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心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一直听闻梅·萨藤的日记选要重版,但这传闻至今未落实,所以我去淘宝买了整套的。书是影印本,抱回去的路上,遭了雨,小小的雨点化开了刚刚喷打出来的彩墨封面,成了泪痕一样的小涟漪,洇开了封面上的海岸线、落日、起伏的山峦,我抱着这些小眼泪,回家。

梅·萨藤是以日记成名的美国女作家。我手头的这四本日记,写于1970年到1988年,也就是她五十七岁到七十五岁的时光。她在日记里记录了她与花草、大海、日出、猫狗、书还有孤独相伴的隐居生活。

犹豫着不敢写她,是因为国内没有引进她的传记,而她的日记多是写琐事,并没有大块成形的事件。在这种资料寥寥的情况下,如果写,就只能走小成本路线,就是拿评论家的主观感受为主线,穿插一下对梅·萨藤的介绍,把仅有的资料尽量摆在台面上展示,而把匮乏造成一个美丽而诱惑的阴影部分,类似于中小企业的资金周转法,或是砖雕中的“平地隐起华”,也就是浅浮雕。我采取的是一种比较笨的法子:把四本日记里的有效信息尽量扫罗搜集,像剔蟹腿肉做狮子头一样,努力写下。

梅·萨藤需要很大的独处空间,她是那种高度易感性格,是在交流中会耗费很大电流的人。如果家里来了一个预期之外的客人,比如一个远道而来无法拒之门外的热情读者,她就会因这个小小的插曲脑力消耗到彻底乱了一天的工作节奏,像是踏错了一个节拍,就再也跟不上,也没法把那个断头接上,让纺锤正常工作。但她并非全然是个隐士,她时而出门社交,欣赏别人的家庭生活,她热衷于写信——这是一个既“隔”又“粘”的行为:虚拟的见字如晤,心曲流淌,既开了一扇对外取景的窗,又能有适度的隐身和遮蔽。张力比面谈小,耗电量也是。与她相处愉快的是米尔德里德那样的帮工,气味清淡,手脚轻捷,掸尘清洁、整理杂物,处理好一切却不发出声音,保持距离的善意,在时间里累积成温暖。

所以,独居是适合她的容器,这清净代替了过去二十五年(二十岁到四十五岁)里将她消耗殆尽的强烈感情,宁静空间可以修复她的灵魂。她一点点地回落,重新落座于“自我”之中。但是,一个日益失去行动力的老人,身边没有丈夫、孩子,朋友陆续死去,同性恋人得了老年痴呆,别说谈情说爱、精神交流,就连生活自理都有问题,只能被送进养老院,连养过的猫狗都一一离世,只剩下壁炉上的遗照相伴,没有活人的体温相依偎,只有远距离的读者以及对自己作品的价值被认可的渴望。七十五岁那年,她夜半中风,还得用未麻痹的那半边身子挣扎着收拾住院用的一个衣箱,当她提到“我的家”时,里面的三个成员名字分别是她自己,还有一只猫和一条狗。四本日记,如果循时间顺序看下来,到《梦里晴空》她中风后,越来越简短,她真的老了,衰弱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晚年吗?

关于艺术家对暮年的理解,我想起法国导演苏提,他在晚年拍的一些电影,比如《今生情未了》,电影里年轻貌美的奈丽邂逅了退休的老法官阿尔诺先生,产生一段情愫。那是一个冬天和春天相爱的故事。电影的开篇,阿尔诺就对奈丽说:“散步很好,到处逛逛看看。”然后顿了一下,他又说,“当然,你没时间。”奈丽说:“我在浪费时间。”阿尔诺说:“你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白发的阿尔诺,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惊涛骇浪:犯人躁动的法庭、客户围攻的生意败局、反目成仇的合伙人。他到了生命的冬季,上岸了,正忙着处理一生的藏书,免得死后散佚。而一头柔软金棕头发的奈丽,还要去参加派对、做爱、游泳、租工作室。当阿尔诺对着奈丽口授自传,交代一生的种种惊险时,他们中间隔着一条叫作时间的大河。拍这部戏的时候,导演苏提是个年逾七十的老人。

苏提对爱情和生活的态度,似乎可以用他另外一部电影的名字来代言,就是《冬天的心》。这是对衰老而无力的爱欲的理解吗?但同样的高龄,候麦还是可以拍小儿女情长、娇憨动人的《夏日的故事》,亨利·比埃尔·罗什照样爱能充沛地写《祖与占》,更别说杜拉斯与和她儿子差不多大的情人热烈地过性生活了。而我心爱的西西老师,缝完了玩偶熊,又开始缝猴子了,老得兴致勃勃,玩兴不减呢。

每一颗冬天的心,都不一样。

梅·萨藤隐居在海边,家里遍植鲜花,有小鸟和海鸥为伴,这些是否为你编织出一幅田园美景中的暮年,浸润在甜美的宁静之中?

而事实上,那是战斗,四本日记里,似乎是过不完的冬天。大雪封门,积雪盈尺,只能穿着靴底有防滑纹的冬靴缓慢地挪动在冰上、屋内,被抑郁的车轮往返碾轧的女作家,愤怒地对着稿纸还击误读她的评论家:“因为劣评会影响销售,使得我负债。”这冬景,正好逢上人生的冬季——晚年,彼此交织,达到一种很深的凉意。

只有一颗勇敢的心才能打败这冰冷的孤独,获得灵魂的成绩,而梅·萨藤的价值不只是思考,还有斗志。孤独,不是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摆造型,它不是审美上的存在,而是你每时每刻都得独自应付的麻烦,是半夜失修的电路,一片黑暗中突然停掉的暖气,是你从远方讲学归来,屋里冷如冰窟,残留着陈腐的烟草气味,没有温存的体温,没有鲜花,只有冰冷的孤独,你必须取暖,包括给屋子和自己,把生命力重新唤起。

这不是牧歌,是战斗。更别说还要一次次和抑郁症单打独斗,对自己的心发布特赦令——抑郁症,通常都是由完美主义加上对自我的过度关注引起的。这很容易造成对细节苛刻。她的内心常常会失控、爆炸,所以必须得自我管理,防止汤溢出锅。在这四本日记里,常常有“关火”的动作,梅·萨藤自救于抑郁的方式,是去用微小的行动化解,比如“浇花”会让她转瞬喜悦,然后在日记里爬梳内心的情绪流。独居的意义是,内心的风暴无人可以转移、分流、化解,最后它会强迫你的内心裸露,如果你像梅·萨藤一样敢于与之对峙,就会有所收获。

孤独的自由,并非全无代价的赠品,它是要有承受能力的。梭罗、尤瑟纳尔、梅·萨藤……每个人的自由容量都不一样,自由像自助餐,合理地取用合乎胃容量和消化能力的菜才最重要。在给读者的回信里,梅·萨藤对年轻的女孩说,独居不是逃避社交摩擦,人际麻烦的解决就是自我成长,如果没有麻烦,那你解决什么?我们不要忘记,在四十五岁隐居之前,梅·萨藤度过了二十多年游荡不定、情事纷繁的半生。隐居也并未僵滞她的活动半径,她是将脚踏出家门的大女人,常常参加女权聚会,信中她也滔滔不绝地讨论着政治,关心时局。梅·萨藤铿锵有力地说,孤独不是逃避责任和自我放任,它和爱一样,是给付的动作,在严格的自律中工作,把自己的内心献给这个世界——这四部日记里,写作停顿时间最长是1985年的2月到4月,那是她中风无法动手时。

同时,种花莳草、洗碗做家务、喂鸟,这些劳作也有其神圣性。梅·萨藤的日常生活是有音阶的,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生活的,内心的。早在四十五年前,梅·萨藤就无意中预言了电子时代的焦虑旋涡:“机器做事迅速,超越日常节奏,如果开车第一下启动不灵,我们就会发脾气,像烹饪、织毛线和种花草,这类不能急就的事已所剩无多,而它们是有特殊价值的。”

她时时会刻意放缓做家务的节奏,让它成为心灵禅修,而不是必须应对的冗事。每本日记的1月,在漫天大雪封门的季节,她都在津津有味地阅读种子目录,在想象中遥望那一年的那片梦田,有仙客来、玫瑰、蔷薇、铁线莲、牡丹、羽扇豆花、郁金香、蝴蝶花、黄水仙、金盏草、藏红花、紫罗兰,还有试种的蓝色罂粟,更有远处大海上涌起的雪浪花——她曾经说她是食颜色为生的。

最不起眼的角落也能激发她的喜悦——年轻时,她在伦敦住在一个动物园隔壁,她时常会去那里,用一个小时素描一只熊,只是为了沉溺于细细观察带来的快感。梅·萨藤拉住了时间之箭,将最微小的美定格,她的日记里有一段是写蓝:“为什么偏偏是蓝色?蓝色的花儿,阿尔卑斯山下的龙胆花,夏季园圃里的飞燕草、勿忘我、千日红——似乎最为瑰丽。我也被蓝眼睛吸引。还有天蓝,安吉利可画中美妙的淡蓝,皑皑白雪反射的隐隐青蓝及蓝鸟。这些都是我开车穿过堤坝看见那只蓝鸟的羽毛时想起的。经过阴霾的几天,海水的蓝让我喜悦。”

而正是这种“收”,才平衡了独处中无人约束的“放”,让自由呈现出“自我”的形状。

现在说说女性日记,这类文体我看过很多,主要技术问题是:一、裸露癖,聚光灯全打在自己身上,热衷于描述琐事;二、表演欲及PS灵魂的自卫手势,正能量出镜,不敢直面生活的狰狞,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自己;三、论及他人时的分寸感,写书籍、电影评论时,可以“刻薄”,评论就是要观点,要下刀,但是对着一个有血肉有耻感的活人进行活体解剖,拿别人最难堪的隐私作为论据,是很残酷的。那种“客观”其实是挖人疮疤,踩人耻点,杀人诛心。

而梅·萨藤这些日记的价值何在?在于她回答了以上三个问题。一、她吸引我的既不是思辨也不是写景,而是这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写的不仅是日子的素描,还是某种经验的梳理,从强烈的感情生活归于清隐,爱意缓缓滴入花朵、园艺、动物——我们都有理家收纳、拾掇家居的习惯,但她的美,得自收拾和整理内心。二、她的日记平行于生活,梅·萨藤把小说当成一场格斗,诗歌是迷人的抒情。日记呢?她说那不过是低级工作,太容易了。但也正是这种不经营,反而营造出一种松弛之后的真实感。三、用一种隔岸关照的手法,梅·萨藤反观自己和他人,并未有双重标准。它也练就了梅·萨藤的客观审视力,不自怜,不溺于对痛苦的把玩,这对支撑她的孤独晚年亦起了架梁作用。

如果说阿娜伊斯·宁的日记是迷狂混乱、主观事实林立的情欲森林,波伏娃的日记是清晰分隔叙事空间、精确优美的现代建筑,伍尔夫的日记是与自己的心灵对饮的小书房,那么梅·萨藤的就是海边栈道,背景优美,通向远方,用梅·萨藤自己的话说是“在暴风雨中的情人和我望见的白色孤挺花之间有一个可行的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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