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的脸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歌剧院,萨特思韦特先生独自坐在第一层他的大包厢里。门外放着印了他名字的名片。作为各种艺术的鉴赏家和行家,萨特思韦特先生尤为喜欢优美的音乐。每年,他都是科文特花园的固定观众,整个演出季的星期二和星期五他都会预订包厢。

但他并非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是一位爱社交的小个子绅士,他喜欢他的包厢里坐满他所处的上流社会的精英人士,以及艺术名流。今晚他独自一人是因为一位伯爵夫人失约了。这位伯爵夫人不仅美丽、有名望,还是个好母亲。她的孩子们得了常见的令人痛苦的疾病——流行性腮腺炎,于是她留在家里眼泪汪汪地跟古板至极的保姆聊天。而她那位只给她留下上述几个孩子和一个头衔之外一无所有的丈夫则趁此机会逃之夭夭了,没什么东西能比音乐更让他心烦。

萨特思韦特先生独自一人坐着。那天晚上演的是《乡村骑士》和《丑角》。因为从来都不喜欢第一出戏,所以他等到桑图扎痛苦的死亡那一幕落下之后才到,在人们蜂拥而出,一门心思聊天或争前恐后地弄咖啡、柠檬汁之前,他经验老到地环顾全剧场,调整了一下他看戏用的小望远镜,四下看了看,选定目标,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计划出发了。然而他没能将计划付诸实践,因为就在他的包厢外面,他撞上了一个黑黢黢的高个子男人。他满心欢喜、兴奋至极地认出了这个男人。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道。

他热情地抓住他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害怕对方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你一定要来我的包厢,”萨特思韦特先生果断地说,“你不是跟别人一起来的吧?”

“不是,我自己坐在正厅前排座位上。”奎因先生微笑着回答。

“那么问题就解决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松了口气。

如果有谁在一边观察的话,一定会觉得他的举止几近滑稽。

“你真是太好了。”奎因先生说。

“没什么。这是我的荣幸。我不知道你喜欢音乐?”

“我被《丑角》吸引是有原因的。”

“啊,当然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作聪明地点点头,虽然,如果有人问起,他很难解释个中缘由,“当然,你会的。”

第一次用餐铃声响起时,他们返回包厢,倚在包厢门口,观看着返回座位的人。

“那是颗美丽的头颅。”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评论说。

他立刻拿起望远镜对准他们正下方楼厅的一个位置。一个女孩坐在那里,他们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帽子下面纯金色的头发,和裸露的白皙脖颈。

“一颗希腊人的头,”萨特思韦特先生恭恭敬敬地说,“纯正的希腊血统。”他开心地叹了口气,“这是一件非同凡响的事,当你想到——极少有人拥有跟他们相配的头发,更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每个人都把头发剪短了。”

“你真是善于观察。”奎因先生说。

“我看到一些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说,“我的确能看到一些事。比如,我一眼就选中了那颗头颅。早晚我们得看到她的脸。但我肯定,她的脸跟她的头不相配。那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话刚一出口,光线就开始摇曳并渐渐暗了下来。接着是指挥棒急促的敲击声,戏剧开始了。那天晚上演唱的是一个新的男高音,据称是卡鲁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著名歌剧演员]第二。报纸毫无偏见地报道说他是个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尔巴尼亚人、马扎尔人[匈牙利的本土居民]以及保加利亚人。他曾经在艾伯特厅举行过一场独特的音乐会,演出的节目是他家乡山区的民谣,由一支经过专门组合的乐队伴奏。这些曲子以奇怪的半音演唱,准音乐家表示它们“美妙至极”。真正的音乐家保留了他们的看法,意识到耳朵必须经过特殊的训练和调整才能做出评论。今晚约斯奇比姆能用普通意大利语演唱,并带有传统的呜咽声和颤音,这让一些人感到很欣慰。

第一幕的幕布缓缓落下,掌声雷动。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因先生,他意识到后者正等着他说出自己的评价,便有些自鸣得意。毕竟他明白,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几乎不会犯错。

他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

“真的不错。”他说。

“你这么认为吗?”

“嗓子跟卡鲁索的一样好。人们一开始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技艺还不够完美。有些毛糙,对起唱的准确性把握不够。但他的嗓音——非常出色。”

“我听过他在艾伯特厅的演唱会。”奎因先生说。

“是吗?我没能去成。”

“他凭借《牧羊人之歌》大获成功。”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副歌部分每次都以一个类似喊叫的高音结束,降A调和降B调之间的一个音符,很不可思议。”

约斯奇比姆微笑着,鞠着躬,谢了三次幕。灯光亮了起来,人们鱼贯而出。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探身去观察那位金发女孩。她站起身,整理了下围巾,转过身。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的脸庞——造就历史的脸庞。

女孩朝过道走去,她的同伴,一个年轻人,就在她身旁。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附近每个男人的眼光,并继续偷偷看着她。

“美极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有这么一种东西,不是妩媚,不是魅力,不是吸引力,也不是我们轻易说出的任何一种,而是纯粹的美。脸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温柔地低声说出一个成语,“倾国倾城。”他第一次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他扫了奎因先生一眼,后者正用那种完全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无须多言。

“我一直不明白,”他简单地说,“这一类女人究竟像什么。”

“你的意思是?”

“海伦、克娄巴特拉、玛丽·斯图亚特。”[三者都以美貌著称。海伦引发了特洛伊战争;克娄巴特拉(即埃及艳后)先后成功诱惑了恺撒大帝及安东尼;玛丽·斯图亚特即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1542—1587),史料及艺术作品均表明她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女。]

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走出去,”他建议道,“我们就会明白了。”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而且成功地找到了目标。他们寻找的那一对人正坐在楼梯间中央的一张沙发上。萨特思韦特先生第一次注意到了女孩的同伴,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不帅,但身上略带有一种焦躁不安的热情。一张脸上满是奇怪的棱角,突出的颧骨和强有力的略微弯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奇怪地闪烁着。

“一张有趣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一张真实的脸,饱含深意。”

年轻人向前探着身子,热切地说着话。女孩在聆听。他们两个人都不属于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世界。他把他们归为“附庸风雅”的那一类。女孩穿着走样的廉价绿丝绸衣服,脚穿一双脏兮兮的白缎子鞋。年轻人穿着晚礼服,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因先生走过来走过去好几次,第四次的时候,第三个人加入了这一对——一个看起来有点像职员的帅气青年。随着他的加入,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新来的人打着领带,显得局促不安。女孩那美丽的脸庞严肃地转向他,而她的同伴则狠狠地皱着眉头。

“老套的故事。”他们经过的时候,奎因先生温和地说道。

“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叹口气,“不可避免。两条咆哮的狗争抢一根骨头。过去一直如此,将来也会是这样。然而,人们总是期待一些不同的东西。美丽——”他打住了。美丽,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而言,意味着美妙绝伦的东西。他发现很难说出来。他看了看奎因先生,后者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回到座位上看第二幕。

演出快结束时,萨特思韦特先生殷切地转向他的朋友。

“今晚有雨,我的车就在这儿。您一定得让我送您……呃……去什么地方?”

最后几个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细心所致。他觉得“开车送你回家”有种爱打听的意味。奎因先生总是异常含蓄。小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对他知之甚少。

“但是也许,”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你自己有车等在外面?”

“没有,”奎因先生说,“没有车等我。”

“那么——”

但是奎因先生摇了摇头。

“你真是太好了,”他说,“但我更愿意独行。另外,”他古灵精怪地微笑着说,“如果有什么事要发生,应该由你去做。晚安,谢谢你。我们再次一起看了一出戏剧。”

他离开得非常迅速,萨特思韦特先生都来不及反对。但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在他心中翻腾。奎因先生指的是什么戏?《丑角》还是另外一部?

马斯特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司机,照例在一条小巷里等待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欢耽搁时间等着车辆们依次在剧院门前停下来。现在,跟以往一样,他快步绕过拐角,沿着街道走去,他知道马斯特斯会在哪个地方等他。就在他前面是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他刚认出两人,另外一个男人就走到他们中间。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转瞬间。一个男人的声音,愤怒地高喊。另一个男人受到伤害似的抗议。接着就扭打起来。互相打,愤怒地喘息,打得更狠了。一个警察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威严地冒了出来。旋即,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在姑娘身侧,她靠着墙,缩成一团。

“对不起,”他说,“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迅速走出这条街道。她回过头看了一次。

“我不应该——”她犹豫地开口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摇头。

“你卷入此事会很麻烦的。警察可能会要求你跟他们一起去警局。我相信你的两个朋友都不希望这样。”

他停住了。

“这是我的车。假如你允许,我会非常乐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究地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沉稳和体面让她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她低下了头。

“谢谢你。”她说。马斯特斯为她打开车门,她上了车。

她给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在切尔西的地址,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上了车,坐在她旁边。

女孩心情烦乱,没心情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经验老到,因此并没有打扰她的思绪。然而,过了一会儿,她转向他,主动开口说话了。

“我希望,”她说,“他们不会那么傻。”

“是一件麻烦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同意。

他实事求是的态度让她感到宽心。她继续说了下去,似乎有必要信任某人。

“其实并不是像——我是说,哦,事情是这样的。伊斯特内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自从我来到伦敦。他为我的嗓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让我懂了一些非常棒的入门知识。他对我的好远非语言所能表达。他对音乐绝对疯狂。他真的很好,今晚带我来这里。我肯定他不一定能支付得起。之后,伯恩斯先生走过来跟我们说话——非常和气。菲尔(伊斯特内先生)对此很不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这是个自由的国度。而伯恩斯先生总是令人愉快,脾气随和。然后,就在我们朝地铁入口走下去的时候,伯恩斯走过来加入我们,还没说上两个字,菲尔就像个疯子似的扑向他。而——哦,我不喜欢这样。”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温和地问道。

她脸红了,但很轻微。她对此完全没有产生警觉。他们为了她而打架,她肯定有一定程度的愉悦和兴奋——这是本性。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判断,其中有一个令人苦恼的疑惑之处。当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真希望他没有伤着他”时,他立马抓住了一条线索。

“哪个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在黑暗中暗自笑了。

经过一番判断,他说:

“你希望……呃……伊斯特内先生没有伤到伯恩斯先生?”

她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要说的。看上去太可怕了。如果我知道情况如何就好了。”

汽车停了下来。

“你会接电话吗?”他问。

“会的。”

“如果你愿意,我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女孩的脸庞亮了起来。

“哦,那您可真是太好了。您确定这样不会太麻烦?”

“一点也不。”

她对他再次表示感谢,并把电话号码给了他,又有点羞涩地补充道:“我的名字是吉莉安·韦斯特。”

他的汽车穿梭在夜色中,朝着目的地径直而去,一抹奇怪的微笑浮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唇边。

他心想:“原来如此……‘脸形,下巴的弧度’!”

但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2

接下来的星期日下午,萨特思韦特先生去裘园[伦敦市郊著名植物园]观赏杜鹃花。很久以前(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而言是久得不可思议),他曾经跟某位年轻的女士来裘园看风信子。萨特思韦特先生事先非常精心地预备好了他想要说的话,以及他用来向那位年轻女士求婚用的精确措辞。当他在心中反复默记这些话,而且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她对风信子的心醉神迷时,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年轻女士停止了对风信子的惊呼,突然向萨特思韦特先生(当他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吐露了她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爱。萨特思韦特先生收起他准备好的那一小段话,急忙在大脑深处的抽屉里翻查同情和友谊。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罗曼史——维多利亚时代早期那种不温不火的罗曼史,但这让他对裘园产生了一种浪漫的依恋。他经常去那里看风信子,或者,他出国的时间比平时晚,他会去看杜鹃花,会独自叹气,暗自感伤,全身心沉醉在一种老式的浪漫之中。

这个特殊的下午,他闲逛回来,路经茶馆的时候,认出了草地上其中一张小桌子旁边坐着的一对男女,他们是吉莉安·韦斯特和那个帅气的年轻人。与此同时,他们也认出了他。他看到女孩的脸红了,急切地跟她同伴说了些话。过了一会儿,他便以正统的、非常一本正经的方式跟他们握了手,接受了他们羞怯的一起喝茶的邀请。

“先生,我难以言表,”伯恩斯先生说,“我多么感激那天晚上您对吉莉安的照顾。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是的,确实如此,”女孩说,“您真是太好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很开心,并对这对男女产生了兴趣。他们的纯真和诚挚打动了他。况且,他还可以窥视一下那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世界。这些人属于他所不熟悉的阶层。

萨特思韦特先生虽然身形瘦小,但同情心极为丰富。他很快便获悉了新朋友的一切情况。他注意到“伯恩斯先生”变成了“查理”。所以听到他们订婚的消息,他一点也不吃惊。

“实际上,”伯恩斯先生的坦率令人感到很愉快,“今天下午刚刚决定的,是吧,吉尔?”

伯恩斯是一家船运公司的职员,薪水中等,存了一点钱,两个人打算马上注册。

萨特思韦特先生听着,点点头,表示祝贺。

“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心想,“一个非常普通的年轻人。人不错,坦率的小伙子,自信而不自负,相貌端正但算不上英俊,没有特别显眼的地方,也不会成为什么杰出的大人物。而那个姑娘爱他……”

他大声说:“那伊斯特内先生……”

他故意打住了,但说出口的话足以产生预期的效果。查理·伯恩斯沉下脸,吉莉安则看上去很忧虑。不只是忧虑,他心想,她看上去很害怕。

“我不想这样。”她低声说道,她的话是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的,似乎她本能地知道他能理解她的情人无法理解的感觉,“你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很多。他鼓励我去唱歌,而且……而且给予我帮助。但我始终明白我的嗓音没那么好……不是一流的。当然了,我收到聘请——”

她停了下来。

“你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伯恩斯说,“一个姑娘需要人照顾。萨特思韦特先生,吉莉安遇到过许多不愉快的事,您也看到了,她是个漂亮姑娘,所以——美貌经常会给一个姑娘带来麻烦。”

通过聊天,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明白,伯恩斯先生含糊地称为“不愉快的事”是什么。一个开枪自杀的年轻人,一个银行经理(一个已婚男人!)的离奇表现,一个粗暴的陌生人(绝对是个疯子!),一个老艺术家的狂热行为。查理·伯恩斯语调平淡地列举着一连串因吉莉安·韦斯特而生的暴力行为和悲剧事件。“而在我看来,”最后,他说,“这个叫伊斯特内的家伙有点疯狂。如果不是我出现,照顾吉莉安,她肯定会被他纠缠的。”

他的笑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听来有点蠢。女孩的脸上没有显出附和的笑容,她正恳切地看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菲尔人不错,”她缓缓说道,“他关心我,我知道,我也像朋友一样关心他。但是……但是,仅此而已。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承受查理的消息,他……我真害怕他会——”

她打住了,不知该如何描述隐约感觉到的危险。

“如果我能帮到你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热心地说,“尽管吩咐。”

他感觉查理·伯恩斯似乎有那么一点愤慨。但吉莉安立刻说道:“谢谢你。”

萨特思韦特先生答应下周四跟吉莉安一起喝茶,然后离开了新朋友们。

星期四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中因为愉快的期待而感到一阵激动。他心想:“我是个老头子——但还没老到不为一张脸而激动。一张脸……”然后他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摇了摇头。

吉莉安一个人在那儿。查理·伯恩斯晚点过来。她看上去高兴多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好像心头卸下一块石头。事实上,她也坦率地承认了这点。

“我以前害怕告诉菲尔关于查理的事。我真是傻。我应该更了解菲尔的。当然了,他很伤心,但是没人比他更贴心了。他真的非常贴心。看,这是他今天早上送给我的——一件结婚礼物。很棒吧?”

对于菲利普·伊斯特内那种境况的年轻人来说确实很棒。那是一个四个电子管的无线电收音机,最新款式的。

“我们两个都非常喜欢音乐,你知道,”女孩解释说,“菲尔说,当我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时,就会经常想到他。我肯定会的。因为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你一定会为你的朋友而骄傲,”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说,“他似乎承受住了这个打击,就像一名真正的运动员。”

吉莉安点了点头。他看到她的泪水涌出眼眶。

“他请我为他做一件事。今晚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纪念日,他问我愿不愿意晚上安静地待在家里,收听无线电节目——不跟查理去任何地方。我说,当然了,我会在家里听节目的。而且我会带着满满的感激和友爱想起他。”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但他对此有些困惑。在人物性格划分方面他鲜少犯错。他判断,菲利普·伊斯特内不会有这种多愁善感的请求。这个年轻人比他想的更为老套。显然,吉莉安认为这个想法符合她那个被拒的爱人的性格。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只是有一点——失望。他自己比较感情用事,他明白这一点。但他希望其他人的情况会好一些。此外,多愁善感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的,现代社会中可没有它的一席之地。

他请吉莉安唱歌,她照做了。他告诉她,她的嗓音富有感染力,但他很清楚,她显然只是二流水平。她在自己选择的这个行业中所可能取得的任何成功,皆缘于她的脸蛋,而非嗓子。

他并不是特别想见到年轻的伯恩斯,所以没多久就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壁炉台上的一件装饰品引起了他的注意,它在那些廉价的小物件中非常醒目,如同垃圾堆上的一颗珠宝。

这是一只浅绿色的玻璃高脚杯,长颈,线条优美,在杯子边缘稳稳地放着一个彩虹玻璃球,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吉莉安注意到了他的关注点。

“那是菲尔送我的另外一件结婚礼物。我觉得它非常漂亮。他在某个玻璃厂工作。”

“是个美丽的物件,”萨特思韦特先生礼貌地说,“穆拉诺[亚德里亚海上的一座小岛,以玻璃制造而闻名于世]的玻璃吹制工会为此而感到骄傲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离开了,同时,他对菲利普·伊斯特内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兴趣。一个非常有趣的年轻人。然而这个长着一张美丽脸蛋的姑娘却喜欢查理·伯恩斯。这个世界真是奇妙而难以捉摸!

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想起来,因为吉莉安·韦斯特那不同凡响的美丽容颜,他跟奎因先生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通常,每次跟那个神秘人见面都会有一些奇怪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怀揣可能会遇见这个神秘人的希望,萨特思韦特先生迈开脚步朝阿莱基诺餐馆走去。之前,他曾经在那儿遇见过奎因先生,而奎因先生说过他常去这家饭馆。

在阿莱基诺,萨特思韦特先生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满怀希望到处寻找,但没看到奎因先生那黝黑、微笑的脸庞。不过,有另外一个人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是菲利普·伊斯特内。

这个地方人不少,所以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了年轻人的对面。他感到一阵突然的莫名的狂喜,似乎他被卷入其中,并经历着这件事中引人注目的部分。他身处其中——不管它是什么。现在,他知道那晚在歌剧院奎因先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一出戏剧正在上演,其中有一个角色,一个重要的角色,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他不能把他的角色给演砸了。

他怀着一种使命感在菲利普·伊斯特内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很快就交谈起来。伊斯特内似乎很急切地想找人聊聊。像平时那样,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鼓舞人心、容易产生共鸣的聆听者。他们谈起了战争、炸药、毒气。关于最后这部分,伊斯特内有很多话要说。因为,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从事这些东西的制造工作。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的确很有趣。

伊斯特内说,有种毒气,从来没有被用于实验。停战来得太快了。人们曾希望它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吸一口就足以致命。他越说越带劲。

气氛活跃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逐渐将话题转移到音乐上面。伊斯特内瘦削的脸变得明亮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带有一种真正的音乐爱好者的热情和纵情。他们谈起了约斯奇比姆,这个年轻人对此满怀热情。他和萨特思韦特先生都同意,这世界上没什么能胜过一个真正优秀的男高音。还是孩子的时候,伊斯特内就听过克鲁索的演唱,他永远都忘不了。

“你知不知道,他可以对着一个酒杯演唱,并且震碎它?”他问。

“我总觉得这是个谎言。”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说。

“不,再真不过了,我相信。这种事很有可能,这是个共振的问题。”

他说起了技术细节,满脸通红,眼睛闪闪发光。这个话题似乎让他着迷。而且,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他似乎对自己谈论的东西相当了解。这个老头意识到自己正在跟一个具有特殊头脑的人聊天,一个几乎可称为具有天赋异禀的大脑,才华横溢,难以捉摸,尚未准备好经由哪种渠道来发挥潜质的人,但毋庸置疑,是个天才。

然后他想到了查理·伯恩斯,再次对吉莉安·韦斯特的选择感到惊讶。

他忽然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叫侍者拿账单。伊斯特内看上去略带歉意。

“我很惭愧——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些,”他说,“但是你今晚来到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幸运的机会。今晚,我——我需要跟人聊聊。”

他莫名地微微一笑,没再说下去。他的眼睛仍在闪着亮光,带着某种克制的激动。然而,他有种悲剧性的气质。

“非常愉快,”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们的谈话让我深感有趣且深受启发。”

接着,他滑稽而有礼貌地微微一鞠躬,走出餐馆。这是个温暖的夜晚,他沿街道缓步而行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印象。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人跟他并肩而行。他跟自己说这个念头是个错觉,但没用,它挥之不去。有人,一个他看不到的人,在他身旁跟他一起走在那条黑暗而寂静的街道上。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眼前清楚地浮现出奎因先生的身影。他真真地感觉奎因先生似乎正走在他身侧,然而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说服自己并非如此,他就是独自一人。

但是奎因先生的身影依旧存留,而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一些事。一种需要,一种迫切,一种关于灾难的沉重的预感。他必须做点什么——赶紧去做。某件事很不对劲,需要他去纠正。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得不与之妥协。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脑海中奎因先生的身影更为清晰。如果他能问问奎因先生——但就在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时,他就知道这样不对。询问奎因先生从来都没用。“线索尽在你的掌握中”——奎因先生就会说这种话。

线索,什么线索?他仔细地分析了自己的感觉和印象。现在,他有种危险的预感,它威胁到谁了?

他眼前立刻蹦出一幅场景:吉莉安·韦斯特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收听无线广播。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旁边经过的一个报童扔了一便士,抓过一份报纸,马上翻到伦敦无线电广播节目的版面。他饶有兴致地注意到约斯奇比姆今晚有广播节目。他将演唱《浮士德》中的《拯救迪莫拉》,之后是一系列他的民歌,《牧羊人之歌》《鱼》《小鹿》等。

萨特思韦特先生将报纸揉作一团,知道吉莉安收听的节目内容似乎让她的形象更加清晰了。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菲利普·伊斯特内那个奇怪的请求。不像这个男人的性格,一点也不像。伊斯特内毫不多愁善感。他是个感情激烈的人,一个危险的男人,也许——

他的思路猛地停顿下来。一个危险的男人——这意味着什么。“线索尽在你的掌握中”——今晚跟菲利普·伊斯特内的见面——很怪异。一个幸运的机会,伊斯特内说过。是个机会吗?还是萨特思韦特先生今晚曾经一两次意识到的那个混乱交错的计谋的一部分?

他回忆着。在伊斯特内说的话中肯定有些什么东西,一些线索。一定有,不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紧迫感?他都谈论了什么?歌唱,战时工作,克鲁索。

克鲁索——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绪突然偏离了。约斯奇比姆的嗓音和克鲁索的极为接近。吉莉安坐着聆听演唱,歌声悠扬、真实、有力,回响在房间四周,让玻璃嗡嗡地响……

他屏住呼吸。玻璃嗡嗡地响!克鲁索,对着酒杯唱歌,酒杯就碎了。约斯奇比姆在伦敦的演播室里唱歌,一英里之外的一个房间里玻璃震碎,叮当直响——不是酒杯,而是一只浅绿色的玻璃高脚杯。一个水晶般的像肥皂泡沫一样的东西坠落下来,也许里面不是空的……

就在那一刻,在旁人看来,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疯了。他再次翻开报纸,快速扫了一眼无线电节目预告,接着就在安静的街道上拼了命似的跑起来。在街尽头他找到一辆慢行的出租车跳了进去,大喊着给了司机一个地址,告诉他这事关生死,要尽快赶到那里。司机判断他精神错乱但非常富有,便用尽了最大的努力。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后一坐,思绪纷繁杂乱,在学校学习过又遗忘了的一点科学知识,那天晚上伊斯特内的措辞,共振——固有频率——如果力的频率与固有频率吻合,就像一座吊桥,士兵们在上面列队行走,他们阔步行走的摆幅与吊桥的频率一致。伊斯特内研究过这个课题。伊斯特内知道这一点,而他是个天才。

约斯奇比姆会在十点四十五分开始演唱。现在,时间到了。但是,最先唱的是《浮士德》。《牧羊人之歌》的副歌唱完之后那嘹亮的高音会——会——怎样?

他的脑子再次转动起来。基音、泛音、半音。他不怎么了解这些东西,但伊斯特内了解。上帝保佑他来得及!

出租车停了下来。萨特思韦特先生从车门里冲了出来,跑向通往三楼的石阶,就像个年轻的运动员一样。房门半开着,他推开门,卓越的男高音扑面而来。伴随着那老套的配曲,传来了他熟悉的《牧羊人之歌》的歌词:

牧羊人,瞧那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那么,他及时赶到了。他猛地推开起居室的门,吉莉安正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高背椅上。

今天,贝拉·米沙的女儿要出嫁了:

我得赶快去参加婚礼。

她一定是觉得他疯了。他抓住她,大吵大嚷地说着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话,半拉半拽着,两人来到了楼梯上。

我得赶快去参加婚礼——

呀——哈——

一个精彩的男高音,声音洪亮、有力,中气十足,这是任何歌唱家都会羡慕的音调。伴随着它的是另一个声音——玻璃碎掉的叮当声。

一只迷路的猫从他们身旁蹿了过去,钻进开着的门里。吉莉安挣扎了一下,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拉住她,语无伦次地说:

“不,不,它是致命的。无味,不会让你产生警觉。只要吸上一口,就完蛋了。没人知道它究竟多致命。它不像之前实验过的任何东西。”

他反复地说着菲利普·伊斯特内在晚饭餐桌上跟他说的那些话。

吉莉安不解地盯着他。

3

菲利普·伊斯特内掏出手表看了看。刚刚十一点半。过去三刻钟他一直在堤岸上来回踱着步子。他望向泰晤士河,接着转过身——窥视着他的晚餐同伴的脸。

“真奇怪,”他说着,并且大笑,“今晚我们似乎注定要相遇。”

“如果你称其为命运的话。”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菲利普·伊斯特内更加用心地看了看萨特思韦特先生,变了表情。“是吗?”他平静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直奔主题。

“我刚刚从韦斯特小姐的公寓过来。”

“是吗?”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死寂。

“我们——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只死猫。”

一阵沉默,然后伊斯特内说:

“你是谁?”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了一会儿话,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所以说,我及时赶到了。”他停了下来,又温和地补充了一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期待一些事,某种爆发,某种疯狂的辩护。但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菲利普·伊斯特内平静地说,接着转身走开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不知不觉中,他对伊斯特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一个感伤主义者对一个真正的爱人、一个普通人对一个天才的感觉。

最后,他猛地打起精神,跟伊斯特内同方向走去。雾色渐浓,没多久他遇见一个警察,后者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落水声?”警察问道。

“没有。”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警察注视着河面。

“我猜又是一起自杀事件,”他闷闷不乐地咕哝着,“他们老干这事儿。”

“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吧。”

“钱财,大部分,”警察说,“有时候是因为女人,”他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并非总是他们的错,但有些女人总会惹出很多麻烦。”

“有些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温和地表示同意。

警察继续往前走,他坐在一个座位上,雾气在他四周弥漫。他想到了特洛伊的海伦,想知道她是否是个普通的好女人,那张美妙绝伦的脸是祝福还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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