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官的情感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在蒙特卡洛的阳台上享受阳光。

每年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萨特思韦特先生照例会离开英格兰去往里维埃拉。他比任何一只燕子都要准时得多。四月的时候他回到英格兰,五月和六月是在伦敦度过的,而且从没听说他会错过阿斯科特赛马会[Royal Ascot,由安妮公主设立于一七一一年,保有“全球最奢华赛马会”的盛名。赛马会期间,女士们会戴各种夸张的帽子出席。]。伊顿和哈罗的比赛结束后,他离开城镇,在去往多维尔或勒图凯之前会拜访几家乡村别墅。九月、十月,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狩猎。通常,他会在伦敦住上两个月,作为这一年的结束。他认识每个人,可以有把握地说,每个人都认识他。

今天上午他眉头紧锁。蓝色的大海赏心悦目,公园也像往常那般令人开心,但人们让他失望了——他认为他们是穿着不体面的劣质人群。当然,有一些是赌徒,是注定要交厄运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他们是必要的背景。但他想念跟他同一阶层的精英人物,他自己那个圈子的人。

“风水轮流转,”萨特思韦特先生忧郁地说道,“以前根本支付不起游玩费用的各色人等现在都来了。当然,我老了……所有年轻人——后浪推前浪嘛——都去瑞士这些地方。”

但他怀念其他一些人:穿着光鲜的各个国家的男爵、伯爵、大公和王子殿下们。迄今为止他见过的唯一一位王子是一家不知名旅店的电梯操作员。他还怀念那些美丽而高贵的女士。这里还能见到几位,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人生这出戏剧里的一名认真的学生,但他喜欢五彩斑斓的素材。他感到失望掠过心头。价值观正在发生变化——而他,太老了,无法改变。

就在这时,他看到恰尔诺瓦伯爵夫人向他走了过来。

多年来,萨特思韦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见过这位伯爵夫人好多次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跟一位大公在一起。第二次她则跟一位澳大利亚男爵在一起。一连好几年,她的男伴都是希伯来血统的男人:面色萎黄,鹰钩鼻,戴着极为绚丽的珠宝。最近一两年,人们常看见她和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几乎还是孩子——在一起。

这会儿她正跟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在一起走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刚巧认识他,他觉得很遗憾。富兰克林·拉奇是个年轻的美国人,典型的美国中西部人,给人的印象是热情、粗鲁但惹人喜爱,是天生机敏和理想主义的奇怪组合。他跟一群年轻的美国人一同住在蒙特卡洛,这群人男女都有,基本都是一个类型。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欧洲旧世界,无论批判还是赞赏他们都直言不讳。

总体而言,他们不喜欢旅馆里的英国人,而英国人也不喜欢他们。以世界公民自居的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喜欢他们。他们的坦率和活力吸引了他,尽管他们偶尔失礼的举止让他不寒而栗。

他突然觉得对年轻的富兰克林·拉奇而言,恰尔诺瓦伯爵夫人最不适合做他的朋友。

当两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礼貌地脱帽致意。伯爵夫人妩媚地微笑着还礼。

她个子很高,身材姣好。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她的睫毛和眉毛黑得超过了任何自然的造化。

萨特思韦特先生了解到的女性秘密比任何男人知道的都多。她的化妆艺术让他肃然起敬。她那乳白色的面容看上去完美无瑕。

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眼睛周围涂着淡淡的茶褐色眼影。她的嘴唇既不是深红也不是猩红,而是一种柔和的酒红色。她穿着一件设计大胆的黑白双色衣服,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非常巧妙地衬托出了她的肤色。

富兰克林·拉奇一脸的幸福和骄傲。

“走过去了一个年轻的傻瓜。”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不过这跟我没关系,不管怎样他也不会听我的。咳咳,我的经验也是自己付出代价才得到的。”

但是他仍然觉得很担心,因为在那群人里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美国小女孩,而且他确定她压根就不喜欢富兰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交朋友。

他正打算转身原路返回的时候,瞥见上面说到的那个女孩正向他走过来。她穿着一件做工精细、量身定做的“套装”,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平纹薄棉布衬衫,脚蹬一双做工上乘、行动便捷的休闲鞋,拿着一本旅游指南。有些美国人去过巴黎之后,会穿着示巴女王[在传说中,她是古代萨巴王国的女王。]样式的衣服出现在人们面前,但伊丽莎白·马丁不是这类人。她秉持着一种坚定、一丝不苟的精神“在欧洲旅行”。她对文化和艺术有着高深的见解,急于用有限的积蓄获得尽可能多的东西。

也不知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她是有教养还是有艺术天赋,对他而言,年轻就是美好。

“早上好,萨特思韦特先生,”伊丽莎白·马丁说,“您看见富兰克林……拉奇先生……在哪儿没?”

“几分钟前我刚看见过他。”

“我猜是跟他的朋友,伯爵夫人。”女孩尖刻地说道。

“呃,是跟伯爵夫人,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迷惑不了我,”女孩高声说道,声音尖厉,“富兰克林迷上她了,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是她的行为举止很有魅力。”萨特思韦特先生谨慎地说。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一直很担心富兰克林,”马丁小姐说道,“一般来说他都非常理智,你绝不会想到他会爱上这种妖女,而且根本不听劝,要是有人想要跟他说点什么,他比大黄蜂还要疯狂。不管怎样,告诉我,她真是一位伯爵夫人吗?”

“我不太清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是。”

“这就是地道的打哈哈式的英国态度。”伊丽莎白一脸不悦,“我只想说,在萨尔贡斯普林斯——那是我们的家乡,萨特思韦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妖里妖气的大鸟。”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有这种可能。他强忍着没指出他们不是在萨尔贡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纳哥公国。在这儿,相比于马丁小姐,伯爵夫人跟周围的环境协调多了。

他没有应答,伊丽莎白则朝赌场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阳光下,没多久,富兰克林·拉奇就加入进来。

拉奇精神抖擞。

“我玩得很愉快,”他带着天真的热情宣布道,“是的,先生,这就是我所谓的见世面,跟我们在美国的生活全然不同。”

年长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沉思地看着他。

“哪里的生活都很相似,”他有些厌倦地说道,“披着不同的外衣——仅此而已。”

富兰克林·拉奇盯着他。

“我没明白您的话。”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很抱歉,年纪大的人不应该允许自己养成说教的习惯。”

“哦!没什么。”拉奇大笑,露出了漂亮的牙齿,跟他的同胞一样,“听着,我不是说我对赌场不失望,我之前认为赌博有所不同——某种更为狂热的东西。现在它让我觉得无聊、肮脏。”

“对赌徒而言,赌博关乎生死,但它并没有什么辉煌的价值。”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读点这方面的书要比亲自参与更加令人兴奋。”

年轻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算得上是大人物了,不是吗?”他问得既羞怯又坦率,让人无法见怪,“我是说,您认识所有公爵夫人和伯爵还有伯爵夫人这一类的人物。”

“他们中的许多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还有犹太人、葡萄牙人、希腊人和阿根廷人。”

“嗯?”拉奇先生说。

“我只是在解释,”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在英语社会中活动。”

富兰克林·拉奇沉思片刻。

“您认识恰尔诺瓦伯爵夫人,不是吗?”他终于问道。

“点头之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跟他回答伊丽莎白的一样。

“现在有一位女士,跟她见面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人们倾向于认为欧洲贵族已经颓废没落了。对男人而言也许是真的,但女士们不同。遇见恰尔诺瓦伯爵夫人这样优雅高贵的人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吗?她风趣、迷人、睿智,承载了几代文明的积淀,是个完完全全的贵族!”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哦,不是吗?你了解她的家庭吗?”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恐怕我对她知之甚少。”

“她姓拉辛斯基,”富兰克林·拉奇解释说,“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最为离奇的生活经历。你知道她戴的那一大串珍珠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

“那是波斯尼亚国王送给她的。她为他把一些机密文件偷偷带出国去。”

“我听说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亚国王送给她的。”

这确实是大家都知道的流言蜚语。据说这位夫人是国王陛下昔日的亲密女友[原文为法语。]。

“现在,我会向你多透露一些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听着,而听得越多就越佩服恰尔诺瓦伯爵夫人那丰富的想象力。她绝非普通的“妖女”(就像伊丽莎白·马丁说的那样)。那个年轻人在那方面非常精明,生活严谨且理想化。不,伯爵夫人一丝不苟地穿行于外交阴谋的迷宫中。她有敌人,诋毁者——这是自然的!她让这个年轻的美国人觉得自己在一睹古老王国的生活,而伯爵夫人正是中心人物,冷漠而高贵,是参赞和王子们的朋友,一个激发浪漫的忠诚之人。

“而她要跟很多人抗衡,”最后,这个年轻人热切地说道,“这很不寻常,但她从来没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女性朋友,在她一生中,女人总是跟她作对。”

“可能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你不觉得这很不像话吗?”拉奇愤怒地问道。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认为。要知道,女人有她们自己的标准,我们插手她们的事没什么好处,她们的事自己说了算。”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拉奇一本正经地说,“现如今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女人对女人不友好。你知道伊丽莎白·马丁吗?现在她完全认同我的观点。我们常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她还是个孩子,但她的想法不错。可一旦到了实践检验的时候——哼,她跟其他人一样糟糕。她根本不了解伯爵夫人,还讨厌她,当我试着跟她说一些伯爵夫人的事的时候,她根本不听。这大错特错,萨特思韦特先生。我相信民主,而且,为什么男人之间不能像兄弟,女人之间不能像姐妹呢?”

他认真地顿了顿。萨特思韦特先生试着想象出一幅伯爵夫人和伊丽莎白·马丁如姐妹般相处的场景,但失败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继续说道,“非常欣赏伊丽莎白,认为她各方面都很迷人。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萨特思韦特先生干巴巴地说,“伯爵夫人历经的岁月比马丁小姐长很多。”

富兰克林·拉奇出人意料地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她多大吗?她跟我说了。她特别坦率。我原本猜测她二十九岁,但她主动告诉我她三十五岁了。她可不像,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挑了挑眉毛,暗自里估计这位女士的年龄在四十五岁到四十九岁之间。

“我应该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别人跟你说的话。”他嘀咕道。

他的经验足以让他认识到跟这个小伙子争辩是没用的。富兰克林·拉奇正处于白热化的骑士精神的高峰,在这个时候他不会相信没有权威证据支持的任何言语。

“伯爵夫人过来了。”小伙子说着,站起身。

她带着一种契合自己气质的慵懒的优雅向他们走来。不一会儿,他们三个已经坐在了一起。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她非常迷人,但态度冷淡。她非常尊重他,询问他的意见,把他当作里维埃拉的权威人士。

整个局面被夫人巧妙地掌控着。几分钟之后,富兰克林·拉奇就被得体而明确地支走了,只剩下伯爵夫人和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对面。

她放下遮阳伞,开始拿着它在土地上画来画去。

“你对那个美国好小伙感兴趣,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她声音低沉,声调亲切。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含糊地说。

“没错,我发现他很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吟道,“我跟他说过很多关于我的事。”

“确实。”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

“都是我跟其他几个人说过的一些事,”她神情恍惚地说,“我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生活,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少有人能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奇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精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意思。毕竟,她告诉富兰克林·拉奇的那些事也许是真的。虽然这极其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没人能肯定地说:“并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作答,而伯爵夫人继续神情恍惚地望着那边的海湾。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他不再把她看作是鸟身女妖,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人,在拼命地战斗。他偷偷地从侧面扫了她一眼。遮阳伞放了下来,他能看到她眼角些许憔悴的皱纹,一侧太阳穴的脉搏跳动着。

那种愈加强烈的确定性一次又一次地流过他的全身。她是个绝望的不顾一切的人。她会冷酷无情地对待他或者其他挡在她和富兰克林·拉奇中间的那些人。但他仍然十分迷惑。显然她有很多钱,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她的珠宝令人惊叹。不可能是这一类的紧急需求。是爱情吗?他深知她那个年龄的女人确实容易爱上年轻小伙。也许是这样。他确信情况有些不同寻常。

他意识到她跟他私底下的谈话乃是一种挑战。她挑选他作为自己主要的敌人。他确信她是在驱使他能对富兰克林·拉奇多少谈一谈她。萨特思韦特先生暗自笑了。对此他足够老到。他知道什么时候保持沉默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赌场,她在俄罗斯轮盘赌中碰运气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她一番。

她反复下注,只见她的赌金血本无归。在输钱方面她的承受力不错,表现出一副老熟客的淡泊和冷静。有一两次她全都押在一处,把最大的赌注押在红方,其间某一局她赢了一点点,然后又输了。最后,她在某个数字上下了六次注[原文为法语,指的是轮盘赌中对数字1至18下的赌注。],而每次都输。然后,她优雅地微微一耸肩,转身离开了。

她身穿一件绿底的金色薄纱衣,看上去非常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亚珍珠环绕在她的脖子上,长长的珍珠耳环挂在耳朵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听见身旁的两个男人在品评她。

“恰尔诺瓦,”一个人说,“她很会穿衣,不是吗?那串波斯尼亚皇家珠宝戴在她身上很美。”

另外一个小个子、长得像犹太人的男人,满是惊奇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所以,那就是波斯尼亚珍珠了,是吗?”他问,“的确,太神奇了。”

他独自轻声笑了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并没有听到更多,因为这时他转过头,欣喜若狂地认出了一个老朋友。

“亲爱的奎因先生,”他热情地跟他握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奎因先生微笑着,魅力十足的黝黑面孔变得明朗了。

“你不应该惊讶,”他说,“现在是狂欢节,这个时候我经常在这里。”

“真的?这真是令人高兴。你想待在房间里吗?我觉得屋里太闷了。”

“外面会更舒服点,”奎因先生表示同意,“我们去花园走走吧。”

外面的空气有些凉,但算不上寒冷。两人都深吸一口气。

“这样好多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多了,”奎因先生赞同道,“我们可以自由地交谈了。我确信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的确如此。”

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切地诉说着,吐露自己的困惑,一如既往地为自己讲述故事的能力而自豪。伯爵夫人,年轻的富兰克林,不肯妥协的伊丽莎白——他将所有这些人刻画得活灵活现。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变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结束描述之后,奎因先生面带微笑地说。

“哪方面?”

“那时候你乐于在一旁观看生活展示给你的戏剧,而现在,你想参与其中,去表演。”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非常错综复杂。也许——”他迟疑了,“也许你会帮我?”

“乐意为您效劳。”奎因先生说,“我们来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种莫名的宽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兰克林·拉奇和伊丽莎白·马丁交给了他的朋友哈利·奎因先生。他很高兴看到他们相处得不错。没人提起伯爵夫人,但午餐时他听到的一则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米拉贝尔今晚抵达蒙特卡洛。”他兴奋地向奎因先生透露了这个消息。

“那个巴黎舞台上最受欢迎的人?”

“是的,我敢说你知道——这是众所周知的——她是波斯尼亚国王的新宠。我相信他给了她很多珠宝,人们都说她是巴黎最难讨好、最奢侈的女人。”

“看她今晚跟伯爵夫人见面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

米拉贝尔身材高挑,苗条,一头染成金色的秀发,面色呈浅粉色,橘红色的嘴唇,美得惊人。她穿的衣服让她看上去就像天堂里光芒四射的小鸟。她裸露的背部垂挂着好几条珠宝首饰,左脚踝上戴着一只沉甸甸的镶着一颗大钻石的脚环。

她在赌场一现身立刻引起了一阵轰动。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很难超越她了。”奎因先生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耳边咕哝道。

后者点点头。他很好奇伯爵夫人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来晚了,当她漫不经心地走向中间的一张轮盘赌桌时,周围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马罗坎平纹绉直身裙,就像社交新人穿的那样,亮白色的脖子和手臂上没有任何装饰。她一件珠宝也没戴。

“聪明,”萨特思韦特先生立刻赞赏道,“她不屑于竞争,转而占了对手的上风。”

他走了过去,站在桌子旁边。时不时地他会下一把赌注自娱自乐,赢少输多。

最后几局非常刺激,三十一和三十四两个号交替出现。赌注都堆在桌布的下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带微笑地下了今天晚上的最后一次赌注,把最大的数目押在了五号上面。

轮到伯爵夫人的时候,她倾身向前,把最大数目押在六号上。

“游戏开始了!”荷官沙哑地喊道,“不准反悔,买定离手!”

球快速旋转着,发出愉快的嗡嗡声。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它都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希望和失望的挣扎,无聊,懒散的消遣,生与死。”

咔嗒!

荷官探过身子看了看。

“五号,红方,单数赢。”

萨特思韦特先生赢了!

荷官拢过其他人的赌注,推到萨特思韦特先生面前。萨特思韦特先生伸手去拿。伯爵夫人也做了相同的动作。荷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是夫人的。”他粗鲁地说道。

伯爵夫人拿起了钱。萨特思韦特先生缩回了手。他维持着绅士的风度。伯爵夫人直视着他的脸,而他迎上了她的目光。周围一两个人指出荷官搞错了,但那人不耐烦地摇摇头,再次沙哑地喊道:

“游戏开始了,女士们先生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来到奎因先生身边。在完美无瑕的风范背后,他感到极度愤怒。奎因先生同情地倾听着。

“太糟糕了,”他说,“但就是发生了。”

“稍后我们会去见你的朋友富兰克林。我要举行一个小小的晚餐派对。”

午夜时分三个人见面了,奎因先生解释了他的计划。

“这是个叫作‘篱笆和公路’的派对,”他解释说,“我们选择见面地点,然后每个人走出去,在道义上必须邀请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富兰克林·拉奇被这个游戏逗乐了。

“如果说,他们不接受邀请怎么办?”

“你必须尽最大努力去说服。”

“很好。那见面地点在哪儿?”

“一个波西米亚风格的咖啡馆。那里专门招待奇特的客人。名叫‘小酒窖’。”

他指明位置,然后三个人就分开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幸运,他一出门就碰到了伊丽莎白·马丁,高兴地把她领了回来。他们来到小酒窖,下楼走进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那儿有一张餐桌,烛台上点着老式的蜡烛。

“我们最先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富兰克林来了——”

他猛地打住了。跟富兰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令人尴尬的时刻。伊丽莎白表现得不怎么有礼貌,而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伯爵夫人,作为一个精通世故的女人,则保持着风度。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奎因先生。跟他一起的是个瘦小、黝黑的男人,衣装整洁,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了。他就是之前犯下拙劣错误的那个荷官。

“我来介绍下,皮埃尔·沃谢先生。”奎因先生说。

小个子男人一脸困惑。奎因先生轻松而清楚地做了介绍。晚餐上来了——一顿丰盛大餐。酒上来了——口味极佳。气氛有些冷淡。伯爵夫人少言寡语,伊丽莎白也是。富兰克林·拉奇变得很健谈。他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严肃故事。奎因先生则安静而殷勤地给大家递酒。

“我跟你们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成功男人的故事。”富兰克林·拉奇声情并茂地说道。

作为一个来自禁酒国度的人,他对于香槟的欣赏表现得不输他人。

他讲了他的故事——可能没必要讲那么久。跟很多真实的故事一样,远远比不上小说。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对面的皮埃尔·沃谢似乎醒了过来。他也在尽情享受着香槟,朝桌子探了探身。

“我也有个故事讲给你们听,”他声音嘶哑,“但我要讲的是一个不成功的男人。这是一个走下坡路而非上坡路的男人的故事。并且,跟你的一样,也是个真实的故事。”

“请讲给我们听吧,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礼貌地说道。

皮埃尔·沃谢靠回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故事发生在巴黎,那儿有个男人,是个珠宝匠。他年轻,无忧无虑,工作勤勉。人都说他前途光明。一桩好亲事已经定下了,新娘不太丑,陪嫁也非常令人满意。接着,你们猜怎么了?一天早上他看见一个姑娘,可怜而瘦小的一个女孩,先生。漂亮吗?是的,也许吧,如果她不是饿得半死的话。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年轻人看来,她有一种令他无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工作,她品行端正——或者至少她是这么告诉他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昏暗中忽然传来了伯爵夫人的声音。

“为什么不会是真的?有很多这样的事。”

“好吧,就像我说的,年轻人相信了她,娶了她——愚蠢的行为!他的家人激烈反对,和他断绝了往来。但他还是结婚了——我称她为珍妮。这是件好事,他这么告诉她。他觉得她应该非常感激他。为了她,他牺牲了很多。”

“这对一个穷女孩来说是个吸引人的开头。”伯爵夫人挖苦地说。

“他爱她,没错,但一开始她就让他发疯。她喜怒无常——乱发脾气——今天对他冷若冰霜,明天又热情如火。最后,他知道了真相。她从未爱过他,嫁给他只是为了维持生活。这个真相伤害了他,极大地伤害了他,但他尽量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仍然觉得她应该对他感恩,服从他的意愿。他们吵架。她指责他。上帝啊,她责备他什么?

“你们都知道接下来的事了,对吗?注定会发生的事。她离开了他。两年了,他独自一人,在他的小店里工作,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有个朋友——苦艾酒。店里的生意也大不如前。

“后来有一天,他走进店里发现她正坐在那儿。她穿得光鲜亮丽,手上戴着戒指。他站着,揣摩着她,心跳不已——只是心跳!他不知所措。他想打她一顿,拥她入怀,把她推倒在地践踏,再跪倒在她的脚下。但他什么也没做。他拿起钳子继续工作。‘夫人,需要点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

“这让她沮丧。这不是她想要的。‘皮埃尔,’她说,‘我回来了。’他放下钳子看着她。‘你想获得原谅?’他说,‘你想让我请你回来?你是真心悔改吗?’‘你想让我回来吗?’她喃喃地说。哦,她说得多温柔啊!

“他知道这是个圈套。他渴望拥她入怀,但他很聪明,并没有这么做。他假装很冷漠。

“‘我是个基督徒,’他说,‘我会尽力照上帝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会让她低声下气,跪在我脚下。’

“然而珍妮,我这么称呼她,抬头挺胸,放声大笑,笑声邪恶。‘我在嘲笑你,小皮埃尔,’她说,‘看看这些华丽的衣服,这些戒指和手镯。我是来向你炫耀的。我想我会让你把我搂进怀里,而你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啐你一脸,告诉你我有多恨你!’

“说着她走出了商店。你们相信吗,先生们,一个女人居然这么恶毒——回来只是为了报复我?”

“不,”伯爵夫人说,“我不相信,而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不是傻子,也不会相信的。但所有的男人都又瞎又傻。”

皮埃尔·沃谢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于是,我跟你们讲的那个年轻人越发消沉,喝的苦艾酒越来越多。那个小店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卖掉了。他变成了社会底层的渣滓。后来,战争爆发了,啊,战争,挺好的。这让他离开了贫民区,教会他不再做畜生。战争磨炼着他,也让他清醒。他忍受着寒冷、痛楚和对死亡的恐惧——但他没死,战争结束时他又是个男人了。

“就在那个时候,先生们,他来到南部。他的肺被毒气感染了,他们说他必须得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说他的事来烦大家了,只消说他最后成了一个荷官就够了。之后……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在赌场又看见了她——那个毁掉他生活的女人。她没认出他来,但他认出她来了。她看上去很有钱,什么都不缺——但先生们,荷官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天晚上她把最后的赌本都押上了。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一个人能感觉到某些东西。别人也许不相信。她仍然有名贵的衣服——为什么不当掉呢?但如果这么做,你马上就会名誉尽失。她的珠宝?啊,不!我年轻时不是个珠宝匠吗?很久之前那些真正的珠宝就没有了。国王送给她的珍珠被一颗颗卖掉了,换成了赝品。而与此同时,一个人还得吃饭、付旅馆账单。没错,有钱的男人——他们注意她很多年啦。呸!他们说,她年过五十。在我看来她还算年轻。”

伯爵夫人背靠的窗户那儿传来一声颤抖的长叹。

“是的,这是个美妙的时刻。我已经观察她有两晚了。输,输,还是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全押在了一个号码上。她旁边,有位英国绅士也押了最高数目——相邻的那个号码。球转动着……那个时刻到来了,她输了……

“她跟我四目相交。我该怎么做?我冒着丢工作的风险,抢劫了那位英国绅士。‘是夫人的。’我说着,把钱推了过去。”

“啊!”

砰的一声,伯爵夫人匆匆站起身时倚着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

“为什么?”她大声说道,“那就是我想知道的,你为什么那么做?”

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停顿。两个人依旧隔着桌子面对面地看着……似乎是一场决斗。

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爬上了皮埃尔·沃谢的脸。他抬起手。

“夫人,”他说,“有一种东西叫作同情……”

“啊!”

她跌坐在位子上。

“我明白了。”

她又变成原来那个样子,平静、面带微笑。

“一个有趣的故事,沃谢先生,不是吗?请允许我给您点一支烟吧。”

她熟练地卷了个纸捻,在蜡烛上点燃,然后递向他。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让火焰点燃他双唇间的香烟。

接着,她出人意料地站起身。

“现在,我得走了。请——我不需要任何人护送我。”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本应该紧随其后,但那个法国人吃惊的大喊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晴天霹雳!”

他瞪着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那个烧了一半的纸捻,把它展开。

“我的天哪!”他喃喃地说,“一万五千法郎的支票。你们明白吗?这是她今晚赢的钱。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家当,被她用来给我点烟了!因为她太骄傲,不肯接受……同情。啊!骄傲,她总是骄傲得像个魔鬼。她独一无二……不可思议。”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了出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因先生也站起身。侍者走近富兰克林·拉奇。

“结账,先生。”他面无表情地说。

奎因先生把账单从他手中一把夺了过来。

“我感觉有些孤独,伊丽莎白,”富兰克林·拉奇说,“这些外国人,他们太急躁了!我不理解他们。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他看向她。

“哎呀,以你这种百分百的美国人的角度看,还是挺不错的。”他的声音中带有孩子般的忧伤,“这些外国人太古怪了。”

他们谢过奎因先生,然后一起走进夜色中。奎因先生收起找回的零钱,冲正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小鸟一样自鸣得意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

“好吧,”后者说,“一切都圆满结束了。我们相爱的小鸟们现在都没事啦。”

“哪些小鸟?”奎因先生问道。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吃一惊,说,“哦,没错,我想你是对的,考虑到拉丁式的观点和所有的——”

他一脸犹疑。

奎因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后的一块彩色玻璃刹那间给他披上了一件色彩斑斓的小丑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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