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小丑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漫步在邦德大街上,享受着阳光。他一如既往地穿戴整齐而时髦,朝哈彻斯特美术馆走去,那里正在举办弗兰克·布里斯托的画展。这人是个新人,迄今为止默默无闻,但有迹象表明他会一夜成名,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恰好是一名艺术赞助者。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走进哈彻斯特美术馆,立刻就有人认出了他,愉快地微笑着冲他打招呼。

“上午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还以为您过一会儿才会到。你知道布里斯托的作品吗?不错——确实很不错。非常独特的那种。”

萨特思韦特先生买了一份目录,穿过开阔的拱形走廊,走进展示艺术作品的长厅。这是些水彩画,画技十分高超,很像彩色蚀刻版画。萨特思韦特先生沿着墙慢慢地走,细细地看,总体而言比较满意。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值得他过来,他的画有创意、有想象力,技术极为严谨且细致。当然了,也有些粗糙之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其中含有一些几近天才的成分。萨特思韦特先生在一幅小小的展现威斯敏斯特桥的佳作前停顿片刻。桥上有拥挤的公共汽车、电车和匆匆的行人。小小一幅画,但美得惊人。他留意到,这幅画叫作“蚂蚁堆”。他继续走着,突然,他屏住呼吸,想象力完全被吸引住了。

这幅画叫作“死去的小丑”。画面最重要的位置是铺着黑白相间大理石块的地板。小丑仰卧在地板中央,双臂展开,穿着红黑相间的小丑服。他身后是一扇窗,窗外有个人凝视着地板上的他,那人的轮廓映衬着落日的红光,好像跟前者是同一个人。

这幅画之所以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激动,原因有二:第一个是,他认出了,或者说是他觉得他认出了画中那个男人的脸——和萨特思韦特先生认识的奎因先生极为相像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曾在某些神秘的场合下见过他一两次。

“我肯定没弄错,”他咕哝道,“如果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根据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经验,奎因先生的每次出现都跟某种重要的事件脱不了干系。

如前所述,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兴趣的第二个原因是:他认出了画中的场景。

“查恩利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奇怪——非常有趣。”

他更为仔细地看着这幅画,不明白这位艺术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一个死了的小丑躺在地板上,另一个小丑在窗外往里看,而且是同一个小丑?他沿着墙壁缓缓走着,出神地看着其他画作,脑子里一直在想同一件事。他很兴奋。今天早上生活还略显单调呢,现在却不同了。他很肯定自己就要遇到令人激动且趣味十足的事情了。他走到桌前,哈彻斯特美术馆的高官科布先生正坐在那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认识他很多年了。

“我有兴趣买三十九号,”他说,“如果它还没有卖出去的话。”

科布先生查了查账本。

“这一批中最好的,”他咕哝道,“真是一幅佳作,不是吗?对,还没卖。”他说了个价格,“这是个很好的投资,萨特思韦特先生。明年这个时候,你得支付三倍的价钱。”

“在这种场合你们总会这么说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说道。

“这个嘛,我说得不对吗?”科布先生问道,“我相信,如果你想卖掉你的藏品,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一幅画的价格比你买入时低。”

“我要买这幅画,”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现在我可以给你开支票。”

“你不会后悔的,我们相信布里斯托。”

“他是个年轻人?”

“二十七八岁吧。”

“我想见见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某天晚上他会过来跟我共进晚餐?”

“我可以给你他的地址。他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你的名字在艺术界很有分量。”

“过奖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下面的话被科布先生打断了:

“他来了。我这就把他介绍给你。”

他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萨特思韦特先生跟着他一起朝一个身材高大、举止笨拙的年轻人走去。他靠墙站着,身后的墙上是一幅一张怒容满面的脸随意打量世界的画。

科布先生做了必要的介绍,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做了一小段正式而礼貌的发言。

“刚才,我非常荣幸地获得了您的一幅画——《死去的小丑》。”

“哦!啊,你不会吃亏的,”布里斯托不客气地说,“那画可真不错,虽然我不该自吹自擂。”

“看得出来,”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对您的作品非常感兴趣,布里斯托先生。对这么年轻的人而言,它显得格外成熟。我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某天晚上跟我共进晚餐?你今晚有约吗?”

“实际上,还没有。”布里斯托说,仍然没表现出过分夸张的谦卑。

“那八点怎么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

“哦,好,”布里斯托先生说,“谢谢。”很明显是找补的。

“一个自我评价很低的年轻人,也害怕这个世界会这么看待他。”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来到邦德大街的阳光下时做的总结。而他对同胞的判断极少有误。

弗兰克·布里斯托大约八点零五分到达。主人及另外一位客人正在等他。萨特思韦特先生介绍说另一位客人是蒙克顿上校。他们立马就开饭了。椭圆形的红木桌旁边还有第四个座位。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说:

“我期望我的朋友奎因先生会顺路过来拜访,不知道你是否遇见过他,哈利·奎因先生?”

“我压根没见过谁。”布里斯托粗鲁地说。

蒙克顿上校兴趣满满地盯着这位艺术家,就像在看新品种的水母。萨特思韦特先生尽量推动谈话友好地进行。

“我对你的那幅画产生了特殊的兴趣是因为我认出了那个场景是查恩利的带露台的房间,我说得对吗?”艺术家点点头,于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道,“非常有趣。我以前在查恩利住过几次,也许你认识这家的人?”

“不,我不认识!”布里斯托说,“那种家庭可不愿意认识我。我是坐大型游览车去那儿的。”

“老天!”蒙克顿上校没话找话说,“坐大型游览车,天哪!”

弗兰克·布里斯托怒视着他。

“为什么不行?”他狠狠地质问。

可怜的蒙克顿上校大吃一惊。他埋怨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像在说:

“你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可能会对这些原始生物感兴趣,但为什么要拉我下水?”

“哦,大型游览车,糟糕的东西!”他说,“在不平的路段上会颠簸得厉害。”

“如果你买不起劳斯莱斯,就得坐大型游览车。”布里斯托凶巴巴地说。

蒙克顿上校冲他干瞪眼。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

“除非我能想办法让这个年轻人放松,不然我们会度过一个令人苦恼的夜晚。”

“查恩利总是令我着迷,”他说,“那场悲剧发生后,我只去过一次。一幢阴冷的房子——幽灵一般。”

“没错。”布里斯托说。

“实际上有两个真正的鬼,”蒙克顿说,“查理一世腋下夹着他的脑袋,在阳台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忘记原因了,但我能确定。再有就是拎着银水壶哭泣的女人,查恩利家族一个成员去世后,人们常看到她。”

“胡扯。”布里斯托轻蔑地说。

“他们一定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家族,”萨特思韦特先生赶紧说,“四个拥有爵位的人横死,最近这位查恩利勋爵又是自杀。”

“令人毛骨悚然,”蒙克顿严肃地说,“事发时我正好在那里。”

“让我想想,肯定是十四年前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从那时起,那幢房子就被封了。”

“关于这一点我倒不觉得奇怪,”蒙克顿说,“对一个年轻姑娘而言,这肯定是个极大的打击。他们结婚一个月,刚刚度完蜜月回到家。为了庆祝他们回家,家族还举行了大型的化装舞会。就在客人们即将到达的时候,查恩利把自己反锁在橡木厅,饮弹自尽。事情并没到此结束。请原谅。”

他的头忽然转向左边,望着对面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抱歉地笑了起来。

“我神经过敏了,萨特思韦特。刚才我觉得有人坐在那张空椅子里对我说了些什么。”

“是啊,”片刻后他继续说道,“对阿利克斯·查恩利来说,这是个极为可怕的打击。她是那种美丽得耀眼的女孩,充满了人们所谓的生活的喜悦,而现在,人们说她就像个幽灵。我很多年没见过她了。我觉得她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国外吧。”

“那个男孩呢?”

“那男孩在伊顿公学。我不知道他成年后会做什么。我认为他不会重开那幢老房子。”

“它会成为一座不错的大众休闲娱乐公园。”布里斯托说。

蒙克顿上校冰冷而厌恶地看着他。

“不不,你本意并非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如果你真这么想就不会画那幅画了。传统和氛围是无形的东西。他们花了几个世纪来建造,如果你毁了它们,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重建起来。”

他站起身。“我们去吸烟室吧。我在那儿放了些查恩利的照片,想给你们看一下。”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一个业余爱好是摄影。他很自豪自己是《朋友们的家》这书的作者。这些朋友的地位都很高,而这本书让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公众形象变得很势利,而这对他很不公平。

“这是我去年拍摄的一张那个带露台的房间的照片,”他说,并把照片递给布里斯托,“你看,拍摄角度跟你画作中的几乎一样。那块地毯很不错,可惜照片显不出它的颜色来。”

“我记得这块地毯,”布里斯托说,“颜色很美,就像一团火焰在燃烧。不过,这地毯铺在那里显得有点不和谐。对那个铺着黑白方块的大房间而言,地毯的尺寸不对。房间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地毯,它破坏了整体的效果,就好像一大片血迹。”

“也许是这一点给了你创作灵感?”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也许吧,”布里斯托若有所思地说,“乍看起来,人们自然会在这间装了嵌板的房间里上演悲剧。”

“橡木厅,”蒙克顿说,“没错,就是那个闹鬼的房间。那里有一个牧师藏身的洞——壁炉旁边一块可移动的嵌板,相传查理一世曾经在那儿躲藏过。曾经有两个人因为决斗而死在那个房间里。要我说,雷吉·查恩利就是在那儿开枪自尽的。”

他从布里斯托手中拿过照片。

“哦,那是一块布哈拉地毯,”他说,“值几千英镑,我想。我在那儿的时候,它铺在橡木厅——一个合适的地方。铺在大理石地面上看上去傻乎乎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他拉过身边的空椅子,然后意味深长地说:

“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挪走的。”

“肯定是最近。哦,我记得悲剧发生那天曾经说到这块地毯。查恩利说它真应该压在玻璃下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摇头:“悲剧发生后,房子立即被封锁了,每样东西都保持了原样。”

布里斯托提了个问题,打断了谈话。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已然发生了改变。

“查恩利老爷为什么要开枪自杀?”他问。

蒙克顿上校不安地在椅子里动了动。

“没人知道。”他含混地说。

“我假定,”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说道,“他是自杀的。”

上校茫然而惊奇地看着他。

“自杀,”他说,“当然是自杀了。老兄,我当时就在那里。”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身边那个空椅子看了看,微微一笑,好像在笑一个别人看不到的隐秘的笑话。他平静地说道:

“有时候人们在若干年后看到的东西会比当时清晰得多。”

“胡说,”蒙克顿杂乱而仓促地说,“一派胡言!记忆模糊时怎么可能比记忆清晰鲜活时看问题还清楚?”

但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观点意外地得到了支持。

“我懂你的意思,”这位艺术家说道,“我得说也许你是对的。这是一个比例的问题,不是吗?不仅仅是比例的问题,还有相对性之类的。”

“要我说,”上校说,“所有爱因斯坦的这些东西都是鬼扯。招魂巫师和老掉牙的幽灵的故事也是!”他愤怒地瞪着周围,“当然是自杀了,”他继续说道,“我目睹了事情的发生!”

“跟我们说说这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样的话,我们也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怒气平息了一些的上校嘀咕了一句,在椅子上坐得更加舒服了一些。

“整件事都非常出乎意料,”他开始说道,“查恩利跟平时一样。一大批朋友为了这个舞会而待在房子里。没人能想到他会在客人们陆续抵达的时候开枪自尽。”

“如果他等客人们走了以后再动手,可能会让人好受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当然了。感觉简直糟透了——做那种事。”

“一反常态。”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没错,”蒙克顿承认,“不像查恩利所为。”

“可他是自杀的?”

“他当然是自杀的。我们三四个人站在楼梯顶端,我、奥斯特兰德家的女孩、阿尔吉·达西——哦,还有其他一两个人。查恩利从下面的大厅经过,然后走进橡木厅。奥斯特兰德家的女孩说他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眼睛盯着前方——但是,当然这是瞎扯,她从我们站的那个地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他走起路来弯腰驼背的,似乎背负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其中一个姑娘大声喊他——她是个家庭教师,我想应该是查恩利夫人出于好心才邀请她的。她正在找查恩利,要给他带个消息。她大声喊道:‘查恩利老爷,查恩利夫人想知道——’他并没有在意,而是走进橡木厅,砰地关上门,我们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接着,一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了枪声。

“我们冲下楼梯,来到大厅里。橡木厅里有另外一扇门通向带露台的房间。我们试着打开,但也锁上了。最后我们只好破门而入。查恩利躺在地板上——死了——右手边有一把手枪。那么,除了自杀还能是什么?别跟我说是意外。只有另外一种可能——谋杀——可没有凶手就不会有谋杀。我想你们都同意这一点。”

“凶手也许已经逃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暗示说。

“不可能。如果有几张纸和一支笔,我会给你画出那个地方的平面图。橡木厅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大厅,另一扇通向带露台的房间。这两扇门都从里面锁上了,而钥匙插在锁孔里。”

“窗户呢?”

“是关着的,百叶窗也放了下来。”

稍许沉默。

“就是这样。”蒙克顿上校得意地说。

“确实看起来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沮丧地说。

“请注意,”上校说,“虽然我刚才嘲笑了招魂巫师,但我不介意承认那个地方有一种异常古怪的氛围——尤其是那个房间。墙壁的嵌板上有很多弹孔,是曾经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决斗导致的。而地板上有一块诡异的污渍,虽然他们换了几次木头,但污渍总是会再现。我想,现在那地板上会有另外一摊血迹——可怜的查恩利的血。”

“流了很多血?”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很少——少得奇怪——医生这么说。”

“他打了自己哪里,子弹穿过头?”

“不,穿过心脏。”

“这可不容易做到,”布里斯托说,“知道一个人的心脏在哪儿太难了。我绝对打不中自己的心脏。”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摇头。他隐约觉得不满意。他原本希望发现什么——但他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蒙克顿上校继续说道:

“查恩利是座鬼宅。当然了,我什么也没见到过。”

“你没见过拎着饮水壶哭泣的女人?”

“是啊,我没见过,先生,”上校强调道,“但我猜那房子里的每个仆人都会发誓说他们见过。”

“迷信是中世纪的祸根,”布里斯托说,“今天仍然到处都有它的痕迹,但是谢天谢地,我们在逐渐摆脱。”

“迷信,”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那张空椅子,“有时候,你不觉得——它也许有用?”

布里斯托紧盯着他。

“有用,这是个古怪的词。”

“好啦,现在我希望你被说服了,萨特思韦特。”上校说道。

“哦,有一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表面看似古怪——对一个年轻、富有、幸福,正在庆祝回家的新婚男人而言,毫无意义——稀奇古怪——但我同意我们没有远离事实,”他温和地重复道,“事实。”接着,皱起眉头。

“我想,有趣的是我们没人知道,”蒙克顿说,“这一切背后的故事。当然有谣传——各种各样的谣言。你知道人们会说些什么。”

“但是没人知道真相。”萨特思韦特先生沉思地说。

“这不是畅销侦探小说,对吗?”布里斯托说,“没人能从他的死亡中获得什么。”

“除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

蒙克顿忽然轻声笑了笑。“可怜的雨果·查恩利备受打击,”他说,“一旦会有一个孩子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有了一份静待事态发展的体面工作:等着看是男还是女。他的债权人们等得也十分心焦。最后是个男孩,这让他们中的很多人十分失望。”

“那个寡妇情绪很低落吗?”布里斯托问道。

“可怜的孩子,”蒙克顿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她没有痛苦或者崩溃或者其他什么。她好像——冷冻住了。正如我所说,没过多久她就封了房子,而就我所知,从那以后那房子再也没开过。”

“所以关于动机我们一无所知,”布里斯托轻轻笑了笑,“有另一个男人或另一个女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嗯?”

“好像是这样。”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极有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布里斯托继续道,“因为那个美丽的寡妇没有再嫁。我恨女人。”他干巴巴地补充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弗兰克·布里斯托立刻反击道:

“你笑吧,”他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她们搞砸一切,她们碍事。她们打扰你的工作。她们……我只见过一个女人是……哦,有趣的。”

“我想总会有一个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偶然遇见了她。其实,是在火车上。毕竟,”他不服气地补充说,“为什么不能在火车上偶遇谁呢?”

“当然,当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抚慰道,“在火车上跟在其他地方一样好。”

“火车是从北边开过来的,那节车厢只有我们俩。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聊起了天。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也许这很——遗憾。”他顿了顿,想尽量表达清楚,“要知道,她不是特别真实。朦胧而虚幻。好像来自盖尔人童话里的小山似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的想象力轻而易举就勾勒出了这幅场景。极其自信、务实的布里斯托和一个散发着银光的幽灵般的人影——朦朦胧胧,就像布里斯托说过的那样。

“我想,如果发生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可怕之程度令人无法忍受,一个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那人会逃离现实,躲进自己的世界里,然后,当然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布里斯托说,“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是在猜测。要想知道结果,只能猜测。”

“是啊,”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说道,“人必须要猜测。”

门开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飞快地寻找着,期望着,但管家的话令他失望。

“先生,一位女士有很紧急的事情要见您。阿斯帕西娅·格伦小姐。”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惊地站起身。他知道“阿斯帕西娅·格伦”这个名字。在伦敦谁不知道呢?首先被宣传为“戴围巾的女人”。她独自一人出演了系列日间戏,在伦敦风靡一时。借助她的围巾,她能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那条围巾依次是一名修女的贴头帽,一名工厂工人的围巾,一个农民的头巾以及一百种其他东西。每一种角色的扮演都是对之前彻底的颠覆。作为一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十分尊敬。巧合的是,他一直没能结识她。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她的造访引起了他浓烈的兴趣。对其他人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后,他走出房间,穿过大厅,来到了客厅。

格伦小姐坐在一张铺着织金锦缎软垫的大沙发的中间,泰然自若地控制了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立马察觉到她打算控制局势。说来也奇怪,他的第一感觉是排斥。他之前一直是阿斯帕西娅·格伦的艺术的真诚仰慕者,通过舞台前排的脚灯他感觉到,她的性格富有感染力且令人愉快。她是令人充满期待,富有启发性,而非命令式的。但是现在,跟这个女人面对面,让他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带有一种坚定、大胆、压迫性的气质。她个子高高的,黑色的头发,大约三十五岁。无疑她很漂亮,很明显这也是她的资本。

“请您务必原谅我的贸然到访,萨特思韦特先生。”她说,声音洪亮、圆润、魅力十足,“我不想说久仰您的大名,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借口。至于我今晚的拜访,”她大笑道,“哦,我想要一样东西时简直是迫不及待。我想要一样东西,就要得到它。”

“不论什么借口,把如此迷人的一位女士带到这里来,我都很欢迎。”萨特思韦特先生以一种旧式的殷勤口吻说道。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阿斯帕西娅·格伦说。

“亲爱的女士,”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请允许我在这里对您表示感谢,还有,谢谢您常常给我带来快乐——在我剧院包厢的座位上。”

她开心地冲他笑了笑。

“我开门见山吧。今天我去了哈彻斯特美术馆,在那儿看到了一幅画,没有它我简直活不下去了。我想买却没买成,因为您已经买了下来,所以——”她顿了顿,“我真的很想要,”她继续说道,“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必须得拥有它。我带了我的支票簿,”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每个人都跟我说您这人好得不得了。大家总是对我很好,您知道,这样对我来说不好,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些就是阿斯帕西娅·格伦的手段。对于这些典型的女人把戏和这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装腔作势,萨特思韦特先生打心底里排斥、鄙视。他想这本可以打动他的,但是没有。阿斯帕西娅·格伦犯了个错。她把他看成一个上了年纪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一个漂亮女人就能轻易地让他受宠若惊。但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这种旧式殷勤态度的背后是一颗敏锐、具有批判精神的头脑。他能看透人们的本质,而不是他们想展现给他的东西。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士恳求他给予她一时兴起想要的东西,而是一个无情且自私的女人为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原因而一意孤行、恣意妄为。而他确定阿斯帕西娅不会得逞的。他不打算放弃那幅《死去的小丑》。他飞快地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既能避免冲突又不会显得无礼。

“我肯定,”他说,“每个人都会尽最大努力顺您的意,而且高兴都来不及。”

“那么您真的打算让我得到那幅画?”

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慢地遗憾地摇了摇头。

“恐怕不可能。要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我买那幅画是为了一位女士。这是份礼物。”

“哦,但是肯定——”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拿起听筒。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微弱、冷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

“可否请萨特思韦特先生接电话?”

“我就是萨特思韦特。”

“我是查恩利夫人,阿利克斯·查恩利。我敢说你不记得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亲爱的阿利克斯。我当然记得你。”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今天我去观看了哈彻斯特美术馆的画展,有一幅画叫‘死去的小丑’,也许你认出来了——那是查恩利的带露台的房间。我……我想要那幅画,而你买走了。”她顿了顿,“萨特思韦特先生,出于个人原因,我想要那幅画,您能转卖给我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说:“这可真是奇怪了。”他对着话筒说话时,幸亏阿斯帕西娅·格伦只能听见他这一方说的话。“如果您能接受我的礼物,亲爱的夫人,我将非常开心。”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便赶紧说道,“我是为你而买。真的。但是听着,亲爱的阿利克斯,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萨特思韦特先生。我真是感激不尽。”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现在来我家,立刻。”

一阵短暂的停顿,接着她平静地回答说:“我马上就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放下听筒,转向格伦小姐。

她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说的是那幅画吗?”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送礼物的那位夫人几分钟之后就会过来这里。”

阿斯帕西娅·格伦突然换上一副笑脸。

“你会不会给我一个说服她把画转给我的机会?”

“我给你这个机会。”

他内心有种莫名的激动。他正处于一出戏的舞台中央,而这出戏正朝预定的方向进行着。他,这个旁观者,扮演了主角。他转向格伦小姐。

“可否跟我去另外一个房间?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几个朋友。”

他为她打开门,穿过大厅,打开了吸烟室的门。

“格伦小姐,”他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一位老朋友,蒙克顿上校。布里斯托先生,你非常欣赏的那幅画的作者。”然后,当第三个人从他摆放在自己旁边的那张空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我想今晚你应该期待我的到来,”奎因先生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向你的朋友们做了自我介绍。很高兴我能顺路拜访你。”

“亲爱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我一直尽力让事情顺利进行,但——”在奎因先生带着些许嘲弄的黑色眼睛的注视下,他打住了话头,“让我来介绍。哈利·奎因先生、阿斯帕西娅·格伦小姐。”

是错觉,还是她的确有些畏缩,她的脸上略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忽然,布里斯托喧闹地插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是什么令我疑惑了。有相似,明显的相似。”他好奇地盯住奎因先生,“你看到没?”他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你没看到他跟我画中的小丑——那个通过窗户往里看的小丑——十分相似?”

这次不是错觉。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格伦小姐突然吸了口气,甚至还看到她往后退了一步。

“我跟你们说过我正在等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得意地说道,“我必须得告诉你们,我的朋友奎因先生,是个最为神奇的人物。他能解开谜题,让你们看清事物。”

“你是个灵媒吗,先生?”蒙克顿上校问道,狐疑地看着奎因先生。

后者微微一笑,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过奖了,”他平静地说,“有一两次我跟他在一起,他完成了一些非常精彩的侦探工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功劳算给了我。我想是他谦虚。”

“不,不,”萨特思韦特先生激动地说,“不是。你让我看到一些事,我本应该看清的事,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但没有意识到。”

“听上去很复杂。”上校说。

“也不是,”奎因先生说,“麻烦的是我们并不满足于看清事物——我们还会对自己看到的事物进行错误的解释。”

阿斯帕西娅转向弗兰克·布里斯托。

“我想知道,”她紧张地说,“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创作那幅画的想法?”

布里斯托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坦白道,“跟那幢房子有关的某件事——我是说我的想象力扎根于跟查恩利有关的事。空荡荡的大房间,外面的露台,关于幽灵的想法,我想是这类东西。我刚才听到了刚刚死去的查恩利老爷的故事,他开枪自杀了。设想一下,你死了,而你的灵魂还在。你知道,这一定很奇怪。你也许会站在外面的露台上,通过窗外往里看到自己的尸体,还会看到所有这一切。”

“你是什么意思?”阿斯帕西娅·格伦说,“看到一切?”

“哦,你会看到发生过的事。你会看到——”

门开了,管家说查恩利夫人到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出去见她。他差不多有十三年没见过她了。他记住的是她曾经的模样,一个热心、热情洋溢的姑娘。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女士。非常美丽,却又非常苍白,似乎是在飘着而非在走动,就像被冷风随意吹来的一片雪花。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此冰冷,如此遥远。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带着她向前走去。她对格伦小姐稍稍挥了下手致意,而对方毫无反应,于是她停顿了一下。

“很抱歉,”她低声说道,“但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对吗?”

“可能是在舞台上,”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是阿斯帕西娅·格伦小姐。这是查恩利夫人。”

“见到您非常高兴,查恩利夫人。”阿斯帕西娅·格伦说。

她的声音里突然夹杂了一点大西洋彼岸的味道,这让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她各种各样的舞台角色。

“蒙克顿上校,你知道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着,“这是布里斯托先生。”

他看到她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红晕。

“布里斯托先生和我也见过面,”她说着,微微一笑,“在火车上。”

“还有哈利·奎因先生。”

他仔细地观察着她,但这次她并没有露出认识的迹象。他为她摆放了一张椅子,然后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清了清嗓子,有点紧张地说道:“我——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小聚会,中心就是这幅画。我——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会——拨开迷雾。”

“你该不是要举行一场降神会吧,萨特思韦特?”蒙克顿上校问,“今天晚上你很古怪。”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完全是降神会。但我的朋友,奎因先生相信,而我也同意,一个人可以通过回顾过去看清事情的本质,而不是它们的表面。”

“过去?”查恩利夫人问道。

“我说的是你丈夫的自杀,阿利克斯。我知道这会伤害到你——”

“不,”阿利克斯·查恩利说,“这不会伤害到我。现在,没什么能伤害到我。”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到了弗兰克·布里斯托的话:“她不是特别真实。朦胧而虚幻。好像来自盖尔人童话里的小山似的。”

“朦胧而虚幻。”他这么形容她,这种描述很准确。这是一个影子,其他东西的一种反射。那么,真实的阿利克斯在哪里?他心里迅速回答道:“在过去。我们分开十四年了。[前文提到萨特思韦特先生与查恩利夫人十三年未见,此处似与之矛盾,疑为作者笔误。]”

“亲爱的,”他说,“你吓到我啦。你就像那个拎着银水壶哭泣的女郎。”

哗啦!桌上阿斯帕西娅肘边的咖啡杯掉在地上摔碎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的道歉置之不理。他心想:“越来越近了,每一分钟我们都更近一些——但是接近什么呢?”

“让我们的思绪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说,“查恩利老爷自杀了。什么原因呢?没人知道。”

查恩利夫人在椅子里微微一动。

“查恩利夫人知道。”弗兰克·布里斯托突然说道。

“胡扯。”蒙克顿上校说,然后停住了,对查恩利夫人好奇地皱着眉头。

她看着对面的艺术家,好像他引出了她的话头。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开了口,声音就像一片雪花,冰冷而轻柔。

“是的,你说得很对。所以,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回到查恩利。所以,当我的儿子迪克想让我重新开启查恩利,再去那里居住时,我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你能告诉我们原因吗,查恩利夫人?”奎因先生问。

她看着他,然后,好像被催眠了,她平静而自然地说了起来,就像个孩子。

“如果你们想听,那我就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在他的文件里发现了一封信,然后销毁了。”

“什么信?”奎恩先生问道。

“一个姑娘写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她是梅里安姆的保育员。他……他跟她上床了——是啊,当时我们已经订了婚,准备结婚了。而她——她也要生孩子了。她信上是这么写的,还说要告诉我这件事。所以,你们明白的,他开枪自杀了。”

她疲惫、神情恍惚地环顾着他们,就像一个孩子将一篇她非常熟悉的课文又重复了一遍。

蒙克顿上校抽了抽鼻子。

“上帝啊,”他说,“原来如此。这就彻底解释清楚这件事了。”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仍然无法解释一件事:布里斯托先生为什么要画那幅画?”

“你的意思是?”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向奎因先生,似乎是为了得到鼓励,显然他得到了,于是继续说道:

“是的,我知道,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我这话听着有点疯狂,但那幅画是整件事情的焦点。我们今晚都在这里是因为那幅画。那幅画必须被画出来——这就是我的意思。”

“你说的是橡木厅那神秘的影响力?”蒙克顿上校开口道。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是橡木厅,是那个带露台的房间。就是这样!死者的灵魂站在窗外朝里看,看到了地板上他自己的尸体。”

“这不可能,”上校说,“因为尸体在橡木厅啊。”

“假设它不在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假设它就在布里斯托先生看见它的那个地方,想象中看到它的地方。我是说在窗前铺着黑白地砖的地板上。”

“你在胡说,”蒙克顿上校说,“如果尸体在那儿,我们不可能在橡木厅里发现它。”

“是不可能,除非有人把它搬到了那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而如果是这样,我们怎么能看到查恩利走进了橡木厅的门呢?”蒙克顿上校质问说。

“这个嘛,你们没看到他的脸,不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你们看到一个穿着化装舞会服的男人走进了橡木厅。”

“锦缎的衣服和一顶假发。”蒙克顿说道。

“不过如此,而你们认为那就是查恩利老爷,因为那个姑娘大声叫他查恩利老爷。”

“还有,因为我们几分钟后破门而入的时候,那里只有死去的查恩利老爷。你不能无视这一点,萨特思韦特。”

“不能,”萨特思韦特先生气馁地说,“不能,除非那里有某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不是说过,那个房间里有个牧师藏身的洞吗?”弗兰克·布里斯托插了一嘴。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道,“假设?”他挥动一只手让大家安静,另一只手搭在前额,接着缓慢而踌躇地开了口:

“我有个想法,也许仅仅就是个想法,但我觉得符合逻辑。假设有人开枪打死了查恩利老爷,在那个带露台的房间里。接着,他,还有另外一个人,把尸体拖到橡木厅,放在地板上,在它右手边放了一支手枪。现在我们继续下一步。查恩利老爷看上去必须且绝对是自杀的。我认为这一点非常容易做到。穿着锦缎衣服、戴着假发的男人经过大厅,来到橡木厅门的旁边,而某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从楼梯顶部大声喊他查恩利老爷。他走了进去,将两扇门都锁了起来,朝木质嵌板开了一枪。如果你们记得,那个房间里已经有一个弹孔了,再多一个也没人注意。接着他静静地躲在那个秘密的小房间里。门被打开了,人们冲了进来。似乎很肯定,查恩利老爷是自杀的。人们甚至根本不会做任何其他假设。”

“哼,我认为这都是胡扯,”蒙克顿上校说道,“你忘了查恩利有一个完全正当的自杀动机。”

“后来发现的一封信,”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一封残忍的充斥着谎言的信,出自一个非常精明、寡廉鲜耻的、妄图某天成为查恩利夫人的小演员之手。”

“你是说?”

“我是说,那个姑娘跟雨果·查恩利暗中勾结,”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知道,蒙克顿,大家都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恶棍。他觉得他肯定能继承爵位。”他猛然转向查恩利夫人,“写那封信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莫妮卡·福特。”

“蒙克顿,从楼梯顶端大声喊着查恩利老爷的是莫妮卡·福特吗?”

“对,现在你这么一说,我认为是她。”

“哦,那不可能。”查恩利夫人说道,“我——关于这件事我去找过她。她告诉我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之后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她肯定不能一直这么演下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阿斯帕西娅看过去。

“我认为她能,”他不动声色地说,“我认为她具备成为一名成功演员的素质。”

“有件事你还没说明白,”弗兰克·布里斯托说,“带露台的房间的地板上会有血。应该有。匆忙中他们不可能清理干净。”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说,“但有件事他们能做到——一件只需要花费一两秒钟的事——他们可以往血迹上扔一块布哈拉地毯。直到那天晚上,人们才在带露台的房间里见到了那块布哈拉地毯。在此之前,没人见过。”

“我想你是对的,”蒙克顿说,“但是就算这样,那些血迹也得在某个时间被清理干净吧?”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午夜时分。一个女人拿着水壶和水盆,走下楼梯,然后轻而易举地清除血迹。”

“但如果有人看到她呢?”

“没关系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现在说的是事情的真实面目。我说的是一个女人拿着水壶和水盆,但如果我说拎着银水壶哭泣的女郎,那就是事情表面看起来的情况。”他站起身,走到阿斯帕西娅·格伦面前,“就是你干的,不是吗?”他说,“现在他们管你叫‘戴头巾的女人’,但是在那天晚上,你扮演了你的第一个角色,‘拎着银水壶哭泣的女郎’。这就是你刚才碰翻桌上咖啡杯的原因。当你看到那幅场景时,你害怕了。你以为有人知道真相。”

查恩利夫人伸出了她苍白的、指控的双手。

“莫妮卡·福特,”她喘息着,“我认出你了。”

阿斯帕西娅·格伦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她一只手猛地把小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推到一旁,全身颤抖着站在奎因先生面前。

“所以我是对的。的确有人知道!哦,我没被这件蠢事骗倒。这根本就是装作解决问题的托词。”她指着奎因先生,“当时你在那儿。你在窗户外头朝里看。你看到了我们做的事,我和雨果。我知道有人往里看,我一直这么觉得。可当我抬头看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我知道某个人正在观察我们。我觉得有一次我瞥见了窗边那张脸。这么多年我被这件事吓坏了。现在你为什么打破沉默?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也许是为了让死者安息。”奎因先生说。

突然,阿斯帕西娅·格伦冲向门口,站在那里,扭过头丢下几句挑衅的话。

“随便你们。天晓得有足够的证人听见了我刚才的那番话。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爱雨果,我帮他做了这件毛骨悚然的事,而后来他甩了我。去年,他死了。要是你们乐意,可以让警察追捕我,但就像那个干瘪的小个子说的,我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他们会发现要找到我是很困难。”她狠狠地在身后关上门,没多久,他们听见前门也被砰地关上了。

“雷吉,”查恩利夫人哭喊道,“雷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哦,亲爱的,亲爱的,现在我可以回查恩利了。我可以跟迪克住在那里了。我可以告诉他,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全世界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非常认真地协商一下,必须做点什么。”蒙克顿上校说,“阿利克斯,亲爱的,如果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家,我很乐意就这件事跟你聊一聊。”

查恩利夫人站起身。她走向萨特思韦特先生,双手放在他的肩上,非常温柔地吻了吻他。

“死了这么久又重生真是太棒了,”她说,“过去我就像是死掉了,你知道。谢谢你,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她和蒙克顿上校走出了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他已经把布里斯托给忘了,后者咕哝了一声他才猛地转过头。

“她很可爱,但不如从前那么有趣了。”布里斯托忧郁地说。

“这就是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哦,她不是,”布里斯托先生说,“我想如果我突然跑去查恩利只会讨个没趣。我不想去不欢迎我的地方。”

“亲爱的年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如果你少考虑一些别人对你的印象,我想你会更聪明、更开心的。你最好把你脑子里那些老旧的观念也消除掉,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出身背景根本不重要。你是个帅气的年轻人,身材高大匀称,在女人们看来非常有吸引力。况且,就算不那么绝对,你也很可能有天赋。每晚上床之前对自己这么说十次,三个月后再去查恩利拜访查恩利夫人。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而我可是一个生活经验丰富的老人。”

艺术家的脸上绽放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您对我真的是太好了。”他突然说道,然后抓住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手,使劲抓握着,“感激不尽。现在我得走了。非常感谢您让我度过了一个最特别的晚上。”

他环顾四周,似乎想跟另外一个人道别,却吃了一惊。

“我说,先生,您的朋友已经走了。我没看到他走。他真是个怪人,不是吗?”

“他来去都很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是他的一大特点。人们不太容易能看到他来来去去的。”

“像小丑,”弗兰克·布里斯托说,“他是隐形的。”接着,他为自己的玩笑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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