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洗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看了一上午的宋瓷画册,眼睛是满的,心是累的。被大美之物轰炸之后的精神废墟,就是我现在的脸:失神,浮想,出窍。眼前还上演着“一把莲”“牡丹纹”“卷草纹”“忍冬纹”“双鱼纹”“蕉叶纹”“菊花纹”“月白釉”“玫瑰紫釉”“冬青釉”“鸡头”和“凤耳”,那些波涛一样起伏的枝蔓缠卷,那些温柔蕴藉的色彩,而它们都栖息在宋瓷上。

一个“梅花洗”,用文字描述,就是一个米白色的浅口笔洗,上面浅刻了几笔写意梅花,可是,对我来说,它简直美到不可方物。“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这首调动了嗅觉、视觉和听觉的感官之小夜曲,为很多茶人津津乐道。“芳气”每天都能嗅到,“静夜”嘛,我的山居日日有,“素瓷”之美,我这是第一次意识到。

哥官汝定钧,我最爱定窑,胜过“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青瓷。“定窑为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窑址在今河北省曲阳涧滋村及东西燕村,宋代属定州,故名。所烧瓷器不施化妆土,白瓷胎土细腻,胎质薄而有光,釉色纯白滋润,上有泪痕,釉为白玻璃质釉,略带粉质,因此称为粉定,亦称白定。”

托多洛夫写荷兰画派时曾经说过:“如果参观画展照着既定顺序,按照编年方式,那么,到荷兰画派时,会出现视觉断裂。”因为荷兰为唯一没有受过宗教迫害的欧洲国家,由新兴资产阶级掌权,在此背景下形成的荷兰画派一反之前的宗教和历史大题材,转为微物及日常生活颂歌。而宋瓷,总是能在缤纷俗艳、颜色喧闹(如果色彩也会发声的话)的团花和斗彩中,给我一个清凉的静音区。

梅花大概是最能代表宋代美学的花了,骨相清奇,暗香疏影,宋人拿它入诗词,入画,甚至入茶入酒——宋人喜欢用各种香花熏酒,其中包括冬天开的梅花!实际上,在宋代的民间,夏天所喝的白酒中,最流行的就是用梅花熏香的“梅花酒”。冬日里用竹刀取欲开的梅蕊,上下蘸以蜡,投蜜缶中。夏月以热汤就盏泡之,花即绽,如果拿它薰酒,炎炎夏日,拿冰降温后,就是雪泡梅花酒。这不是滥觞狂饮的烈酒,而是解暑的饮料,宋人口味清淡,喝的也多半是度数低的素酒。

但,即使是牡丹这种大富大贵的俗丽喜色的花,在宋瓷上都是安详素净、娴静不争的低音。

宋瓷中的变调也很俏皮,比如宋元吉州窑里的“一枝梅”“梅俏月”,是褐底上的黑梅,颇有宋代水墨的风味。还有“兔毫纹”,釉中有丝状黑褐色兔毛般结晶——宋金时期,兔毫盏在江西、山东、河南、河北等地都有烧制,其中以建窑所烧“建盏”最为著名。由于宋代建窑兔毫盏名气很大,所以一些宋代文人对它多有赞美之辞,如蔡襄《茶录》云:“兔毫紫瓯新,蟹眼清泉煮。”宋代人喝的是碾过的茶饼,要先碾成茶末,佳品的茶是白色的,所以偏好黑色和褐色的厚碗。当时流行“斗茶”,就是“茗战”,也就是把圆形的茶饼研成末,以沸水冲茶,茶末漾起,称之为“汤花”——“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斗茶先斗色,黑褐之类的深色容易显出茶汤的乳白,便于“咬盏”,也就是黏在茶碗四周。建窑的茶盏,口阔,利于容纳汤花,有的茶盏在近口处会往内部弯折,便于“咬盏”时显出标准线,胎体厚,茶汤不会凉。

还有“鹧鸪斑”,是一种类于光斑或油滴的斑点,由于鹧鸪鸟的背羽为紫赤相间的条纹,外观同鹌鹑,又与沙鸡相像,胸羽白点正圆如珠,为其他鸟类所没有,所以叫了这名字。“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因展蜀画鹧鸪于书馆,江南黄是甫见之曰‘鹧鸪亦数种,此锦地鸥也’。”(《清异录》)。宋僧惠洪曰:“点茶三味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我倒觉得,鹧鸪斑让我喜欢的,是那种由无人可预知的高温焙烧过程中即兴而成、不可重复的命运感。这世间独此一件的存在感,有生而为我的骄傲。

“宋代澄泥器皿,修泥简,显大气,具儒雅之韵,外柔美,内刚劲,有‘宋形’之称。澄泥装饰,宋简单,求自然成型,重器底,合于道;明代细腻,精雕细刻,重器身,失自然。”所以鉴别宋瓷,只消敲敲器身,考察泥质——我觉得这话不像器物之道,倒像文章之道。讲究瓷质,强调泥性的自然表达,顺势成型,肌理感十足,却不过分雕琢和绘饰,最终成就“素艳”,“素”是面,“艳”是骨。

宋椅和欧洲的齐本德尔式家具(chippendale)品牌有点像,宋瓷呢?日益高涨的极简风,源头可能就是我们的老祖。我是否该弄个山寨梅花洗放在案头,算是对自己文字风格走向的一个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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