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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作者:奥德丽·尼芬格

二〇〇八年七月十二日,星期六(克莱尔三十七岁)

克莱尔:查丽丝刚带爱尔芭、罗莎、马克斯和乔去兰波[兰波溜冰场是兰波娱乐城(Rainbo)的一部分。餐饮巨匠福来德·曼恩(Fred Mann)于1922年兴建了兰波花园夜总会以及室外舞蹈场。2002年,兰波溜冰场就已经关门歇业了]溜旱冰了。现在,我开着车去她家接爱尔芭回家。不过我去早了,查丽丝也没回来。高梅兹披着条浴巾过来应门。

“快进来,”他边说边敞开大门,“来点咖啡?”

“好。”我穿过他们家杂乱的客厅,来到厨房,我在桌边坐下,桌上尽是没洗过的早餐盘子,我清理出一块空间,好容下我的两只手,高梅兹在厨房里走东走西地弄咖啡。

“好久没见你的臭脸了。”

“我最近很忙。爱尔芭在上各种各样的班,我得开车到处接送。”

“还弄艺术么?”高梅兹在我面前放了一副杯盘,把咖啡倒进杯子里。奶和糖已经在桌子上了,于是我便自己动手。

“没有。”

“哦。”高梅兹从灶台边侧过身来,手捧着自己的咖啡杯,黑发湿漉漉地朝后梳得极其平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发际已经退了上去。“那么,除了给公主殿下当车夫,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最近都在做什么?我在等。我在想。我坐在我们的床头,抓着那件还留有亨利味道的格子衬衫,我要把他的味道深深吸进去。凌晨两点,爱尔芭睡得正酣的时候,我出门散步,走得筋疲力尽再回去睡觉。我模拟和亨利对话,仿佛他就在我的身边,仿佛他可以通过我的眼睛去看世界,通过我的大脑去思考。

“没做什么。”

“嗯。”

“你呢?”

“噢,你知道啊,就是市政议员的那些事情喽,扮演严厉的家长,和以前一样的。”

“哦。”我呷了口咖啡,瞥了一眼水池上的挂钟,它的形状像只黑猫,尾巴如同钟摆般来回晃动,每一个来回,大眼睛就眨一下。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

“你想吃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谢谢。”从桌上的杯盘推断,高梅兹和查丽丝早饭吃的是蜜瓜、炒鸡蛋和吐司,孩子们吃的则是幸运饼[幸运饼(Lucky Charms),金色山谷麦片公司(Golden Valley)的荣誉产品。这种幸运饼主要由两种成分组成:涂上糖的烤麦片,以及各种形状的杂色软糖]、加油饼[加油饼(Cheerios),用即食燕麦为原料制成的一种早餐麦片。这一品牌于1941年问世,金色山谷集团旗下的通用面粉麦片公司的产品]和一些涂了花生酱的东西。整张桌子就像一次二十一世纪家庭早餐的考古重现。

“和什么人约会吗?”我抬起头,高梅兹仍然斜靠在灶台上,咖啡杯端在下巴旁。

“没有。”

“为什么不去?”

这和你没关系,高梅兹。“我从来没想过。”

“你应该想想的。”他把杯子放进水池。

“为什么?”

“你需要接触新鲜的事物,新鲜的人。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花一辈子的时间等亨利出现。”

“我当然能,你瞧着好了。”

高梅兹上前两步,站到我身旁。他靠过来,嘴巴凑到我的耳边,“难道你不想念……这个么?”他开始舔我的耳朵。是的,我想念。“高梅兹,离远点!”我对他吼叫,却没有挪开脚步。一个念头让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高梅兹拨开我的头发,亲吻我的后颈。

快来我这儿,哦!快来我这儿!

我闭上眼睛。一双手把我从座位上拉开,解开我的衬衫。舌头碰到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乳头。我闭着眼睛摸到一条带毛穗的厚布,浴巾落了下来。亨利。那双手解开我的牛仔裤,脱下它,把我往后放到餐桌上。有东西落到地板上,清脆的金属声。食物、银餐具、一只半月形的盘子、蜜瓜皮顶着我的后背。我的双腿分开了,舌头游到我的阴部。“哦……”我们在草坪上。夏天。绿色的毯子。我们刚刚吃完,嘴角还留着蜜瓜的味道。舌头顶进开阔的空地,湿润而敞开。我睁开眼睛,盯着半杯橙汁发愣。我又闭上眼睛,亨利的下体结实而持续地推进我的体内。就这样。亨利,我一直都在耐心地等着。我知道你迟早都会回来的。就这样。肌肤贴着我的肌肤,手掌握着我的胸乳,刺进抽出,有节奏地深入,哦——

“亨利——”

一切都停止了。时钟的滴答声如此响亮。我睁开眼睛。高梅兹从上直直地看着我,受伤了?生气了?好一会儿,他都面无表情。车门“啪”的一声。我坐起来,跳下桌子,奔进浴室,高梅兹随后把衣服扔了进来。

我刚穿上衣服,查丽丝和孩子们就从前门有说有笑地进来了。爱尔芭喊道:“妈妈?”我大声说:“我一分钟就出来!”我站在粉红和黑色瓷砖相间的浴室里,迎着昏暗的灯光,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里还有加油饼的碎屑。我的身影失落而苍白。我洗了洗手,试着用手指去梳理头发。我在做什么啊?我让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有了,算是个答案吧:现在你是时间旅行者了。

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克莱尔三十七岁)

克莱尔:我和查丽丝看画展时爱尔芭极其耐心,为了奖励她,我们去了艾迪·德比维克,这是家仿造以前式样的小餐馆,兼营一些旅游纪念品。我们刚踏进店门,一九六四年的气息扑面而来,喇叭里高唱着金克斯[金克斯(The Kinks),20世纪60年代最为辉煌的乐队之一]的歌,到处都是文字说明:

“好顾客就是多点菜的顾客!”

“点单的时候,请说清楚些。”

“我们的咖啡好极了,我们自己都常喝!”

显然今天是个动物气球日:一位闪亮的紫色西装先生给爱尔芭捏了一只香肠狗,接着两下三下又把它变成了一顶帽子,套到她头上,她开心地扭了起来。我们排了半个小时的队,爱尔芭一句牢骚都没有,她一边观察着男女服务生们打情骂俏,一边静静看着其他小朋友的玩具气球。终于,一位戴着厚厚牛角框眼镜的服务生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小间,他胸牌上的名字是“斯巴”。我和查丽丝各自翻开菜单,想在起司薯条和各种肉团中找到我们喜欢的东西。爱尔芭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喊“奶昔,奶昔”,等到斯巴再次出现时,她又突然害羞起来,我们再三哄诱,她才对他说想要一份花生酱奶昔(外加一小份炸薯条,因为我告诉她,中午光吃一杯奶昔是很颓废的)。查丽丝点了通心面加奶酪,我点了一份火腿莴苣番茄三明治。斯巴一走,查丽丝就唱起来:“爱尔芭和斯巴,坐在树枝丫,亲——嘴——巴……”爱尔芭闭紧眼睛,捂住耳朵,笑着连连摇头。另一位胸牌上写着“巴斯”的服务生大摇大摆地走到午餐台前,拿着卡拉OK话筒,模仿起鲍伯·塞格[鲍伯·塞格(Bob Seger),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蓝领摇滚歌手。曾创作过大量热情洋溢的民谣,包括《走出丹佛》、《好莱坞夜》等]的《往日的摇滚》。

“我讨厌鲍伯·塞格,”查丽丝说,“他写那首歌居然只花了半分钟,你相信吗?”

奶昔上来了,满满的一杯,长玻璃杯里还插着一根收缩吸管,旁边的调酒杯里留着多余的部分。爱尔芭站起来,踮起脚尖找到一个最佳角度,吸了一大口花生酱奶昔,她的香肠狗气球不停地滑到她的额前,影响了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透过深黑的长长的睫毛,看着我,她把气球帽往上一推,由于静电,帽圈居然吸在她的头顶上。

“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她问。查丽丝发出一种声音,好像百事可乐呛到鼻子里去了似的,然后咳嗽起来,我不停地拍她的背,直到她示意让我停下来为止。

“八月二十九日。”我告诉爱尔芭,她继续“啧啧”地吸着她奶昔底下的沉淀物,查丽丝责备地看着我。

后来,我们回到车子上,在湖滨大道上,查丽丝不停地调电台,爱尔芭则倒在后座上呼呼大睡。我从常春藤公园下了匝道口,查丽丝说:“难道爱尔芭不知道亨利已经死了么?”

“她当然知道,她当时也在场。”我提醒查丽丝。

“那你为什么告诉她亨利八月份要回家呢?”

“因为他是会回家的。那个日子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噢!”尽管我看着路面,我也能感觉到查丽丝正吃惊地瞪着我,“这……不会很怪吗?”

“爱尔芭很喜欢。”

“那么,你呢?”

“我从没有见过他。”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亮一些,仿佛我根本没被这不公所折磨,仿佛爱尔芭向我复述她和亨利见面的情景时,即使我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都从来没有悲伤怨恨过。

我把车子拐进了查丽丝和高梅兹家的车道,上面扔满了玩具,为什么没我的份,亨利?我无声地问,为什么只有爱尔芭?不过,一如既往,没有答案。一如既往,事实就是这样。查丽丝亲了亲我,跳下车,沉着地走向前门,门魔法般地打开了,高梅兹和罗莎站在里面。罗莎手里举着什么,冲着查丽丝活蹦乱跳,查丽丝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说了一会儿话,一把抱住了她。高梅兹望着我,朝我微微一挥手。我的手也晃了晃。他转身走开了,查丽丝和罗莎也进了屋。门关上了。

我坐在那里,在车道上,爱尔芭还在后座睡着。长满蒲公英的草坪,乌鸦们散着步。亨利,你在哪里?我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救救我。没有人应答。一分钟后,我把排挡推了上去,倒出了车道,一直驶向那寂静的、等着我们归去的家。

一九九〇年九月三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七岁)

亨利:我和英格里德找不到汽车,又喝醉了。我们晕晕乎乎的,天黑了,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还是找不到车。去他妈的林肯公园!去他妈的林肯拖车队。去他妈的!

英格里德火透了,她走在我前面,整个后背,甚至屁股摆动的姿势,都能看出她火透了。其实是我的错。去他妈的帕克维斯特[早在20世纪20年代,林肯公园地区兴建了兰考特剧院(Lane Court),当时可容纳1000名观众,剧场里除了表演歌舞杂耍外,也放映电影。后易名为帕克维斯特]!怎么会有人想到把夜总会开在雅皮的林肯公园里!只要你的车停上十秒,林肯拖车队就能幸灾乐祸地把它拖到老巢里——

“亨利。”

“怎么啦?”

“那个小姑娘又来了。”

“什么小姑娘?”

“我们上回看到过的。”英格里德停下来,她手指的地方,有个女孩正站在花店门外。她穿了一件深色的什么玩意,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白色的脸和赤裸的脚。她大概七八岁,这么小的孩子半夜一个人出来太危险了。英格里德朝那女孩走过去,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英格里德问女孩,“你是不是迷路了?”

女孩看着我说,“我刚才确实是迷路了,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在哪儿了。谢谢你。”她礼貌地补充了一句。

“要我们捎你一程回家吗?不过我们得找到车,我们才能捎你。”英格里德朝女孩倾过身子,她们的脸相隔大概三十多厘米。我走到她们身边,女孩穿了件连帽风衣,一直拖到她的脚踝处。

“不,谢谢你。我住得很远。”女孩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一双黑得令人吃惊的眼睛。在花店黄色的灯光下,她真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者是德·昆西的安娜[德·昆西(Thomas DeQuincey,1785—1859),英国散文作家,他在《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中写道,妓女安娜曾在他流落伦敦街头的时候接济过他,德·昆西因而终生对她心存感念]。

“你妈妈在哪儿?”英格里德问她。女孩回答说:“她在家。”她朝我笑了笑说,“她不知道我在这儿。”

“你偷偷跑出来的?”我问她。

“没有,”她说着笑了起来,“我出来找我爸爸的,可是我想,我来得太早了。我还会再来的。”她挤开英格里德,软软地靠了过来,抓住我的外套,把我拉向她,“汽车就在街对面,”她低声说。我朝街对面望了过去,果然就是英格里德那辆红色的保时捷。“谢谢——”我还没说完,小女孩迅速地吻了我,嘴唇刚落在我的耳朵附近,她便沿着人行道跑开了。我站在后面,她的脚板一路拍击着水泥地面。上车后,英格里德一直沉默着。最后我说:“刚才真是怪了。”她叹了口气说,“亨利,你这么聪明的人,有时真他妈的蠢极了。”她再也没说一句话,在我公寓门口停住,让我下了车。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星期日(亨利四十二岁)

亨利:这是过去的某个时候,我和爱尔芭坐在灯塔湖滩上。她十岁,我四十二岁,我们两人都在时间旅行。温暖的夜晚,也许是七月,或者八月。我穿着从伊云斯顿北边的一座豪宅里偷来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爱尔芭穿着从某位老太太衣柜里偷来的粉色睡衣,但它实在太长了,我们只能把下摆在她的膝盖处打了个结。整个下午,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我猜,我们俩看上去并不像沙滩边一对普通的父女吧。可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游泳,还一起用沙子堆了座城堡。我们从停车场的食品摊里买来了热狗和薯条。我们没有毯子,也没有毛巾,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湿湿的沙子,疲倦,但很愉快。我们坐着,看那些小毛孩在海浪里来回奔跑,还有跟在后面的笨拙的大狗。我们盯着水面,背后的太阳开始西沉。

“给我讲个故事吧。”爱尔芭说,她像一团冷掉了的意大利面靠在我身上。

我搂住她,“要听哪种故事呢?”

“好听的故事。关于你和妈妈的,妈妈还是小女孩那会儿。”

“嗯。好的。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

“所有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很久以前,也就是现在。”

“同时存在吗?”

“是的,总是同时存在。”

“怎么可能呢?”

“你还想让我给你讲故事吗?”

“想……”

“那就好。很久很久以前,你妈妈住在草坪边的一个大房子里,草坪那儿有块空地,她以前常去那儿玩。有一个大晴天,你的妈妈,当时她真的很小,她的头发比她的身体都要大,你妈妈到空地上去,那儿有个男人——”

“身上没穿衣服!”

“一丝不挂,”我肯定了她,“你妈妈刚好带了条沙滩大毛巾,后来,她就给了那个男人,这样他总算有样东西可以披在身上了,那个男人向她解释说,他是个时间旅行者,不知什么原因,她相信了——”

“因为那是事实啊!”

“对,是的,不过她怎么可能想得明白呢?反正,她相信了他。后来她蠢到了家,居然还嫁给他,所以我们就坐在这里了。”

爱尔芭捶着我的肚子,“好好地讲!”她命令道。

“啊哟哟。你这样打我,我怎么讲得出来啊?你这家伙。”

爱尔芭安静下来,然后说,“你怎么从来没见过未来的妈妈呢?”

“我不知道,爱尔芭。如果我可以,我是想见她的。”海平面上的蓝色越来越深,开始退潮了。我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拉起爱尔芭。当她起身掸落睡衣上的沙砾时,突然朝前一个踉跄,说了声“噢!”就不见了。光渐渐黯淡了,我站在那里,捧着一件湿湿的棉布睡衣,凝望着她那串纤小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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