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天·岛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尽管是老掉牙的论调,”说这句话的埃勒里是一名玉树临风的青年,“对我来说,推理小说是一个知性游戏,是小说这种形式中读者和名侦探之间,或者说读者和作者之间富有刺激性的逻辑游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因此,在日本风行一时的‘社会派’写实主义之流实在粗俗不堪。住在单身公寓的女白领被杀后,历经千辛万苦的刑警终于将情人上司缉拿归案——我很讨厌这类情节。贪污渎职啊,政界内幕啊,扭曲的现代社会所产生的悲剧啊,我也受不了。适合推理小说的题材,即使被批评落伍,还要数名侦探、大宅院、古怪的住户、鲜血淋漓的悲剧、不可能犯罪、石破天惊的诡计……虽然荒诞无稽,但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找到游戏的乐趣。当然,是知性游戏的乐趣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眼下这些人正坐在一艘发出汽油味、轰隆隆行进的渔船上。

“烦死了。”坐在船舷上的卡尔撇了撇嘴说。他歪着满是腮青、向上翘着的下巴,“我不喜欢你张嘴闭嘴全是‘知性’,埃勒里。你把推理定义为游戏未尝不可,但是不要动不动就扯上知性,我听得别扭。”

“没料到你会这样说。”

“这就是所谓的选民心理。并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和你一样知性。”

“这倒也是。”埃勒里一本正经地直视对方,“我一直深以为憾。平时走在校园里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就说我们的研究会吧,并不是每个人都很知性,也有南郭先生混在里面。”

“你想吵架?”

“怎么可能?”埃勒里耸了耸肩膀,“谁也没有针对你。并且,我所指的‘知性’是对游戏的态度,和人的聪明愚钝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具备知性的人,同样,也没有不知道游戏的人。我想说的是,是否具备相应精神知性地进行游戏。”

“哼。”卡尔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埃勒里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戴着圆眼镜、满脸稚气的矮个男子,嘴边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勒鲁,如果把推理理解为成立于其独特的方法论上、为了知性游戏而存在的世界,那么推理将难以在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立足。”

“啊。”勒鲁不明所以地侧了一下头。

“这也是一个古老的议题了。废寝忘食工作的刑警、强有力的组织能力、最尖端的科学搜查技术……如今的警察绝非泛泛之辈,反而可以说能力太强而让人伤脑筋。现实问题在于,从前以灰色的脑细胞作为唯一武器的名侦探再也没有发挥才能的空间了。福尔摩斯假使出现在现代社会,引人注目的恐怕是他的滑稽搞笑吧。”

“言过其实。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福尔摩斯吧。”

“对,当然。或许,他会带着最先进的法医学和鉴定知识登场,还要向可怜的华生解释半天,罗列出一大堆读者根本不可能明白的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和公式。再清楚不过了,华生;你连这个都不懂吗,华生……”

埃勒里把手插在黄灰色的双排扣大衣口袋里,轻轻耸了耸肩。

“刚才举的是极端的例子,但是我要表达的就是这种意思。毫无情调的警察机关——运用的侦探搜查技术超越黄金时期的名侦探们信手拈来的华丽‘理论’和‘推理’,我对他们的胜利不以为然。以现代社会为背景写侦探小说的作家势必陷入困境,解决困境最快捷——这个用词不恰当——最有效的方法,首推刚才我说到的‘暴风雪山庄’。”

“原来如此。”勒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本格推理最现代的主题是‘暴风雪山庄’吗?”

三月下旬,尽管临近春天,海上的风仍然带来阵阵寒意。

从九州大分县东岸S半岛J岬角的S区小港出发,船渐渐远离盘踞在大海里的J岬角,目的地是漂浮在海面五公里以外的一座小岛。

这是个适合出海的晴好日子。然而,这个地方在春天必然伴随着黄沙,因此天空的颜色更接近灰白色。波光粼粼的海面沐浴着昏黄的阳光,从远方大陆飘来的黄沙把一切都笼罩在薄雾里,所有的景色都烟雾缭绕。

“看不见别的船啊。”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把手搭在另外一边的船舷上。他叫爱伦·坡,刚才一直在默默地抽烟,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无精打采,满脸络腮胡子。

“岛的那一边风浪很大,所有的船都绕行了。”上了点年纪的渔夫说道,“渔场在更南边,很少有船出港后去那个岛——你们真是一帮与众不同的学生啊。”

“是吗?看上去与众不同?”

“你们的名字就很奇怪,叫什么‘勒鲁’啊,‘埃勒里’啊,全都怪里怪气。你也叫这种名字吗?”

“嗯,这是我们的别号。”

“现在的大学生相互之间都叫这种名字吗?”

“不,没这回事。”

“这样说来,你们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学生。”

渔夫和爱伦·坡的前面——有两个女生坐在船中央的一个细长木箱上。包括在船后方掌舵的渔夫的儿子,这艘船上一共有八个人。

除了渔夫父子以外的六个人,全部是大分县O市K**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这个大学推理研究会的成员。“埃勒里”、“卡尔”、“勒鲁”这些名字,正如“爱伦·坡”所说,是他们之间使用的别号。

显然,这些别号当然来自于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加斯通·勒鲁以及埃德加·爱伦·坡,这些他们顶礼膜拜的欧美推理小说家。两位女生名叫“阿加莎”和“奥希兹”,不用说这两个名字分别源自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以《角落里的老人》一书闻名的奥希兹女男爵。

“各位,请看!已经能看见角岛的房子了。”

渔夫扯开嗓门叫了起来。六位年轻人一起把视线投向了逐渐靠近的小岛。

一个平坦的小岛。

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海面上拔地而起,上面郁郁葱葱地覆盖着一片墨绿,宛如几枚巨大的十元硬币重叠而成。靠近前方有三个角向外突出,也许这正是角岛名字的由来。

四面被悬崖断壁包围的小岛,只有一处狭小的海湾勉强可以停靠小型渔船,因此,只有钓鱼爱好者偶然造访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岛。二十年前,有人在岛上建造了一座造型独特、名叫“蓝屋”的房屋,并搬进去居住,不过现在这里完全是个荒无人烟的无人岛。

“就是在悬崖上露出一个角的地方吗?”阿加莎站起来高声发问。她兴奋地眯起眼睛注视前方,同时用一只手压住被风吹乱的波浪形卷发。

“对。那是仅存的别馆,听说主宅被烧了个精光。”

“唔。那就是‘十角馆’吗?——大叔?”埃勒里问渔夫,“您上过那个岛吗?”

“我好几次来海湾避风,但是从来没有上去过。特别是那次的事件发生以后,我再也没有靠近过这里,你们也要小心啊。”

“小心什么?”阿加莎回过头问。

渔夫压低声音。“据说岛上不干净。”

阿加莎和奥希兹一愣,对视了一眼。

“有幽灵,就是那个被杀死的叫中村什么的男人。”

渔夫布满皱纹的黑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我也是道听途说,传言下雨天经过这个岛的时候,看见悬崖上有一个白色人影,他是中村的幽灵,就这样向人招手;还听说没人住的别馆亮着灯,废墟周围有鬼魂出没,去岛边钓鱼的小船被幽灵弄翻在海里。”

“不管用的,大叔。”埃勒里客气地打断他,“不管用的。你说这些吓唬人的话,我们只会更开心。”

事实上,六个年轻人当中,略显怯意的只有坐在木箱上的奥希兹。阿加莎根本不为所动,甚至乐不可支地嚷着“太好了,太好了”,兴高采烈地跑到船尾,冲掌舵的船长儿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大声发问:“喂喂,是真的吗?”

“全是骗人的。”少年看了一眼阿加莎,赶紧挪开视线,硬邦邦地回答,“我听别人说过,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这样啊?”阿加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满,但很快又淘气地笑了,“不过,有幽灵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那里是案发现场。”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刚过上午十一点。

2

海湾位于岛的西岸。两侧是陡峭的悬崖,面对悬崖的右手边是险峻突起的岩石,延伸至岛的南岸,形成高约二十米的断壁。在水流湍急的东岸,悬崖甚至高达五十米。

正面也是深壑绝壁,狭窄的石阶在点缀着深绿色灌木丛的褐色岩块上蜿蜒。

船缓慢地停靠在海湾里。

狭窄的海湾比外海平静得多,水色也不同,呈现出一片暗绿色。

左边有一座木制栈桥,再过去是一间破败的小船坞。

“真的不用来看看你们吗?岛上电话也不通吧?”六个人站在吱吱作响的栈桥上后,渔夫问道。

“没关系,大叔。”埃勒里拍了一下爱伦·坡的肩膀,“我们有这个未来的医生。”

胡须男爱伦·坡是医学院的四年级学生,此刻他正坐在大背包上抽烟。

“对,埃勒里说得没错。”阿加莎随声附和,“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个无人岛,你动不动就跑上来会破坏气氛的。”

“真是一个有胆量的小姑娘啊。”渔夫解开拴在栈桥桩上的绳子,哈哈大笑起来,“那么,我下星期二早上十点来接你们。自己小心一点啊。”

“谢谢。我们会小心的,特别是对幽灵。”


踏着陡峭的石阶来到顶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杂草丛生的院子后面是一幢白墙蓝瓦的平房,似乎在等待这些学生的到来。

几级石阶的上面,是一扇蓝色的对开大门。

“这就是十角馆啊。”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埃勒里。刚爬完石阶的他气喘吁吁,把驼色的手提包放在地上后,抬起头望了望天。

“阿加莎,感想如何?”

“想不到这么漂亮。”阿加莎把手帕压在渗出了汗珠的白净额头上。

“对我来说……啊,也就是……”

勒鲁也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他手里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有阿加莎的行李。

“怎么说呢……我本来期待看到……更阴森恐怖的气氛。”

“事情往往难遂人愿啊。算了,先进去再说。范……应该比我们先到,他在做什么呢?”

埃勒里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在他提起行李说话的同时,大门左边的一扇蓝色百叶门打开了,一个男生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你们到了。”

从今天开始将要在这幢房子里共同生活七天的第七个人——范登场了。毋庸赘言,这个名字取材于创造了名侦探菲洛·万斯的S.S.范达因。

“等一下,我马上出来。”范哑着嗓子说完后,随即关上了百叶门,接着一路小跑出来。

“不好意思,没有出来接你们。昨天开始有一点感冒……好像发烧了,所以我躺着休息,本来一直留意船的声音,可是……”

他比另外六人提前一步来到岛上进行各种准备。

“感冒了吗?不要紧吧?”勒鲁把因汗水而滑下鼻梁的眼镜往上推了推,担心地问道。

“应该不要紧……就快好了。”范瘦削的身体瑟瑟发抖,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笑容。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范的带领下步入了十角馆。

走进蓝色的大门后,里面是宽敞的门厅——貌似宽敞,其实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错觉,因为房间不是长方形,所以看上去比实际面积更大。

尽头的墙壁上有另外一扇对开的门通向室内,仔细一看,那面墙壁比大门这边的更窄,也就是说,门厅是一个由外向内逐渐变窄的梯形平面。

除了范以外的六个人对这个让人的感官发生错觉的设计颇感费解。他们穿过通向室内的门来到房屋的中央大厅后,发现这个房间是一个等边十角形,这才恍然大悟。

要把握十角馆的构造,最好在脑海里描绘一个简单的平面图。

十角馆正如其名,外墙的形状是十角形——而且是正十角形。在这个大十角形内侧镶嵌着中央大厅这个小十角形,两个顶点用直线连接形成了十个房间。换言之,正十角形的中央大厅外围是十个等边梯形的房间,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门厅。

“怎么样,很奇怪吧?”走在前头的范回头对大家说,“大门对面的那扇门后是厨房,左边是卫生间和浴室,剩下的七个房间是客房。”

“十角形的房子和十角形的大厅。”埃勒里环视一圈后,走到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边,用手指敲了一下白色桌子的一角,“桌子也是十角形。莫非被杀的中村青司是个偏执狂?”

“说不定呢。”勒鲁回应道,“据说被烧毁的主楼蓝屋,从地板到天花板再到家具,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

二十年前,盖了蓝屋并且移居到岛上的人,就是中村青司。当然,盖了别馆十角馆的人也是中村青司。

“可是——”阿加莎嘀咕了一句,“不会走错房间吗?”

相对的大厅和厨房,都是镶嵌着花纹玻璃的对开白色木门,关上门后难以辨认。位于两侧排列在四面墙壁上的房间大门,也都是白色木头的,同样难以辨认。没有标志性的物体加以区分,难怪阿加莎有此疑惑。

“没错,我今天早上也好几次差点走错房间。”范苦笑着说,也许因为发烧,他的眼睛有点肿,“我们可以做一个名牌贴在门上——奥希兹,带画册了吗?”

突然被叫到名字,奥希兹慌忙抬起头。

她是一个小个子女生,也许是为了掩饰偏胖的身材,总是穿深色衣服,显得很呆板。低眉顺眼的她和性格活泼的阿加莎形成鲜明对比,不过,她画得一手很不错的日本画。

“啊,带了,我现在就拿出来吧。”

“等一下也行。大家先挑选自己的房间吧。每个房间都完全一样,不用吵。我已经先选好了那个房间。”范用手指着一扇门说,“房间的钥匙我也都备好了,插在锁孔里了。”

“OK,明白了。”阿加莎欢快地应道,“我们休息一下,就去岛上探险吧。”

3

房间很快就分配好了。

大门的左侧依次是范、奥希兹、爱伦·坡,右侧是埃勒里、阿加莎、卡尔和勒鲁。(见图一)

六个人提着各自的行李走进房间后,范靠在自己的房门上,从象牙色羽绒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根七星烟叼在嘴上,似乎到现在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这个昏暗的十角形大厅。

墙壁被粉刷成白色,地板上铺着大块蓝色瓷砖,不用脱鞋就能进来。大厅中央是一个十角形天窗,阳光透过天窗沿着油漆剥落的房梁照射在白色的十角桌上。桌子周围有十把铺着蓝布的白色椅子,除了悬挂在房梁上的灯泡,室内没有任何饰品。

岛上断电了,照亮室内的只有从天窗射进来的自然光,因此这个大厅即使在白天也飘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氛。

十角馆事件
图一 十角馆平面图

没过多久,穿着洗退了色的牛仔裤和蓝色衬衣的爱伦·坡慢悠悠地从房间里踱了出来。

“啊,真快啊——等一下,我来泡咖啡。”

范用手指夹着吸了一半的香烟,往厨房走去。他是理科部的三年级学生,比医学部四年级学生爱伦·坡小一岁。

“不好意思——行李那么多。你辛苦了,范。”

“没这回事,有搬运工人帮忙嘛。”

阿加莎一边用围巾扎起头发一边走出房间。

“房间很不错啊,范,比我预想得好——咖啡吗?我来泡吧。”

阿加莎乐呵呵地走进厨房,看见柜台上有一个贴着黑色标签的玻璃瓶,不满地拿起瓶子摇了摇,“哎呀,是速溶咖啡啊?”

“不要挑三拣四了。”范回击道,“这里不是度假酒店,而是一个无人岛。”

阿加莎咂着涂了玫瑰色口红的嘴唇问道:“那么,我们吃什么呢?”

“都在冰箱里。去年着火的时候把电灯线和电话线都烧断了,冰箱不能制冷——有这么多食物,应该够了。”

“——是啊,足够了。有水吧?”

“嗯。这里有自来水管和水龙头。我还带了液化气罐,煤气炉和热水器都能用,还能洗澡。”

“太棒了——呵呵,锅碗瓢盆都留下来了,还是说都是你带来的?”

“是留下来的。光是刀就有三把,不过砧板霉得厉害。”

这时,奥希兹拘谨地走了进来。

“啊,奥希兹,快来帮忙。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了,可是要洗干净才能用。”

阿加莎耸了耸肩,脱下黑色皮大衣,随后一只手叉腰,冲着站在范和奥希兹身后探头往里张望的爱伦·坡嚷道:“不帮忙就快出去,先去岛上探险。咖啡等一下才能泡好。”

范苦笑着和爱伦·坡一起灰溜溜地往外走,阿加莎在背后冷冷地加了一句:“别忘记做名牌,我可不希望换衣服的时候有人闯进来。”

埃勒里和勒鲁已经来到了大厅。

“被女王陛下驱逐出来了?”埃勒里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尖下巴,揶揄道。

“遵照吩咐,我们先去岛上走一圈吧?”

“这是个好主意——卡尔呢?还没出来?”

“他一个人出去了。”勒鲁看了一眼大门口方向。

“已经出去了?”

“这是个孤傲清高的家伙。”埃勒里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十角馆的右手边——北面是一片苍劲挺拔的松树林。其中有一处缺口,相向而立的黑松枝覆盖在上面形成一个拱门,四人穿过这个拱门,漫步到蓝屋的废墟。(见图二)

废墟上残留着少许建筑物的残骸,肮脏的瓦砾散落一地,破败不堪。宽敞的前院里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周围的树木经历了大火的炙烤,大部分已经枯死。

“全部被烧毁了,一切都荡然无存啊。”

埃勒里环顾着眼前的凄凉景象连连叹息。

“是啊,什么也没有留下。”

“哦,范,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十角馆事件
图二 角岛全图

范点点头。“我听伯父说过很多次,但上岛还是第一次。今天早上搬行李累得够呛,加上有一点发烧,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出来散步。”

“唔,真的只剩下灰烬和瓦砾了。”

“埃勒里,你是不是希望这里残留着某具尸体?”勒鲁嬉皮笑脸地说。

“别胡说,希望的人是你吧?”

西面的松树林里有一条小路直通悬崖。汪洋大海那头,J岬角若隐若现。

“真是个好天气啊,风和日丽。”埃勒里面对大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身材矮小的勒鲁也面对大海,用手卷着黄色运动衫的下摆。

“是啊——你相信吗,埃勒里,就在半年前这个地方发生了那起惨绝人寰的事件。”

“惨绝人寰……不错,角岛蓝屋,神秘的四重杀人。”

“小说里不管死五个人还是十个人都司空见惯,可是这起案件却发生在现实中,而且距离我们这么近。看新闻的时候,我大吃一惊。”

“是九月二十日凌晨吧?位于S半岛J岬角海面上角岛的中村家——俗称蓝屋——遭遇火灾,被烧毁殆尽。在废墟中发现了四具遗体,分别是中村青司和他的妻子和枝,还有共同居住在蓝屋里的一对用人夫妇。”

埃勒里平心静气地回忆。

“在四个人的遗体中,检查出了分量相当重的安眠药,而且死因也各有不同。用人夫妇死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人用绳索捆绑起来后,头颅被利斧砍碎;主人青司浑身上下被浇满了灯油,显然是被烧死的;被发现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和枝夫人是被带状物体勒住脖子窒息而死,更恐怖的是夫人的左手被硬生生地割掉,最终在案发现场也没有找到。事件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吧,勒鲁?”

“是不是还有一个不知去向的园丁?”

“对对。案发前几天住进蓝屋工作的园丁,从此在岛上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

“嗯。”

“对此有两种见解。一是园丁就是凶手,所以他畏罪潜逃了。另外一种看法是凶手另有其人,园丁在躲避凶手追杀的途中不小心坠崖掉进了大海……”

“警察似乎更倾向于园丁就是凶手这种见解。不过不知道后来调查的进展——埃勒里,你认为呢?”

“这个嘛——”埃勒里撩起前额上被海风吹动的头发,“很遗憾,线索太少了,我们知道的内容仅仅是那几天媒体大张旗鼓的报道而已。”

“想不到你这么轻易就打了退堂鼓。”

“不是打退堂鼓。随口捏造像模像样的推理易如反掌,可是资料太少很难得出结论。说到底,警察对这起案件的调查也太敷衍草率了。最重要的现场是这般模样,岛上也没有一个人生还,难怪警察早早把下落不明的园丁认定为凶手。”

“言之有理。”

“一切都在灰烬中啊。”

埃勒里说着,身手敏捷地转身走进废墟的瓦砾中,不时掀起脚边的木板,弯下腰往里张望。

“怎么了?”勒鲁不解地问。

“如果能发现和枝夫人的手就有意思了。”埃勒里煞有介事地回答,“十角馆的地板下会不会发现园丁的尸骨呢?”

“哎呀呀,真是个让人没有办法的家伙。”一直默默倾听两人对话的爱伦·坡,呆呆地揪着下巴上的胡须,“你的爱好真是独特啊,埃勒里。”

“是啊。”勒鲁在一旁附和。

“我并非有意重提在船上说过的话。如果在这个岛上发生事件,不正是埃勒里喜欢的‘暴风雪山庄’吗?如果发展成类似《无人生还》的连环杀人案,他可真要拍手称快了。”

“话说回来,这种人往往第一个被杀。”平时沉默寡言的爱伦·坡一语惊人。

闻听此言,勒鲁和范相视一笑。

“孤岛连环杀人案啊,唔,听起来不错啊。”埃勒里毫不发怵,“我求之不得,到时候我担任侦探义不容辞。怎么样,有人愿意挑战我——埃勒里·奎因吗?”

4

“在这种地方,女生真吃亏,被人当作女仆随意使唤。”

阿加莎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洗干净了的锅碗瓢盆,一边发牢骚。在旁边打下手的奥希兹看着阿加莎纤细又灵敏的手指,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让那些男生也来做做厨房里的工作吧。他们以为有我们就可以撒手不管,太自以为是了,对吧?”

“嗯,对啊。”

“一本正经的埃勒里穿上围裙,手里拿着一把汤勺,真是太逗了,说不定很可爱呢。”

阿加莎爽朗地笑了起来。奥希兹瞥了一眼她眉眼清秀的侧脸,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高挺的鼻子、伶俐的模样、在紫罗兰色眼影的衬托下明眸善睐的眼睛、精心打理过的长波浪卷发……

阿加莎总是这样落落大方,性格偏向男性,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她似乎很享受男生倾倒于自己美貌的视线。

(相比起来,我却……)

蒜头鼻,长满了雀斑、孩子一般红扑扑的脸蛋,眼睛虽大却显得很不协调,总给人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她深知自己即便像阿加莎那样化妆,也只会不伦不类。同时,她很厌恶自己的怯懦和迟钝。

真不应该来这里。

她根本不愿意来这个小岛……因为她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然而,她又没有勇气拒绝大家的邀请。

“啊,奥希兹,好漂亮的戒指。”阿加莎看着奥希兹的左手中指叫了起来,“你一直戴着这枚戒指吗?”

“不。”奥希兹摇了摇头。

“是别人送的吗?”

“这……这怎么可能。”

决定来这个岛上的时候,奥希兹调整了自己的思绪。

不是亵渎,而是追悼。为了追悼死者,我才去那个岛上。因此……

“你还是老样子,奥希兹。”

“——呃?”

“你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们认识两年了,对你的情况却几乎一无所知。我倒不是说这样不行,只是这样很奇怪。”

“奇怪?”

“对。在会员杂志上读你的作品时,我常常想,你在自己写的小说中那么朝气蓬勃,可是……”

“那是在做梦。”

奥希兹低下头,避开了阿加莎的视线,嘴角露出笨拙的笑容。

“我不适合在现实中生活,讨厌现实中的自己。”

“你在说什么?”阿加莎笑着抓了抓奥希兹扁沓沓的短发,“你要有自信才行,其实你很可爱,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不要老是低着头。昂首挺胸,什么也不用怕。”

“——阿加莎,你是个好人。”

“好了,我们快把这里收拾好,准备做午饭吧。好吗?”


埃勒里、勒鲁、范继续站在蓝屋的废墟上,爱伦·坡则独自一人走进了对面的树林中。

“……喂,埃勒里,范,好不容易有七天,就拜托你们了。”

滑稽的——也许本人并没有察觉——银框圆眼镜下,勒鲁的眼睛熠熠发光,“我也不要求一百页,五十页就行了。”

“喂,勒鲁,你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埃勒里。”

“可是,你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我们根本没有这种打算,对吧,范?”

“我同意埃勒里的说法。”

“我不是一直在跟你们解释吗?今年我打算在四月中旬出版下一期的《死人岛》,一是为了吸引新生加入,二是为了庆祝推理部创建十周年。我好不容易做了总编,希望有一番作为,千万不能让自己负责的第一份会刊就丢人现眼。”

文学部二年级的勒鲁在今年四月将就任推理研究会会刊《死人岛》的总编。

“我跟你说,勒鲁,”埃勒里从酒红色的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新的沙龙烟,打开封口。他是法学部三年级的学生,《死人岛》现在的总编。

“这种时候就要拍卡尔的马屁。不管质量怎么样,他可是我们研究会的高产作家——范,不好意思,借个火。”

“你很少这样和别人抬杠,埃勒里。”

“不是的,是卡尔先挑衅我的。”

“这样说起来,卡尔学长看起来情绪不佳啊。”勒鲁说道。

埃勒里笑呵呵地吐了一口烟。

“情有可原啊。”

“怎么了?”

“可怜的卡尔大师,最近试图接近阿加莎,却被一口拒绝了。”

“阿加莎女士?呵呵,真有胆量啊。”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出气,他又把目标对准了奥希兹,结果人家也不理睬他。”

“奥希兹?”范皱起眉头。

“对,所以大师心情低落。”

“那当然了,和两个甩了自己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就是这么回事。勒鲁,你要好好地讨好他,否则可拿不到稿子。”

这时,只见阿加莎从十角馆走过来,站在黑松拱门下向三人挥手。

“吃午饭了——爱伦·坡和卡尔呢?你们不在一起吗?”


十角馆的背面,进入松树林的小道上——

原本打算沿着这条路去看东岸的悬崖,结果九曲十八弯的路越走越窄,不到五十米就迷失了方向。

这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

行进途中,不时被树林中枝繁叶茂的山白竹钩住衣服,脚下也崎岖难行,好几次险些滑倒。

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折回,这么小的岛,不可能迷路。

夹克衫下的黑色高领毛衣被汗渗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就在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总算穿出了这片树林。

此处是悬崖顶上,蔚蓝的大海一览无遗。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对大海而立——是爱伦·坡。

“呃?卡尔啊?”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卡尔,爱伦·坡又调转身子面对大海。

“我们在岛的北岸,那里好像是猫岛。”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岛说。

那是个如岩礁般大小的岛,圆而突起的岛面上长着低矮的灌木,正如“猫岛”之名,仿佛黝黑的野兽盘踞海上。

卡尔看了一眼猫岛,哼了一声。

“怎么了,卡尔?无精打采的。”

“我后悔来这里了。”卡尔紧锁眉头,没好气地抱怨,“虽然说去年出了那起事件,也不等于现在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刺激自己的想象力,所以就来了……哼,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要和那些人见面,我就提不起精神。”

卡尔和埃勒里都是法学部三年级的学生。他高考时复读了一年,所以和四年级的爱伦·坡同岁。

他中等个子,可是因为脖子短,再加上有点驼背,看上去显得很矮。

“你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爱伦·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就很小的眼睛显得更小了。他从做工精致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又递给卡尔一支。

“你到底带来了几包烟?动不动给别人抽,自己也是烟不离手。”

“我虽然是医学部的,但是很喜欢抽烟。”

“还是云雀烟啊?这可不是读书人抽的烟。”卡尔一边抱怨一边接过烟,“不过,比起埃勒里大少爷的薄荷烟……”

“卡尔,你不应该总是找埃勒里的茬儿,就是这样关系才越来越紧张。你和他吵架,只会被他奚落一番。”

卡尔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后,气鼓鼓地把脸扭到一边。

“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

爱伦·坡面不改色,默默地在一旁吞云吐雾。

卡尔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扔进大海,一屁股坐在岩石上,从夹克衫口袋里拿出一小瓶威士忌,粗暴地打开盖子后猛地喝了一大口。

“你白天喝酒?”

“不关你的事。”

“我不赞成。”爱伦·坡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应该收敛一些,不仅因为是白天……”

“哼,阁下还在介意那件事?”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明知故犯。”

“我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多久了,你还在耿耿于怀。”

卡尔绷着脸,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不光讨厌埃勒里,说到底,我也觉得不应该和女生一起来无人岛。”

“虽说是无人岛,我们并不是来尝试野外生存的。”

“哼,先不说别的,就说阿加莎,我特别讨厌和那么傲慢的女生在一起,何况还有一个奥希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两年我们七个人总在一起,所以我不便多说。但是那个阴阳怪气、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自我意识过剩的女人……”

“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哦,我差一点忘了你和奥希兹是青梅竹马。”

爱伦·坡不悦地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手表。

“已经一点半了,我们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开饭前有一件事。”戴着金边平光眼镜的埃勒里对大家说,“下一任总编有话对大家说。”

十角形的桌子上摆放着午饭,培根鸡蛋、沙拉、法式面包和咖啡。

“嗯——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吃饭,但是我仍然要再次向大家致意。”勒鲁有板有眼地说完这句,清了清喉咙,“今年的迎新会上,有人提出到十角馆一探究竟,当时谁也没有料到最终能够成行。因为范的伯父买下了这幢房子,所以特意招待我们来这里小住。”

“谈不上招待,不过是对你们说如果真有这个打算,我可以和伯父说一声。”

“好吧——各位也知道,范的伯父在S区经营房地产,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实业家,计划在不久的将来把这个角岛开发成面向年轻人的度假村。是这样吧,范?”

“没那么夸张。”

“总之,我们此行含有试验的意味,可谓一举两得。在此必须对一大早就来这里进行各项准备的范致谢。多谢了。”

勒鲁对范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下来,言归正传。”

“先别说那么多,鸡蛋和咖啡都要凉了。”阿加莎插了一句嘴。

“很快就说完了。不过,特意准备的午饭凉了就不好了,所以请各位一边享用一边听我说。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各位青年才俊,都承袭了已经毕业了的学长们的名号,也就是研究会的创作精英……”

K**大学的推理研究会自创办以来,会员之间就以别号互相称呼。

十年前创办这个研究会的成员们出于推理迷特有的稚气,给为数不多的每个成员都冠以欧美著名作家的名号。后来,随着成员的增加,知名作家的名字自然不够分配,因此大家找到了“承袭名号”这个解决办法,也就是拥有作家名衔的会员在毕业时把名字留给自己中意的晚辈。

选定继承者的办法是看这个成员对会员杂志贡献的大小。因此,目前拥有这些绰号的人都是研究会的领导层,平时见面的机会也很多。

“如此有能力的精英们,从今天开始在这个无人岛上心无旁骛地居住一个星期,可不能虚度光阴啊。”勒鲁笑逐颜开地环视众人,“我准备好了稿纸,为了四月发行的会刊杂志,务必请每位贡献一篇作品。”

“嗬!”阿加莎叫了起来,“怪不得唯独勒鲁的行李鼓鼓囊囊的,原来有这个居心啊。”

“对,就是这个居心。阿加莎学长,奥希兹小姐,拜托了。”

低头致意的勒鲁摸着自己圆嘟嘟的脸,笑了起来,宛如戴着眼镜的福神。围坐在桌边的人也都无奈地笑了。

“大家写的内容可能都是‘孤岛连环杀人’哦,勒鲁。那到时候该怎么办?”爱伦·坡不依不饶。

勒鲁挺起腰板回应。“到时候就用这个题目出一期特刊,或者干脆现在就决定吧,这样反而求之不得,说到底我们的会刊杂志‘死人岛’这个名字就来自于克里斯蒂女士名作的第一个日文版译名。”

埃勒里撑着手臂,看着勒鲁,对身边的范小声嘀咕:“哎呀呀,下一任总编真不好对付啊。”

5

第一天很快就迎来了黄昏。

除了来自勒鲁的约稿,没有别的要求。他们原本也没有计划在一起行动,所以各自打发着空闲时间。

傍晚时分——

“怎么了,埃勒里?一个人玩牌。”

阿加莎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身穿白色罩衫和黑色皮裤,这一身单色调的打扮衬托得金黄色头巾格外耀眼。

“我最近专注于扑克,不过还谈不上是个狂热的爱好者。”埃勒里微笑着,啪啦啪啦地弹弄着手里的扑克。

“研究?你开始用扑克给人占卜了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这个爱好。”

埃勒里在十角形的桌上灵活地洗牌。“扑克,当然和魔术有关。”

“魔术?”阿加莎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频频点头,“这样说起来,埃勒里确实具有魔术家气质。”

“魔术家气质?”

“对,故弄玄虚的习性。”

“习性?这个措辞太不客气了。”

“哦,是吗?”阿加莎莞尔,“你变个魔术给我看看吧。我很少看魔术。”

“很少有推理迷不对魔术感兴趣。”

“不是不感兴趣,只是没有机会而已。快,变给我看看。”

“OK。来,你过来,坐在这边。”

黄昏时分的十角馆大厅已经被暮色笼罩。阿加莎在对面落座后,埃勒里把扑克摊在桌上,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另外一副扑克。

“好了,这里有两副扑克,背面的颜色分别是红色和蓝色。接下来,你用其中一副,我用另外一副。你要选哪一副?”

“蓝色吧。”阿加莎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那么,你拿着这副蓝牌。”

埃勒里隔着桌子把扑克递给阿加莎。

“你先检查一下这副扑克没有动过任何手脚,再把它洗乱,我同时把这副红牌洗乱。没问题吧?”

“没问题。这确实是普通的扑克。美国产的吗?”

“单车扑克,看见了背面骑自行车的天使图案吗?是美国最常见的扑克。”

埃勒里把洗好的扑克放在桌上。

“现在我们交换扑克。把你的蓝牌给我,我把红牌给你。OK。准备好了吗?接下来你从里面抽出一张自己喜欢的牌并且记住它的花色,我也从你洗的扑克里抽一张记住。”

“抽一张自己喜欢的牌啊。”

“对——记住了吗?好,把它放回到最上面,对,就是这样。然后像我一样再洗一次牌,这样把上下两部分交换位置,对对,就这样重复两三次。”

“——这样可以了吗?”

“OK,做得很好,现在我们再交换一次扑克。”

蓝牌又回到了阿加莎手里。

“好了吗?”埃勒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刚才我们做的,是从洗乱了的两副扑克里分别随便抽了一张牌并且记住,再把牌放回去,然后又洗了一遍牌。”

“嗯,没错。”

“那么,阿加莎,现在麻烦你从那一堆牌里找到刚才你抽出来的那张,再把它扣在桌上,我也找到我那张牌。”

很快,一红一蓝两张牌被找出来扣在了桌上。埃勒里呼了一口气后,让阿加莎把这两张牌翻过来。

“——呃,真的呢!”

阿加莎惊呼起来。两张扑克牌的数字和花色完全一致。

“红桃四啊。”埃勒里得意扬扬地笑了,“是不是精彩绝伦呢?”


太阳下山后,十角形的桌上点燃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煤油灯,这是听说十角馆没有电之后,范特意带来的。除了大厅,每个房间里都备有大蜡烛。

吃完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哎,埃勒里,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魔术的秘密?”

阿加莎把咖啡端进来递给大家,推了一把埃勒里的肩膀。

“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魔术界最忌讳揭秘,这一点和推理小说不同。无论多奇妙的魔术,一旦知道了当中的窍门,就索然无味了。”

“阿加莎前辈,你做了一回埃勒里的魔术观众吗?”

“哎呀,勒鲁也知道埃勒里会变魔术吗?”

“何止知道,这一个月我陪他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还说在他熟练之前不准告诉任何人,想不到他这么孩子气。”

“喂喂,勒鲁。”

“你表演什么了?”

“一两个简单的魔术。”

“什么?那是简单的魔术?”阿加莎愤愤不平,“那不就没事了,快把诀窍告诉我。”

“不是因为简单就可以透露诀窍。刚开始给你看的确实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基本手法,但是关键不是手法本身,而是表演过程和障眼法。”

“表演?”

“对,比如说——”

埃勒里伸手拿过咖啡杯,没有加糖和奶就喝了一口。

“在电影《魔缘》里,有一个情节是安东尼·霍普金斯扮演的魔术师给昔日的恋人露了一手——类似刚才我给你看的那个魔术。那不是普通的魔术,而是一种心理试验。魔术师向对方解释,如果两人心灵相通,扑克牌就会一致,试图借此向对方求爱……”

“唔。那么,埃勒里没打算用同样的办法向我求爱吗?”

“怎么可能!”埃勒里夸张地耸了耸肩膀,笑不可支,“很遗憾,我现在没有向女王陛下求爱的胸襟。”

“你的措辞真够微妙。”

“过奖了。对了,”埃勒里举起手里的咖啡杯上下打量,“我想到另外一件事,我们白天提起过的中村青司……实在是一个特别偏执的人,看着这个杯子我都不寒而栗。”

这个别致的墨绿色杯子是厨房餐具架上留下来的物品之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形状,和建筑物一样,也是十角形。

“也许是特别订制的吧。那个烟灰缸,刚才吃饭的盘子等等,所有的东西都是十角形——你怎么看,爱伦·坡?”

“很难说。”爱伦·坡把吸了一半的香烟放在十角形的烟灰缸里,“确实超乎常理,但是可以理解为是有钱人的一种雅兴吧。”

“有钱人的雅兴啊。”

埃勒里用双手握住杯子,从上往下看。虽说是十角形,但就杯子的直径来说,其实接近圆形。

“无论如何,光是这个十角馆就值得远道前来观看。我简直想为故人干一杯。”

“可是,埃勒里,十角馆虽然是个值得玩味的地方,但是岛本身什么也没有,只有大煞风景的松树林。”

“我看未必。”爱伦·坡回应阿加莎,“废墟西侧的悬崖下是一个很不错的岩区,还有台阶通向海边,或许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这样说起来,爱伦·坡前辈带来了钓鱼的工具吧?太好了,明天能吃到新鲜的鱼了。”勒鲁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你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爱伦·坡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对了,这个十角馆的背面有几株樱花树,花蕾已经很饱满了,说不定再过两三天就会开花。”

“太棒了,到时候去赏花吧。”

“好啊。”

“樱花啊樱花,为什么春天总是和樱花联系在一起呢?我认为桃花和梅花都远胜过樱花。”

“埃勒里的爱好异于常人。”

“是吗?日本古代的贵族都更加偏爱梅花哦,勒鲁。”

“真的吗?”

“真的。对吧,奥希兹?”

突然被叫到名字,奥希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涨红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奥希兹,你能给大家解说一下吗?”

“嗯……好的。《万叶集》里最多的是咏唱胡枝子和梅花的诗歌,都超过了一百首,关于樱花的诗歌有四十首左右。”

奥希兹和勒鲁一样是文学部二年级的学生,专攻英国文学,但是对日本文学也知之甚多。

“噢噢,我以前都不知道。”

阿加莎深表钦佩,她是药学系三年级的学生,隔行如隔山。

“多说一点来听听,奥希兹。”

“啊,好的。”奥希兹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句,“在《万叶集》的年代,大陆文化盛行,受中国文化影响很深。有关樱花的描写到《古今和歌集》时代才有所增加……嗯,不过,大部分是描写樱花凋落的场景。”

“《古今》是平安时代的歌集吗?”埃勒里问。

“是醍醐天皇的时代,十世纪初……”

“不知道是不是和悲观的社会百态有关,当时流行感叹樱花凋零的歌。”

“怎么说呢,醍醐天皇的时期被称为延喜之治,在樱花凋落的时节传染病也易于传播,所以樱花被认为带来了瘟疫。因此,宫中会举办镇花节,大概也和这个有关吧……”

“原来如此。”

“怎么了,范?一声不吭。”爱伦·坡看着在旁边低头不语的范,“不舒服吗?”

“——唔,头痛。”

“脸色不好——在发烧呢。”

“不好意思,我想先睡了。”

“啊,你先睡吧。”

“唔,那么……”

范用双手撑着桌子缓缓起身。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我不怕吵。”

和大家道晚安后,范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昏暗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微的金属声响。

“讨厌的家伙。”一直沉默不语、摇晃着膝盖的卡尔神经质地翻着白眼,低低地冒出一句,“故意当着我们的面关门,又不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女生。”

“今天的夜空很明亮啊。”爱伦·坡假装没听见,抬头仰望十角形天窗。

“前天应该是满月吧。”勒鲁说道。

这时,天窗外闪过一道光,是来自J岬角灯塔的光。

“你们看,月亮被云遮住了,明天可能会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阿加莎。”

“你真没礼貌,埃勒里,这不一定是迷信,可能和水蒸气有关。”

“天气预报说,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晴好天气。”

“可是,比起月亮上有兔子,这个传说要科学得多。”

“月亮上的兔子啊。”埃勒里苦笑着说,“知道吗,宫古诸岛上有一个挑桶的男人。”

“啊,我听过这个故事。”勒鲁笑逐颜开。

“遵照神的命令,把不死药和死药放在桶里来到人间的故事,对吧?可是他误把不死药给了蛇,把死药给了人,作为惩罚,他到现在还在挑桶。”

“对对。”

“非洲南部的霍屯督族有类似的传说。”爱伦·坡在一旁说,“故事的主角不是人,而是兔子。兔子没有正确传达月神的旨意,月神震怒之下把兔子摔在地上,所以兔唇裂成了三瓣。”

“呵呵。人类制造的传说难免大同小异。”埃勒里靠在蓝色的椅背上,抱着双肘,“好像全世界都流传月亮上有兔子的故事,中国、中亚、印度……”

“印度也有吗?”

“梵语中的月亮读作‘夏信’,这个单词的意思就是‘带有兔子’。”

“噢。”

爱伦·坡伸手去拿烟盒,同时还在仰望天空。十角形的夜空中飘浮着昏黄的月亮。

角岛,十角馆。

昏暗的灯光在雪白的墙壁上映照出这些年轻人的身影。

他们的深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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