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二〇一一年 十二月

失控的照护  作者:叶真中显

大友秀树 二〇一一年 十二月二日

晚上九点四十二分。大友秀树回到位于世田谷的公寓式公务员宿舍。

他在脱鞋时注意到,摆在鞋柜上的台历的月份还停留在十一月,于是翻了一页。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发生了大地震的这一年快结束了。经由大友提起诉讼的斯波宗典一案做出了死刑判决。

斯波针对需要护理的老人发起的连环谋杀案,被人们称作“死亡护理案”。

四十三名被害人,这个数字是“战后”发生的谋杀案里最多的。大友查过,“战前”和战争期间发生过好几起同等或者更大规模的大型谋杀案。那就是后来被称作“养子谋杀案”的一系列案件。当时堕胎被定为违法,很多父母在孩子出生后无法养育,凶手收取一定的养育费将这些孩子收为养子后逐一杀害的案件频发。

无法养育的孩子数量过多时的“养子杀人案”,无法护理的老人数量过多时的“死亡护理案”,它们在性质上是相似的。

“死亡护理案”的审判从起诉到下达判决共经历了四十六个月,花了将近四年时间。

这期间大友也经历了几个不小的变动。工作、妻子,还有父亲。

大友来到客厅,打开灯。日光灯照亮房间,那里只有空旷。迎接大友的是无言的家电和家具。

他在X地级检察厅工作两年后,辗转到了仙台地级检察厅,如今又调到了东京地级检察厅,所属部门是特别搜查部,这对于一线检察官来说已经是无可比拟的职业生涯。这无疑是对他通过独立侦查破获斯波宗典一案的认可。

这年春天开始,他和妻子分居,只身奔赴工作地。妻子玲子和女儿佳菜绘则留在妻子的老家镰仓生活。

分居的起因是这年三月,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第二天早上,玲子忽然下不了床了。

医生诊断为抑郁。可能是辗转于陌生地方的生活和第一次育儿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在目击那场史无前例的灾害之后决堤了吧。

玲子从来不说,所以他没能及时发现——这些都是借口。大友自知玲子被迫过着并不适合她的生活,也知道玲子忍受着精神上的压力。他总想替她分忧,但因为工作的原因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他曾想过,结婚后玲子潜心信教可能是源自内心的不安定,即便如此,自己却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医生建议玲子在安定的环境下生活,二人这才决定分居。玲子哭着向他道歉:“对不起,我明明答应你不管去哪儿都陪着你,你的工作一直那么辛苦……”大友知道该道歉的是自己。

经过一番苦心规划,大友终于在这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申请到一次公休。他计划着至少可以去镰仓陪妻子一起过个平安夜。

大友在厨房接了杯水喝,随后瘫倒在沙发上。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深蓝色封面,书脊上的烫金字已有些脱落。

一九八七年版,新共同译《圣经》初版。这是日本天主教和新教各派共同翻译出来的跨教派《圣经》,是他上初中时父亲送给他的。

大友翻开《圣经》,是“马太福音”这一卷。他的目光开始追随耶稣的言语游动起来。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

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

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

求鱼,反给他蛇呢?

你们虽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东西给儿女。

何况你们在天上的父,岂不更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吗?

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因为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

父亲去年因为胰脏癌去世了。

所有权转让使“森林花园”变成了“睦美花园”,不过父亲的护理服务还是按照约定提供至最后一刻。

癌症晚期的父亲意识已经朦胧,无法主动进食了。此时可以通过胃造瘘的治疗延长生命,即在胃部插管直接提供水分和营养,但父亲在当初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就明确表示拒绝任何延命手段。

“我可懒得跟癌症做斗争。能减少痛苦就行,哪怕缩短寿命。你们别想着替我延命,尽量让我死得舒服一些。”

父亲说过这些话,也在拒绝延命治疗的意愿书上签过字。不管他的行动跟信仰是否相符,这就是他的意志。

当今日本的法律解读对积极杀死患者的“安乐死”持慎重态度。即便是癌症晚期,通过注射药物使患者安乐死也将以谋杀问罪。另一方面,通过不进行延命治疗或者停止治疗的方式完成消极性的安乐死——即所谓的“尊严死”——已经在事实层面获得了认可。

这不代表这些手段已经法制化,严格来说,在合法与否上还没有结论。但是在终末期的治疗中,拒绝延命或者终止延命的方式已经普及化,厚生劳动省也给出了方针指导。司法对此也不加取缔,总体处于默认状态。

公寓长说,睦美花园里患不治之症的入住者绝大多数都拒绝进行延命治疗,公寓方面也尽可能地满足这些人的愿望,只提供善终服务。

明知道会死人却放任不管就等同于杀人!

通过死亡获得救赎是骗人的幌子!那种死只不过是放弃!

曾经对罪犯们说的话,如今全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自己。

可大友也不敢说因此违背本人意愿进行延命治疗就是正确的。

像父亲这样,置身于被称作安全地带的良好环境里还不期望延命,这算不算放弃,大友也不知道。

最终大友同意了不做胃造瘘。

父亲接受的点滴,控制在最低限度的营养,就这样大约三周过后便油尽灯枯,去世了。

父亲寻求安宁的死,他得到了。

大约在父亲去世前两个月,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十分憔悴,但意识却还很清醒,他曾在大友前去探望时这样说道:“你抓的那个斯波,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死亡护理案”被媒体极具煽动性地大肆报道。

该案侦破之时正赶上森林公司接受处分,社会上对护理的关注高涨,而且作为“战后”死亡人数最多的案子也极具话题性,每次庭审都有许多人蜂拥而至申请旁听。

斯波在法庭上陈述了和审讯过程中一样的内容。他讲述了杀父案的始末,并主张之后的连环杀人是拯救行动。

像父亲这样对斯波的所作所为表示拥护的意见也不在少数。

悲悯杀人狂——社会上这样评价他。

对杀人行为持肯定态度的非常罕见,但认为他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的人也很少。

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发表意见,认为“他的谋杀行为不可原谅,但根本的问题还在于社会”,媒体也表现出同样的态度。

这使得人们能够基于事实重新审视森林公司一事,这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的问题,它发生在护理制度不完善的大环境之下。

“死亡护理案”成了一种契机,在各种场合被深度讨论。

有人主张,面对日益显著的社会老龄化应做出相应调整,改善行动不便和失智症病发就等同于被剥夺作为人的尊严这样的现象。但也有人强烈反对——人力和财力从哪里来?

一些人出于尊重终末期病人自我意志的立场,提出对安乐死、尊严死应持积极肯定的态度并且使其合法化。这同样引发了反对运动,认为肯定安乐死的观点背后其实带有“加重社会负担的人死了更好”这种优越感,这有可能加重针对老年人和残障人士的歧视现象。

价值观和价值观之间产生了激烈的碰撞。人们之间唯一的共识,就是不能再逃避现实,对这一问题避而不谈。

这一系列的社会变化,让大友注意到了斯波的真正目的。

大友读完“马太福音”耶稣气绝那一节,合上《圣经》,无旁人的房间里瞬间响起“啪”的一声。

自古登堡用羊皮纸印刷了四十五部以来,这是世界上印刷数量最大、阅读次数最多的书。它讲述了两千年前一名男子的故事,他在伯利恒的马厩出生,在加利利湖畔布道,最后在各个他山上被绑。其中的记述大部分为虚构,甚至有学说怀疑其本人是否真实存在过。然而他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改变了世界。

改变了世界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故事。

将他的故事奉为信仰的国家出现了。为使他的故事广为传颂的战争发动了。就他的故事该如何解读,争议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止境。他的故事拯救了许多人,也杀害了许多人。故事改变了世界。

开什么玩笑!

大友的内心猛地充满难以抑制的冲动。

耳朵深处剧烈的痛楚。自从四年前审讯斯波那天起,它就没有停止过,耳鸣的声音也已经大到无法忽视。

恶心的感觉翻涌肆虐,感觉随时要吐。

是负罪感。

那近似愤怒却茫然无措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大友自己心里很清楚。

悔过吧!

耳鸣幻化成清晰明了的声音,在脑海回响。曾经,包括现在,审讯疑犯时反复出现在心中的那句话,被抛到了自己头上。

悔过吧!悔过吧!悔过吧!悔过吧!

那个忘我地斥责着大友的声音,正是来自大友自己。

每个人生来都有——大友当然也有——善性。那是它的声音。

大友一直很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他。

再见一次斯波宗典。

再一次和他对峙。

死刑犯的探视控制得极为严格,原则上除家属以外不予准许。

动用人脉在看守所那边疏通疏通,应该问题不大。

斯波宗典 二〇一一年 十二月十三日

十一天后,下午一点二十七分。东京看守所,斯波宗典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探视人。

斯波已没有亲人,包括当初的拘留审讯期间在内,除了律师之外,他似乎再没见过任何人。

大友秀树。检举了斯波罪行的前X地级检察厅检察官。听说如今他在东京检察厅就职。

狭小的探视房间里,斯波和检察官隔着一块钢化玻璃板再会了。参与庭审的检察官另有其人,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

大友好像瘦了些,跟当初的印象有些不一样。

“检察官先生,这是干吗?”

“我有事要问你。”

大友沉默不语地紧盯着斯波。

“什么事?”

“你的动机,你作案的目的。”

“这些嘛……当初审讯时都说过了,法庭上也陈述了,我想拯救像我和我爸那样苦苦挣扎在护理生活中的人。”

“不对!不,那只是一半的目的。案发后,包括在法庭上被判死刑,整个过程都是你事先想好了的。是不是?”

大友的视线压低了些,箭一般地射向斯波。

“你真正的目的,是让更多人知道你制造的谋杀案!从亲生父亲的委托杀人开始,你要把你这个悲悯杀人狂的故事展示在全国人面前!

“你的故事里剥去了所有虚伪的粉饰,没有爱情,没有亲情。你想让人们知道社会有着无法掩盖的不公正,它是有漏洞的。你想让自以为生活在发达国家衣食无忧的人们清醒。你利用公开庭审,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不,包括现在你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曾经的故事,将以你的死画上句号。死刑——这个鲜明的结局将你的故事深深刻印在人们的记忆里和这个国家的历史中。

“哪怕你自己死了,那些目睹了你的故事而幡然醒悟的人,他们若能让社会,不,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这就是你的目的!

“你说过,‘这世上有时候不惜将负罪感遮盖也要杀人’。其实你真正渴望的,是这个世界再没有人希望别人去死,更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去死!你憧憬着一个可以无须放弃生命的世界,不存在曾经吞噬了你和你父亲的那种漏洞的世界!是不是?!”

这名检察官不止一次地发现了斯波的真相。面对这位突然现身的知音,斯波甚至有一丝感动,不禁露出了笑容。

检察官似乎将他的反应当成了肯定的回答,表情更加冷峻了,仿佛能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以为自己是谁?殉教者吗?救世主吗?”

检察官的怒吼听上去又像悲鸣。

“不是。”斯波摇了摇头,“就算你说得没错……嗨,这只是个假设。如果像检察官先生说的那样,我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甚至赌上自己的命向众人讲了一个故事,也可能什么都无法改变,有可能还是要听天由命。又或许,现在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境况将会更加残酷。呵,恐怕这就是事实。这是一场多么被动、多么绝望的斗争啊!”

“……”

检察官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斯波,他的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斯波继续开口。

“即便如此,至少应该奋起反抗。面对曾经将我和父亲逼上绝路的东西,哪怕只能报上一箭之仇,哪怕只能留给未来一点微乎其微的东西,那或许就有斗争的价值。”

斯波想笑一笑,却不自信是否可以笑得好。

“你开什么玩笑!谁让你凭你那套道理杀人!谁让你自以为是地背负使命!谁让你自作主张地去斗争!自作主张地去死!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

检察官的声音是灼热的,带着湿润的震颤。

“是啊。能跟你聊聊真不错。”

他真的这样想。这就足够了吧。

斯波沉默了。

羽田洋子 二〇一一年 十二月十八日

五天后,晚上十一点二分。羽田洋子正大声喊着加油。

“飒太,嘿,那里!上呀!”

星期日,河岸边的足球场。儿子飒太的足球队正参加比赛。冬天的风顺着河川吹来,那丝毫不影响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

飒太才五年级,已经能穿上六号球衣首发出场了。位置是边后卫。防守球员,但可以凭借速度大胆后插发动防守反击。

如今他就钻了对方防守球员站位不好的空子,带球从场地一头跑到了另一头,只可惜传接球时机没配合好,没能制造决定性的助攻机会。

“啊——可惜啦!没事没事!再来再来!”

她大喊着,声音淹没在其他家长的呐喊里。

飒太,你都能跑得这么快了,她心想。

“厉害啊。飒太就是八贺的长友佑都。”

旁边的男人拿跟飒太踢相同位置的球星打比方。

洋子苦笑着。

“就算是吧。现在全日本所有踢边后卫的孩子里,只要是跑得快的,还不都是‘某地某地的长友’。”

“那不是。飒太跟他们不一样。”

“这就开始宠孩子了?好像早了一个星期吧。”

洋子已经决定下周圣诞节那天和这个男人领证结婚。

他叫西口,是自己上班那家印刷公司的老板。以前她在车站旁边的小酒吧打工时,他是熟客。他又矮又胖,个子比洋子还矮,感觉就像某种小动物。看他是个老板,如今生意不景气也没什么家产。要说为人机不机灵呢,那肯定属于不机灵的那种。这算不上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婚姻,只不过对方是个温柔的男人。

二人大约三年前确定男女关系,洋子常常带着儿子跟他一起吃饭。飒太并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刚开始有点懂事时接触的就是西口,如今已经很自然地接纳了他。

“真的好吗……”西口略微有些低声地说道。

他指的是结婚的事。洋子本可以装作没听见,但她还是回答了。

“我觉得好啊。”

“真的好?”

“这话应该我问吧?我可快五十了,还带着一个那么大的儿子。”

攻守转换,如今对方球队攻了过来。飒太紧密盯防对方前锋,干扰传球路线。就连不懂球的也看得出来飒太活动量很大。

“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成为飒太这么好的孩子的爸爸,我没有一点不满意。”

“那不是挺好吗?”

“可是想想岁数,我都六十了。公司不知道还能开几年,身体也差不多快不行了。我肯定先需要人照顾。当初你照顾自己的母亲,那日子多艰苦啊。到头来我搞不好又得让你吃苦……”

二人年龄都不小了,本来也没打算领证。今年三月的震灾之后,洋子的心态有了改变。目睹了那场夺走太多生命的巨大灾害之后,忽然有一天,洋子觉得应该赋予他们的关系更为实在的意义,同时她还感到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

也不知是谁主动的,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提了出来,反复商量之后,他们决定去领证。洋子确信,这次和上次结婚时的冲动不一样。可事到如今西口却打起了退堂鼓,这让洋子很是无奈。

唉,这也正是这个人好的地方。

正因为西口爱着洋子和飒太,他才害怕自己终要成为他们的负担。这份心思他深藏心底也好,开诚布公也好,在洋子看来都代表了他的好。

“那又怎么样?你,想跟我们一起过一辈子,不是吗?”

“嗯。”小动物一样的男人回答。

“我也是啊。”

如果再年轻十岁,自己一定会钻进对方怀里,现在洋子选择握着西口的手。

不光是洋子他们,据说还有很多情侣因为震灾而决定结婚。为此还产生了一个流行词叫作“绊婚”。对了,上周在京都清水寺公布的“今年的汉字”就是“绊”。

以前查字典,“绊”这个字有“羁绊”的意思。那是用来绑马的马笼头,引申义就是束缚人手脚的枷锁,限制人自由的事物。

“绊”,这个字远没有人们谈论它时那么美好。亲身经历让洋子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让洋子从护理中解放出来的,是“死亡护理案”。她尽可能旁听了所有庭审,仔细聆听凶手斯波宗典的每一句话。

她觉得他是个悲悯的男人,是一个可悲的人。她觉得,他和自己一样。

如果人可以不顾他人,想活就活想死就死,那就不会有我和他这种人了。

羁绊,是诅咒。

可是——

可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互相成为对方的牵挂,在特定的场合选择特定的人,否则他们就活不下去。

“所以呢……”洋子对着西口缓缓开口道,“你可以成为负担啊。我肯定也会成为你的负担。这世界上谁都曾是别人的负担。不可能有人不是这样。”

这就是洋子的结论。

或许有一天,自己的再婚对象将束缚自己。或许有一天,自己也将束缚自己的儿子。那些地狱般的日子或许会重新回来。

可是——

可是,人需要与人的维系。

哪怕知道前方是地狱,人也无法摆脱这些维系。

那么就在一起吧,至少和自己爱的人。

哪怕牵挂将成为羁绊,成为诅咒。

也要在一起,活下去。

对方球队的传球被己方防守队员拦了下来。球传到了十号球员,一名六年级中场选手的脚下,他开始带球进攻。见对方防守球员上前逼抢,中长将球交给了左边卫。对方的最终防线动了起来,另一边的飒太开始急速奔跑。

“我们要幸福哦。”

虽然这无法成为约定。

足球在球场上方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大脚转移到了另一边。球落到了奔跑的飒太脚下。

大友秀树 二〇一一年 十二月二十四日

六天后,下午四点五分。大友秀树走在名为“极乐寺坂切通”的山路上。镰仓三面环山,当初修筑的陆路入口共计七处,这里是其中之一。如今它已被修整得很好,始于极乐寺站前,是一条径直通往由比浜附近住宅区的公路。

女儿佳菜绘走在大友前面,妻子玲子走在后面。

目的地是海边的教堂。他们在途中简单吃了些东西后,正在前往圣诞礼拜的路上。

大友意识到,像这样一家三口一起去做礼拜还是头一次。这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基督徒。

佳菜绘几个月没见爸爸,嘴里一直说个不停。她说她在幼儿园的圣诞会上用口风琴吹了《平安夜》。她说镰仓的外公外婆给她买了掌上游戏机。她说很期待来年春天就要上小学了,书包不要红色要橙色的。她还说能跟爸爸一起去做礼拜很开心。大友看着女儿用幼稚的言语表达想法,眼睛不禁眯成了缝。

玲子慢慢地跟在大友和佳菜绘身后。回到她熟悉的土地,又有家里父母的帮助,她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但还不算稳定。

出家门时她塞给大友一个口罩。听说玲子自己和佳菜绘外出时也一定要戴。东日本大地震引发了核电站事故,玲子说她害怕核辐射的扩散。

“想太多了吧?”大友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玲子眼里泛起了泪花,她说:“我明白。道理我明白,可是我的心里不明白。一想到自己或者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没戴口罩,我就焦虑,焦虑得不行。”

大友戴上了。如果一块棉布就能终止焦虑又何乐而不为。现在也正是季节,说不定还能预防流感。

就这样,他们一家三口戴上了口罩,走在前往教堂的路上。

冬天凛冽的风迎面吹来。现在这阵风中究竟夹带了多少焦虑的种子呢?

明明早该知道。

这是之前谁说的话来着?哦,是X地级检察厅的助理椎名,让“死亡护理案”浮出水面的重要人物。听说他已经通过了考试,现在是实习检察官。

早该知道的。

提醒早就给出了。

受地震影响,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四年前,“死亡护理案”案发那年,中越海湾地震时柏崎刈羽核电站就发生过核泄漏。

日本会发生大型地震,核电站并不安全,这些提醒早就摆在众人面前了。

就像妻子因心理问题积劳成疾的事早有征兆一样,社会老龄化将导致越来越多的老人无法充分享受护理,这个问题也早有了先兆。

如今发生的灾难,事先全都有先兆。

三人顺着小路走出了住宅区。

右转过后,大海在视野里扩展开来。

伴随着潮水的气息,风更冷也更强了。

“好棒!爸爸,爸爸,快来!”

佳菜绘无邪地拉着大友的手。

大友被女儿拉扯着逆风而行。

前两天“今年的汉字”公布了结果,是“绊”。

孤独死的新闻接二连三。自己了断性命的人络绎不绝,据说自杀比率最高的是对健康问题抱有焦虑心理的中老年人群。国民养老金拖欠人数已达四成。社会保障和人口问题研究所发表预测结果说,四十年后日本将进入一对一养老社会,适龄工作人群将面临每个子女赡养一个老人的负担。根据厚生劳动省预测,明年因失智症而产生护理需求的老年人数目将上涨至三百万。相对地,护理业的离职率仍旧居高不下,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年年恶化。

漏洞不会被填上,只会裂得更大、更深。

早就知道。

早就给了提示。

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是早有预兆的。

发起挑战的男人如今正在看守所里等死。

故事仍在流传,世界却可能不再变化。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明明人们早就知道。

人们只会袖手旁观。

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生活在这个并非伊甸园的世界里的人,全都有罪。

悔过吧!

耳朵深处的痛楚,恐怕再也不会消失了吧。

来自善性的声音在不停控诉,却不告诉自己该如何去做。

女儿手那么小,又那么真实。身后的妻子小跑着追了上来,她的眼角是温柔的笑。

如果有人问自己爱不爱她们,答案毫无疑问是爱。他也坚信自己同样被爱。

他们相互牵挂。

在现在,在这里,毫无疑问。

“你看!”

佳菜绘手指着西方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与云层之间,橙黄色的夕阳汇聚成一条光柱落向海面。

美丽而神秘的景观。

这种现象被称作云隙光。天空中的云层较厚并存在缝隙时,偶尔在傍晚时可见这种现象。

跟在身后的玲子嘀咕了一声:“雅各的梯子……”

“佳佳知道,是天使们走的路,对不对?”

雅各的梯子。

它源自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在梦中所见,据说云隙光是神的使者往来于天国和地上的阶梯。

“真美。”妻子的眼睛湿润了。

“嗯,是挺美。”

大友握着女儿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些力,另一只手握起妻子的手。

原来在这样的时刻人会祈祷。

从天而降的光之阶梯,当然,那里并看不见天使。那束光芒并没有连接着天国,不过是种可以被科学解释的自然现象。

那颜色仿佛在燃烧,它意味着太阳入射角正在变小。

就快日落了。

大友早就知道。

夜幕,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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