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片段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日,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克莱尔三十五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亨利走了整整一天了,我和爱尔芭去麦当劳吃晚饭,我们玩了“小猫钓鱼”和“疯狂八字”;爱尔芭画了幅画:一个长发小女孩乘着一只小狗飞翔,我们一起挑选她明天上学穿的衣服。此刻,她上了床,我坐在前厅里,试着读读普鲁斯特的书,但每次读起法文总让人昏昏欲睡,在我就要睡着时,客厅里传来一声巨响,亨利倒在地板上,颤抖,他那么苍白、冰冷——“救救我。”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我赶忙奔向电话机。

后来:

抢救室:荧光灯下灵薄狱[地狱的边缘,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是善良的非基督徒与未受洗礼的儿童的灵魂所居之处]的景象:浑身是病的老人,妈妈带着发烧的孩子,那些少年——医生正在手术室里把子弹从他们伙伴的身体里取出来——他们今后将在仰慕他们的女孩面前吹嘘不已,可现在一个个却耷拉着脑袋,无比困倦。

后来:

一间白色的小房间:护士们把亨利抬上床,揭开毯子。他睁开眼睛,凝视我,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一位金发实习生把他全身检查了一遍,一名护士测了他的体温和脉搏。亨利在发抖,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整个床都跟着在抖,后来连护士的手臂都抖了起来,就像七十年代汽车旅馆的那些电动床。住院医生过来,依次检查亨利的瞳孔、耳朵、鼻子、手指、脚趾、生殖器。她们开始用毯子和某种像是金属铝箔的东西包裹他,再用冰袋包起他的脚。房间里很温暖,亨利眨了几下眼睛,又睁开了,他想说些什么,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把手伸到毯子下面,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我看了看护士。“需要加热,让他自身的体温上来,”她说,“然后还要继续观察。”

后来:

“九月里怎么可能会得低体温症[温血动物体温异常降低的一种现象,并伴有生理活动普遍减慢的现象]呢?”住院医生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问他吧。”

后来:

早晨,我和查丽丝在医院的自助餐厅里,她正吃着巧克力布丁。亨利在楼上的病房里睡觉,金太陪着他。我盘子里有两片吐司,浸透了黄油,我一口也没吃。查丽丝旁边还坐着一位,是肯德里克。“好消息,”他说,“他的体温已经升到三十六度四了,大脑好像也没有受伤。”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谢上帝,这是我心中惟一的话。

“这样,嗯,等我结束圣路克医院那边的工作,我会过来再检查的。”肯德里克说着,站起身来。

“戴维,谢谢你。”在他就要出发前,我才说了一句。肯德里克微微一笑,离开了。

后来:

默莉医生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印裔护士,胸牌上写着:苏。苏端来一只大盆、一个温度计和一只水桶,不管用什么方法,总之很原始。

“早上好,德坦布尔先生,德坦布尔太太,我们要让您的脚重新回暖。”苏把盆子放到地上,默默地走进卫生间。水哗哗地流。默莉医生身材高大,一头美丽的蜂窝式发型,只有某些特别令人难忘、特别美丽的女黑人才梳得好看。她宽大的身体从白色外衣的边褶处开始,渐渐缩小,一路下去,到达鳄鱼皮平跟女鞋里两只完美的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和一次用量的针剂,并把药剂吸进了针管。

“那是什么?”我问。

“吗啡,接下来会很疼,他的脚快不行了。”她轻柔地抬起亨利的手臂,亨利默然地伸给她,仿佛她在纸牌游戏中赌赢了他的手臂一样。她下手很轻柔,针头一滑进皮肤,她便推下注射器的活塞,过了一会,亨利发出一声感激的呻吟。默莉医生把冰袋从亨利的双脚上移开,苏端着热水出现了。她把热水放在床边,默莉医生降下床,两个人摆弄着让亨利坐起来。苏量了量水温,把水倒进盆子,又把亨利的脚浸在里面。亨利剧烈地喘着气。

“能被救回来的皮肉组织都会变成鲜红色。如果不像煮熟的龙虾,那就出问题了。”

我看着亨利的双脚,它们漂浮在黄色塑料盆里,白得像雪、白得像大理石、白得像钛、白得像纸、白得像面包、白得像床单,要多白就有多白。亨利冰冷的脚让一盆热水变成了温的,于是苏去换水,温度计上显示为41度,五分钟后,就只有32度了,苏不得不再去换水。亨利的脚像死鱼一样晃动,眼泪从他的颧骨上滚落,在他的下颚上消失。我擦拭他的脸,爱抚他的头,等待他的脚变成鲜红色,就像等待在盛满化学药水的盘子里的胶片显出影像来。他的脚踝处出现了一些红色,左脚上的红色扩散开来,在脚后跟上方形成红色的斑点,最后,一些脚趾也勉强地露出了羞红。可是他的右脚上依旧是顽固的苍白,踝关节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些粉色,却再也没有扩散下去。一个小时后,默莉医生和苏小心地把亨利的脚擦干,苏往他的脚趾头间夹了些棉花。她们让他重新躺好,在他的脚上加了支架,这样就没有东西会碰到它们了。

后来:

夜很深了,我在仁爱医院,坐在亨利的床边,看着他熟睡。高梅兹坐在床另一侧的椅子上,也睡着了,他的头仰在后面,张着嘴,还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转动几下脑袋。

亨利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静脉仪不停地发出短促的声响。床脚有个像帐篷一样的装置,巧妙地把毯子置高,避开原本他双脚所在的地方,可是现在亨利的脚已经不在那儿了,冻伤毁了它们。今天早晨,亨利脚踝下方的部分都被截去了。我无法想象,我努力不去想象,毯子下面是什么景象。亨利的双手扎着绷带,伸在毯子外面,我握住他的手,如此冷,如此干,腕部如此地脉动,它在我手中如此地真实。手术后,默莉医生问我要如何处理亨利的脚。装上假肢应当是正确的回答,可我只是耸耸肩,望向别处。

一名护士进来,朝我笑笑,给亨利打了针。几分钟后,他发出了几下叹息,就像毒品罩住了他的大脑,他把脸转向我,微眨了下眼睛,继续睡了。

我要祷告,可我想不起来祷词,脑子里全都是:嘛呢嘛呢嘛呢哞,抓住老虎的脚指头,要是它吼,赶快放它走,嘛呢嘛呢嘛呢哞。哦上帝啊,别这样,别这样对我好吗?这条蛇鲨终究是个怖悸种[《爱丽斯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洛尔于1874年的某一天上午散步时,脑海里突然涌出一句诗:“因为这条蛇鲨真的属于怖悸种,你知道吧。”(For the Snark was a boojum, you see)当时他一头雾水,但是立刻记了下来,并由此得到了灵感,写出了小说《猎蛇鲨记》(The Hunting of Snark)]。不,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快去找医生。你怎么了?得去医院。我要截肢了,截得很厉害。把绷带拆开,让我看一下。嗯,截了那么多啊。[原文是法语]

我不知道时间,外面的天空开始放亮。我把亨利的手放回到毯子上,他防备性地缩回胸前。

高梅兹打了个哈欠,尽力舒展他的双臂,把手关节弄得咯咯作响,“小猫,早上好。”他说着,起身笨重地走进卫生间,我听见他的小便声,这时亨利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

“仁爱医院。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亨利盯着天花板,然后,缓缓地,他自己坐起来,靠着枕垫,瞪着床脚。他往前倾身,伸手去摸毯子下面。我闭上眼睛。

亨利发出了尖叫。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七日,星期二(克莱尔三十五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亨利出院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整天都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面向窗外,在吗啡的间歇影响下时醒时睡。我试图喂他汤、吐司、通心面和奶酪,可他吃得很少,话也很少。爱尔芭在旁边转来转去,静静地、焦急地取悦他,给她爸爸橘子、报纸、她的泰迪熊,可亨利的微笑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送来的东西在床头柜上堆成一堆,他也没有动过。一位手脚麻利的护士索尼亚·布朗每隔一天来一次,帮他换衣服,对他好言相劝,不过,当她钻进那辆红色的大众甲壳虫后,亨利便又失去了自我。我帮他用便盆,帮他换睡衣,我问他感觉如何,需要什么,他或者含糊地回答,或者什么都不说。尽管亨利就在我眼前,可他已经消失了。

我拎着一篮换洗衣服路过走廊,经过卧室时,从微微开启的门缝里看见亨利,他缩在床上,爱尔芭站在他身边。我停下来看她,她站得笔直,双臂垂在身体两侧,黑色的辫子在背后晃来晃去的,蓝色的圆领衫拉得都变了形。早晨的阳光泻进房间,把一切都冲洗成了黄色。

“爸爸?”爱尔芭轻声细语地说,亨利没有作答。她又试了一次,更大声些。亨利翻过身来,蜷起身子。爱尔芭坐到床边,亨利闭上眼睛。

“爸爸?”

“嗯?”

“你会死吗?”

亨利睁开眼睛盯着爱尔芭,“不会。”

“爱尔芭说你已经死了。”

“那是未来的事,爱尔芭,还没到呢。告诉爱尔芭她不该对你说这些事。”亨利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这些都是出院后新长出来的。爱尔芭坐着,双手交叉地放在大腿和膝盖上。

“你以后一直都要这样躺在床上吗?”

亨利坐直身子,这样头就可以倚在床头板上,“也许吧。”他在床头柜抽屉里翻了一阵,可是止痛药在卫生间里。

“为什么?”

“因为我像个废物,好吗?”

爱尔芭下了床,从亨利身边缩回来。“好的!”她说完便推门而出,几乎撞在我身上,她吓了一跳,然后静静地搂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她在我怀里可真沉。我把她抱进她自己的房间,我们坐在摇椅上,一起摇来摇去。爱尔芭滚烫的脸贴着我的脖子,我该对你说些什么,爱尔芭?我该说些什么呢?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十九日,星期三和星期四;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四(克莱尔三十五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我站在工作室里,捧着一卷做雕塑骨架用的金属丝和一捆素描。我把大工作台整理干净,把素描整齐地钉在墙上。现在,我要让那一整件雕塑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试图把它想象成立体的形状,原样大小。我一刀剪下去,长长的一段金属丝摇晃了几下,从那一大卷里弹了出来。我开始构造一副躯体,把金属丝扎成肩骨、胸骨、胸廓,然后是骨盆。我停下来,手臂和大腿应该有关节吗?要不要再扎两只脚呢?我逐步明白过来,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于是我把它们都放到桌子底下,又拿起一些金属丝。

像个天使。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怖的。然而,呜呼,我却歌颂你们,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们……[选自刘皓明译《杜伊诺哀歌·第二首哀歌》]我想给他的只是翅膀。我把细细的金属丝绕圈折弯,在空中挥舞,我测量了自己的臂长,然后制作翅翼。我重复着,宛如镜子里的倒影,扎成第二只翅膀。我用眼睛测量,用手感受重量和形状,检验它们的对称性,就像给爱尔芭理发那样。我把翅膀扣在一起,爬上梯子,把它们挂在天花板上。它们浮在空中,空气悬在周围,它在我的胸前,优美、华丽,只是,无用。

开始我想象是白色的,现在我意识到根本不是。我打开颜料橱:深海蓝、黄赭、生褐、鲜绿、深茜红。都不是。终于找到了:铁锈红。干血的颜色。可怕的天使不是洁白的,也不会比我所能调出的所有白色更白。我把染料罐放在台子上,放在骨炭灰旁边。我走近一捆纤维,它们在工作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散发着芳香,槠树和亚麻,它们透明而柔韧,其中一种抖动起来像紧合的牙齿,而另一种又像嘴唇般柔软。我称了一公斤坚韧而柔软的槠树皮,这些树皮事先需要经过煮熟、捶打、破裂、敲击等多道工艺。架在两个炉子上的大锅正烧着热水,沸腾后,我才开始放槠树皮,观察它们变色,缓缓地吸收水分。我按着剂量放苏打粉,盖上锅子,打开排风罩,再把一斤白亚麻切成小段,往搅拌器里注满水,最后把那些小段揉碎成白色的亚麻浆。至此,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下,隔着院子眺望对面的房间。

与此同时:

亨利:妈妈坐在我的床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脚,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亨利?”她说,“我知道你醒了。快点,老弟,起来晒晒太阳。”

我睁开眼睛,原来是金太。“嗯,早呀。”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你该起床了。”

“我没法起床,金太。我现在没脚了。”

“你有轮椅,”她说,“快点,你要洗个澡,刮刮胡子,哎呀,你身上还有股老年人的味道。”金太站起来,一脸严肃,她掀开我的被子,我躺着,就像一只脱壳的小虾仁,在午后的阳光里又冷又软。金太把我威吓进轮椅,然后把我推到浴室门前,门太窄了,轮椅进不去。

“好吧,”金太站在我面前,双手撑着她的屁股说,“我们该怎么办?嗯?”

“我不知道,金太。我是个死瘫子,这里我不行的。”

“你这是什么话,死瘫子?”

“这是对跛子最高级的轻蔑语。”

金太看着我,就像我八岁那年当她的面说他妈的那样。(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不能说。)“亨利,我觉得应该用残疾人这个词吧。”她俯身,从上往下解我的睡衣扣子。

“我有手,”我说道,自己解开了扣子。金太唐突又粗暴地转过身去,拧开龙头,调好水温,往下水口里塞好塞子。她在医药柜里翻了一阵,找出我的剃刀、润须肥皂还有海狸毛做的剃须刷。我想不出怎样下轮椅,我决定试着从上面滑下来:我把自己的屁股往前挪,弓起后背,滑向地面。结果下来时扭伤了左肩,还撞到了头,好在并不严重。在医院时,理疗师叫潘尼·菲泽怀特,一个年轻人,他非常会鼓励人,教了我不少上下轮椅的技巧,不过那也都是从轮椅到床、轮椅到椅子的阶段。此刻,我坐在地板上,浴缸像一座白色的多佛尔海峡[多佛尔海峡(Cliffs of Dover),位于欧洲大陆和大不列颠岛之间,是欧洲到美洲、非洲航线的必经之路,它也是国际航运最繁忙的水道,居世界各海峡之首]高不可攀。我抬头看金太,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在这里我只能靠我自己。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我想,他妈的,怎么样都得想个办法,我不能让金太这么看我。我身体一抖,甩落睡裤,开始解绑在我腿端的绷带。金太在镜子里照牙齿。我把手臂伸过浴缸边缘,试了试水温。

“要是你再加些香草,晚饭就是清炖死瘫子了。”

“太烫了?”金太问我。

“是呀。”

金太重新调了龙头,离开了浴室,顺手把轮椅从门前推开。我灵活地除去右腿上的包扎,绷带下面是苍白冰凉的皮肤。我把手放在它们合拢的地方,也就是皮肉包住骨头的地方。不久之前,我刚吃过维克丁[维克丁(Vicodin),某种止痛药,因效果非常迷幻,常常吃会上瘾;也被人拿来当毒品嗑],我想趁克莱尔不注意时再吃一颗,瓶子很可能还在上面的医药柜里。这时,金太从厨房里拿了一张椅子又回来了,她把椅子“扑通”一声放在我身边,我把另一条腿上的绷带也拆开了。

“她的水平还不错。”金太说。

“默莉医生么?是啊,比以前大有改观,更符合空气动力学了。”

金太笑了,我让她去厨房拿些电话黄页来,她把它们叠在椅子边,我抬高身体,坐了上去。接着我爬上椅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掉进了浴缸,瞬时激起一片水花,泼洒到地砖上。我在浴缸里了。哈利路亚!金太关上水龙头,拿了条毛巾擦干她的大腿。我沉了下去。

后来:

克莱尔:煮了数小时后,我把槠树纤维扎拢,统统放进打浆器里。打浆的时间越长,纤维末就越细,颜色也越接近牙白。又过了四小时,我加入稳定剂、黏土和染料,米白色的纤维浆突然呈现出深土红色。我在桶里滤去水分,把它们倒进事先准备好的大染缸中。我走进屋子,金太正在厨房里做金枪鱼砂锅,锅里全是削好的土豆片。

“情况怎么样?”我问她。

“相当不错,他在客厅里。”从浴室到客厅的地板上,有一道金太的脚印,亨利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摊着一本打开的博尔赫斯的《虚构集》[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1944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虚构集》(Ficciones)]。他刚刮过胡子,我俯下身子闻了闻,气味清新,一头湿湿的灰发翘得乱七八糟的,爱尔芭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她的泰迪熊聊天。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仿佛是我在时间旅行,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某个游离的瞬间。可是,当我的目光顺着亨利的身体一直移到毯子平坦的底部时,我知道,我还身处此时此刻。

第二天早晨,下雨了,我打开工作室的门,那对翅膀的龙骨荡在清晨灰色的光线之中,正等着我。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放的是肖邦,起伏的练习曲如同海浪般涌向沙滩。我穿上橡胶靴、塑料围裙,还扎了块头巾,以防纸浆溅到头发上去。我最心爱的模子和定纸框都是柚木和黄铜做的,我把它们冲洗干净,揭开大染缸的盖子,铺好一块放纸的毡子。我伸手搅拌染缸里深红色的浆液,使它们与纤维和水充分融合,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我把模子和定纸框放进染缸,再小心地取出它们,端平,水哗哗地往下淌。我把它们搁在染缸边,表面逐渐留下一层纤维。我移开定纸框,将模子压到毛毡上,轻柔地摇晃,我把模子移走后,毛毡上留下一层纸,精致,闪亮。我把另一张毛毡覆在上面,打湿,继续,再一次放下模子和定纸框,捞上来,滤干,摊平。就在如此重复中,我忘记了自己,钢琴曲漂浮在水面上,发出泼溅声、滴水声、下雨声。当弄完一叠纸和毛毡后,我把它们放进水力压纸机里。然后我回到屋子,吃了块火腿三明治。亨利正在看书,爱尔芭上学去了。

午饭后,我拿着那叠新做出来的纸,站在翅膀前。我要把纸膜蒙在那些骨架上,纸还有些潮,颜色也很深,很容易被撕破,可它们就要变成骨架的皮肤。我把纸扭成筋,拧成束,彼此缠绕、相联。此刻,这对翅膀成了蝙蝠的双翼,金属丝在纸面下露出明显的痕迹。我在钢片上烘干没用完的部分,把它们撕成小片,撕成羽毛。翅膀一干,我再把它们一片片地缝上去。我开始给那些纸片着色:黑色、灰色、红色,为那些可怖的天使,为那些致命的鸟,准备飞翔的羽毛。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

亨利:克莱尔劝我穿上衣服,还动用高梅兹把我抬出后门,我们穿过院子,来到她的工作室。工作室里烛光通明:大约有一百根蜡烛,或者更多:桌上,地板上,窗台上。高梅兹把我放到工作室的沙发上,回屋去了。工作室正中,一张白色的床单挂在天花板上,我四处张望,看是否有投影仪什么的,可是没有。克莱尔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和手白得几乎要让人产生幻觉。

“来点咖啡?”她问我。住院以后我还从没有喝过呢。“当然了。”我回答她。于是她倒了两杯,加了伴侣,端给我一杯。热腾腾的杯子在我手里,亲切又令人愉快。“我为你做了件东西。”克莱尔说。

“脚么?我可以装上试试。”

“翅膀。”她说着,把白色的床单拉了下来。

那对翅膀可真大,浮在空中,在烛光里摇曳。它们比黑暗还要深沉,威胁人心,却又让人联想到渴望、自由和直冲云霄的冲动;那种坚实地立在地面的感觉,全凭自己的双脚,尽情地奔跑,如同飞翔般地奔跑;那些在空中盘旋的梦想,仿佛地心引力消失了,让我安全地离开地面。在工作室的柔光里,这些梦都回到了心中。克莱尔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对翅翼默默无声,它们的边缘参差不齐。我说不出话来。Siehe, ich lebe.Woraus?Weder Kindheit noch Zukunft werden weniger……Überzähliges Dasein entspringt mir im Herzen.看哪,我活着。什么做就?不论童年,还是未来,都没有变少……过量的存在,源于我的心脏。[选自刘皓明译《杜伊诺哀歌·第九哀歌》]

“吻我。”克莱尔说,我转过身,她白色的面庞和深色的嘴唇在黑暗中漂浮,我沉浸其中,我飞翔起来。我解脱了:生命之泉涌入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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