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来的男人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觉自己老了。这也许不令人吃惊,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他老了。粗心大意的年轻人会对他们的同伴说:“老萨特思韦特?他肯定有一百岁了——或者至少八十岁了。”甚至最好心的姑娘也宽容地说:“哦,萨特思韦特,没错,他很老了。他一定有六十岁了。”这还不算太糟,因为他六十九岁了。

尽管如此,按照他自己的看法,他不老。六十九岁是一个有意思的年龄——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年龄——一个一辈子的经验终于开始奏效的年龄。但是感觉老了——那就不一样了,心态上感到疲劳、灰心丧气,倾向于问自己一些令人沮丧的问题。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干瘪小老头,无妻无子,无亲无故,只有一批眼下看上去没什么价值的艺术藏品。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这时,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他刚才思索的东西既病态又毫无益处。他很清楚,如果他有个妻子,那么她可能会恨他,或者他会恨她,孩子们则可能会不断地给他增添麻烦,让他担心,家庭需要付出时间和情感,这会让他相当烦恼。

“平安舒服最重要。”萨特思韦特先生坚定地说——这才是重要的。

最后一个想法让他想起了今早收到的一封信。他从口袋中掏出信,又读了一遍,愉快地品味着信的内容。首先,这是一位公爵夫人写给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喜欢收到公爵夫人的来信。事实上,这封信一开头就要求他为慈善机构捐赠一大笔钱,不然她根本不会写这封信,但措辞很礼貌,所以萨特思韦特先生能够淡化第一个事实。

所以您丢弃了里维埃拉,公爵夫人写道。您的这座岛是什么样子的呢?便宜?今年,卡诺提可耻地提高了价格,而我不会再去里维埃拉了。如果您的答复令人愉快,我也许会尝试下您的那座岛,虽然我讨厌在船上待五天。不过您推荐的地方一定非常舒适——就是这样。您会变成一位一心只关心自己舒适而无所事事的人。只有一件事可以拯救您,萨特思韦特先生,就是您对他人之事的极度兴趣……

萨特思韦特先生把信折好,眼前生动地浮现出公爵夫人的容貌来:她的吝啬,她的出人意料,惊人的仁慈,尖刻的言语,百折不挠的精气神。

精气神!每个人都需要精气神。他拿出另外一封贴着德国邮票的信件——是他喜欢的年轻歌唱家写的,是一封表示感谢、深情满满的信。

我该怎么感谢您呢,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太奇妙了,很难想到几天后我会演唱伊索尔德[Isolde,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女主角。]这个角色……

很遗憾她第一次就要演伊索尔德这个角色。奥尔加是个迷人、勤勉的孩子,嗓音动听,但气质欠佳。他自顾自地哼唱着:“不要命令他,请多加理解。我,伊索尔德,请求你。”不,那个孩子没理解——那种精神——那种不屈不挠的意志——全都在最后那句“唉,伊索尔德”中表现出来了。

嗯,无论如何,他已经为某些人做了一些事。这座岛让他沮丧——为什么?哦!他为什么不去里维埃拉,那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在那里他也被人所熟知。这儿没人对他感兴趣。似乎没人意识到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公爵夫人们、伯爵夫人们、歌唱家们和作家们的朋友。岛上的人没一个具有重要的社会地位或者高深的艺术修养。大部分人连续七年、十四年或二十一年去那里,自以为自己身份不一般。

萨特思韦特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从饭店走向下面弯弯曲曲的小港口。这条路两边种满了九重葛——一大片招摇的猩红色,这让他觉得比从前更加苍老、阴沉。

“我变老了,”他嘀咕道,“变得年迈而疲倦。”

他走过九重葛,朝着尽头就是蓝色海洋的白色大街走下去的时候,他开心起来。一条脏兮兮的狗站在路的中间,打着哈欠,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极其忘我地伸展了四肢之后,坐下来尽情地挠了一通痒痒。接着,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四处寻找生活提供给它的好东西。

路的旁边有一个垃圾桶,它抱着愉快的期待跑去嗅了嗅。没错,它的鼻子没有欺骗它!腐烂的气味如此浓烈,甚至远超它的预期!它兴致越发高涨地嗅着,突然,它放纵地躺在地上,极其激动地在那个美味的垃圾堆上打了个滚。显然,今天早上的世界是狗的天堂。

最后,它疲倦了,站了起来,再次溜达到路中间。接着,没有任何警告,一辆破破烂烂的小汽车从拐角处鲁莽地疾驰过来,碾过它整个身体,然后扬长而去。

狗站了起来,端详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分钟,眼里是茫然无声的责备,随即一头倒在地上。萨特思韦特先生走过去,弯下腰察看。狗死了。他继续走路,惊叹生活的悲伤和残酷。那条狗眼中无声的责备多么奇怪啊!“哦,世界,”它似乎在说,“我所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往前走着,经过了一些棕榈树和零散的白房子;经过黑色的熔岩海滩,浪花拍岸,声声如雷,在那个地方,很久以前,一个著名的英国游泳者被海水冲走,淹死了;经过岩石水池,孩子们和老太太们浮上浮下的,美其名曰游泳;沿着陡峭的险路,曲折而上来到悬崖顶。在悬崖边有幢房子,名叫拉巴斯,很恰当[拉巴斯(La Paz),南美洲国家玻利维亚的实际首都,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首都。建在悬崖顶端的这幢房子也叫拉巴斯,所以说名字取得很恰当。]。这是一幢白房子,湖滨绿的百叶窗紧紧关闭着,有一座枝蔓缠绕的美丽花园,还有一条两边都种满了柏树、通往悬崖尽头的高原的人行道,在那里你可以俯瞰下面深蓝色的大海。

萨特思韦特先生所在的就是这个地点。他深爱着拉巴斯的那个花园。他从未走进那幢别墅,它似乎总是空无一人。曼纽尔,那个西班牙园丁挥着手向人们问候早安,殷勤地献给女士一束鲜花,而把一朵鲜花别在男士的扣眼上。他黑黢黢的面孔满是笑容。

有的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在脑子里编织关于别墅主人的故事。他最喜欢的一种是:一个西班牙舞蹈家,因美貌而闻名世界,她藏身于此,这样全世界就不知道她美貌不再了。

他想象着她黄昏时分走出房子,穿过花园。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向曼纽尔打听一下实际情况,但他抵制住了这种诱惑。他更喜欢自己的想象。

萨特思韦特先生跟曼纽尔交谈了几句,优雅地接过一朵橘色的玫瑰花蕾,继续在那条通往大海的柏树小路上走着。坐在那儿感觉非常美妙——在空荡荡的边缘地带——下面就是巨大的悬崖峭壁。这让他想起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想起了第三幕开头的特里斯坦和库维纳尔——那孤独的等待,还有从海上飞奔而来的伊索尔德,而特里斯坦死在了她怀里。(不,小奥加永远都演不好伊索尔德。康沃尔的伊索尔德,那个高贵的仇恨者和高贵的爱人……)他哆嗦了一下。他感觉到衰老、寒冷、孤独……他从生活中得到了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跟街上那条狗差不多……

一个意外的声音把他从幻想中唤醒了。他没听见沿着柏树路走过来的脚步声,让他意识到有人过来的,是英语的一个单音节词“该死”。

他四下看看,发现一个年轻人正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失望盯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立马认出了这个昨天到达的人,这让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兴趣。萨特思韦特先生称他为年轻人,是因为相对于饭店中的大多数顽固派,他是个年轻人,但他当然不止四十岁,很可能接近五十岁了。尽管如此,“年轻人”这个名词仍然适合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这种事的看法一般都是对的——他给人一种不成熟的印象。很多成年狗还会带有幼年时期的特性,这个陌生人就是这种感觉。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这家伙真是从来没长大过,没有正常地长大过。”

然而他身上没有彼得·潘式的特性。他皮肤光滑——几近饱满,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在物质生活方面非常舒适,从不让自己不快乐或者不满足。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圆,开始发灰的金发,有一点小胡子,面色非常红润。

让萨特思韦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么把他带到这座岛上。他能想象得出他射击、打猎、打马球、打高尔夫球和网球,跟美女做爱。但是在岛上,没有什么东西可用以打猎或射击,除了高尔夫和槌球也没什么运动项目,而最接近美女标准的是上了年纪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当然了,还有被优美的风景所吸引的艺术家们,但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确定这位年轻人不是艺术家。显然,他是个门外汉。

他正在思索这些时,对方开了口,又有点迟缓地意识到他单方面的搭腔可能会招致责备。

“请原谅,”他有点尴尬地说,“实际上,我被——哦,吓了一跳。我没想到有人会在这里。”

他的微笑让人消除了戒心。他的微笑迷人、友好,富有感染力。

“这是个偏僻的地方。”萨特思韦特先生同意地说,礼貌地往长凳里面挪了挪。对方接受了无言的邀请,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否偏僻,”他说,“似乎总是有人在这里。”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潜在的不满。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认为对方心地友好。为什么坚持孤独一人?也许是个约会地点?不,不是这样的。他再次仔细地暗自观察了一下他的同伴。最近他在哪儿见过这种特别的表情?无声的、困惑的怨气。

“这么说你之前来过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没话找话地问道。

“昨晚我来过这儿——晚饭之后。”

“真的吗?我以为大门一直是锁着的。”

片刻的停顿之后,这个年轻人几近阴沉地说:

“我翻墙过去的。”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来。他有种侦探一样的惯性思维,知道他的这位同伴昨天下午刚刚抵达这里。他没时间在白天欣赏这座别墅的美丽,至今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然而天黑之后,他直接来到了拉巴斯。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了看那座有绿色百叶窗的别墅,但跟平时一样,它宁静、死气沉沉、门窗紧闭。不,谜题的答案不在那儿。

“那你真的发现过这里有人?”

对方点点头。

“是的。一定来自另外一个饭店。他穿着奇装异服。”

“奇装异服?”

“是的。一副小丑装扮。”

“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喊着问道。他的同伴扭过头吃惊地瞪着他。“我猜,饭店里经常举行化装舞会?”

“哦,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当然,当然,当然。”

他气喘吁吁地顿了顿,接着补充道:

“请务必原谅我的激动。你知道催化作用吗?”

年轻人盯着他。

“从来没听过。是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本正经地引用道:“一种化学反应,其成功与否取决于某种自身保持不变的物质的出现。”

“哦。”年轻人不确定地说。

“我有一个朋友,他叫奎因先生,关于他最恰当的描述就是‘催化作用’这个词。他的出现预示着有事要发生,只要他在场,神奇的内幕就会真相大白,就会有所发现。然而,他自己并不参与整个过程。我有种感觉,你昨晚在这里遇见的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么,他就是那个出人意料的人。他吓了我一大跳。这一分钟他还没在那儿,下一分钟他就在那儿了!简直就像是从海里冒出来的一样。”

萨特思韦特先生往小高原望过去,然后低头看看下面的悬崖峭壁。

“当然了,那是无稽之谈,”对方说道,“但这就是他给我的感觉。当然了,说真的,那里连个苍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从悬崖边上看过去,“一个垂直的寸草不生的峭壁。如果你走过去,哦,那果真就是末日了。”

“一处理想的谋杀地点,确实。”萨特思韦特先生愉快地说。

对方瞪着他,似乎一时之间没听懂。接着,他含混不清地说:“哦,是的——当然了……”

他坐在那儿,用手杖轻轻地叩击地面,皱着眉头。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相似之处。那无声的、困惑的质问。那只被碾压的狗有过这样的眼神。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同样满含责备,提出了同样哀伤的问题:“哦,我信任的世界——你对我做了什么?”

在两者之间,他还看到了其他相似之处:都喜欢快乐而轻松地生活,都喜欢放任自己于欢乐的生活中,都缺乏理性的质疑。这儿足够两者活在当下了——世界如此美好,一个充满欲望的绝妙之处——阳光、大海、天空——一个不起眼的垃圾堆。然后——怎么了?一辆车撞死了那条狗。那么,是什么冲撞了这个男人?

此刻,这些深思的主题被打断了,与其说他是在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他说,“这都是为了什么?”

熟悉的词语——常常使萨特思韦特先生嘴边浮现微笑的词语,无意中泄露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私,即坚持认为生活的每一种表现都是专门为了欢乐或者痛苦而设计的。他没有作答,不多会儿,年轻人十分抱歉地微笑着说:

“我听说每个男人都应该建造一幢房子,种一棵树,有一个儿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想我曾经种过一棵橡树……”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中一动。他的好奇心被唤醒了,那种对他人之事无时无刻不在的兴趣——正如公爵夫人指责他的那样,被激发出来了。这不难。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能像任何女人那样做一个好听众,他知道插入提示词的恰当时机。没过多久,他就在倾听整个故事了。

安东尼·克斯顿——这个陌生人的名字,他的生活跟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象的差不多。他并非讲故事的好手,但他的听众轻而易举地弥补了这个缺憾。极为普通的生活——一份中等收入,当过一小段时间的兵,喜欢运动,有许多朋友,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可以做,女友众多。那种生活简直遏制了任何的想象空间。坦白说,这是一种动物的生活。“但还有一些比这更糟的事儿,”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哦,有很多比这更糟糕的事儿……”这个世界对安东尼·科斯登而言似乎是个非常好的地方。他抱怨过,因为每个人都抱怨,但绝对不是严肃的抱怨。然后——就是这件事。

最后,他说到了主题——含糊不清、语无伦次。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事。先去看了家庭医生,医生说服他去见哈利街[英国伦敦市内的一条主要街道,坐落着许多名医诊所。]的专科医生。然后——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他们试图回避,措辞谨慎地要他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他们无法伪装的是这些全是骗人的话——这让他有些丧气。结论是,还有六个月。这就是他们给予他的。六个月。

他那双困惑的棕色眼睛转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当然,这对一个人来说是个相当大的打击。一个人不知怎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而理解地点点头。

立马接受有点难度,安东尼·科斯登继续说道。如何度过那段时间呢?等死是一件很糟心的事。他不觉得自己真的病了——还没觉得。虽然有可能稍后会病发,专科医生这么说过。事实上,应该会病发。一个人根本不想死的时候却要死去,这真是荒谬。他认为最好的事情是,像平日里那样继续生活。但不知怎的,这并没有起作用。

这时,萨特思韦特先生打断了他,委婉地暗示说,是不是有个女人。

但是很明显,没有。当然了,有女人,但不是那类。他的那个小圈子朝气蓬勃。所以他暗指,他们并不喜欢行尸走肉。他不想成为行走的僵尸。这会让所有人尴尬。所以他到了国外。

“你来看这些岛屿?但,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找寻某种东西,某种难以形容却微妙的、让他迷惑的东西,然而他确定它就在那儿。“也许,你之前来过这里?”

“是的。”他几近不情愿地承认道,“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

接着,突然,看上去几乎是无意识地,他扭过头,朝别墅方向快速扫了一眼。

“我记得这个地方,”他说,朝着大海点点头,“距离永生只有一步之遥!”

“所以这就是你昨晚来这儿的原因。”萨特思韦特先生平心静气地说。

安东尼·科斯登向他投去了沮丧的一瞥。

“哦,我是说……说真的——”他抗议道。

“昨晚你在这里遇到了某个人。今天下午你又遇见了我。你的命被救了两次。”

“如果你喜欢,可以这么理解。但该死的,这是我的命。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

“这是陈词滥调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耐烦地说。

“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安东尼·科斯登宽宏大量地说,“自然,你已经说了你能说的。我自己也会劝服别人,就算我深知他是正确的。而你知道我是对的。干净利索地结束比拖延着要好——制造麻烦和花销,又打扰别人。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属于我……”

“如果有呢?”萨特思韦特先生尖锐地说。

科斯登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就算那样,我想,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不管怎样——我没有……”

突然,他打住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看着他。浪漫得无可救药的他再次暗示说在某个地方有某个女人。但科斯登否认了。他说他不应该抱怨。总体而言,他过得很好。很遗憾这种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就是这样。但是他认为,无论如何,他曾经拥有值得拥有的一切。除了一个儿子。他想有个儿子。他想有个儿子能延续他的生命。他仍然重申他有过非常棒的生活这一事实——

此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失去了耐心。他指出,仍然处于未成熟阶段的人,不能宣称自己懂得生活中的一切。因为科斯登完全没理解“未成熟阶段”这个词的含义,所以他进一步把自己的意思讲得更清楚一些。

“你还没有开始生活。你仍然处于生活的开端。”

科斯登大笑起来。

“啊,我的头发都灰白了,我四十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跟这个没关系。生活是生理成长和心理体验的结合。举个例子,我,六十九岁了,而我是真正的六十九岁。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我理解几乎所有人生经历所提供的经验。而你,就像这样一个人:谈论起一整年,却只看见了冰和雪!春天的花朵,夏日的倦怠,秋天的落叶,你都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些东西。你甚至打算拒绝这些可以了解它们的机会。”

“你似乎忘记了,”安东尼·科斯登干巴巴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只剩六个月了。”

“时间,像其他东西一样,是相对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六个月也许是你整个生命中最长久、最绚烂多彩的一段经历。”

科斯登一脸的不信服。

“易位而处,”他说,“你会做一样的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摇头。

“不,”他简单地说,“首先,我怀疑我是否有结束的勇气。那需要勇气,而我并非一个勇敢的人。其次——”

“嗯?”

“我总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突然,科斯登大笑着站起身。

“哎,先生,你很善于引导我跟你讲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就这样吧。我说得太多了。忘了吧。”

“而明天,有事故被报道出来时,我什么也不管?也不要提什么自杀?”

“随你的便吧。很高兴你意识到——你无法阻止我。”

“亲爱的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平静地说,“我很难像谚语中说的帽贝[一种水生蜗牛,其强有力的足就像吸盘一样,吸附在岩石上。]那样缠着你不放,早晚你会趁我不注意而溜走,从而实现你的计划。但是,无论如何,你今天下午没能得偿所愿。你不可能独自赴死,留下我承担把你推下去这种可能的罪名吧。”

“这倒是真的,”科斯登说,“如果你坚持留在这里——”

“我坚持。”萨特思韦特先生坚定地说。

科斯登心情愉快地大笑起来。

“那么这个计划必须暂时推迟。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回饭店了。也许咱们会再见的。”

剩下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人望着大海。

“现在,”他轻声自语道,“下一步是什么?一定有下一步。我猜……”

他站起身,在高原的边缘站了一会儿,往下看着跳着舞的海水。但没找到任何启发,于是他慢慢转身,沿着那条两边是柏树的小路往回走,走进静谧的花园。他看着这座门窗紧闭的静悄悄的房子,纳闷着,就像他以前经常感到疑虑那样。谁曾经在那儿住过,那些安静的围墙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的驱使下,他走上了那些碎石阶,一只手放在其中一扇淡绿色的百叶窗上。

令他惊讶的是,那扇窗户在他的碰触之下向后摆动了一下。他迟疑片刻,接着大胆地把它推开了。随即他后退一步,轻轻地惊呼一声。一个女人站在窗户里,跟他面对着面。她一身黑衣,头上披着一块黑色的蕾丝面纱。

萨特思韦特先生语无伦次地用夹杂着德语的意大利语(这是匆忙之中他能找到的最接近西班牙语的语言)乱说一气。他觉得无助而羞愧,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夫人请原谅。接着他急匆匆退了出来。那个女人一个字也没说。

他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她说话了,就像枪响一样尖锐的两个字:

“回来!”

这声低吼就像是给狗下达命令一样,传达出来的权威性是如此不容置疑,以至于萨特思韦特先生还没有感觉到任何不满,便不假思索地急忙转过身,一路小跑回到窗前,驯服得像只狗。那个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极为冷静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你是英国人,”她说,“我认为是。”

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表示道歉。

“如果我之前知道您是英国人,”他说,“刚才我就会表现得更好一些。我为我鲁莽地试图开窗而献上我最诚挚的歉意。恐怕除了好奇,我找不到其他借口了。我很想看看这幢迷人的房子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深沉、浑厚。

“如果你真想看,”她说,“最好进来。”

她站到一旁。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兴奋地走进房间。里面很暗,因为其他窗户的百叶窗都是关着的,但他能看出来,房间里没什么装饰,家具也很破旧,到处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不在这儿,”她说,“我不用这间房。”

她带路,而他跟在后面,走出房间,穿过一条走廊,走进另一面的一个房间。这里的窗户面朝大海,阳光洒满房间。家具跟另一个房间里的一样,质量很差,但这里有一些曾经还不错的旧地毯,一个西班牙皮质屏风,几盆鲜花。

“跟我一起喝茶,”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女主人说,她又安慰人似的补充了一句,“非常棒的茶叶,用沸水沏的。”

她走出门,用西班牙语高声呼喊着,然后返回来,在她客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第一次,萨特思韦特先生得以仔细地看清她的外表。

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与强势的个性相比,她更加阴郁、憔悴、老迈。她个子很高,皮肤晒得黑黑的,黑发,漂亮,虽然青春不再。她在房间里的时候,阳光似乎要比她不在的时候明亮两倍。没多久,萨特思韦特先生心头渐渐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温暖而充满活力的感觉,好像他那瘦削、干瘪的手伸向了一团令人宽慰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生机勃勃,因此她还剩下许多可以感染别人。”

他回忆起她让他停下来时的命令的语气,希望由他监护的奥尔加,也能浸染一点这种力量。他想:“她肯定是个很棒的伊索尔德!然而她的歌喉可能没那么好。生活的安排就是这么不尽如人意。”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怕她。他不喜欢盛气凌人的女人。

她双手托着下巴坐着,显然一直在琢磨他,并非装腔作势。最后,她点点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我很高兴你来了,”最终,她说道,“今天下午我很需要有个人跟我聊聊天,而你经常进行这种谈话,不是吗?”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人们常会对你吐露心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干吗要假装不明白?”

“这个嘛……也许……”

她自顾自地说着,根本不管他要说什么。

“一个人可以跟你说任何事,那是因为你有一半是个女人。你知道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我们做的古里古怪的事情。”

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一个面带微笑的大个子西班牙女孩把茶端了上来。是好茶——中国茶——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口品茗。

“你住在这儿?”他随意地询问道。

“是啊。”

“但不完全是吧。这幢房子通常都是关着的,不是吗?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我在这儿住的时间很多,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我只用这几个房间。”

“你拥有这幢房子很长时间了吗?”

“我拥有它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这里住过一年。”

萨特思韦特先生空洞(或者说是他觉得空洞)地说:

“那是挺漫长的。”

“一年?还是二十二年?”

这激起了他的兴趣,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地说:

“那要看情况再说了。”

她点点头。

“没错,看情况。它们是两个独立的时间段,相互之间没有关系。哪个长,哪个短?即便是现在,我也说不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沉思着。然后,她微微一笑,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了——很久了!我不后悔。你来到我的百叶窗前,想透过我的窗户看看。你经常这么做,不是吗?推开百叶窗,透过窗户看看他人生活的真面貌,如果他们让你这么干的话。而如果他们经常不让你那么做呢?想要瞒住你什么事是很困难的。你会猜测——还会猜对。”

萨特思韦特先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极度真挚的冲动。

“我六十九岁了,”他说,“我对生活的所有了解都是间接得到的。有时候这让我非常的痛苦。然而,正因为如此,我知道得很多。”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生活非常奇妙。我无法想象总是做一个旁观者是什么感觉。”

她声调中透着好奇。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起来。

“没错,你不会知道的。你的位置是在舞台的中心,你永远都是女主角。”

“说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我说得没错。曾有些事发生在你身上——总是发生在你身上。有时候,我想,发生过悲剧。是这样吗?”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直视着他。

“如果你在这里待得很久,就会有人告诉你有个英国游泳者淹死在了这个悬崖峭壁脚下。他们会告诉你他有多年轻多强壮多英俊,还会告诉你他年轻的妻子是从山崖上看着他淹死的。”

“是的,我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

“那个男人是我的丈夫。这是他的别墅。我十八岁的时候他带我来到这里,而一年之后他死了——被浪花冲到了黑色岩石上,遍体鳞伤,身体残缺不全,被撞死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叫一声。她向前探了探身,灼热的目光聚集在他脸上。

“你提到了悲剧。你能想象到比那更加悲惨的事情吗?对一个年轻的妻子而言,刚结婚一年,无助地站在那儿,而她深爱的男人在跟死神搏斗,然后失败了——多么可怕啊。”

“可怕。”萨特思韦特先生真挚地说道,“太可怕了。我同意你的说法。生活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突然,她大笑起来,头向后仰去。

“你错了,”她说,“还有更可怕的事,那就是年轻的妻子站在那儿,希望并渴望她的丈夫淹死……”

“但是,上帝啊,”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道,“你不是说——”

“没错,的确是。那才是真的。我跪在那里,跪在悬崖上祈祷。西班牙仆人们以为我在祈祷他能获救,但其实不是。我在祈祷但愿我没想让他死。我在反复说着一件事:‘上帝啊,帮帮我吧,让我别希望他死掉。上帝啊,帮帮我吧,让我别希望他死掉。’但这毫无用处。我由始至终都希望——希望——然后我梦想成真。”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柔的声音说道:

“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吗?是一个人无法忘怀的事情。当我知道他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回来折磨我时,我高兴坏了。”

“我的孩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吃一惊地说。

“我知道。我那时太年轻了,无法接受那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些事应该发生在一个人年龄稍大的时候,对兽行更有准备的时候。要知道,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很棒,当他求我嫁给他时我又是那么幸福和骄傲。但是事情马上就不对劲了。他对我发脾气——我做什么事都不能让他高兴——然而我那么努力地去尝试取悦他。不久,他变得喜欢伤害我。首先是恐吓我。那是他最享受的。他想出各式各样的方法……可怕的方法。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想,他真是有点疯狂。我独自在这儿,任凭他摆弄,而残忍开始成为他的嗜好。”她睁大眼睛,目光黯淡,“最惨的是我的孩子。我怀孕了,因为他对我做的一些事,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我的小宝贝。我也差点死了——但我没有。我真希望当时自己死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叹息。

“后来我进行了反击——情况就如我跟你说的那样。一些住在旅馆的女孩向他发起挑战。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所有的西班牙人都跟他说在那儿冒险下海是疯狂的。但他非常自负——他想炫耀一下。于是我——我眼看着他淹死了——而且很开心。上帝不该让这种事情发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伸出他那干巴巴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像个孩子那样紧紧地抓住了它。她脸上的成熟褪去了,他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她十九岁时的样子。

“一开始,似乎太过美好而显得不够真实。房子是我的了,我可以住在里面。而且再也没人能伤害我了!要知道,我是个孤儿,没有近亲,没人关心我发生了什么事。这倒让事情简单了很多。我喜欢住在这儿——在这幢别墅里——它看上去就像天堂。没错,像天堂。我从来没那么高兴过,而以后也没那么高兴过。只需要一觉睡醒,一切都好——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不用担心他下一步要对我做些什么。没错,它是天堂。”

她停顿了很久,最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

“然后呢?”

“我想人类永远都不知满足。起初,只要有自由就足够了。但过了一阵子,我开始觉得……呃……孤独。我开始想念我那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我想要一个孩子,也想要一个玩伴。我非常渴望拥有一个可以跟我玩耍的人或者东西。这听上去很蠢、很幼稚,但就是那样。”

“我理解。”萨特思韦特先生严肃地说。

“很难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有个年轻的英国人暂住在旅馆里,他误闯进这个花园里。当时我穿着西班牙式的衣服,他以为我是个西班牙姑娘。我觉得装成西班牙姑娘应该非常有趣,所以就扮演起来。他的西班牙语说得很烂,但能说一点。我告诉他这幢别墅属于一位出门在外的英国女士,我说她教过我一点英语,并且假装英语说得不流利。多么有意思啊——多么有趣——即便是现在我还能记得那是多么的有趣。他开始向我求爱。我们达成一致,假装这幢别墅是我们的家,我们刚刚结婚,要住在这里。我建议我们可以试着推开其中一扇窗户——就是你今晚试着推开的那扇。窗户打开了,里面满是灰尘,无人打理。我们悄悄溜进去。太令人激动,太美妙了。我们假装它就是我们的房子。”

突然她打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切似乎都很美——像一个童话。对我而言,这件事的可爱之处在于它不是真实的。不是真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他明白她,也许比她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那个吓坏了的、孤独的孩子沉浸在这一切都是如此安全的假想中,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猜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出来探险,但很可爱。我们继续假装着。”

她停了下来,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然后再次说了起来:

“你明白吗?我们继续假装……”

随即她又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到这幢别墅。我透过卧室的百叶窗看见了他。当然了,他想不到我在里面。他仍然以为我是个西班牙的农家女孩。他站在那儿,四处看着。他曾经要求我跟他见面。我说我会的,但我没打算去。

“他站在那儿,一脸焦虑。我觉得他是在担心我。他人真好,会为我担心。他人真好……”

她再次顿了顿。

“第二天他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九个月后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一直快乐得不得了。能够如此平静地拥有一个孩子,没人伤害你或者令你痛苦。我真希望当时我记得问那位英国青年的教名,这样就能用他的名字给我的孩子命名了。不过那样似乎很无情,很不公平。他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拥有的东西,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但是,当然了,我跟自己说,他不会这么想——知道这件事只会让他烦恼和担心。我只是他一次短暂的消遣,仅此而已。”

“那个孩子呢?”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他非常出色。我叫他约翰。优秀极了。我希望现在你能看到他。他二十岁,即将成为一名采矿工程师。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最亲爱的儿子。我告诉他,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就去世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凝视着她。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而不管怎样,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他十分肯定还有别的内容。

“二十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沉思地说,“你从没考虑过再婚吗?”

她摇摇头。一抹红晕在她晒黑的脸上缓缓地蔓延开来。

“孩子对你而言已经足够了——一直如此?”

她看着他,双眼散发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发生了如此古怪的事情!”她喃喃地说,“如此古怪的事情……你不会相信这些事——不,我错了,也许你会相信。我不爱约翰的父亲,当时不爱。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孩子会像我。但他不像。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亲——只像他的父亲。通过他的孩子,我学会了了解那个男人。通过孩子,我学会了爱他。现在,我爱他。我会永远爱他。也许你会说这是种想象,我创造了一个理想人物,但不是这样的。我爱那个男人,那个真实的、有人类本性的男人。如果明天见到他,我就能认出他来,即便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爱上他让我变成了一个女人。我爱他,就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对他的爱中生活着,至死方休。”

她突然打住了,质问她的听众。

“你是否觉得我疯了——说这些奇怪的事?”

“哦,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又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的了解?”

“我想是的。但还有别的,是吗?有些事你还没告诉我?”

她面色一沉。

“是的,是有些事。你很聪明,猜到了。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那种容易欺瞒的人。但我不想告诉你——而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知道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他看着她。她勇敢而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心里想:“这是一个测试,所有线索都在我手中。我应该能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确,我就能知道。”

一阵停顿,然后他缓缓说道:

“某些事不对劲。”他看到她眼皮微颤,知道自己路子走对了。

“有些事不对劲。突然间,这么多年之后。”他感觉自己在探索——探索,她心里那个黑暗的角落,在那儿,她试图向他掩盖她的秘密。

“那个男孩——事情跟他有关系。你不会在意其他任何事。”

他听见她发出非常微弱的喘息,知道自己探索对了。一件残忍但必要的事。她的意志在跟他的对抗。她有一种主导一切的无情的意志,但在他温顺的态度背后也隐藏着意志力。他心底有种天赐的自信:他正在做他的分内事。他感到一种短暂的轻蔑的同情,为那些以追踪犯罪为职业的人。这种心理侦探工作,这种线索的收集,事实的挖掘,越来越接近目标时的狂喜……她那想对他隐瞒真相的激情帮助了她。随着他越来越逼近真相,他感到了她那种对抗式的固执。

“你说,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这样对我最好。但你不是一个考虑非常周详的女人。你不会因为给一个陌生人带来暂时的小麻烦而退缩。事情不止这样,对吗?如果你告诉我在事实面前你让我成了共犯。那听上去好像是在犯罪。不可思议!我不可能把犯罪跟你联系在一起。或者只有一种犯罪——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抓住她的手腕。

“那就是了!你在考虑自杀。”

她一声低呼。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但是为什么?你并非对生活生厌。你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容光焕发地生活着。我从未见过更甚于你的女人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一绺黑发捋到脑后。

“既然你猜到这么多事,我最好还是告诉你真相。今晚我不该让你进来的。我本该知道你会看明白很多事。你就是那种人。你说对了。是因为那个男孩。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上次回家,他悲伤地说起了他的一个朋友,而我意识到一些事。如果他发现他是私生子,肯定会伤透心的。他是骄傲的——极其骄傲!有个姑娘。哦,我就不详细说了。但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想知道关于他父亲的一切——他想知道详情。自然,姑娘的父母也想知道。当他发现真相,他就会跟她断交,自我放逐,毁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年轻、愚蠢,那么做是执迷不悟!也许这些都是真的。但是‘人们应该怎样’重要吗?他们就是他们的样子。这会让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来之前,发生一场意外,一切都会湮灭在对我的哀悼中。他会浏览我的文件,一无所获,因此而气恼我几乎什么都没告诉他。但他不会怀疑事实。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必须有人为幸福付出代价,而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哦,这么多的幸福。而事实上这代价也会很容易办到。一点点勇气……跳下去——可能只是片刻的痛苦。”

“但是,亲爱的孩子——”

“别跟我争论。”她突然激动起来,“我不会听老套的劝导。命是我自己的。直到现在,它一直都是为了满足约翰的需要。但是他不再需要它了。他想要一个伴侣——一个配偶——他会更乐意转向她,因为我再也不在那里了。我的生命没用了,但是我的死亡会有用处的。而我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喜好处理我自己的生命。”

“你确定?”

他严厉的语气令她吃惊。她有点结巴地说:

“如果它对任何人都没用处,而我对此是最好的鉴定人——”

他再次打断了她。

“不见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着。我来给你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来到某个地方——要自杀,我们姑且这么说。但是偶然间他在那儿看见了另外一个男人,所以他没达到目的,于是走开了——继续活下去。第二个男人救了第一个男人的命,并非因为在他生命中是必需的或者重要的,而仅仅是因为某个时刻他在某个地点这一实际情况。今天,你自杀了,也许,五年、六年、七年之后,某个人会死去或者遇到灾难,仅仅是因为你没在某个特定的位置或地点出现。也许是一匹脱缰之马从大街上跑过来,看到你时便跑向了另一边,因此没能踩死在水沟里玩耍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许会长大成人,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或者发现了一种治疗癌症的药。或许没有这么夸张的戏剧性情节。也许他只是长大了,享受着日常生活的幸福。”

她盯着他。

“你是个奇怪的男人。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想过……”

“你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道,“但是你敢否认你可能正在参演一场神圣造物主指挥的大型戏剧吗?可能直到戏剧结束你才会出场——也许根本无足轻重,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给另一个演员提示台词,戏剧就会中断,整座大厦可能会坍塌。你作为你,也许跟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一个在某个特定地方的人,你的重要性可能是无法想象的。”

她坐下来,仍然盯着他。

“你想让我干吗?”她简单地说道。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胜利时刻。他下达了命令。

“我想你至少答应我一件事——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要鲁莽行事。”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答应。”

“还有一件事,请帮个忙。”

“什么事?”

“不要关闭我进来的那个房间的百叶窗,今晚,在那儿守夜。”

她好奇地看着他,但点头同意了。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觉得自己有一点虎头蛇尾,“我真得走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

他局促不安地走了出来。那个身材魁梧的西班牙姑娘在走廊上碰见了他,为他打开侧门,同时好奇地盯着他。

他到饭店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阳台上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萨特思韦特先生径直朝它走了过去。他很兴奋,心跳得很快。他觉得一件大事就掌握在手中,一着不慎——

但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自然而随意地对安东尼·科斯登说着话。

“一个温暖的夜晚,”他说,“坐在悬崖上,我完全忘记了时间。”

“你一直坐在那里?”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饭店的旋转门开了,某人走了进去,一束光线忽然落在对方脸上,照亮了他沉闷、痛苦的表情,还有令人无法理解的无声的忍耐。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的情况要比我糟糕。幻想、猜想、推测——它们能对你产生很大影响。这么说吧,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对抗痛苦。动物式的无法理解的盲目的痛苦——那是很可怕的……”

突然,科斯登嗓音沙哑地说道:

“晚饭后我要散散步。你——你懂吗?第三次将是幸运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干涉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出于好意,但我敢保证,这没用。”

萨特思韦特先生挺直了身子。

“我从不干涉他人。”他说,从而隐瞒了他到这里的所有目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科斯登继续说道,但被打断了。

“请原谅,但请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没人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他们可以猜想,但几乎总会猜错。”

“这个嘛,也许是这样。”科斯登心下生疑,有点吃惊。

“想法只是你自己的,”对方说道,“没人能改变或者影响你想让想法产生的作用。让我们谈论一个不那么痛苦的话题。例如,那幢古老的别墅。它有种奇妙的魔力,地处偏僻,与世隔绝,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奥秘。它诱使我做了一件没把握的事。我试着推了其中一扇百叶窗。”

“是吗?”科斯登猛然转过头,“但是,窗户当然是关闭的了。”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它是开着的。”他温柔地补充道,“倒数第三扇。”

“啊呀,”科斯登脱口而出,“那就是——”

他突然停住了,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然看到了他眼睛中跃动的光。他满意地站起身。

但他心头仍然有点不安。用他最喜欢的戏剧比喻来说,他希望他正确地说出了自己那几行台词,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台词。

但是反复思索之后,他那艺术家的评判得到了满足。在去悬崖的路上,科斯登会尝试推那扇百叶窗。这是人类抗拒不了的本性。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带领他来到这个地方,同样的记忆会带他前往那扇百叶窗。之后呢?

“明天早上就能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继续有条不紊地换衣服吃晚饭去了。

十点钟左右,萨特思韦特先生再次站在拉巴斯花园里。曼纽尔微笑着向他道“早安”,递给他一朵玫瑰花苞,萨特思韦特先生仔细地将花插进扣眼里。接着,他继续朝房子走去。在那儿,他站了几分钟,向上看看宁静的白墙,爬满橙色匍匐植物的小路,还有那些淡绿色的百叶窗。如此寂静,如此安宁。整件事是一场梦吗?

但是就在这时,其中一扇窗打开了,一直占据萨特思韦特先生脑海的那位夫人走了出来。她脚步轻快,身形摇曳,径直朝他走来,如同被狂喜的巨浪推动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红光满面。她就像家具摆设上面那快乐的人。她没有犹豫,没有怀疑和恐惧。她径直走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跟前,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吻他——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巨大的深红的玫瑰,非常柔软——这就是他之后的感受。阳光,夏日,歌唱的鸟儿——他觉得自己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温暖、喜悦、生机勃勃。

“我太幸福了,”她说,“亲爱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你就像童话故事里好心的魔法师。”

她顿了顿,幸福得喘不过气。

“今天,我们要去……领事那里……结婚。当约翰回来的时候,他父亲会在那儿。我们会告诉他过去发生了一些误会。哦,我太幸福了……如此幸福……真幸福。”

幸福的确就像潮水般向她涌来。温暖的欢天喜地的浪花拍打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发现自己有个儿子,这让安东尼非常惊讶。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在意或者关心。”她信心十足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说,“事情如此顺利,又这么圆满地结束,难道不是很奇妙吗?”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一个孩子,仍然是个孩子——带着她虚构的爱情——她那个以两个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美好结局的童话故事。

他温和地说:

“如果在最后的这几个月你带给你的爱人幸福快乐,那你真的是做了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

“哦!”她说,“你不会觉得我会放任他死去吧?过了这么多年——当他来到我身边。我认识很多人,连医生都放弃了,但他们现在还活着。死亡?他当然不会死!”

他看着她——她的力量,她的美丽,她的活力,她不屈不挠的勇气和意志。他也知道医生会搞错……个人因素——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重要或者多么不重要。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轻蔑和消遣。

“你认为我不会让他死,是吗?”

“是的。”最终,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说,“不管怎样,亲爱的,我认为你不会……”

然后他向下朝那条两边是柏树的小路走去,来到俯瞰大海的凳子那儿,发现了他希望见到的那个人。奎因先生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一如既往的黝黑、忧郁,面带微笑,神情忧伤。

“你在等我吗?”他问。

萨特思韦特先生回答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们一同坐在凳子上。

“我有个想法,根据你的表情判断,你又一次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过了一会儿,奎因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埋怨地看着他。

“好像你一无所知似的。”

“你总是指责我无所不知。”奎因先生微笑着说。

“如果你一无所知,前天晚上你为什么在这儿——等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反问道。

“哦,那个——”

“是的,是那件事。”

“我有项任务要完成。”

“为了谁?”

“有时候你会别出心裁地称我为死者的律师。”

“死者?”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困惑,“我不明白。”

奎因先生瘦长的手指指着下面蓝色的大海。

“二十二年前有个男人在那儿淹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假设,那个男人深爱着他的妻子。爱情能让男人变成魔鬼,也能让男人变成天使。她对他有种少女的崇拜,但他永远无法碰触到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这驱使他疯狂。他因爱而折磨她。类似的事件发生过很多。你和我知道的一样多。”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我见过这样的事——但很少——非常罕见……”

“而你也更常见到类似悔恨这种事——想要弥补的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去弥补。”

“但是,死亡来得太快……”

“死亡!”奎因先生声音中带着轻蔑,“你相信来生,是吗?谁告诉过你同样的心愿、同样的渴望不能在另外一种生活中实现呢?如果这种愿望足够强烈——它会找到一名使者。”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起身,有些发抖。

“我得回饭店了,”他说,“如果你也走那条路的话……”

但奎因先生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头的时候,看见他的朋友正向悬崖边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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