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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以后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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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克莱尔十三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我突然醒了。外面很吵,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亨利。我坐起来听了会儿,却只是风声和公鸡的啼叫。可万一真的是亨利呢?我跳下床,跑出去。我没穿鞋子就下了楼,穿过后门,来到草坪上。天很冷,风直往我的睡衣里钻。他在哪儿呢?我停下来四处张望,那边果园里,穿着明亮的橙色狩猎服的爸爸和马克,还有一个男人。他们站着都在看什么东西,听到我的声音后才转过身来,那个男人果然是亨利。亨利和爸爸、马克在一起干吗?我向他们跑去,我的脚被枯草划出很多口子。爸爸快步过来迎上我,“宝贝,”他说,“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说。他朝我笑了,他的微笑似乎在说,傻姑娘。于是我又盯着亨利,想看看他如何解释。你刚才喊我干吗,亨利?可他摇头,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克莱尔,什么也别说。他走进果园,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看什么,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爸爸说:“克莱尔,回去睡觉吧,这只是场梦。”他搂住我,和我一起回去。我回头看亨利,他在朝我招手,脸上依旧只是微笑。没事儿,克莱尔,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我知道亨利应该不会解释,但他会让我明白的,或者这几天里事情就会自动水落石出。)我朝他招手回礼,再看看我有没有被马克看到,不过马克背对着我们,烦躁不安的,似乎等我赶快走开后,他好和爸爸继续打猎。但亨利在这里干吗呢?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再次回头,已经看不到亨利了,爸爸说:“快点,克莱尔,回去睡觉吧。”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往回跑,跑到家里,轻轻地上楼,然后坐在床边,浑身颤抖着,我还是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事情不妙,非常、非常地不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一(克莱尔十五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我放学回家时,亨利已在“阅览室”里等着我了。之前我在火炉房隔壁为他准备了一个小间,就在我们自行车库的对面。我让家里人都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在地下室安静地看书,事实上,我也确实经常去下面消磨时间,所以看上去也没什么不正常。亨利把一张椅子折叠好放在门把手的下面。我敲了四下,他放我进去。他用枕头、椅垫、毯子什么的弄成了一个鸟窝般的东西,就着我的台灯看旧杂志。他穿着爸爸的旧牛仔裤和法兰绒格子衬衫,看上去很疲惫,胡子拉碴的。我为了等他,一早就把后门的锁打开,此刻他已经在里面了。 我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地上,“我还可以拿些书下来。” “这些也挺好看的。”他看的是六十年代的《疯狂》杂志,“这对于时间旅行者非常重要,因为有时候得立即说出一些符合实际的话。”他说着,举起一本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年鉴》。 我在他身边的毯子堆里坐下来,看看他是否会叫我走开,我看得出他是想这么做的,于是我摊开双手给他看,然后坐在自己的手掌上。他笑了,“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吧。” “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二〇〇一年十月。” “你看上去真累,”我看得出他是想告诉我为什么他如此的累,后来又决定不说了。“二〇〇一年,我们都在忙些什么?” “很多大事,令人筋疲力尽的事情,”亨利开始享用我带给他的烤牛肉三明治。“嗨,这个真好吃。” “尼尔做的。” 他笑出声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做那些能够抵御狂风的大型雕像,会调配各种颜料,甚至会煮浆果取染料,等等,但怎么就一点不会烧饭做菜呢?真令人惊讶。” “这是种心理障碍,是种恐惧症。” “难以理解。” “我一走进厨房,就会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说,‘走开,’于是我就走开了。” “你平时吃得饱吗?你可真瘦啊!” 我觉得很胖。“我一直都在吃。”我突然有了个很沮丧的念头,“我在二〇〇一年会很胖吗?也许那就是你觉得我现在太瘦的原因。” 亨利笑了,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在我看来,你那时候是有些丰满,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哦?” “丰满点好。对你来说,那样看上去尤其好。” “谢谢,但我不要。”亨利看着我,有些担心。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得厌食症,你不必为我担心。” “其实,那都是因为你妈妈以前老是唠叨你这一点。” “以前?” “现在。” “那为什么你要说以前?” “不为什么,露西尔一切都很好,别再担心了。”他在说谎。我的胃一阵收缩,双手抱住膝盖,垂下头。 亨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严重地说漏了嘴。我轻抚着克莱尔的头发,迫切盼望能回到我的真实时空里,一分钟也好,就足够让我请教那个时候的克莱尔,让我知道面对年仅十五岁的她,该如何谈论她母亲的死。我没有睡觉,只要睡过一会,大脑就会转得快一些,至少可以把谎圆得更巧妙些。可是克莱尔,我认识的最真诚的人,哪怕一丁点的小谎,她都异常敏感。现在惟一补救的办法,或者闭口不言,那会急死她;或者继续说谎,她也绝对不会相信;或者就说真话,她更会惶恐不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影响到母女之间的关系。克莱尔看着我,说:“告诉我。” 克莱尔:亨利看上去一脸的痛苦,说,“我不能,克莱尔。” “为什么不能?” “不能提前告诉你还没到来的事情,那会搅乱你的生活。” “是,可你也不能只说一半啊。” “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真的惊慌起来。“她自杀了。”这个预感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头。这一直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不,不,绝对不是。” 我盯着他,亨利看上去只是非常不开心,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说谎。假如我能读懂他的想法,生活会多么简单啊!妈妈,哦!妈妈! 亨利:太可怕了。我不能把克莱尔就这么丢下不管。“是卵巢癌。”我轻声说。 “感谢上帝。”她说完,便放声大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克莱尔十六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一整天都在等着亨利。我兴奋极了,昨天我拿到了驾驶执照,爸爸说今晚我可以开那辆菲亚特去参加鲁思的晚会。妈妈一点也不赞成,不过爸爸有话在先,她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了。晚饭后我听见他们在书房里争论个不停。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 “不会怎么样的,露西……” 我带上书,来到草坪上。我躺在草堆里,太阳开始落山,这里格外凉爽,草上满是白色的蛾子。西边树梢上的天空呈现出粉红、橘黄两种色彩,不断加深的蓝色天幕笼罩着我。我正打算回屋拿件毛衣,突然听到草丛中有脚步声。没错,肯定是亨利。他来到空地,坐在那块岩石上。我从草里偷看他,他看上去挺年轻的,也许刚三十出头吧。他穿一身简洁的黑色T恤衫、牛仔裤和一双高帮帆布球鞋,他静静地坐着等待。我一刻也忍不住了,于是一跃而起,吓了他一跳。 “天啊,克莱尔,别让我这怪老头得心脏病啊。” “你不是怪老头。” 亨利笑了。想到变老,他觉得很有趣吧。 “亲我。”我命令他,他亲了我。 “为什么要我亲你?”他问。 “我拿到驾照了!” 亨利看上去很警觉。“哦,不。我是想说,祝贺你。” 我朝他微笑,他说什么都破坏不了我的情绪,“你嫉妒我了。” “说实话,我是嫉妒了。我很喜欢开车,可我永远也不能开。” “怎么会呢?” “太危险了。” “胆小鬼!” “我是说,对其他人来说太危险。想象一下,如果我在开车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呢?汽车一直向前冲,然后就‘嘣’的一声!死了很多人,到处都是血。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在石头上靠近亨利的地方坐下,他却挪开了。我假装没看见,“我今晚要去参加鲁思的聚会,一起去吗?” 他抬起一根眉毛,这通常预示着他要从我没有看过的书中引用一句话,或是对我进行一番说教。出人意料地,这次他却说:“可是克莱尔,这可意味着我会见到你那一群朋友啊。” “那有什么关系?整天保密太累了。” “我想想,你十六岁,我现在三十二岁,只比你大一倍。反正谁都看不出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 我叹了口气,“我是一定得去的。你来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然后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亨利:我们把车停在鲁思家旁边的一个街区外,从这里我能听到音乐声。那是谈话头[谈话头(Talking Heads),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纽约朋克的四大重要支柱之一,它的曲风糅合了朋克摇滚、克里普芬克曲风、学院派知性主义,以及后来的世界音乐流的元素]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和克莱尔一起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她跳出车外,对我说:“乖乖地待在里面!”好像我是一条不安分的大狗。穿着迷你裙和高跟鞋的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往车座上一倒,开始等待。 克莱尔:刚踏进门,我就觉得这场聚会完全是个错误。鲁思的父母去旧金山已经一个星期了,她完全有时间打扫收拾的,我很庆幸这不是我的家。鲁思的大哥杰克也请了不少朋友,这样总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来参加聚会的男孩比女孩多,我真希望我穿的是裤子和平跟鞋,不过现在已经晚了。我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些喝的,身后有人说:“大家快来看看这位‘严禁触摸’的小姐啊!”说完还发出亲吻吮吸的下流声音。我转过身,这个我们称之为“蜥蜴脸”的家伙(因为他满脸都是粉刺)正色迷迷地盯着我,“多漂亮的衣服,克莱尔。” “谢谢你,可是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蜥蜴脸。” 他跟我进了厨房,“哎呀,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啊,年轻的女士。毕竟我是想夸你这套漂亮衣服,而你却完全是在侮辱我……”他开始喋喋不休,直到海伦出现,我抓过她当人体盾牌,才逃离了厨房。 “真糟糕,”海伦说,“鲁思在哪?” 鲁思正和劳拉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黑暗中,她俩一边抽着大麻,一边欣赏窗外那帮杰克的朋友,他们正在游泳池里裸泳,不一会,我们都坐到窗前呆呆地看起来。 “嗯,”海伦说,“里面有一个,我觉得很不错。” “哪个?”鲁思问。 “在跳台上的那个。” “噢!” “看呀,荣恩在那儿!”劳拉说。 “他就是荣恩?”鲁思咯咯地笑着。 “哇,我猜,脱了金属乐队[金属乐队(Metallica),20世纪80年代活跃在音乐界的一支美国重金属乐队]的T恤和恶心的皮背心,他们谁都会好看些,”海伦说道,“嗨,克莱尔,你今晚真安静。” “哦,我想有一点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瞧瞧你自己,”海伦说,“活像根木头,我都为你害羞,你怎么就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她大笑着,“说正经的,克莱尔,你难道不想经历一次么?” “我不能。”我可怜巴巴地说。 “你当然能。马上去楼下,只要喊一句‘来上我!’保准会有五十多个男生大叫‘我!我!’” “你不懂。我不想要——不是那个——” “她想要一个很特别的人。”鲁思说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游泳池。 “谁?”海伦问。 我耸了耸肩。 “说吧,克莱尔,说出来吧。” “算了,”劳拉说,“如果克莱尔实在不想说,她不必现在说。”我紧挨劳拉坐着,把头靠在她肩上。 海伦一下子站起来,“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里?” “我带了些香槟和梨汁来调水果鸡尾酒的,却忘在车上了。”她冲出门外。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男人,倒转空翻着跃下了跳水台。 “喔啦啦!”鲁思和劳拉齐声叫好。 亨利: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有一个小时了。我吃了半包克莱尔带来的薯片,喝了温热的可乐,还打了会儿盹。她这么久还不回来,我都想自己出去散散步了,况且我也想上个厕所。 我听到有高跟鞋轻轻地向我走来,我探头到窗外,那不是克莱尔,是个身穿红色紧身裙、令人兴奋的金发女孩。我眨巴着眼睛,然后认出那就是克莱尔的朋友海伦·鲍威尔。哦! 她敲了敲我这侧的车门,躬身弯腰,凝视着我。从她的领口能一路看到富士山,我有些发酥。 “嗨,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是海伦。” “你招呼打错了,海伦。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她呼出的气息里都是酒精味儿。 “你不打算走出车门来,准确地介绍一下你自己?” “哦,我坐在里面舒服极了,谢谢你。” “那样的话,我就进来和你一起坐坐吧。”她毫无预兆地绕过车头,打开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海伦向我透露。 “‘已经’?为什么?”我迫切盼望克莱尔此刻能出现来救我,不过,如果她真的来了,这场令人着迷的游戏也就得结束了。 海伦往我这边靠过来,幽幽地说:“我能推断出你的存在。我超强的观察能力让我得出结论,当我把其他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后,无论剩下的多么没有说服力,那也一定就是事实的真相。因此,”海伦停下,释放出一个酒嗝,“对不起,我现在一点也不像个淑女。因此,我得出结论,克莱尔一定有个男朋友,否则她就不会拒绝和那么多相当不错的男生们做爱了,他们可真沮丧啊。然后呢,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哈哈。” 我一直都很喜欢海伦,有点于心不忍,但这次还是得骗她一回。这也解释了后来海伦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婚礼上和我说那番话,就像我终于把智力拼图的最后一块放进了空当里,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你的推论听上去很有说服力,海伦,可我不是克莱尔的男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坐在她的车子里?” 我突然灵机一动,要是克莱尔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我是她父母的一个朋友。他们担心克莱尔参加这个聚会可能会喝醉,因此他们委托我一路跟过来,如果他们的女儿喝得晕乎乎的,就由我负责开车。” 海伦板起脸,“彻底地、完全地、没有必要。我们的小克莱尔喝过的酒加起来都装不了一小、一小杯——” “我又没说过她会喝,是她爸妈不放心。” 又有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来,这次真是克莱尔了。她看见我车里有个伴,顿时僵住了。 海伦跳下车说:“克莱尔,这个调皮的男人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克莱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率地说:“对,他不是。” “噢!”海伦说,“你要走了么?” “都快半夜了,再不走,我都要变成南瓜了,”克莱尔绕到车旁,打开车门,“喂,亨利,我们出发吧。”她启动引擎,打开前车灯。 海伦呆站在车头的灯光里,然后走到我这侧的车窗前,“不是她的男朋友,嗯,亨利?可是你让我去车里面待过一分钟的哦,可别忘了。再见,克莱尔!”她大笑着。克莱尔生硬地把汽车开离了停车位,扬长而去。鲁思家住在康格,我们转到百老汇高速公路时,沿路的街灯已经全部熄灭了。这是条双车道的高速路,像尺一样笔直,但现在没有街灯,汽车就仿佛开进了墨水瓶里。 “最好把前灯开亮点,克莱尔,”我说。她却伸手把所有的灯都关了。 “克莱尔——!” “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闭上嘴。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车厢里时钟收音机上微光显示的数字:11:36。风从车子两侧呼啸而过,车轮在沥青路面上飞驰,可是我总觉得自己纹丝不动,而周围的世界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冲向我们。我闭上眼,感觉没有任何不同。我睁开眼,心脏猛烈地跳动。 远处出现了一些亮光,克莱尔重新把车灯打开,我们继续狂奔而去,飞驰在路中央黄色交界线的边缘。十一点三十八分。 汽车仪表板的光映照着毫无表情的克莱尔,“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的声音颤抖着。 “不可以吗?”克莱尔的语气平静得犹如夏日的池塘。 “我们可能都会死在一堆燃烧的废铁里。” 克莱尔放慢车速,再把车转到蓝星高速路上,“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她说,“我会长大,会遇见你,会和你结婚,然后你回到此刻又和我在一起。” “就是因为你这样想,然后出了车祸,我们花了整整一年躺在医院做牵引。”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事先警告我的。”克莱尔说。 “我试图警告你,可你却吼我——” “我是说,更老的那个你自然早就会警告更小的我,避免出车祸。” “那样的话,车祸早就发生过了。” 前面是米格兰道,克莱尔把车开了进去,这条路通向她家的私家车道。“克莱尔,请停下,好吗?”克莱尔把车开进草坪,停下来,关掉引擎和灯。周围又全然一片漆黑,千万只知了在欢唱。我伸手挽过克莱尔,搂住她。她很紧张,全身僵硬。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克莱尔问。 “答应我今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不单指开车,而是任何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未来太奇怪了。你不该觉得自己在奔向未来的道路上战无不胜……” “可是,如果你在未来看见过我——” “相信我,请你相信我。” 克莱尔笑了,“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知道。如果因为我爱你呢?” 克莱尔猛地转过头来,撞到了我的下巴。 “啊!” “对不起。”我依稀看到她夜色中的剪影,“你说你爱我?”她问我。 “是的。” “现在吗?” “是的。” “可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原来是这个问题在困扰她,“理论上来说,我是你的丈夫。不过你现在事实上是未婚,因此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克莱尔把手放到她不该放的地方,“我情愿做你的情妇。” “你刚十六岁啊,克莱尔。”我温柔地把她的手移开,抚摸她的脸。 “我够大了。啊!你的手好湿。”克莱尔打开内顶灯,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和裙子上都是斑斑的血迹。我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黏糊糊的也尽是红色。“亨利,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血迹之下是一列四个深深的月牙形口子。我笑了,“我的手指甲掐出来的。当时你在黑灯瞎火地开车。” 克莱尔随手关了顶灯,我们又回到黑暗之中,知了们用尽全身力气鼓噪着。“我刚才不是要故意吓你。” “你就是故意的。其实你开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安全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小时候出过车祸,我不太爱坐车。” “噢——真对不起。” “没问题。嗨,现在几点了?” “天啊!”克莱尔打开灯,12:12。“太晚了。我血淋淋的怎么进门呢?”看到她那狂躁的表情,我不由笑出声来。 “这样,”我把左手掌在她鼻子下方揉了揉,“你流鼻血了。” “好极了,”她发动汽车,打开前灯,缓缓地回到路上,“埃塔看见我这样,一定会发疯的。” “埃塔?你父母会怎么说?” “妈妈可能已经睡了,爸爸今天晚上出去打牌。”克莱尔打开大门,我们开了进去。 “如果我的小孩拿到驾照第二天就开车出去的话,我会攥着秒表坐在门口等她回来的。”克莱尔把车停在屋子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会有孩子吗?” “对不起,那是机密。” “我要申请《信息自由法》的保护。” “欢迎啊,”我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生怕把她伪造的鼻血弄掉,“请别忘了告诉我你查到的结果。”我打开车门,“祝你顺利过埃塔的关。” “晚安。” “晚安。”我下了车,尽可能轻轻地关上车门。汽车轻盈地滑下车道,转了个弯便消逝在夜幕中。我沿着它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后在星光下,朝着草坪上的那张床走去。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二岁,克莱尔十六岁) 亨利:我在草坪上现身,距离那块空地以西大约两百多米远的地方。我觉得很糟糕,晕眩,直想呕吐,于是我坐了几分钟,好让自己镇定下来。寒冷,阴沉,整个人被遮掩在一片高高的枯草中,草叶割破了我的皮肤。过了一会,我好些了,四周鸦雀无声,我便起身,来到空地上。 克莱尔正坐在那儿,倚着那块岩石,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脸上的神色,除了愤怒,我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哦,不,我暗想,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她穿着蓝色羊毛外套和红色的裙子,正处在格蕾丝·凯丽[格蕾丝·凯丽(Grace Kelly,1929—1982),好莱坞女星,曾为奥斯卡影后,后嫁给摩纳哥王子,成为摩纳哥王妃,1982年在车祸中遇难]那样的年龄段。我嗦嗦着,急于找衣物盒子。我找到了,穿上黑色牛仔裤、黑色毛衣、黑色羊毛袜、黑色大衣、黑色靴子,戴上黑皮手套,真像文德森[文德森(Wim Wenders),德国新电影的导演之一,他的作品主要呈现孤独、优柔、不安的意识,探究二战后德国人对其生活中无法抹灭的美国文化的矛盾、冲突情结]电影中的明星了。我来到克莱尔身边坐下。 “嗨,克莱尔,你没事吧?” “你好,亨利,拿着。”她递给我一只保温瓶和两块三明治。 “谢谢。我有些不舒服,等会儿再吃。”我把食物放在石头上。保温瓶里装的是咖啡,我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让我恢复了不少。“你真的没事吧?”她一直不看我,我仔细打量着克莱尔,原来她在哭。 “亨利,你肯为我去打一个人吗?” “什么?” “我想教训一个人,但我还不够壮,我也不会打架。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哇,看看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是谁?为什么?” 克莱尔一直盯着自己的腿,“我不想说,你就不能按我说的做吗?他完全活该的。”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听过类似的故事。我叹了口气,朝克莱尔挪近了些,搂住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和一个男生出去约会时发生的事情,对么?” “嗯。” “他是个混蛋,所以你想让我狠狠地揍扁他?” “嗯。” “克莱尔,很多男人都很混蛋的。我过去也很混蛋——” 克莱尔笑了,“我打赌,你根本不会像杰森·艾维利那样混蛋到极点。” “他好像是个橄榄球运动员,对吧?” “是的。” “克莱尔,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打得过一个比我年轻一半的大块头呢?你怎么会和那样的人出去约会?” 克莱尔耸耸肩,“学校里,大家没事就笑话我从来不约会,我是说鲁思、梅格和南茜她们,大家都谣传我是女同性恋,居然连妈妈也问我为什么不和男孩子们一起去玩。很多男生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然后贝翠斯·迪尔伏德,她本身就是个‘假男人’,还来问我是不是,我告诉她不是,她说她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大家都这么传。我想来想去,觉得有时还是有必要和少数几个男孩出去约约会。我做好决定后,杰森就来约我了,他是个运动型的男生,看上去确实很帅气,我想如果和他单独出去,每个人都会知道,也许他们就能闭嘴了。” “这是第一次约会?” “是的,我们去了家意大利餐厅,正巧劳拉和麦克他们一对也在,还有戏剧表演班的一帮人。我提议我和他各付各的,他说不,他从没让女孩子付过钱,那就算了吧。我们谈了学校、乱七八糟的事,还有橄榄球,然后我们一起看了《黑色星期五7》,对了,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部电影真的很傻。” “我看过。” “哦,是么?这好像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片子。” “和你一样的原因,我约会的女朋友要去看。” “你的女朋友是谁?” “一个叫爱丽克斯的女孩。” “她长什么样?” “一个大胸脯的银行出纳员,喜欢我打她的屁股。”这句话刚出口,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和十几岁的克莱尔说话,不是我的妻子克莱尔。我在脑海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打屁股?”克莱尔看着我,笑了,她的眉毛高高地抬到离发际一半的地方。 “别管她了。接着说,你们去看了电影,然后呢?” “哦,然后他提议去崔弗家。” “崔弗家在哪里?” “北面的一个农场,”克莱尔的声音沉下来,我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那是大伙都喜欢去做……做那事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对他说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后他就,嗯,疯了。”克莱尔停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小鸟、飞机,还有风的声音。突然,克莱尔接着说,“他真的疯了。” “接下来究竟怎么了?”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只知道是十二号公路上的某个地方。他没有目的地开,开下了小路。哦,上帝,我记不得了。他沿着那条泥巴路开下去,那里有一间小农舍,旁边有一片湖,我听出来的。他有这间小屋的钥匙。” 我紧张起来。克莱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她只说曾经和一个叫杰森的橄榄球队员有过一次非常恐怖的约会。克莱尔又沉默了。 “克莱尔,他强暴你了?” “没。他说我太……次了,他还说——不,他没有强暴我。他只是——捉弄我。他让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等着。克莱尔解下她外衣的纽扣,脱掉衣服,然后又褪去衬衣,我看到她的背上布满伤痕,青紫色的淤血和她洁白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克莱尔转过身,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处被香烟烧过的印记,起着水泡,很丑。我曾问过她那疤是怎么回事,但她总是不肯说。我要宰了那小子!我要打断他的腿!克莱尔坐在我对面,挺着胸,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把衬衫递给她,她穿了起来。 “够了,”我轻声对她说,“去哪儿找这个家伙?” “我开车带你去。”她说。 屋子里的人看不见车道的尽头,克莱尔让我上了她的菲亚特。尽管是个阴暗的下午,她还是戴了副墨镜。她涂了口红,头发扎在脑袋后面,看上去比十六岁成熟得多,像是从《后窗》里走出来的女主角,如果再是一头金发,那就更加神似了。我们飞速驶过秋天的树林,谁也没有心思留意那缤纷的色彩。克莱尔在那间小屋里遭受的一切,像永远循环的录像带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放。 “他块头有多大?” 克莱尔想了想,“大概比你高几厘米,但比你重多了,重二十几公斤吧。” “天啊!” “我带了这个。”克莱尔在包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把手枪。 “克莱尔!” “这是爸爸的。” 我迅速地思索,“克莱尔,这个主意很不好。我现在非常生气,真的会开枪的,但这样做太蠢了。哦,你等着,”我把枪从她手中取过来,推开弹膛,把卸下的子弹一一放进她包里,“放着,这样更好。这个主意棒极了,克莱尔。”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把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你是希望我匿名修理他,还是希望让他知道是你的主意?” “我希望我能在旁边看。” “噢!” 她把车开进一处私家车道,停下。“我希望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然后你尽情地整他,我就在一旁看着。我要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我叹了口气,“克莱尔,我很少干这种事情。我打架通常是出于,比如说,自卫。” “求你了。”她的语气十分干脆。 “没问题。”我们沿着车道往下开,停在一座崭新的仿殖民建筑风格的大房子前,四周没有别的车,二楼打开的窗户中传出范·海伦[范·海伦(Van Halen),1973年成立,世界著名的重金属乐队,它的每一张专辑几乎都是白金唱片]的吉他曲。我们走到前门,克莱尔按响了门铃,我则闪到一旁。不一会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沉重的下楼脚步声。门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什么?你回来还想再来?”这正是我要的,我拔出枪,踏近一步,站在克莱尔身边,枪口正对这个家伙的胸膛。 “嗨,杰森。我想,你现在也许有兴趣跟我们出去走一趟。” 如果是我,也会和他有一样的反应,蹲下,翻身滚到射程之外。不过他显然动作不够快,我堵在门口,飞身一跃扑到他身上,狠揍了他一顿。我站起身,一脚把靴子踩在他胸口,枪口顶住他的脑袋。真精彩,可惜不是战斗[这是一句著名的法文,引自克里米亚战争时法军司令在联军败仗后对联军司令说的一句话]。他看上去有点像汤姆·克鲁斯,很帅,典型的美国人。“他在球队是踢什么位置的?”我问克莱尔。 “中位。” “嗯,倒真看不出来啊。起来,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我用愉快的口吻命令他。他服从了,我押着他出了门。我们三人站在车道上,我有了主意,便叫克莱尔进屋去找根绳子,几分钟后,她出来了,还拿着剪刀和胶带。 “你想去哪儿弄?” “树林。” 我们押着他进了树林,杰森开始大口喘气。走了大约五分钟,我看到前面有块空地,角落里还有一棵小榆树。“克莱尔,这里怎么样?” “好!” 我看着她,她完全无动于衷,冷漠得犹如雷蒙德·钱德勒[雷蒙德·钱德勒(Raymand Chandler,1888—1959),美国推理小说家,他的叙述乍看起来像质朴的通俗小说,却又藏着艺术小说的深刻]笔下的女杀手。“吩咐吧,克莱尔。” “把他绑到树上去。”我把枪递给她,将杰森的双手硬拉到树后,然后用胶带绑住它们。那几乎是一整卷的胶带,我打算全部用完。杰森开始艰难地喘着粗气,我绕他转了一圈,看了看克莱尔。她盯着他,像是看一件拙劣的观念艺术品[观念艺术强调艺术的目的在于观众直接参与创作活动,因此艺术家会将未完成的作品展览出来,让观众在欣赏的过程中,在自我的脑海中把作品创作完成],“你有哮喘病?” 他点点头,瞳孔缩小成两个微小的黑点。“我去拿吸入器,”克莱尔说着,把枪重新交给了我,然后缓缓地沿我们来时的小路往回走。杰森缓慢小心地呼吸着,试图和我说话。 “你……是谁?”他哑哑地问。 “我是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来这儿要教你一些做人的礼貌,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我放下此前伪装的腔调,走近他,轻声说:“你怎么能那样对她呢?她那么小。她懂什么啊,事情搞到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很恶心地……捉弄我。” “她什么都不懂。要是小猫咬了你一口,难道你也给它用酷刑么?” 杰森没有回答,他的喘息变得很长,颤悠悠的像马嘶一样。我开始有些担心,这时克莱尔回来了,手里举着吸入器,看着我,“亲爱的,你知道怎么用这个玩意吗?” “我想,你得先摇摇瓶子,把它放进他嘴里,然后按下按钮。”她照做了,问杰森是否还想再来点。他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四下,我们远远地观望,看他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呼吸的常态。 “准备好了吗?”我问克莱尔。 她举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几下。杰森畏畏缩缩的,克莱尔走过去,蹲下,开始剪他的衣服。杰森大叫:“喂!” “安静点,”我说,“没人伤害你,起码现在还没到时候。”克莱尔剪完他的牛仔裤,再拿他的T恤下手。我忙着用那卷胶带把他裹在树干上,从他的脚踝处开始,干净利落地绕过他的小腿和大腿,“到这为止。”克莱尔说着,指了指他的腿根,她剪断他的内裤。我开始绑他的腰,他的皮肤又冷又湿,黝黑的身体上明显有一个白嫩的鲨鱼牌游泳裤的轮廓。他已是大汗淋漓了,我开始缠他的肩膀,不过又停了下来,好让他维持呼吸。我们退后,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杰森此刻成了一大块下身勃起的胶带木乃伊,克莱尔忍俊不禁,她的笑声在树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克莱尔的笑里有了某种世故和残忍。这个时刻恰似一道分水岭,是一段没有男性入侵的童年和开始成为一个女人之间的临界线。 “接下来干什么?”我问。我突然想把他打成汉堡肉饼,可转念又不愿折磨这样一个被胶带绑在树干上的人。杰森全身红得发艳,与灰色的胶带相得益彰。 “噢,”克莱尔说,“你觉得呢?我想这就够了。” 我松了口气,于是我故意说:“你确定?我还有很多招数没使出来呢。打破他的耳膜?鼻梁呢?哦,等会,他好像已经自己弄断过一次了。我们可以把他的跟腱挑断,这样一来,他最近就没办法打橄榄球了。” “不要!”杰森被绑在胶带里的身体挣扎起来。 “赶快道歉!”我对他说。 杰森犹豫了会儿,“对不起。” “听上去够惨的——” “我知道,”克莱尔说着,从包里翻出一支记号笔,走到杰森跟前,仿佛他是只动物园里的危险动物。她开始往绕在他胸口的胶带上写字,完成以后,她退了回去,套上记号笔的盖子。她写下了约会那天发生的事情,再把记号笔放回包里,说:“咱们走吧。” “先别走,我们总不能这样把他一个人丢下。万一他哮喘病又发了呢?” “嗯,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叫些人来。” “等一等。”杰森说。 “什么?”克莱尔问。 “你打算叫谁来?叫罗勃吧。” 克莱尔大笑不已,“啊哈,我打算去叫所有我认识的女孩。” 我走近杰森,用枪口顶住他的下巴,“如果你敢向任何人提到我,让我知道了,我会回来好好收拾你的,到那个时候,你就永远不能走路、说话、吃饭或者打炮了。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克莱尔是个好姑娘,只是有些无法说明的原因,她不和男生约会,对吗?” 杰森愤怒地看着我,“对。” “我们对你真的很仁慈了,这儿,听着,要是你再敢用任何方式骚扰克莱尔的话,你会后悔的。” “好吧。” “很好,”我把枪收回口袋里,“我觉得很开心。” “听着,你这个鸡巴脸——” 哦,该死的。我倒退一步,使上全身力气朝他下腹来了个腾空侧踹。杰森尖叫起来,我转身看了看克莱尔,她施过粉的脸庞无比苍白。杰森的眼泪簌簌落下,我怀疑他就要晕过去了。“我们走吧。”我说,克莱尔点头同意,我们默默不语地走回汽车边,杰森仍在朝我们嘶吼。我俩上了车,克莱尔发动引擎,转过弯,一路驶出车道,回到街上。 我看着她开车。天空开始下雨了。她的嘴角始终有一丝满意的微笑。“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问。 “是的,”克莱尔说,“很完美。谢谢你。” “我很乐意,”我觉得有些晕眩,“我想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克莱尔把车停到一个岔路边。车身被雨水敲击着,就像开过一个自动洗车间。“吻我。”她命令道。我照办了,然后就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莱尔十六岁) 克莱尔:星期一在学校里,每个人都看着我,却没人和我说话,就像小小间谍哈里特[小小间谍哈里特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哈里特是个具有强烈好奇心的聪明女孩,她把观察大人和同学时所发现的一言一行都记在笔记本里,并且加上自己率直的评论。当她的同学发现这本笔记本后,就给她冠上“间谍”的封号,并集体排挤她]的秘密笔记本被同学们发现了一样。走在长廊中,人们像红海潮水般纷纷往两边避让。第一节英语课,我走进教室,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我在鲁思旁边坐下,她笑得有点担忧,我什么也没说,接着她那双小而热的手从课桌底下伸过来,叠在我的手上。她握了一会儿,直到派塔齐老师走进来,才抽回去。派塔齐老师发现今天大家都出奇地安静,漫不经心地问:“大家周末过得好吗?”王苏说:“哦,很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紧张的笑声,派塔齐老师一愣,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冷场,接着他说,“那很好,我们开始学习《比利·巴德》[梅尔维尔的一部中篇小说,又译《漂亮水手》。]。一八五一年,梅尔维尔发表了《莫比迪克》,又叫《白鲸记》,美国读者对其的反应异常平淡……”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尽管穿了一件全棉内衣,可我仍觉得毛衣很扎人,而且肋骨也很疼。同学们费劲地熬过对《比利·巴德》的那场讨论,最后铃声响起,便各自逃散了。我缓缓跟着大家,鲁思走到我身边。 “你还好吧?”她问我。 “基本没事。” “我按你说的那么做了。” “什么时候?” “大概六点左右,我怕他父母回家后会发现。把他弄下来可真不容易,胶带把他的胸毛全粘光了。” “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 “是的,每个人。呵,据我所知都是女生,没有男生。”此时走廊里空荡荡的,我站在法语课教室前。“克莱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帮手。” 丧钟又响了,鲁思跳了起来。“啊,天哪,我已经连续五次体育课迟到了!”她迅速跑了,好像被强大的磁场排斥开似的。“吃午饭的时候再告诉我!”鲁思大喊道,我转身走进西蒙女士的教室。 “啊,阿布希尔小姐,请您坐好。[原文是法语]”我坐到劳拉和海伦中间,海伦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我,干得漂亮!这堂课是翻译蒙田的文章。我们安静地翻着,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随时指导纠正。我很难集中思想,亨利教训完杰森后,却一脸无动于衷,仿佛刚刚握过他的手,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开始担心,他不知道我对此会如何反应。但我觉得亨利整杰森时非常陶醉,杰森伤害我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陶醉吗?但是亨利是好人,那样就对吗?我要他这么做,对吗? “克莱尔,别走神。[原文是法语]”老师在我的肘边说。 下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逃走了,我跟在海伦后面,劳拉有点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后奔向大楼另一端的音乐课教室。我和海伦第三节都是体育课。 海伦笑了,“哈哈,该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就把他绑到树上了呢?” 我已经厌倦这个问题了,“我有个朋友专门擅长这个。是他帮我干的。” “‘他’是谁?” “我爸爸的一个客户。”我说了谎。 海伦摇摇脑袋,“你这个谎撒得可真差劲。”我笑了,没有说话。 “是亨利,对吗?” 我摇头,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们来到女生会馆,走进更衣室,哇噻!所有的女孩都鸦雀无声了!接着,低低的说话声荡漾开来,慢慢挤走满屋子的寂静。我和海伦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开箱子,取出运动衣裤和鞋子。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我先脱下鞋袜,然后再是小内衣和短裤,我没有戴胸罩,那样会疼死的。 “喂,海伦!”我说。我继续脱内衣,海伦回过头来。 “天啊,克莱尔!”伤痕看起来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显出青紫色,大腿上留着杰森用鞭子抽过的痕迹。“哦,克莱尔。”海伦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的眼光掠过海伦的肩头,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围过来,看着我。海伦站直了转过身,对着她们,问道:“怎么了?”站在后排的一个女生开始鼓掌,接着大家一齐鼓掌,一齐欢笑,一齐欢呼。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飞上了天。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四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躺在床上,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来了。我睁开双眼,他正俯身亲吻我那处烟烫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触摸他的脸,对他说:“谢谢你。”他回答:“很乐意为你效劳。”这是我们惟一一次谈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十七岁) 亨利:这个温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莱尔走在果园里。金色的阳光下,昆虫们躲在草丛里轻轻地嗡鸣,万物一片静谧。放眼望去一片干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气闪着微光。我们来到苹果树下,克莱尔把垫子搁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下来。我则四肢张开地平躺着,头枕着她的腿。我们刚吃完东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围,熟落的苹果点缀在其间。我心满意足,昏昏欲睡。我是从一月过来的,克莱尔和我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满了田园诗意。 克莱尔说:“我想把你画下来,就保持这个姿势。”“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吗?” “很放松的样子,你现在看上去很宁静。” 为什么不呢?“你画吧。”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因为克莱尔要画一棵苹果树,交美术课的作业。她捡起素描本和碳笔,把本子在膝上放稳。我问:“你要我移动一下么?” “不,那样就改变太多了。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于是,我继续懒散地观看枝条与天空相互映衬而成的图案。 静止是门戒律。我阅读时,保持多久都没有问题,可是耐心为克莱尔坐着,每次都出奇地困难,甚至某个刚开始很舒服的姿势,一刻钟后就成了人间酷刑。我身体保持不动,只能转转眼球,看看克莱尔,她正在埋头作画。克莱尔只要一画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观察的对象。这也正是我喜欢给她当模特的原因,她看着我的那种专注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种眼神,除此以外,只有当我们做爱时她才会给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处,微笑着。 “我忘了问你,你是从哪一年过来的?” “二〇〇〇年一月。” 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真的?我还以为更晚一些呢。”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老?” 克莱尔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游走过我的鼻梁,来到我的眉毛上。“不,没有。可是你这次看上去很开心也很平和,通常,当你从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〇〇〇年过来时,要么很沮丧,要么很怪异,你也总不告诉我原因。然后,到了二〇〇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来,“你看上去像个算命的。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么仔细地留意我的情绪。” “那我还能留意什么呢?” “记住,通常我都是因为压力太大而被送到你这儿来的,但是你也不必担心那段时间很可怕,那几年里,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时光。” 克莱尔继续专注到她的画面上去,不再问那些未来的问题,然而她又问起了别的:“亨利,你害怕什么?” 我很诧异,不得不好好考虑一番,“怕冷,”我说,“我害怕冬天。我害怕警察。我害怕去荒唐的时空,被汽车撞,被人打。还有,我害怕在时间中迷路,永远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莱尔笑着说:“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害怕你厌倦了那种被我抛下的生活,我害怕你弃我而去。” 克莱尔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即使你总是离开我。”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要主动离开你。” 克莱尔给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过这幅画,它就挂在克莱尔工作室的画桌旁。这幅画里的我,看上去确实非常宁静。克莱尔签好名,准备写上日期。“别写,”我说,“这幅画是没有日期的。” “没有吗?” “我以前看过,上面没有日期。” “那好吧,”克莱尔把刚写了几笔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云雀”。“好了。”克莱尔困惑地看着我,“当你回到真实时空里,会不会发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要是我现在把日期重新写上去,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试试看吧。”我好奇地说。克莱尔又把“草地云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这样,”她说,“这很容易。”我们呆呆地看着彼此。克莱尔笑着说:“就算我违反了时空连贯体[指时间与空间所构成的四维时空结构],这也不太明显。” “如果你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会告诉你的。”这时,我有些摇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莱尔亲吻了我,随后我就离开了。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二十八岁) 亨利:晚饭后,我仍在想克莱尔的那幅画,于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个究竟。克莱尔最近在用某种紫色纸张的细小纤维制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种木偶和鸟巢之间的混合体。我小心地绕了过去,站在她的画桌架前。那幅画不见了。 克莱尔抱着一大捧麻蕉纤维走了进来。“嗨,”她把它们放到地上,靠近我,“怎么了?” “平时一直挂在这里的那幅画哪去了?你画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许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寻找,“好像没有嘛。哦,等会儿,我看到了。”她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幅画,“啧啧,全是蜘蛛网。”她掸去蛛丝,把画递给我。我低头看去,上面还是没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么日期?” “你在画的底部写过日期的,就在这里,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莱尔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为什么?” “你那时说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害怕极了。我想,万一因为我固执的试验,导致我们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么办?” “我很高兴你那么做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兴。”我们彼此望着对方,然后克莱尔笑了,我耸了耸肩,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却几乎已经发生过了?为什么我会那样地如释重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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