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夜谈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很烦。总之,这是倒霉的一天。他们出发就晚了,轮胎上还扎了两个洞,最后他们转错了弯,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荒野中迷了路。

现在快八点了,而他们距离目的地马斯维克庄园仍然有大约四十英里。第三个扎破的洞让问题变得更加棘手。萨特思韦特先生就像一只因受惊而竖起全身羽毛的小鸟,在乡村修车厂前面来来回回地走着,而他的司机正在用沙哑的声音跟当地的专家小声交谈。

“至少得半小时。”他肯定地判断道。

“那算走运的。”司机马斯特斯补充说,“依我看,得四十五分钟。”

“不管怎样吧,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焦躁地问。作为一位能体谅别人感受的小个子绅士,他把最先溜到嘴边的“该死的破地儿”换成了“地方”这个词。

“柯灵顿·马利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但似乎又有点耳熟。他轻蔑地看了看四周。柯灵顿·马利特看上去是由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组成,一边是修车厂和邮局,另一边相对应的是三个若隐若现的商店。顺着街道再往远处走,萨特思韦特先生察觉到风中有什么东西摇摆着吱嘎作响。他的情绪稍微高涨了一点。

“我知道了,这里有个小旅馆。”他说。

“‘铃铛和小丑’。”修车厂的人说,“那边就是。”

“先生,我可否提个建议,”马斯特斯说,“为什么不试试呢?他们能给你提供一顿饭之类的,毫无疑问——当然了,不是您习惯的味道。”他抱歉地顿了顿,因为萨特思韦特先生习惯了大陆厨师的拿手菜,而他自己就以极为丰厚的薪水聘请了一位蓝带厨师[原文为法语cordonbleu。法国蓝带厨艺学院是世界最富盛名的烹饪学校之一,用以代表厨艺的最高水平。]。

“四十五分钟之内我们没法起程,先生。我很确定。而现在已经八点多了,您可以去旅店给乔治·福斯特爵士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延误的原因。”

“你好像觉得自己能安排一切,马斯特斯。”萨特思韦特先生没好气地说。

马斯特斯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他仍然恭恭敬敬地保持沉默。

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切地想反对别人可能向他提出的任何建议——现在他就是这个心情——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了看街道远处那个吱嘎作响的旅店招牌,心中默许了。他的胃口只有小鸟一般大,是个美食家,但即便这样,也是会饿的。

“‘铃铛和小丑’,”他沉思地说,“作为一个旅店,这名字真奇怪。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管怎么说,总是有奇怪的人来这儿。”那个当地人说道。

他对着车轮弯下腰,声音变得含混、模糊。

“奇怪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对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来来去去的人。就是那种嘛。”他含糊不清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来旅馆的人几乎都是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这个定义对他而言似乎不够准确。尽管如此,他的好奇心还是被激发了起来。无论如何他都得停留三刻钟。“铃铛和小丑”旅店会跟其他地方一样好的。

他一如既往地迈着小碎步,沿着马路走了下去。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技工抬头看了看,对马斯特斯说:

“风暴要来了。我能在空气中感觉到。”

“哎呀!”马斯特斯说道,“我们还要走四十英里。”

“哎,”另一个说,“没必要这么着急赶路。你们不会是不等风暴过去就上路吧。你那位小个子老板看上去不像喜欢在雷电交加的时候外出。”

“希望那个地方的人能把他招待好,”司机嘀咕道,“现在我要去那儿吃点东西。”

“比利·琼斯人不错,”修理厂的那个人说,“能提供一桌好饭菜。”

威廉姆·琼斯先生高大魁梧,五十岁左右,是“铃铛和小丑”旅店的老板。此刻,他正满面笑容地讨好小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

“可以给您提供一份非常美味的牛排,先生——炸土豆,还有任何绅士都想要的上好的奶酪。这边请,先生,咖啡屋。目前还没有客满,钓鱼的那些先生刚刚走光。稍后,打猎的先生们到了就客满了。目前只有一位先生,叫奎因——”

萨特思韦特先生愣住了。

“奎因?”他激动地说,“你是说奎因?”

“就是这个名字,先生。也许是您的朋友?”

“没错,确实是!哦,是的,那还用说。”萨特思韦特先生激动得全身直哆嗦,几乎没有意识到世界上会有不止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他压根儿就没有怀疑。奇怪的是,这个信息正好应了修车厂那个人的话。“来来去去的人……”这对奎因先生是个非常恰当的描述。而且这个旅店的名字也似乎特别契合、贴切。

“天哪,天哪,”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多么奇妙的事情啊!我们竟然如此相遇!哈利·奎因先生,不是吗?”

“正是,先生。这是咖啡屋,先生。啊哈!这就是那位绅士!”

奎因先生那熟悉的身影——高大、黝黑——微笑着从他所坐的桌子旁站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

“啊!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会面啊!”

萨特思韦特先生热情地跟奎因先生握手。

“真令人高兴。真高兴啊,毫无疑问。多么幸运的一次故障啊。我是说我的车。你住在这儿吗?住多久?”

“只一个晚上。”

“那我确实很幸运。”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他朋友的对面坐了下来,满意地轻轻叹了口气,愉快而期待地注视着对面那张黝黑的、微笑着的脸。

对方温和地摇摇头。

“我保证,”他说,“我的衣服袖子里可变不出来一碗金鱼或者一只兔子。”

“太可惜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吃惊地大声说道,“没错,我得承认——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你是一个有魔法的人。哈哈,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一个神奇的人。”

“然而,”奎因先生说,“变戏法的人是你,不是我。”

“啊!”萨特思韦特先生热切地说,“但是没有你我变不了。我缺乏——是否可以这么说——灵感?”

奎因先生微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词太夸张了。我说出提示词,仅此而已。”

这时,店主拿着面包和一块厚厚的黄油走了进来。就在他把东西放到桌子上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几乎就在头顶上炸开了。

“一个暴风雨之夜,先生们。”

“在这样一个夜晚——”萨特思韦特先生开了个头又打住了。

“真是奇怪,”店主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哈韦尔上尉把他的新娘带回了家,第二天他就永远地消失了。”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大喊,“当然了!”

他找到头绪了。现在他明白柯灵顿·马利特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耳熟了。三个月前,他事无巨细地阅读了理查德·哈韦尔上尉离奇失踪的报道。跟英国其他的报纸读者一样,对于失踪的细节他很迷惑,而且,像其他英国人一样,他有自己的一套猜测。

“当然了,”他重复道,“就发生在柯灵顿·马利特。”

“去年冬天他狩猎的时候就住在这个房子里,”店主说,“哦,我跟他很熟。一位年轻而英俊的绅士,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人。我认为他被人干掉了。我经常看见他们一起骑马回来——他和勒库德小姐。全村的人都说他们会结婚——事实果然如此。她年轻而美丽,深受大家喜爱,尽管她是个加拿大人,还是个陌生人。其中有些秘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这让她心碎,确实伤透了她的心。你也听说了,她卖掉了那个地方然后出国了,受不了待在这里被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尽管她自己没有丝毫的错。可怜的人儿啊!一个黑暗的谜团,就是这样。”

他摇摇头,然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匆匆离开了房间。

“一个黑暗的谜团。”奎因先生温和地说。

奎因先生的声音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听来有种煽动的意味。

“你是在声称我们能解开这个伦敦警局没能解决的谜题吗?”他尖锐地问。

对方做了个特别的手势。

“为什么不行?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人们的看法会因此而改变。”

“你这个观点真奇特,”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条斯理地说,“认为事发之后人们会比当时看得更清楚。”

“时间越久,越能理顺头绪。人们会看清楚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几分钟的沉默。

“我不确定,”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道,“现在我是否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事。”

“我认为你记得。”奎因先生平静地说。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需要的所有鼓励。通常,他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是倾听者和旁观者,只有跟奎因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这种位置才会颠倒。奎因先生是个懂得欣赏的听众,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则占据了舞台的中心位置。

“就在一年多前,”他说,“阿什利庄园成为埃莉诺·勒库德小姐的财产。那是一幢美丽的老房子,但多年来疏于打理,一直空着。再也没有比勒库德小姐更好的女主人了。她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祖先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移民,传给她一批价值连城的法国文物和古董。她是个买家,也是收藏家,品位高雅,很有鉴赏力,以至于那场悲剧发生后,当她决定要卖掉阿什利庄园和园中一切东西时,塞勒斯·G.布拉德伯恩先生,那位美国百万富翁,毫不犹豫地用六万英镑买下了这座庄园。”

萨特思韦特先生顿了顿。

“我说起这些事情,”他抱歉地说,“不是因为它们与此事有关——严格说来,并没有关系——我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属于年轻的哈韦尔太太的氛围。”

奎因先生点点头。

“氛围总是很有价值。”他一本正经地说。

“所以我们知道了这个女孩的一些情况,”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道,“二十三岁,黑发,美丽,有学识,有教养,背景清白。而且有钱——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她是个孤儿。圣·克莱尔太太,一位教养很高、社会地位无可指摘的女士,和她住在一起,当保姆。但是埃莉诺·勒库德完全掌控了自己的财产。追求有钱女子的男人到处都是,无论在何种场合,打猎、舞厅,不管她去哪儿,总有一打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年轻的莱克坎恩少爷,全村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据说向她求过婚,但她不为所动,直到理查德·哈韦尔上尉出现。

“哈韦尔上尉是因为狩猎才住到当地旅店的。他是个英姿勃发的骑手,英俊、快乐、胆大。你记得那句老话吗,奎因先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谚语至少部分被应验了。两个月之后,理查德·哈韦尔和埃莉诺·勒库德订了婚。

“又过了三个月,他们结婚了。这幸福的一对儿去国外度了两个星期的蜜月,然后返回,在阿什利庄园安顿下来。店主刚刚告诉我们,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暴风雨之夜,他们回到了家。我猜这是个预兆?谁知道呢?不管怎样,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大约七点半,其中一个园丁约翰·马赛厄斯看见哈韦尔上尉在花园散步。他没戴帽子,吹着口哨。看起来他心情愉快,幸福得一塌糊涂。然而从那一刻起,就我们所知,没有人再见过理查德·哈韦尔上尉。”

萨特思韦特先生顿了顿,愉快地感受着戏剧性的时刻。奎因先生赞赏的目光给了他所需要的奖励,他继续说了下去。

“失踪不同寻常——不可思议。直到第二天,那位惊慌失措的妻子报了警。正如你所知,警方并没有成功地解开这个谜团。”

“我想,警方有些推论?”奎因先生问。

“哦,推论,是的,你说得没错。推论一:哈韦尔上尉被谋杀了。但如果是这样,尸体在哪儿?它不可能神秘地消失。另外,动机是什么?就我所知,哈韦尔上尉根本就没仇人。”

突然,他打住了,好像不太确定。奎因先生探身向前。

“你在想,”他轻轻地说,“年轻的斯蒂芬·格兰特。”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斯蒂芬·格兰特曾经负责管理哈韦尔上尉的马,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被他的主人解雇了。就在夫妻俩回来的第二天早上,非常早的时候,有人看见斯蒂芬·格兰特在阿什利庄园附近徘徊。对此,他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他曾因与哈韦尔上尉失踪有关联而被警方扣留,但是没有任何可以指控他的证据,最终他被释放了。确实,人们会认为哈韦尔上尉立马解雇他的事让他怀恨在心,但这个动机无疑不足为信。我想警方认为他们必须做些什么。你知道,正如我刚才所说,哈韦尔上尉根本没有仇人。”

“就目前所知。”奎因先生沉思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就要说到这个了。人们究竟对哈韦尔上尉有多了解?警察开始调查他的过往时,发现资料少得可怜。理查德·哈韦尔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似乎是从天而降。他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而且显然很富有。科灵顿·马利特的人懒得再多问。勒库德小姐没有父母或监护人去调查她未婚夫的前程和地位。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做主。在这一点上,警方的看法非常明确:一个富家女和一个厚颜无耻的骗子。老一套!

“但事情不全是这样。是的,勒库德小姐没有父母或监护人,但她在伦敦有一个优秀的律师事务所做她的代理人。他们提供的证据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埃莉诺·勒库德曾希望把一笔钱直接转给她丈夫,但他拒绝了。他号称自己很富裕。最后也证明,哈韦尔从来没用过他妻子一分钱。她的财产完好无损。

“因此,他不是个普通的骗子,而是对自己的目标进行了掩饰?他是否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埃莉诺·哈韦尔打算嫁给别人时进行敲诈?我承认我曾以为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直到今晚。”

奎因先生身体前倾,鼓励他说下去。

“今晚?”

“是的。我不满足于此。他是如何做到消失得这么突然、彻底的——在早上的那个时间?那正是工人们忙着干活的时候。而且他还没戴帽子。”

“关于后者毋庸置疑——既然园丁看见了他?”

“是的,园丁,约翰·马赛厄斯。有什么问题吗?”

“警方不会忽略他的。”奎因先生说。

“他们详细盘问了他。他从未改过口。他妻子为他做证。七点钟他离开小屋去温室干活儿,七点四十回来。七点一刻左右,房子里的仆人们听见前门砰地关上了。这跟哈韦尔上尉离开房子的时间吻合。啊,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吗?”奎因先生问。

“我想是这样。马赛厄斯有充足的时间干掉他的主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把尸体藏哪儿了?”

店主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先生们。”

他把一大块牛排放在桌子上,旁边是满满一盘子棕色油炸土豆。盘子里飘出的香味让萨特思韦特先生的鼻子享受极了。他觉得很舒服。

“看起来真不错,”他说,“棒极了。我们一直在讨论哈韦尔上尉的失踪。那个园丁,马赛厄斯,后来怎么样了?”

“在埃塞克斯找了个工作。我想他是不想在这一带待下去了。有些人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你懂的,并不是说我曾经相信他与此事有关。”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些牛排。奎因先生也吃了点儿。店主似乎愿意留下来聊会儿天,萨特思韦特先生自然没有反对。

“这个马赛厄斯,”他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曾经很强壮,但因为风湿病,背驼了,腿瘸了。他这个病很严重,好几次都卧床不起,什么工作也做不了。依我看,埃莉诺小姐纯粹是出于好心才留下他。他已经做不了园丁的工作了,虽然有他妻子在庄园里尽量帮忙。她是个厨子,总是喜欢帮助别人。”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飞快地问。

店主的回答让他失望了。

“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神情忧郁,还是个聋子。这并不是说我很了解他们。事发前一个月他们才搬来这儿。他们说他年轻时是个少见的好园丁,埃莉诺小姐收到的推荐信对其交口称赞。”

“她对园艺有兴趣?”奎因先生温和地问道。

“不,先生,我得说她不感兴趣,不像这儿的女人,高薪聘请园丁,而且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花园里跪着锄地。我觉得这很愚蠢。要知道,除了冬天打猎的时候,勒库德小姐并不怎么待在这儿。其余的时候她都住在伦敦,或者去国外的海边。他们说那些地方的小姐们害怕弄坏自己的衣服,甚至连个脚趾头也不伸进水里去。我听说是这样。”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

“没有……呃……哈韦尔上尉跟什么女人有过交往吗?”他问。

尽管第一个推论被驳倒了,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威廉·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根本没那回事。从来没有任何流言蜚语。一个黑色之谜,就是这样。”

“那你的推论呢?你自己怎么想?”萨特思韦特先生坚持道。

“我怎么想?”

“是的。”

“不知道怎么想。我认为他是被谋杀的,但我说不出来是谁干的。我去给先生们拿些奶酪。”

他拿着空盘子,脚步笨重地走出房间。势头减弱的暴风雨突然卷土重来,气势更胜从前。一道闪电跟着一阵响雷,这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惊跳起来,最后几声雷渐渐消逝的时候,一个女孩端着奶酪走进了房间。

她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美貌之中带着一种特有的忧郁。她和“铃铛和小丑”旅店店主长相的相似显然足以说明两人的父女关系。

“晚上好,玛丽。”奎因先生说,“一个暴风雨之夜。”

她点了点头。

“我讨厌这种暴风雨之夜。”她嘀咕道。

“也许,你是害怕打雷?”萨特思韦特先生和气地说。

“害怕打雷?这可不是我!我害怕的东西少之又少。但是暴风雨打开了人们的话匣子,聊啊聊,同样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就像许许多多的鹦鹉。爸爸一张嘴就说:‘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可怜的哈韦尔上尉……’诸如此类。”她转向奎因先生,“您听过他是怎么说的了。这有什么意义呢?人们为什么就不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呢?”

“一件事只有结束了,才能变成过去。”

“难道还没完吗?假如他就是想消失呢?绅士们有时候就会这么做。”

“你觉得是他自己想消失的?”

“为什么不行?这比认为好心肠的斯蒂芬·格兰格谋杀了他更合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有一天,斯蒂芬喝多了,对他讲话无礼了些,就被解雇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找到了另一份同样好的工作。难道这就是冷血地杀死一个人的原因?”

“但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警方确定他无罪。”

“警方!跟警方有什么关系?每当晚上斯蒂芬走进酒吧,每个人都怪怪地看着他。他们不太相信是斯蒂芬杀了哈韦尔,但又不确定,于是就斜着眼睛在一旁觑着他。看见人们都绕着你走,好像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似的,这日子过的!为什么爸爸不同意我和斯蒂芬的婚姻?‘你可以选个更好的,我的女儿。我不反感斯蒂芬,但——我们也不知道,明白吗?’”

她停了下来,胸腔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就是残酷,残酷,就是这样,”她大声喊道,“斯蒂芬,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在他的一生中,人们都会认为是他干的。这会让他变得古怪、痛苦。对此我毫不怀疑。他越这样,人们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鬼。”

她再一次停了下来。她盯着奎因先生的脸,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把她满腔的怒火引出来。

“无能为力?”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真的很苦恼。他看得出来事情不可避免。对斯蒂芬不利的证据非常模糊、也不充分,但让他很难反驳这一指控。

女孩忽然转向他。

“只有真相可以帮他!”她大声喊叫说,“如果哈韦尔上尉被人发现了,如果他回来。如果能够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打住了,似乎在啜泣着,然后急急忙忙离开了房间。

“一个好姑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总之是个悲伤的案件。我希望——我非常希望能为此做点什么。”

他那颗善良的心感到不安。

“我们正在做我们能做的事,”奎因先生说,“在你的汽车修理好之前,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他。

“你觉得我们仅仅靠这样的谈论,就能让事情水落石出?”

“你见多识广,”奎因先生说,“比大部分人见识的都多。”

“我从未受到过生活的眷顾。”萨特思韦特先生苦涩地说道。

“但即便如此,你的观察力依然很敏锐,别人视而不见的地方你却都能看到。”

“这倒是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是个很棒的观察者。”

他为自己而自豪了一把。那一刻,痛苦消失了。

“我是这么看的,”一两分钟之后,他说,“要查出事情的原因,我们必须研究结果。”

“很好。”奎因先生赞成道。

“这个案子的结果是,勒库德小姐——我是说,哈韦尔太太,她是个妻子,然而又不是个妻子。她并不自由——她不能再婚。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理查德·哈韦尔是个阴险的人,来历不明且有着神秘的过去。”

“我同意,”奎因先生说,“你看到了所有应该被看见以及不容忽视的东西。哈韦尔上尉处于舞台的中央,一个可疑的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困惑地看着他。这些话似乎表明他们想的情形不太一样。

“我们已经研究了后果,”他说,“或者说是结果。我们现在可以——”

奎因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你并没有触及严格意义上的实际结果。”

“你是对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思索片刻后说道,“一个人做事应该有头有尾。那么我们说,这场悲剧的结果是哈韦尔太太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不能改嫁;塞勒斯·布拉德恩伯先生能够用六万英镑买下阿什利庄园及其所有东西,不是吗?——而且埃塞克斯郡的某人可以给约翰·马赛厄斯弄到一份园丁的工作!尽管如此,我们毫不怀疑‘埃塞克斯某人’或者塞勒斯·布拉德伯恩设计策划了哈韦尔上尉的失踪。”

“你在挖苦讽刺。”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犀利地看着他。

“但是你肯定同意——?”

“哦,我同意,”奎因先生说,“这个想法很荒谬。然后呢?”

“让我们试着想象一下,回到发生悲剧的那一天。比方说,失踪就发生在今天早上。”

“不,不,”奎因先生微笑着说,“既然在我们的想象中我们有穿越的能力,那就让我们反过来。比如哈韦尔上尉的失踪发生在一百年前,而我们正在二〇二五年回忆这件事。”

“你是个奇怪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慢吞吞地说,“你相信过去而不是现在。为什么?”

“不久前你用了‘氛围’这个词。现在的时空里没有氛围。”

“也许真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没错,是真的。‘现在’容易导致思想狭隘。”

“说得好。”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鞠躬。

“你人真好。”他说。

“就让我们说成是——不是今年,这很困难,而是——去年,”奎因先生继续道,“你替我总结一下吧,你有语言简洁的天赋。”

萨特思韦特先生思考了片刻,他很珍惜自己的名声。

“一百年以前,我们处于火药和朝廷弄臣的时代。”他说,“是否可以说一九二四年是填字游戏和屋顶飞贼的时代呢?”

“非常好,”奎因先生赞同道,“我猜你说的是全国而非全世界?”

“关于填字游戏,我必须承认我不了解,”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但是从屋顶潜入的飞贼曾经在欧洲大陆活动频繁。你记得那一系列著名的法国庄园盗窃案吗?据推测,单独一个人是无法作案的,要进入那个庄园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有种说法是跟一群杂技演员有关系——克罗恩迪尼斯一家。我看过他们的表演——技艺精湛。一位母亲,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以一种非常神秘的方式消失于舞台。但是,我们跑题了。”

“不太偏,”奎因先生说,“只是横渡海峡。”

“用我们可敬的店主的话来说,在那儿的法国女士们连个脚趾头也不肯沾湿。”萨特思韦特先生大笑着说。

谈话停顿了一下,这似乎很重要。

“他为什么消失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难以置信,就像是变戏法。”

“对,”奎因先生说,“一个戏法。这描述很精确。你瞧,又是氛围。这个戏法的本质是什么?”

“手的敏捷欺骗了眼睛。”萨特思韦特先生流利地引用道。

“这才是关键,不是吗?为了欺骗眼睛?有时候是通过敏捷的手,有时候是通过其他手段。有很多手段,比如神枪手挥舞着一块红手帕,一些表面重要实际并非如此的东西。眼睛偏离了那些重要的东西,而被惹人注目却毫无意义的动作吸引住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探身向前,眼睛闪闪发亮。

“有点道理。想法不错。”

他继续温和地说:“神枪手。在我们所讨论的戏法中,神枪手是什么?让人拥有想象力的精彩一刻是什么?”

他猛吸一口气。

“失踪。”萨特思韦特先生喘息地说,“抛开这一点,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什么都没有?假设没有那个戏剧性的动作,事情照样发展呢?”

“你是说——假设勒库德小姐仍然卖掉阿什利庄园并且离开——无缘无故地?”

“对。”

“哦,为什么不呢?我猜,这会引起人们的谈论,房子里那些东西的价值会引起极大的兴趣——啊,等一下!”

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脱口而出:

“你是对的,有太多的注意力,太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哈韦尔上尉身上。正因为这一点,勒库德小姐便一直处在暗处。勒库德小姐!每个人都在问:‘哈韦尔上尉是谁?他从哪里来?’但,因为她是受害人,没人对她产生怀疑。她真是个法裔加拿大人吗?那些精美的传家之宝真的是祖先传给她的吗?你刚才说我们并没有太跑题是对的——只是横渡海峡。那些所谓的传家之宝是从法国庄园偷的,绝大部分都价值连城,因此很难出手。她买了这幢房子——也许非常廉价。在那里安顿下来,向一位无可指摘的英国女人支付了一大笔钱,让她陪伴自己。然后他就来了。故事情节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结婚,失踪,轰动一时。一个心碎的女人想要卖掉一切令她回忆起过去幸福的东西,多么自然的事情啊!那个美国人是个鉴定家,那些东西保真又精致,其中一些还是无价之宝。他提了个价钱,她接受了。她以一个悲伤的悲剧人物形象离开了四邻八舍。一个伟大的妙计成功了。公众的眼睛被手法的敏捷和戏法的壮观场景欺骗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顿了顿,因成功而满脸泛红。

“但如果不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弄明白。”突然,他谦逊地说,“你对我有着最为奇特的影响力。一个人往往不明白事情的真正含义就大谈特谈,而你有让人茅塞顿开的本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哈韦尔这么失踪是非常困难的,毕竟,全英格兰的警察都在找他。”

“藏在庄园里是最简单的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着说,“如果能做到的话。”

“我想,他就在庄园附近。”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忽略他意味深长的表情。

“马赛厄斯的小屋?”他惊呼,“但警察肯定搜过了啊?”

“我能想象,反复搜过了。”奎因先生说。

“马赛厄斯。”萨特思韦特先生皱着眉头说。

“还有马赛厄斯太太。”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紧紧地盯着他。

“如果那伙人真是克罗恩迪尼斯一家,”他出神地说,“他们就有三个人。两个年轻的是哈韦尔和爱丽诺·勒库德,那母亲……是马赛厄斯太太吗?但如果是那样……”

“马赛厄斯有风湿病,不是吗?”奎因先生一派天真状。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喊,“我懂了!但是这能行吗?我相信是可能的。听着:马赛厄斯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哈韦尔和爱丽诺出去花了两周时间度蜜月。婚礼前的两个星期,据说他们在镇子里。一个聪明的男人可以同时扮演哈韦尔和马赛厄斯这两个角色。当哈韦尔在柯灵顿·马利特的时候,马赛厄斯则顺利地因风湿病躺在床上,由马赛厄斯太太证实这个谎言。她的角色非常必要。没有她,就会有人怀疑真相。就像你说的,哈韦尔藏在马赛厄斯的小屋里。他就是马赛厄斯。最终,计划成功了,而阿什利庄园也被卖掉了,他和他‘妻子’就放出口风说他们在埃塞克斯郡找到了一份工作。于是,约翰·马赛厄斯和他‘妻子’就永远地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咖啡屋响起了敲门声,马特斯特走了进来。

“汽车在门口,先生。”他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起身。奎因先生也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束月光洒进房间里。

“暴风雨停了。”他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在戴手套。

“下星期警察局局长要跟我一起吃饭,”他自负地说,“我要把我的意见……哈……告诉他。”

“证明或否认都很容易,”奎因先生说,“把阿什利庄园的东西跟法国警方提供的清单做个对比——”

“正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布拉德伯恩先生的运气太坏了,但是……这个——”

“我相信,他能够承担这些损失。”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伸出手。

“再见,”他说,“我无法告诉您,对于这次意外的见面我是多么感激。我记得你说过,明天离开这里?”

“也许是今晚。我在这儿的事情处理完了……我来了又去,你知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晚上早些时候听到过同样的话。真神奇。

他朝着汽车和正在等待的马斯特斯走过去。酒吧大门口飘来了店主深沉、满意的声音。

“一个难解之谜,”他说,“一个难解之谜。就是这样。”

但他没用“黑色”这个词。“难解”一词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颜色。威廉·琼斯先生是个有眼力的人,能为他的客人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旅店里的客人也喜欢他们的谈话充满趣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慵懒地坐在舒适的豪华轿车里。他的胸膛里充满了胜利的骄傲。他看见玛丽跑出来,站在吱嘎作响的旅店招牌下。

“她根本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她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铃铛和小丑”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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