我不知道,”奎因先生含混地说,“是的,理查德爵士,您在说话?”

“那件事真是令人震惊。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生活快乐,心情轻松,无忧无虑。有五六个老朋友跟他在一起。晚饭时他兴致很高,对未来充满了计划。之后他离开餐桌,径直上楼去了他的房间,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左轮手枪,饮弹自尽。为什么?没人知道。没有人能知道。”

“这种描述是不是太笼统了,理查德爵士?”奎因先生微笑着问道。

康韦盯着他。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不一定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它只是尚未破解。”

“哦!算了吧,老兄,如果那个时候没有结果,现在——十年之后——也不可能有结果。”

奎因先生温和地摇摇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历史的证据与你的观点相左。当代历史学家写出的历史绝对不如下一代历史学家写出来的真实。问题在于找到真实的角度,合情合理地看待问题。如果你愿意承认的话,这,是一个相对性的问题。”

亚历克斯·波特尔探身向前,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你是对的,奎因先生。”他大喊大叫道,“你是对的,时间不能解决问题——它只是把问题改头换面,重新呈现出来。”

伊夫夏姆克制地笑了笑。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奎因先生,如果今晚,比方说,我们开一个调查法庭,调查德里克·卡博尔的死亡情况,就有可能找到我们那个时候就应该发现的真相?”

“很有可能,伊夫夏姆先生。撇开大部分的人为误差,你将会记起事情的真相,里面不会掺杂你自己硬加进去的解释。”

伊夫夏姆怀疑地皱了皱眉头。

“必须有一个起点,当然了。”奎因先生的语调平静如水,“通常,一个起点就是一种推测。你们中的某个人肯定有自己的推测,我确定。你呢,理查德爵士?”

康韦沉思地皱着眉头。

“这个,当然,”他抱歉地说,“我们认为——当然,我们认为——这起事件中必定有个女人。通常不是女人就是钱,不是吗?肯定不是钱。没有这类麻烦。所以——还能有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他向前探了探身,想提出自己的一点意见。就在这个时候,他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蹲靠在楼上走廊的栏杆处。她缩成一团靠在上面,只有从他坐着的那个位置才能看到她。显然,她正紧张地关注着下面发生的事。她动也不动,这让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他很容易地就认出了那衣服的图案——一种款式老旧的织锦。是埃莉诺·波特尔。

突然之间,今晚所有的事情都陷入一团迷雾——奎因先生的到来,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演员听到提示后的登台演出。今晚,罗伊斯顿的大厅正在上演一出戏剧——一出真正的戏剧,其中一个演员已经死了。哦,没错,德里克·卡博尔是这出戏的一部分。对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深信不疑。

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再次灵光一现。这正是奎因先生所做的。是他导演了这场戏——给演员以提示。他处于这场神秘戏剧的中心位置,提着线,让木偶们动来动去。他知晓一切,甚至知道楼上蹲靠着木栏杆的那个女人的存在。是的,他知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好,稳稳当当地扮演着观众的角色,观看眼前的这出戏。奎因先生安静而自然地牵着线,让他的木偶们行动起来。

“一个女人——没错,”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晚饭时,没提到过任何女人吗?”

“哦,当然了,”伊夫夏姆大声说道,“他宣布他订婚了。正是这一点才显得疯狂至极。他特别高兴,说目前还不能宣布——但暗示我们他正在竞争班尼迪克大奖。[Benedick,莎士比亚的戏剧《无事生非》中的人物,曾宣称抱持独身主义,后与争论对手比贝特丽丝结婚。这里的班尼迪克大奖是指摆脱单身。]”

“我们当然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谁,”康韦说,“马乔里·迪尔克。好女孩。”

似乎该奎因先生说话了,但他没说,他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种古怪的挑衅,似乎在质疑最后那句表示陈述的话,其结果是康韦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那还能是谁?伊夫夏姆,嗯?”

“我不知道,”汤姆·伊夫夏姆慢吞吞地说,“他究竟说了什么?竞争班尼迪克大奖这种话——除非她允许,否则他不会告诉我们这位女士的名字——目前还不能宣布。我记得他说,他是个幸运的家伙。”

“唯有一件事……”康韦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迪克?”

“呃,我是说,如果是马乔里,那么订婚消息不能马上宣布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很奇怪。我是说,为什么保密?听上去更像是个已婚的女人——你知道,就是丈夫刚去世,或刚离婚的某个女人。”

“确实如此,”伊夫夏姆说,“如果是这样,那订婚消息当然不能立刻宣布。你知道,回想起来,我相信卡博尔跟马乔里往来并不频繁。全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当时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变淡了。”

“奇怪。”奎因先生说道。

“没错——看上去似乎被第三者插足了。”

“另一个女人。”康韦若有所思地说。

“天哪,”伊夫夏姆说,“那天晚上德里克欢闹得都有些不得体了。他好像陶醉在幸福之中。然而……我说不清我的意思……他那个样子,有种反常的挑衅。”

“就像一个反抗命运的人。”亚历克斯·波特尔沉重地说道。

他是在说德里克·卡博尔,还是他自己?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他,倾向于后一个结论。没错,这就是亚历克斯·波特尔的表现——一个反抗命运的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想象力被酒精搞得昏昏沉沉,但很快,他就对这个暗示产生了反应,想起了他一直暗中关注的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楼梯看看,她还在那儿,观察着,聆听着,仍然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了——就像一个死了的女人。

“千真万确,”康韦说,“卡博尔兴奋不已——兴奋得奇怪。我会把他描述为:一个下了重注并且取得了压倒性胜利的人。”

“也许,他是鼓足了勇气,才下定决心去做这事的。”波特尔提示说。

似乎是被这些想法之间的关联打动了,他起身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根本不是,”伊夫夏姆尖锐地说道,“我几乎可以发誓,他脑子里根本没这些想法。康韦说得对,他是个成功的赌徒。他孤注一掷并赢得胜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就是他的心态。”

康韦做了个表示沮丧的手势。

“然而,”他说,“十分钟之后——”

他们默默地坐着,伊夫夏姆的手砰地砸在桌子上。

“那十分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声说道,“一定是!但,是什么?让我们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一直在聊天,其间,卡博尔突然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奎因先生问道。

打岔似乎让伊夫夏姆很尴尬。

“您说什么?”

“我只是在问:为什么?”奎因先生说。

伊夫夏姆皱着眉头,努力回忆。

“似乎并不重要——那时候——哦!当然了,邮件!你们记得叮当的门铃声吗?而我们是有多激动啊。别忘了,我们已经被大雪困了三天了。多年以来最大的暴风雪。所有的道路都封闭了,没有报纸,没有信件。最后,卡博尔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送来,结果他抱回了一大摞报纸和信。他翻开报纸,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闻,然后就拿着他的信上楼去了。三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一声枪响……无法解释,绝对无法解释。”

“不难理解,”波特尔说,“那位老兄肯定是从信中知道了一些出乎意料的消息。我得说这很明显。”

“哦,别以为我们会忽略这么明显的事情。这是验尸官最先问的几个问题之一。但卡博尔一封信也没打开过。那摞信原封未动地就放在他的床头桌上。”

波特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确定他一封信没拆?也许他看完就毁掉了。”

“是的,我非常确定——当然了,那可能是常见的答案。不,一封信也没拆。没有任何东西被烧掉了——没有被撕碎的东西——房间里没火。”

波特尔摇摇头。

“令人惊奇。”

“总之,是件可怕的事。”伊夫夏姆低声说道,“康韦和我听见枪声就上了楼,然后就发现了他——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大吃一惊。”

“我想,除了打电话给警察局,你们无能为力。”奎因先生说。

“那时候罗伊斯顿还没有电话。我买下这个地方之后才安装的。不过,很幸运,当时厨房里正好有一位当地的警员。这儿的一条狗——你记得可怜的老罗弗吗,康韦?——前一天走丢了。一位过路的车夫发现它困在雪堆里,于是把它带到警局。他们认出来是卡博尔的狗,还是他非常喜爱的一条狗,于是警察就把它带过来了。开枪前一分钟,他刚刚到达。这省去了我们一些麻烦。”

“嘿,真是场暴风雪,”康韦回忆着,“差不多就是一年里的这个时候,不是吗?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我想想,没多久我们就出国了。”

“我很肯定是一月。我的猎犬内德,你记得内德吗?一月底瘸了。就在那件事之后。”

“那肯定就是一月底了。岁月流逝,连回忆日期都这么困难,真是滑稽可笑。”

“回忆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奎因先生用聊天的语气说道,“除非你能在一些重大公共事件中——国王被刺杀,或一场重大谋杀案的审判——找到一个地标,加以联想。”

“哦,当然了,”康韦大声说道,“就发生在阿普尔顿案之前。”

“在那之后,不是吗?”

“不不,你不记得了吗,卡博尔认识阿普尔顿一家,去年春天还跟那位老先生住在一起,就在他死前一周。有一天,阿普尔顿先生谈到了他——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对阿普尔顿太太这么年轻貌美的女士而言,被捆绑在他身边一定是件可怕的事。”

“啊,你说得对,我记得在报上读过一段文章,说当局批准开棺验尸。应该是同一天——我用了一半的心思读这条消息,另一半心思则想着躺在楼上死了的可怜的德里克。”

“那是个既普通又奇怪的现象,”奎因先生评论说,“人处于重压之下时,头脑经常会集中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件上,而且很久之后仍然会精准地记得——可以说,是被那一刻的心理压力推进大脑中的。可能是一些相当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墙纸的图案,但永远都不会忘记。”

“你说的话非常特别,奎因先生,”康韦说,“就在您刚刚说话那会儿,我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德里克·卡博尔的房间——死去的德里克躺在地上——我能清楚地看见窗外的那棵大树,还有它投在外面雪地上的阴影。没错,月光,雪,树影——现在,我又能看见它们了。老天,我相信我都能画出来,然而我从没发觉我当时正在看着它们。”

“走廊另一头那个大房间是他的吧?”奎因先生问。

“是的,那是一棵大山毛榉,就在车道的拐角。”

奎因先生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好奇,激动不已。他深信,奎因先生说的每一个字,声音的每一处抑扬顿挫,都是有目的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但他很确定谁是高手。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伊夫夏姆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

“那件阿普尔顿的案子,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啊。她离开了,对吗?美丽的女人,非常美丽——异常美丽。”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寻着楼上那个蹲着的身影。也许是幻觉,也许是他真的看见,那个身影一下子缩了一点。他真切地看见一只手顺着桌布向上滑过去——然后停住了。

随即传来玻璃杯落地打碎的声音。亚历克斯·波特尔取威士忌时,不小心把酒瓶滑落在地。

“唉,先生,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伊夫夏姆打断了他的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亲爱的伙计。奇怪——那一记打碎声提醒了我。她就是这么干的,不是吗?阿普尔顿太太?摔碎了波尔多葡萄酒的酒瓶?”

“是的。老阿普尔顿每晚都喝一杯波尔多葡萄酒——只一杯。他去世后第二天,一个仆人看见她拿出酒瓶,故意摔碎了。当然了,这让仆人们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她跟老阿普尔顿过得非常不舒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是,最后,在几个月之后,他的几个亲戚申请开棺验尸。果然不出所料,老头儿是被毒死的。砒霜,对吗?”

“不,我想是士的宁。这并不重要。哦,当然了,事情就是这样。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这么做。阿普尔顿太太受到了审判。但最终她被判无罪,与其说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她清白,不如说是缺乏对她不利的证据。换言之,她运气好。没错,我认为毫无疑问就是她干的。之后她怎样了?”

“我想是去了加拿大。或者是澳大利亚?她有个叔叔之类的亲戚住在那儿,给她安排了一个住处。在那种情形下,这是她最明智的做法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注意力被亚历克斯·波特尔握着玻璃杯的右手深深吸引住了。他握得可真紧啊。

“如果你不小心,很快就能弄碎。”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老天,所有这些真是有意思啊。”

伊夫夏姆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

“好吧,对于可怜的德里克·卡博尔为什么开枪自杀,我们知道得并不太多,”他说,“法庭调查并未取得明显的进展,是吗,奎因先生?”

奎因先生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奇怪,带有嘲笑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伤。这令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他说,“你仍然生活在过去,伊夫夏姆先生,先入为主的观念羁绊着你。但是我,一个局外人,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只看到了——事实!”

“事实?”

“没错,事实。”

“你是什么意思?”伊夫夏姆问道。

“我看到一系列清晰的事实,是你们自己概括出来的,但没有发现其意义。让我们回到十年前,看看我们所看到的——不要受到想法和情绪约束。”

奎因先生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很高大。在他身后,火光跳跃,忽明忽暗。他用一种低沉而令人信服的声音说了起来:

“你们在吃晚饭。德里克·卡博尔宣布了他订婚的消息。那时候,你们认为对象是马乔里·迪尔克,而现在,你们没那么确定。他激动、焦躁,一副成功地战胜了命运的神态,用你们的话说,他下了重注并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然后,门铃响了,他走出去,拿回姗姗来迟的信件。他没有拆信,但是你们自己提到,他打开报纸,扫了一眼新闻。那是十年前——所以我们无法知道那天的新闻是什么——远处的一场地震,一场火烧眉毛的政治危机?关于报纸的内容,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其中的一小段——内政部三天前同意挖出阿普尔顿先生尸体的一段声明。”

“什么?”

奎因先生接着说道:

“德里克·卡博尔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在那儿,他看到了窗外的某些东西。理查德·康韦爵士告诉我们说,窗帘没拉上,而且从窗户那儿可以俯瞰车道。他看见了什么?他能看到什么,竟迫使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见什么了?”

“我想,”奎因先生说,“他看见的是一个警察。一个为了一条狗而来的警察,但德里克·卡博尔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看见了……一个警察。”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接受这一推理需要时间。

“老天!”终于,伊夫夏姆悄悄地说,“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阿普尔顿?但阿普尔顿死的时候他不在那儿啊。老头儿跟他妻子单独在一块儿——”

“但一个星期之前他有可能在那儿。士的宁很难溶解,除非用盐酸盐的形式。把大量的士的宁放在波尔多葡萄酒中,预料它可能会在最后一杯的时候被喝掉,也许就在他离开后一周。”

波特尔向前跳起来,声音沙哑,眼睛血红。

“她为什么摔碎酒瓶?”他大叫,“她为什么摔碎酒瓶?告诉我!”

那天晚上,奎因先生第一次对萨特思韦特先生开了口。

“您的生活阅历十分丰富,萨特思韦特先生,也许您能告诉我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终于轮到他出场了。他要说出这场戏中最重要的台词。现在,他是位演员,而非旁观者。

“依我看,”他谦虚地喃喃道,“她——喜欢德里克·卡博尔。我想,她是个好女人,她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打发他回去了。她丈夫死后,她对死因产生了强烈怀疑,于是,为了救她爱的那个人,她试图毁灭对他不利的证据。我想,之后他说服了她,说她的怀疑没有事实依据,于是她同意嫁给他。但是即便如此,她仍在犹豫——我想,女人,往往有很强的直觉。”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了他的台词。

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声。

“老天!”伊夫夏姆吃惊道,“什么声音?”

萨特思韦特先生原本可以告诉他这是二楼走廊里的埃莉诺·波特尔,但他沉浸在这艺术气息里,不想破坏气氛。

奎因先生微微一笑。

“现在,我的车应该修好了。谢谢你的款待,伊夫夏姆先生。希望我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

他们迷茫而惊诧地盯着他。

“这件事没有打动你们吗?要知道,他爱这个女人,这份爱足以让他为了她而去实施谋杀。当他错误地认为报应降临时,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糊里糊涂地留下她独自承担后果。”

“她被无罪开释了。”伊夫夏姆咕哝道。

“因为对她的不利证据不成立。我想——这仅仅是猜测——她仍然在承担后果。”

波特尔跌坐进椅子,脸埋在双手中。

奎因先生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

“再见,萨特思韦特先生,您对这出戏剧很有兴趣,是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很惊讶。

“我推荐您关注一部以丑角为主的戏[哈利奎因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特别喜欢的意大利假面喜剧中著名的丑角人物,在阿加莎的许多作品中出现过。]。现如今它已销声匿迹,但我向您保证,它仍然值得关注。它的象征意义很难理解,但你知道,不朽的总是会不朽。祝您晚安。”

他们看着他大步走入黑暗中,像之前一样,彩色玻璃的投射给他造成了一种小丑的感觉……

萨特思韦特先生上楼去了。空气充满寒意,他便去把窗户关上。奎因先生的身影在车道上移动,侧门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跑了过去。他们站在一起说了一阵话,然后她返回屋子里。她刚好从窗户下面经过,萨特思韦特先生再一次被她脸上的活力所触动。现在,她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做着幸福美梦的女人。

“埃莉诺!”

亚历克斯·波特尔拥她入怀。

“埃莉诺,原谅我……原谅我……你告诉了我真相,但,上帝原谅我,我不太相信……”

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别人的故事极其感兴趣,但他也是个绅士。他认识到他必须关上窗户,于是这么做了。

但他关得很慢。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美妙至极,难以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忍受着煎熬。我也曾经这样。然而,爱情中,怀疑和信任交替存在——消除人们的怀疑,又会恶意地让怀疑再生……我知道,亚历克斯,我知道……但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地狱,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地狱。我看出了你的怀疑——你对我的恐惧……这些都在毒害着我们的爱情。那个人,那个碰巧路过的人,拯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你是知道的。今晚……今晚我本打算自杀……亚历克斯……亚历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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