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日

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进入十二月也一连都是温暖天气。

当然,早晚摄氏五六度还是相当冷的,但白天天朗气清,柔和的阳光在街头流光溢彩。中午外出吃饭的工薪族里边,好像有人步行到千鸟渊和皇居那边,享受晒太阳的快乐。

所谓小阳春,指的正是这样的天气。久木想起《徒然草》[《徒然草》:日本古典文学名著,随笔集,成书于1331年,作者为吉田兼好,号兼好法师]中的一节。

“十月小阳春”——从兼好法师这样的表述看来,想必初冬佳日连连在中世就已广为人知。

不过,《徒然草》记载的十月是阴历,相当于如今的十一月初。

尽管如此,小阳春也是蛮可爱的名称。相对于本来的阳春要短暂而虚幻,故而称为小阳春——对于季节怀有怜爱之心,不愧是和自然打成一片的古人。

现代人继承的仅仅是其语言。从当时来看,季节恐怕也多少错位。按理,进入十二月即是公认的“肃杀”季节。然而仍有小阳春持续不断,莫非日本也变得暖和了?

久木一边完全徒然地任凭思绪漫游,一边穿过晴好的正午街面来到约定的咖啡馆。水口吾郎已经先到了,正在等他。

“吃过了?”

“啊,还没有。不过不急。”久木同水口面对面坐下,点了咖啡。

“特意找你出来,抱歉!”

水口比久木大一岁,但同期入社,历经月刊总编等职而成了董事,即所谓同期中的佼佼者,但今天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事,什么事?”久木问。

水口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说:

“是这么回事,明年开始我去MALON社。”

MALON社是现代书房的分社,位于和总社分开的神田一座大楼。

换成新社长之后,人事开始有种种样样的变动。但水口当董事的时间不长,同现在的社长关系也似乎不坏,所以这是意外变动。

“这、社长直接跟你说的?”

“昨天给叫去社长室,说天野君体弱多病,人手不够,一定要我过去。”

天野是MALON社的社长,该比水口大两三岁,但听说有糖尿病,常不上班。

“那么,是当那里的社长?”

“社长大体由天野继续,当副社长。”

“可迟早是社长的吧?”

“那不清楚。就算在那里当了社长,也不过那么回事。”

MALON社主要出版总社不出的实用书籍,共二十人左右,经营情况似乎不怎么理想。对于将来想经由总社的常务董事坐上专务董事交椅的水口,那个程度的社长想必让他不够称心如意。

“那么,可接受了?”

“也不是有了什么失误,怎么能轻易接受?是吧?”水口焦躁地吸了口烟,“我说请让我想想看。但社长肚子里,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

“夏去并不秋来。果真?”

“什么呀,那是?”

“啊,《徒然草》‘十月小阳春’里的。说不是夏天完了秋天才来,而是夏日当中就已出现秋天动向了。”

“果然……”

“自然也好人事也好,看上去好像某一天突然生变,其实背后早就开始动了,只是没觉察到罢了。是这样的吧?”

久木解释的时间里,蓦然想起凛子和自己的事。

两人的关系,假定现在是盛夏,那么在现在这一现实中已经埋下秋季伏笔了。果真如此,往下莫非一路下滑?

水口不知道久木在考虑相恋的女性,愤愤不平地咂了下舌头:

“不过,工薪族这东西真是一钱不值。人家一旦心想不要这家伙了,就被扔废纸一样扔掉。”

“也并不是扔掉嘛!即使MALON社,换个做法,也可能时来运转。”久木安抚道。

水口断然摇头:

“事到如今,再玩命也可想而知。这一来,你被转到调查室的心情就感同身受了。”

“喂喂,别在莫名其妙的当口儿提起我来哟!”

“既然成了这样子,就和你一起玩好了!”

从入社开始,水口就顺着精英路线一路高歌猛进。作为综合杂志的主编固然有才能,而同时又兼具作为管理者的能力。总之精明强干,口才又好,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想不到这灵活机敏之处,可能反倒让新社长心存芥蒂。

同他相比,久木因为一直在文艺园地耕作,因此总的说来,更多时候是深度介入作品和作者。当然,若说不指望在社里获取地位,那是说谎。但与此同时,沉浸在文艺世界中也并不讨厌。换个说法,久木身上有匠人气质,纵然一辈子当编辑也能心安理得。

“得多少见习见习你的活法了。”水口说法虽然诚恳实在,但毕竟是精干之人,很难认为他会乖乖退下阵去,“差不多所有人去了子公司都会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可我做不到。”

水口诚然气势雄壮,不过男人换了岗位,有人干劲倍增,有人元气大伤。

“你还早呢,要好好表现才行!”

“那么,也找个女人什么的表现表现?”

水口或许出于开玩笑,但久木对这种说法颇为抵触。

说到底,水口似乎把恋情视为工作激素或生活染色剂而何乐不为,但对当下的久木而言,那是远为沉重而深刻的东西。

想到同凛子的情恋,久木心中,较之欢愉,有时泛起的更是痛切甚至窒息之感。

“不过你还好,去了调查室也完全没变,照样优哉游哉,反倒像更精神了。”

自不待言,水口没有觉察出久木现在的苦衷。

“这种事可是头一遭啊,除了你无人可聊。”

“最好别想得太严重。”

在被解除部长时久木也相当苦恼,问题是再苦恼也于事无补。往下的活法,取决于在哪里获得契机来调整这种心态。

“还会帮我拿拿主意?”

“当然,如果我可以的话。”

该说的说完了,水口显得多少平静下来。接着又谈了两三件社里的事,然后分手。

久木一个人在附近的荞面馆吃罢午饭回到社里不大工夫,衣川来了电话。

“怎么样,那以后没变化?”

同衣川是在凛子书法晚餐会上见的面,差不多一个月了。

“变化倒也谈不上有。你呢?”

“一如既往,穷忙个没完。”

衣川说的穷忙,大概是指文化中心的经营。他感叹近来讲座数量增加了,而学员却未相应增加。而后突然话锋一转:“对了,你不想换个单位?”

意思一下子没琢磨过来,踌躇之间,衣川介绍说:

“我以前在的地方,往后好像要加强一下出版部门,文艺那块也想扩大扩大。”

衣川以前在的是大报社,无需说,报纸是主体,其他部门属于填空补缺性质。出版也是其一,从一般出版社角度看,人单力薄是无法否认的。

“从今往后,报社只办报社是很难的,出版上面也要动真格的才行。袖珍本系列将来好像也要着手。”

“不过,现在才起步怕是晚啦!”

“所以想到你——你来应该干得来!”

听衣川的说法,似乎是问他能不能转去他以前在的报社出版局。

同期入社中的一人定下去子公司的时候,有人要自己换单位,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想着,久木询问:

“怎么对我这样的人……”

“这么往下说可以的?”

衣川似乎为电话直接打来社里这点有所介意。但房间里只有铃木一个同事,给他听见了也没什么麻烦。

“倒也不碍事……”

衣川大约放下心来,进一步详加说明:

“说起来,现在做出版局长的宫田这个人,是高我两年级的学兄。上次见他提起你来,他让我打探一下。”

“事情是求之不得,但过于突然啊!”

“当然不是要你马上回答。就算敲定了,反正也是来年四月的事,不用急。不过局长相当积极,还说如果可能想见见你。”

“一直做出版来着?”

“不,原来在社会部。人非常能干,差不多什么都做得来。”

身处闲职,这样的提议自是值得感谢,但毕竟不是简单事,很难马上答复。

“倒是好意,不过得让我想想。”

“那是自然。”说罢,衣川忽然压低嗓音,“对了,她怎么样了?”

衣川所说的“她”,肯定是凛子。

“还那样……”

几乎天天和凛子通电话,不过这段时间没怎么见面。

尤其在箱根连住两晚之后,凛子或许不易出门了,见面也是一到九点就急着回家。

凛子只说再忍忍吧,不多解释。想必同丈夫之间有什么冲突。

久木心里正在为此七上八下,衣川不无秘密意味的口吻自然引起他的警觉。

“你是说……”久木主动催促。

衣川停了一会儿说道:

“她不至于离家出走的吧?”

“何苦那么做……”

“啊,倒也没有了不得的情由,实话跟你说,三天前她特意来中心找我。”

久木昨天也和凛子通话来着,类似的事什么也没说。

“一开始好像难以启齿,但仔细听来,是希望让她一直做中心的讲师。”

“可那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吧?”

凛子本来是作为自己师父的代理只在讲楷书的时候被派来中心当临时讲师的。原来的讲师相当于凛子的老师,所以没有那个人的许可,是很难继续当下去的。

“她的老师说由她替代来着?”

“没那么说过,所以我想是她自作主张。”说到这里,衣川以约略揶揄的口气说,“从她口里你什么也没听得?”

“没有,倒是没有听说……”

“依她的说法,是想真真正正从事书法创作,但也可能缺钱。”

“钱?”

“想持续当讲师,应该是这个意思的吧?”

从表面分析的确是那么回事。但很难认为凛子经济上有困难。况且,若真有困难,也该对自己说才是。

“只为那个?”

“不大清楚。毕竟特意来求我的,我就猜想她打算离家独立。”

完全是晴天霹雳。刚才的刚才久木都根本没料到凛子会离家。不仅如此,就连她想继续中心工作的想法都没听得。

“那么,中心的工作能继续下去?”

“当然。讲师是我这边聘请的,因此,只要由中心请她一个人,就不至于不能。”

“问题是,不取得大先生的理解,怕不大合适的吧?”

“那方面的情况我也不清不楚。不过,作为她,可是下了狠心的吧?”

“那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或许不好,她给我的感觉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义无反顾,一做到底。”

尽管不情愿由衣川说到这个程度,但凛子确实有一旦认定就穷追不舍的骇人之处。

不管怎样,如此重大事项为什么没对自己说呢?真意让人难以琢磨。沉默之间,衣川以试探的语调问:

“你到底不知道的?”

事到现在向衣川隐瞒也没有用。久木老实承认。

“近来和她处得不顺利?”

“不,那不是的。”

像以前那样出去住一两个晚上固然没有,但一个星期还是见面一两次的。只是,由于凛子时间有限,每次见面都争分夺秒地贪欢片刻,往往来不及品味余韵就分别了。

“你俩之间的事,我无意多嘴多舌……”衣川停顿一下,“如果她横竖都想那样,就依了她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觉得还是要先和你通个气为好。”

“哪里,得谢谢你告诉我。”

“和她好好商量商量!”如此说罢,衣川像忽然想起似的接上一句,“感觉上她好像非常纠结。”

久木听了,不知何故,脑海里一下子闪出凛子冲顶时眉头紧锁、显得苦闷不堪的表情。于是手握听筒闭上眼睛。

和衣川通完电话,久木恨不得马上同凛子联系,但毕竟很难从社里的办公室打过去。

他一边吸烟,一边考虑即将和凛子谈的内容。

首先最想问的,是她为什么想当文化中心的常任讲师。衣川说可能缺钱。果真出于那么单纯的原因不成?衣川还进一步说凛子样子很纠结,没准有离家的可能。

不管怎样,这么要紧的事为什么没先跟自己说呢?

这点务必问个水落石出。可前提还是得见面。

久木翻开手册:随着进入十二月,忘年会、晚会多了,今晚和明天日程也已排满。

但是,只要凛子情况允许,即使晚会缺席,也想见面从她本人嘴里听个究竟。

梳理好自己的心情,久木熄掉烟,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

打电话的地方照例是通往电梯前面楼梯的转角平台。看好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之后,按动凛子家号码。

下午两点半。这个时间,只要没事要办,凛子理应在家。

偏低的铃声持续响了两三次。大约响到第五次的时候,传来接电话的声响。以为凛子接起而要回应的一瞬间,传来的是别的语声:

“喂、喂喂……”

刹那间,久木不由自主地从嘴边挪开手机,屏息敛气。

百分之百男人的语声。

“喂、喂喂……”

男人的语声从手机听孔深处再度传来,久木逃离似的切断电话。

凛子没有孩子,只夫妻两人住——那语声莫不是凛子丈夫?

听起来年龄有四十六七,但声音有张力,意外年轻。

问题是,为什么这个时间在家呢?

听说好像是医学部教授。平日白天怎么会在家呢?不可思议。

说不定是因为什么急事回来的,或者感冒在家休息也不一定。

但听那语声,并不像是感冒。那么到底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总之,从铃响好几次才有男性接起这点来看,凛子或者不在家,或者在家也因为什么不能接电话。

思来想去,久木愈发忐忑不安,种种场景联翩浮上脑海。

说不定两人在家吵起来了?

原因是凛子的外遇?是近来不在家?总之在丈夫追问过程中发生口角,最后妻子嘤嘤啜泣,没办法接电话,结果丈夫替她接起。

然而,打电话的关键人物没有回音,一声不响挂断了事。于是丈夫更加生疑,严厉斥责妻子。

正因为早有预感,久木的想像不知不觉朝糟糕方向一发不可遏止。

他无论如何都想联系凛子。但想到她丈夫再次接起,就没了打电话的心绪。

“且慢……”

久木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而这样自言自语。但他没心思直接折回办公室,就去地下职工食堂要了杯咖啡。

午餐时间已过,人影寥寥无几。其中相识的职员向久木轻轻低一下头离去。

看见午后一段时间久木独自怅怅地喝咖啡,他们会不会议论说那个人现在闲来无事?

久木一瞬间冒出这样无聊的念头,但脑袋很快再次给凛子占满。

差不多三十分钟过去了。这回打电话凛子没准接起。假如仍是她丈夫接,一听声即挂断就是。久木这么拿定主意离开食堂,重新潜入楼梯转角平台,按下电话号码。

这回做好随时可以挂断的准备耳贴手机:和上回同样的呼叫声响个不停。

上回是响到第五次时传来仿佛她丈夫的语声。而现在响过六次也没人接。七次、八次,响到第十次的时候,久木暂且关掉。就那样等了一分钟,然后再次呼叫。这回等到第十次也还是没有回音。

那以后凛子的丈夫出去了,还是凛子也不在家?

久木半是释然半是失望地靠着楼梯墙壁沉思。

凛子究竟去哪里了呢?

老实说,迄今为止,一直以为自己想跟凛子说话时随时都能联系上。

可是转念一想,维系凛子和自己的只是一条电话线。一旦断了,对方情况当即无由得知。例如凛子就这么病了或下落不明了,只要本人不联系,自己就无从查找。

原本以为两人的纽带绝对结实,难道就这样说断就断了?偷情关系就这样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久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凛子,想凛子。

但是,再怎么着急上火,自己也束手无策。再等等吧,等到傍晚或夜间再打电话。若不然,就只好等待对方打来自己的手机。

久木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办公室,面对已经读开头的资料。

最近,为了编写昭和史,搜集了以昭和初期[昭和初期:一九二六年为昭和元年]至昭和十年代的社会风俗为中心的资料。读起来有不少东西妙趣横生。特别是进入昭和十年代之后,随着言论思想受到镇压,类似二·二六事件[二·二六事件: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由旧日本陆军皇道派青年军官发动的未遂政变]那样的血腥事件多了起来。与此同时,男女殉情事件也开始增多。

阿部定案件即其一例。当时有个叫石田吉藏的男人在东京中野区经营一家餐馆。被住在餐馆里的女伙计阿部定用腰带勒死,下腹部被剜掉,作为闻所未闻的离奇案件引起社会轰动。

久木所关心的,除了案件内容,更是对这杀人案的判决:检方量刑十年,法院判决六年。又因其服刑期间是模范囚犯而被赦,实际服刑五年就出狱了。

这温情判决的背后原因,似乎是法官没有将此案看作单纯的杀人案,而认定为两人相恋之深造成的性爱极端殉情,或者说是爱到顶点后的歇斯底里。

当时正值二·二六事件过去不久,军部得势,整个日本都走向战争——在这黯淡世相之中,为什么对这种同军国主义了不相干的情痴事件做出宽大处置呢?

现在久木怀有兴趣的就是个中缘由。连同律师的辩护词,当时平民百姓对案件的反应等等也搜集了,准备以不同以往的另一视角逼视昭和那个年代。

久木的意图以种种形式不断膨胀。至于能否完成和何时完成,眼下还无法预测。

总之状况是,阅读资料当中想起凛子,想完凛子再读资料。及至回过神来,已是午后五时,冬天日短,已见暮色上来。

编辑现场的工作时间没有几时至几时的明确规定。如果上班途中采访和取稿什么的,就要偏午时分才到社。而若下班后想校对完毕,通宵达旦加班的时候也是有的。说白了,上班时间有而若无。较之待在社里的时间,工作内容更被看重。

而像久木所在的偏离编辑现场的部门,大多上午十点左右来,下午六点前后回去。

不过今晚有调查室的忘年会,所以下午五点一过,大家就一齐放下工作准备外出。

久木把正在读的资料归纳放回书架,和同事横山一起走出出版社。

地点是新桥的中国风味餐馆。两人从出版社一起上了出租车。随着银座的临近,拥堵越来越厉害。

街上随着进入十二月热闹起来。大小餐馆也都家家顾客盈门。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景气真正恢复了,而恐怕是因为很多顾客为经济长期停滞感到焦虑,出来吃吃喝喝想忘掉黯淡的去年。

两人比预定时间提前一点点赶到作为会场的中国风味餐馆,走到二楼小房间。其他同事还没到,于是折回楼下门旁的公共电话这里,试着往凛子家打电话。

时近六点,如果去附近购物,应该回来了。

可是,考虑到她丈夫又一次接电话时的情形,就把听筒从嘴边略略拉开。不料只有铃声响个不停,没有接电话的动静,只好在连续响到第十次时暂且挂断。重拨,但还是没有回音。

看来,凛子自不用说,她丈夫也好像没回来。

到底去哪里了呢?不至于两人外出旅行吧?

在公共电话旁伫立思索的时间里,别的同事出现了。于是久木放弃电话,返回忘年会房间。

调查室在形式上属于总务部,要参加总务部的忘年会。但两年前室里开始自行其是。

话虽这么说,但包括当秘书的女性在内,也才五个人——小型忘年会,会费每人八千日元。

室长铃木首先立起。“今年即将一曲终了,诸位辛苦了!”常规性寒喧之后,用这样一句结尾,“来年也请发掘各自的工作,以崭新的心情努力奋斗!”

久木参加这个忘年会是第一次。说起来统称调查室,但因做的事各不相同,所以这个说法也可理解。

随后往每个杯里倒满啤酒,干杯,开始动筷。

起初,话题集中在社内的人事、各部门最近发生的事情等上面。接下去一步步转到私事。也有人就人事上的不公絮叨不止。

不久,随着酒劲儿上头,席间渐渐热闹起来。其中最有人气的,是调查室唯一的女秘书。算不上绝色美人,但性格好,于是话题围绕她展开。

也是因为她三十五岁又离过婚,就问她可找到新男友了。结果,交谈转到各自喜好的女性。就连平日表情让人难以接近的铃木,谈到这个话题也来劲了,问她:“这里边谁最有女人缘?”

“出难题啊!”女秘书大体环视一圈,“先不说谁最有女人缘,要是说谁像是有那个她,怕是久木吧?”

“噢……”话音刚落,全体惊呼。

“没那回事嘛!”久木慌忙否定。

男人们半是嫉妒地朝其痛处戳来。

铃木首先发难:“有手机就让我觉得奇怪,到底不出所料!”横山接着出手:“出门时肯定带着吧?”年纪小些的村松也不示弱:“近来总是满面春风,是不是?”

久木拼命否定。而越否定,形势越糟。

不知不觉之间,话题从久木似乎有恋人发展到已有恋人无疑,开始盘问细节。

“我也该见习见习才是啊!”看样子同情恋无缘的铃木喃喃自语。

近来大约有了中意女性的横山打探幽会场所:

“还是去情爱酒店?”

“这年头儿,情爱酒店早已过时。领心爱女性出去,不是城市酒店怕没面子吧?”

听铃木说得煞有介意,村松反问:

“不过,每次约会都住酒店,会不会是一笔开销?”

“只要她高兴,再贵也便宜!”说到这里,铃木目视久木那边,“此人自己有房子,独生女儿已经结婚,太太也好像在瓷器公司当顾问,钱那方面不成问题。”不愧是调查室主任,一切了如指掌。

“和我们这些背房贷的不同,人家宽裕着呢!”

“再喝一家就钱包空了——若是担心这个,怕是玩不尽兴的。”

“要想寻欢作乐,首先得有钱有闲!”

“在座的,时间倒是绰绰有余。”

横山插科打诨,一时热火朝天。

这当口儿,久木发觉手机响了。

跟同伴聚餐时总是关机,但今晚因对凛子放心不下,就开着藏进马甲胸袋里。响确实响了,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很难接起。

久木慌忙起身,拎起电话响个不停的马甲走出房间。

眼前很快就是楼梯。走到楼梯跟前,终于接起电话。

“喂喂……”

听得语声的一瞬间,久木几乎流泪。或许手机的关系,掺杂着仿佛远处涛声的杂音,但无疑是凛子的语声。

“太好了……”不由得脱口而出,险些同来上菜的女性撞个满怀,久木急忙闪开,“在哪里呢?”

“横滨。”

“等等!”这里离房间近,静不下心,而且通道过窄。久木耳贴手机走下楼梯,站在门前稍大些的空地,再次呼叫凛子。“喂喂……”

“是我!”

再次传来的语声让久木放下心来,对着手机急切切说道:

“一直在找你。往家里打电话,可你不在。”

“对不起。父亲突然去世了。”

“你父亲?”

“今早有电话来,急忙赶回娘家……”

听凛子说过,娘家在横滨,父亲经营家具进口公司。

“什么病?”

“像是心脏病发作。可昨天还健健康康的,今天一大早突然……”

久木全然不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想像得完全不着边际。

“我什么都不知道……”久木不知如何表示哀悼,一时想不起词来。“要打起精神!”

“谢谢!”

“不过,听得声音还好。”

这也是现在的久木切切实实的感受。尽管意识到在她父亲去世之日这么说有失慎重,但还是说出口来:

“想见你啊!”

今天一整天,先听水口和衣川说东道西,继而受到穷追猛打,甚至听了凛子丈夫的声音。也许因为这个,即使现在同凛子联系上也还是心神不定。

“今天明天都行。”

“那不可能的!”

“那,什么时候?”

“下星期吧……”

今天是星期三,到下星期还有四五天。

“反正见面有事要说。”

“什么事?”

“现在电话里不好说。要在娘家待一段时间吧?”

“明天守灵,后天葬礼,结束之前肯定留在这里。我再和你联系。”

“等一下!”久木生怕跑掉似的握紧手机。

“你那里的电话号码,能告诉我可好?”

“什么意思?”

“说不定有急事联系。”

凛子只好告以电话号码。久木写在手册上,然后若无其事地问:

“现在夫君也在那里?”

被忽然问起丈夫,似乎困窘的凛子停了停回答:

“那是的……”

“他也一起住下?”

“不,那个人回去。”

凛子语声干脆,使得久木多少放下心来,关上电话。

得知凛子反正平安无事,久木舒了口气。但这回凛子丈夫的事随之挂上心头。今天下午往凛子家打电话时接起的,到底是她丈夫无疑。莫非听得急事而从学校返回正在换丧服,而后两人直接赶去凛子娘家?估计现在正和许多亲戚见面寒喧。身穿丧服的凛子想像起来都足够美丽,其旁边并立着同样身穿黑色丧服的眉清目秀的丈夫——想必要被说是正相般配的夫妻。

如此想着,久木再次意识到夫妻这种关系的确定性。

倘是正式夫妻,两人哪里都能够去,谁都能见。

然而,属于外遇或情人关系的男女,别说公开场合,即使私人性质的活动也很难参加。

以前,久木听一个处于情妇立场的女性叹道一次也没和他去过有人耳目的地方。而觉察到时,久木和凛子也是同一处境。无论多么相爱,那也是偷偷摸摸的事,不可能两人一起出现在正式场合。

久木到现在才意识到处于非婚姻关系的男女的不确定性。不过在此抱怨也无济于事。

他像要调节心情似的把手机揣了起来,折回忘年会房间。

“和她联系上了,祝贺祝贺!”横山戏弄道。

久木再次否认:

“不是那么回事。是家里有点儿事……”

“不过,那抄起电话飞奔出去的背影,可是兴冲冲的哟!”

到了这个地步,争辩也没用。久木决意成为大家的下酒菜,一口喝光杯里新倒的绍兴酒。

忘年会收盘已经快九点了。接下去,铃木、横山和女秘书去卡拉OK,久木唱歌不擅长,就和村松去银座一家酒吧。说是酒吧,其实只有个长条吧台,十个人就能坐满。

在这里两人都点了对水威士忌。起始谈的是工作上的事,谈着谈着,村松陡然想起似的问:

“对了,你现在果真有喜欢的人?”

因为问得太认真了,久木就老实点头。村松又问:

“跟对方当然要发生关系的了?”

“现在再说是柏拉图式恋爱,那也够滑稽的吧?”

“其实我也有个相处的女性,但近来那方面招架不住了。想必还是年龄的关系。你怎么样?”

这个问得再认真也很难回答yes。村松大概也是因为借着酒意,继续追问:

“每次发生关系都顺利吗?”

“哪里,不能说每次。”

“我也想克制的,可是很难。因为是你,才直言相告:最近就算两人在一起了,也没有过去那种一捅到底的感觉。”

问的事固然相当露骨,但问法真诚,不让人生厌。

“不过,那东西并不是只要深就行。”

“真是那样的?”

“稍稍靠前一点也好像有敏感的地方……”

“我也那么想来着,但怎么都不能一拍即合。往女性腰下垫枕头也可以的吧?”

“那也行。或者侧身也可能容易些。”

自己并非足以指教别人的老手,只是如实告以感觉。村松点头道:

“看来,我们是看成人片上只顾大举进攻的镜头看过头了。”

“相比之下,还是要有喜欢的心情才行。”

村松似有所悟,乖乖点头。

看来,男人们好像还是在为性而各自苦恼和思索不止。

久木突然对村松感到亲切起来,一再要威士忌,喝到十一点多才告别,往车站走去。

但是,或许因为好久没有这么深入地谈性了,一个人走路的时间里,想见凛子想得不得了。

依刚才凛子的说法,似乎一个星期都不能见面。等的时间过长。尽管心里认为在她父亲去世之日敲定约会日程实在有欠考虑,但还是想再听一次凛子的语声。

犹豫之间,久木看到路旁电话亭,就像被吸过去似的走了进去,按动刚才听得的横滨凛子娘家的号码。

这种事只能趁着醉意来做。

他一边这么说服自己,一边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一个年长的声音当即传来。

久木自报姓名,以恭谨的语气问:“松原凛子女士在吗?”对方可能以为自己是吊唁的客人,爽快应道:“这就去叫来。”少顷,凛子接起:

“喂喂……”

听得语声,久木顿时胸口发热。

“是我,听出来了?”

“你怎么好这样?”

看来,凛子对久木这么晚把电话打到娘家感到困惑不解。

“后来喝酒来着,喝着喝着,就特想见你,所以,尽管明知不合适……”久木在此一咬牙说道,“往下不能见面吗?”

“胡说,今天父亲……”

胡说这点,久木心知肚明。

“那么,明天?”

“明天守灵……”

“那之后也可以的,不能出来一下?如果可以,在横滨的酒店等你。”

凛子默然。久木得寸进尺:

“明天夜里再从酒店联系。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都没关系。”

为什么现在提这么自私的要求呢?久木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对着听筒苦苦相求。

忘年会第二天,久木比往常晚到社里一个小时,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昨天忘年会后同村松两人单独喝的时候,并没有怎么喝醉。原因在于后来剩自己一个人时往凛子家打电话央求她见面来着——哪怕见一眼也好。

对于因父亲遽然去世而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凛子,为什么会说那种胡话?自己都难以置信。果真是凛子同丈夫一起在娘家一事引起来的不成?后来自己又一个人到处喝,回到家半夜一点都过了。

毕竟这把年纪了,喝到后半夜一点,翌日工作难免吃不消。

久木一边反省,一边庆幸身在闲职。

不管怎样,久木在桌前坐下,眼睛刚落在资料上就停下来喝茶,而后又忽然想起似的面对桌子,不到二三十分钟又想休息。如此半工作半休息状态持续到傍晚,脑袋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涌起出动的气力。

虽然昨晚凛子没有明确可以见面,但既然自己表示要去横滨,那么就必须守约。

久木在出版社附近一家小餐馆吃罢简单的晚饭,去东京站赶往横滨。

住哪家酒店还没定,反正住容易找的地方就是。

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入住吃过一次饭的位于“海港未来”的高层酒店。

起初打算在酒吧间等待。转念一想,守灵结束怕要很晚,再说也想休息一下,就干脆开了房间。

被领进的是六十四层临海一侧,夜景在眼下铺陈开去,灯光相连的跨海大桥尽收眼底。

从这里到山手的凛子娘家,应该不会太远。

久木站在窗前,一边眼望几乎像要沸腾的灯光漩涡,一边想像自己拥抱从守灵席间溜出的凛子的情景。

凛子娘家守夜何时结束固然不晓得,不过更让他担忧的是凛子丈夫回家时间。

理所当然,丈夫不回去,凛子是出不了门的。

十点,久木一度拿起听筒。但一想为时尚早,就又放下。等到十一点,再次拿起听筒,按下凛子娘家号码。

守灵之夜呼人妻!

对做这种不道德的事,久木的确有负罪意识。但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这种不道德行为不无陶醉之感。

应声接起的是男子,但不像是凛子丈夫的语声。

久木用比昨晚稳重的语气请其找来凛子。男子叮问:“是找府上千金吧?”

如此听来,莫不是在凛子父亲公司工作的人?正想着,凛子很快接起。

“是我啊,在横滨一家酒店。”

“真来了?”

“昨晚说来的嘛!在海港未来的酒店。”久木道出房间号,再次央求,“不能马上来吗?”

“怎么好那么急……”

“守灵结束了吧?他呢?”

“回去不大会儿。”

“那,不能来的?从那里来,应该没有多远。”

凛子若是不肯来,为什么开的房间就莫名其妙了。

“求你了,有事无论如何要说……”久木进一步苦求。

“也罢,就过去一下。不过,只是见一见的哟!”凛子回答。

“那是那是。”

凛子果真身穿丧服来,还是换穿别的衣服呢?不管怎样,见了都不能白白放回去。

久木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凛子。

从位于横滨山手的凛子娘家到酒店,搭车十五六分钟即可赶到。当然要做做准备,所以一个小时怕是需要的。久木边想边把目光投向电视,但还是六神无主。就从微型酒吧里拿出白兰地,一口酒一口水交相喝着。快十二点时,夜间大型综合节目接近尾声。其他频道预告来年开始的新节目。

久木关掉电视,站在窗前观看夜景。今年完完全全是始于凛子终于凛子的一年!

回顾起来,春天同凛子结为一体,自那以来就好像正电与负电相互较量,或像饿虎扑食一般贪得无厌,一起燃烧,欲罢不能。

这一年正可谓久木一生中最为激情澎湃的一年,甚至觉得远远忘却的青春忽一下子卷土重来。

他又斟了一杯白兰地,从超过六十层的高度俯视夜幕下的街景。醉意愈发袭来,每一个闪烁的光点看上去都好像围着凛子旋转不休。

毫无疑问,凛子此刻正在高楼大厦之间穿行,驶过一闪一闪的红绿灯,走过酒店前台,正乘电梯急急上来。

久木这么坚信着期待着。就在额头贴在窗扇厚玻璃的一瞬间,门铃响了。

久木被弹出似的一跃而起,拉开门锁开门,同时欢呼:

“噢——”

眼前站着的,正是凛子!黑纺绸丧服扎着黑腰带,单手拿着上街的风衣,头发在脑后挽起,发下的细颈用纯白衣领紧紧围着。

“可算来了……”

久木不由自主地握住凛子的手,领进房间,再次低声说道:

“真的来了!”

久木张开双臂就势紧紧搂在怀里。凛子迎面跌倒一样伏在久木胸口。

此刻,凛子的父亲去世也好,正是守灵之夜也好身着丧服也好,久木统统忘了,只顾贪婪地吮吸凛子嘴唇。

结束长长的接吻离开身体后,久木再次看着凛子的丧服出神:

“正相合适。”

“瞧你说的……”

说正适合穿悲伤时穿的衣服,或许说过分了。

“以为不能来了。”

“是你命令马上来的吧?”

凛子双手仍轻轻背在腰带后面,走到窗前,俯视夜间街景。

“这家酒店,头一次?”

“进房间是头一次。”

久木也同身穿丧服的凛子一起并立在窗前。

“一边看这灯火一边等你来着。”

久木想起刚才自己的样子,拉起凛子的手。

想必是在初冬深夜街头跑来的关系,凛子的手凉凉的。久木捂着她的手问:

“夫君、回去了?”

“回去了。”凛子的语气,像说别人似的冷漠。

“直到刚才还有点儿嫉妒来着。”

“何必……”

“毕竟夫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可守灵时和葬礼上两人并立着一起跟那么多人寒喧,说不定给人说是美满夫妻——我这么想来想去。”

“所以很难受的。”

“难受?”

“因是夫妻,所以逃不掉的吧?刚才伯母还问‘你俩处得可好?’伯父淡淡地问‘孩子不再要了?’……”

“那是多管闲事吧!”

“知道我们关系不大融洽,都很担心的。”

“那么,万一知道你来这里,那可不得了!”

“那就不仅仅是不得了!”

从微微带有香火味的凛子肩头上方,可以望见夜晚街上的灯光。久木一瞬间产生一种置身于童话国度的错觉,要拉凛子上床。

“使不得!”

凛子当即摇头,双手掰开久木的胳膊。

“什么也不做,只是躺一下。”

“那一来,头发就变形了!”

久木再次拉住想要收回的凛子的手,在床沿坐下。

“那么,就一起坐在这里,只坐着就是。”

被抓住手腕的凛子无奈地坐下,手摸开始变形的头发。

“还是不能不回去?”

“当然回去!不是说好三十分钟的吗?”

从所坐床沿位置也能望见大海前方铺展的夜幕下的灯火。久木一边望着一边想起似的说:

“昨天衣川打来电话,说你去求他,你想当文化中心的常任讲师。”

“到底说来着?”凛子点头。似已有所预料。

“和衣川说之前为什么不对我说?”

“因为不想让你担心……”

“可是,能撇开你的老师去中心当常任吗?”

“如果那里肯聘,由我跟老师说去。”

“衣川还说你可能打算离开家。”

“如果能离开,想离开。”

凛子以不无严峻的表情凝视夜窗的某一点。

久木看着凛子的侧脸,右手放在凛子膝头。

“我也离开?”

“你不勉强也可以的。”

“不……”

“你做不到。”

“不至于。”

加重语气的同时,久木右手一把分开丧服裙裾,触摸白色长内衫。

凛子马上拨他的手,但久木不理会,让右手挤进双膝之间。

“真打算工作?”久木问道,嘴同手的动作无关,“那也是为了离家?”

“没有收入,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吧?”

“不让你那么辛苦。”

说着,久木的手往深处逼近。凛子似乎被吓慌了,赶紧并拢双膝。

想排除的力量同要入侵的力量像打交手一样相互纠缠不下。未几,排除的力量跟不上了,久木的指尖一下子触及凛子大腿根。

“就这样别动……”

此刻的久木,只确认凛子的体温即可。

看上去两人是并坐在床边观看窗外夜景,但细看之下,女人和服的前面已经裂开,男人的手指悄悄潜入丧服下闪出的内衫之间。

女人已经察觉一切,知道男人的手想干什么、寻求什么。明知现在这种场合这是太不道德和不可饶恕的淫乱行为,但看在对方战战兢兢却又不屈不挠的执著追求上面而默许了。

早已觉察女方宽容的男人,任凭指尖在被允许的大腿空间里来来往往,而表面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一系列动作,分明是男人的战术、巧妙的圈套。女方尽管知道不可让他得逞,然而身体正缓慢而确确实实地湿润下去。

毫无疑问,女方的身体同她的心分离开来,开始自行其是。

这么着,男人的手像突然脱箍一样向前伸去,指尖触及柔软壁褶拥裹中的女人私处。

“啊……”女方低吟一声,身穿丧服的上半身弯了下去。

可是,一度触及的手指不可能撤离那般心爱的隐秘地带。

手指乘势进击,由起初的迟疑不决转而以无从想像的放肆全面遮蔽花园。下一瞬间,中指尖稳稳按住小巧而敏锐的花蕾。

久木不焦不躁稳扎稳打,凛子私处因之变得柔润起来。

如此这般,两人仿佛执行最高命令一齐脸朝正面窗口,目视前方。男人的指尖精确擒住女方的花蕾,在那上面柔柔地画着弧线,一再爱抚。

女方的花园已近乎过度地涌满爱液,手指更加进退自如,开始由花蕾转向柔唇、进而分开柔唇进入内侧,却又转念退出。

如此似进非进、似退非退随波逐流一般往来反复的时间里,女方大约不堪忍受了,随着一声嗫嚅,从上面按住男人的手:

“别别……”

男人的手指仍恋恋不舍地蠕动着,但很快死心塌地似的静止下来,转而像讨价还价一样对女方耳语:

“想要……”

女方没有回应。

男人再次耳语:

“一小会儿就行。”

听到这里,女方仿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非同小可,慌忙摇头:

“不行,这种时候!”

“马上就完。”

“不行,得回去了。”女方不从。

男人轻描淡写地宣布:

“转过身去可好?”

女方似乎一下子不解其意。

久木对怔怔歪着脖子的凛子再次低语:

“转过身撩起裙裾,头发也不会变形。”

“不行不行……”

女方终于明白了男方意图,想要挣扎逃脱。男人抓住不放,像下达最后通谍似的命令:

“乖乖转过身去!”

其实久木并未策划到这个地步。

以前就听说过这种结合方式,也盼望体验一次,但因觉得勉强而作罢。换个说法,久木只是梦中空想,根本没以为会梦想成真。

那种梦想形态,此刻就在眼前展开。

身穿丧服的凛子双手拄床,低头弓腰。从前面看,就像趴在床上;绕到后面看,则双腿仍站着,仅膝部弯曲挨着床沿。

此即所谓四肢着地姿势,且和服下摆被大大撩到腰带上面。即使在淡淡的灯光中,和服的黑与内衫的白也形成鲜明对照。而这双重衣着的里面,探出白花花圆滚滚的双丘。

把一再反抗和拒绝的凛子连哄带骗逼到这个地步,久木大大屏住一口气。

这异乎寻常的妖艳场景,比作什么好呢?

大凡男人,谁都要梦见这壮观的色情画幅,想把女人身上那漂亮的和服从下端一把掀起。正因为这是每一个男人都怀有的阴暗、邪恶、残暴的愿望,所以女方极少被直言相告。此乃仅在男人或雄性之间作为传说性美妙代代言传的体位。

但是,这一色情姿态有时是必要的。

例如,得宠的艺伎们身穿黑色家徽和服头梳高岛田式发髻在一家家宴会厅表演时,很想利用短暂的间歇时间同相爱之人结合。对于争分夺秒且在保持形象不变的情况下做爱的需求,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体位。

利用守灵之夜的短暂时间而又不弄乱衣着实现两人结合,只有这一形式。

此刻,为了接受久木,凛子化为美丽的孔雀展翅欲飞。

尽管觉得羞愧有抵触感,但不知不觉之间,凛子开始对不得不摆出的淫秽体位感到亢奋和燃烧起来。

理所当然,作为背景,不能否认在逐渐给予刺激而使之兴奋的同时一再重复的久木的赞美和动人台词产生了效果。

“厉害、漂亮、太好了……”男人的语声半是干渴半是沙哑,始终赞不绝口。

男也罢女也好,都对即将有鲜乎其类的粗野和淫靡从这壮观的美妙中产生出来这点心知肚明,甘愿堕入这淫猥世界。

男人再度以少年般的眼神注视被撩起的和服下面那白皙优雅的臀部,触摸其温馨滑润的肌肤,迫不及待地一举插了进去。

女方顿时近乎悲鸣地“啊”一声,身体随之前倾。男人迅速用双手扶住臀部,女方腰肢的位置在此稳定下来。

此时此刻,两人分明以野兽形式交合在一起。

不过,这很难认为是人之所为的煽情猥琐的形式,也正是男女们从人类生息于世之前即仍是动物时期继承下来的原始而又最为自然、最能诱发快感的体位。

一旦返回原来的野性形态,困窘也好羞赧也好惊悸也好,尽皆荡然无存。

知性、教养、道德、伦理——这些自人类出现在世界以来如残渣一般渗入全身的所有伪饰,统统抛弃一空,两人因此彻底化为雄性和雌性而痛苦挣扎,最后随着细若游丝般的咆哮而同归于尽。

旋即,交媾的雄性与雌性如同死尸相互重合着纹丝不动。

目睹这无限的静寂,不难看出那极尽所爱的终点飘浮着死的阴影。

两人久久沉入死的深渊。而后,男方从倦怠中欠起身体。与此同时,女方从快乐的漩涡缓缓睁眼醒来。

不过,较之泻出后迅速醒来的男方,女方仍沉浸在不绝如缕的余韵中迟迟不醒,以淫荡的姿态伏在床上一动不动。

凛子这时才似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

这点从她进入浴室后全然没有出来的动静即可得知。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了,十几分钟过去后,门无声地开了,凛子终于现身。

想必深深懊悔不已的缘故,凛子双眼下视,脸色发青。但和服的领口和腰带都已整理妥当,头发也不显得零乱。

无论在谁眼里,都只能是正在服丧的谦恭谨慎的人妻。

久木亦为其僵硬的表情所吸引。但见凛子默默走到沙发跟前,把叠放在沙发上的外出风衣拿在手上。

沉默之间,久木察觉凛子像要直接回去,慌忙问道:

“这就回去?”

凛子语声低得几乎无法听清。根据其似乎微微点头的动作,知她要回去。

由于自己强行诱使,对方深深陷入懊悔之中。这种情况下应如何打招呼,久木也不知晓。

两人就那样在门前相对。久木略略低头:

“对不起……”

变成野兽的男人现在返而为人,为自己做的寡廉鲜耻之事惊得目瞪口呆。

“是我不好,可我……”

久木吸了口气,继续道,“可我想要。”

久木坦言自己的心情,不说谎,不矫饰。

凛子缓缓摇头,语言斩钉截铁:“不好的是我!”

“那不是的。”

“这样的夜里做这种事,要受天罚。”

“如果那样……”久木再次搂住一身丧服的凛子,低声说道,“如果天罚,一起承受。”

任何爱,仅一个人都是无以成立的。既然如此,女人犯的罪孽也是男人的罪孽。

然而,凛子仿佛没有听见这甜言蜜语,自律似的重新整理好领口,以仍然苍白的面容打开门。

久木再次寻求甜美接吻的瞬间,但凛子一概拒绝似的走进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去。

凛子的背影在酒店走廊里径自越走越远,很快消失在通往电梯的拐角。

久木一一看在眼里,然后关上门,折回床仰面躺倒。

刚才离去时,凛子一次也没回头——意思会不会是对于再不愿意想起的无耻行径的诀别?

久木边想边伸出手去。不料有个短铁丝样的东西碰到指尖。

奇怪!拿起一看,原来是固定凛子头发的发夹。

刚才凛子双手拄床接受久木——莫不是那时头的位置在这里来着?

久木回想那活生生的场景。房间在黯淡的夜色中一片岑寂,唯独掉在床上的发夹留下淫乱行为的余味。

久木一只手拿着那个发夹,推想离去的凛子。

凛子可能差不多到家了。她将向大家如何解释呢?

在酒店房间将近一个小时,加上路上往返,应该有一个半小时左右吧?想必她要说那时间去哪里做了什么。

衣着发式不乱,不至于被觉察出来。但女性当中说不定有人觉得蹊跷。

但不管怎样,不会有人想像她在守灵之夜以那种姿态做爱。

相比之下,问题更是凛子的态度。

据说为负罪意识而战栗的人会自然有所表现。所以,如果凛子战战兢兢,那么反而受到怀疑。但愿她镇定自若。可是想到她出门时僵硬苍白的表情,久木当即不安起来。

“不碍事的吧……”

惦念之间,再次油然涌起对凛子的怜爱,情不自禁地吻着手里的发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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