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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阴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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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变更的节点,在人事上也带来了种种变化。尤其在由冬入春的过渡期间,万物在野外蓄势待发,对人身心的影响也就分外明显。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之间,实际上久木身边也发生了几件意想不到的事。 其中一例是,和久木同年入社而年龄比他大一岁、本来被视为社内精英的水口因肺癌住院了。 因正值去年年底突然从总社转入MALON分社而情绪多少有些低落之时,可谓双重打击。所幸发现及时,马上做了手术,病情似乎暂且稳定下来。 久木本想前去探视,但因为水口家人希望往后推一些时间,所以还没有去。 水口的发病,到底是体力被春天的精气吸走的结果不成?而由病倒在从总社出局这一转折点来看,人事变动的影响恐怕也是有的。 当然,这并不是得病的直接起因。不过,考虑到不少人都是在由于失去原有职位而失去工作以至人生热情的时候得病的,所以很难认为二者没有关系。 不管怎样,同代人病倒了总是让人不安:自己也差不多那个年纪了! 好在久木眼下还不至于那么糟。只是,同凛子的关系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奇异的是,男女关系与其说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加深的,莫如说是以某一件事为契机而阶段性深化的。例如就久木和凛子两人来说,一起去镰仓,继而去箱根,又在凛子为父守灵之夜勉强在酒店幽会——每次如此大胆和欺左瞒右的幽会,都使两人的关系深入一步。而使得两人之间的纽带变得更有力的契机,无疑是二月中旬一起去中禅寺湖滞留未归那次旅行。 问题是,未参加侄女婚礼又连续两天夜不归宿——这样的人妻不可能得到世人的原谅。 假如回家后被丈夫厉声斥责大吵一架怎么办? 久木为此忧心忡忡彻夜未眠。不料两天后在涩谷套间见面时,凛子却很精神。 不过,这终究是表象,实际上已经怒涛翻卷。 据凛子述说,那天夜里十一点多回到家后,丈夫还没睡。凛子告以回来了也没应声,兀自继续看书。 凛子当即觉察丈夫的怒火非同寻常。但她还是就暴风雪致使自己未能回来参加婚宴道歉。但丈夫还是一言不发。凛子只好去二楼换衣服——就在转身的一瞬间,“等等……”,丈夫的语声朝她后背捅来。 “你做的事,全都知道。” 凛子愕然回头。丈夫断然说道: “对象也好地点也好,统统知道!” 听凛子说到这里,老实说,对于久木简直是晴天霹雳。 根据凛子和衣川此前断断续续说的情况,凛子的丈夫是四十六七岁的医学部教授。修长的身材,英俊的相貌,外表无可挑剔。只是,似乎有优秀男人常见的冷淡和自以为是之处,对处理男女私情和为人处世不太擅长。 这样的男人难道会连妻子的上床对象都查清楚了?久木难以置信。凛子淡淡告诉他: “甚至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也一清二楚。” “为什么连这个都……” “那个人,嫉妒心其实很强……” 就算那样,连自己妻子上床对象的姓名都打探出来也并非易事。 “跟踪我们了,还是雇侦探了?” “即使不那样做,想知道也还是能知道的。你不是有信来的吗?再说我的手册上也时不时写过你的名字和出版社什么的。” “他看见了?” “当然是藏起来不让他看见的。可起初那阵子还不怎么在意,最近才觉得好像给他看见了。” “你不是总在家的吗?” “那是的。不过年底离家有些日子……” 去年年底凛子父亲去世后,凛子回横滨娘家的时候多了起来。莫非她的丈夫是在那期间把妻子的事查得水落石出的? “况且,旅馆的名字这次也说了吧?住一晚倒也罢了,结果住了两晚。说不定打电话到服务台这个那个问了许多。” 的确,一来那个暴风雪之夜客人有限,二来毕竟紧急时刻,旅馆应对外部的询问也比较随意。 “他真那么说了?” “这种事,说谎也没什么用吧?” 久木感到一阵怵然,就好像此前一直以为是不谙世事的老实人那样的人,现在突然凶相毕露扑上身来。 “那么,他是怎么说的?” “想玩随你怎么玩好了!你这种肮脏淫荡的女人……” 久木觉得似乎说的是自己,默不作声。凛子叹了口气说: “‘恨你,但不分手’,他说。” 久木一时不明白凛子说的意思,不明白借凛子之口表达的凛子丈夫的心情。 假如憎恶妻子,那么岂不应在痛骂一顿之后早早分手才是?为什么还一如既往继续夫妻关系呢? “不明白……”久木嘟囔道。 “我也不明白。不过,他是在用这个来报复。”凛子也点头道。 “报复?报复你?” “可恶,不可原谅,所以不离婚,想用婚姻这个框框永远把我困在里面……” 居然有这样的报复方式?久木半是惊愕,半是认可。但还是不明白。 “男人一般都是要怒骂、殴打什么的吧?” “那个人不会那么做的。” “那么说,不管你怎么在外面玩都一声不吭视而不见?” “与其说视而不见,不如说想关在家里冷冷看着。况且,就算他视而不见,我到处寻欢作乐也会给周围人说三道四的吧?母亲、哥哥就不用说了,他那边的父母和亲戚们也……只要不离婚,妻子就是妻子。” 这么说来,凛子丈夫考虑的报复用意也不是不能明白。 “可到了那个地步,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没心思为他做家务,他也很难在家里吃饭的吧?” “这点不要紧的。他父母家在中野,这以前也常在母亲那里吃饭。而且学校有他自己的房间。何况家里也是卧室分开的。” “那、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年多了。” 说起一年前,正是久木和凛子关系直线升温的时候。莫非从那时候开始凛子夫妻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那怎么办?就这样下去?” “你怎么办?” 给凛子反过来一问,久木不由得屏住呼吸。 当场给对方以满意回答固然不大可能,但不用说,两人的关系早已到了别无退路的最后关头。 沉默当中,久木再次回想被困在中禅寺湖之后回到家里时的情形。 那天夜里,久木回到家也十一点过了。妻子还没睡。 虽然没睡,但妻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相迎。于是自己直接走进兼做书房的自己的房间,脱去上衣,边换宽松的睡衣边左思右想。 马上去客厅同妻子见面,昨晚的事难免造成尴尬气氛,争吵起来也说不定。与其那样,莫如索性就这么做出疲惫的样子休息?实际上性事后也累了。况且这就解释为何没回来也实在上不来情绪。 可是,就算现在佯装无事,到了明天也还是要面对面。把问题拖下去只能招致麻烦。相比之下,还是今晚就说忙什么的道个歉,反倒可能化险为夷。 久木打起精神,起身看了眼镜子,确认没什么特别之处,然后走去客厅。 不出所料,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久木,小声说“你回来了”。久木一边点头作答,一边为妻子意外平和而放下心来,坐在旁边椅子上,说道好累,伸了个懒腰。 “昨晚本来打算回来的,但工作怎么也完不了,连今天都耗掉了。” 他告诉妻子到京都的寺院和博物馆找资料去了。 不过他有些心虚,毕竟以这一名目同凛子短途旅行好几次了。 “昨天想联系来着,奈何喝醉睡了过去……” 说到这里,久木再次轻轻伸了个懒腰,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这时,妻子关掉电视,回过头来: “不那么勉强也可以吧?” “勉强?” 妻子缓缓点头,双手捧起茶几上的茶碗: “我们分手吧!还是分手好吧?” 所谓睡觉时有水灌耳[睡觉时有水灌耳:寝耳に水。日语惯用说法,类似汉语“晴天霹雳”。],正是此时此事。全然始料未及的话从妻子口中透露出来。 “现在分手,我好受,你也痛快,是吧?” 听妻子这么说,久木仍以为开玩笑或调侃。但妻子继续下文: “都到这把年纪了,没必要互相勉强。” 妻子平时就不大吵大闹。即使有所不满,也只是三言两语说明要点,说完就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久木以为妻子生来宽宏大度。但今晚多少有些不同。 说得比以往更冷静、更平和,其中似乎含有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艰难决断。 “但是,为什么……”久木忘了给手中的香烟点火,反问妻子,“忽然给你这么说,这可不好办。” “没什么不好办的吧?缘由你再清楚不过。” 妻子定定注视。久木不由得背过脸去。 本来心存侥幸,而妻子到底知道了凛子不成?反正这以前完全没有类似反应,而始终采取淡泊态度,仿佛在说“你是你,我是我”。久木就以为这也未尝不好。而若一切都被妻子看在眼里,那么就等于说自己太天真了。 “可是,何苦这么风风火火……” “不是风风火火,而是太晚了。如果现在不分手让你和她在一起,她也怪可怜的。” “她?” “你着迷到这个程度,应该相当喜欢的吧?” 妻子的语声平和镇静得令人气恼。 “我这方面你别担心,不要紧的。” 久木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同妻子离婚。结婚过了七八年,差不多到了倦怠期。后来和别的女性要好时也曾想过假如同妻子离婚而落得孤身一人……尤其认识凛子后考虑得就更具体了,甚至在脑海里勾勒出和她结婚的情景。 然而一旦真要离婚,就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挡在面前。首先,如何向并没有说得出口的缺点的妻子提出离婚呢?其次,如何能取得独生女知佳的理解呢?再次,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彻底摧毁迄今构筑的家庭和从零建立新家吗?而且年龄是不是也有些过大了?对眼下的生活是不是过于习惯了?何况,凛子肯离婚跟自己在一起吗?这点再重要不过。 想到这些,一时的冲动也就冷却下来,觉得最好还是背负现有家庭这个枷锁,想幽会时幽会为好。这样也不至于给周围人添麻烦。 结果,这半年时间里,恨不得离婚和凛子在一起的冲动、不可像小孩子那样轻率的冷静——二者总是僵持不下,总有一方来而复去,去而复来。 但是,在这种僵持状态中自己忘记了妻子的心情这一最大因素。不,准确说来,较之忘记,莫如说不以为意,以为她的心情一如从前,一成未变。 不错,细想之下,迄今自己之所以未能向妻子提出分手和认为离婚困难,也是因为自己坚信“妻子爱着自己不愿分手”,坚信唯独这点始终如一。 然而,这样的妻子口中居然说出“分手吧”。这彻底颠覆了久木迄今为止的想法。 久木做梦也没想到妻子会主动提出分手。 “可以吧……” 敦促离婚的妻子的语声是那样爽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阴翳。 作为妻子或许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但对于久木则过于突如其来,无法即刻回答。 总之这天夜里就那样不了了之休息了。第二天早上略微早起打量妻子的表情:表情一如平日,平平静静准备早餐。 没准昨晚说的是用开玩笑来劝诫玩过火的丈夫?这么想着吃完早餐。刚一起身准备上班,妻子低声提醒: “昨晚的事,可别忘了!” 久木马上回头。妻子则若无其事地把餐具拿去洗碗槽。 久木刚想叮问是不是真心话,但妻子已经拧开水龙头开始洗餐具了。于是作罢走去门口。在那里穿好鞋回头一看,妻子没有出来相送的动静,只好开门走到外面。 天空一片晴朗,但空气微微带有潮气,令人联想伴随冒芽的枝头临近的春天脚步。 在这样的清晨空气中,久木慢慢向私营地铁站走去。一边走,一边再次想起自己正被逼离婚。 老实说,自己一向认为离婚与己无关。而回过神时却不知不觉成了当事人。久木为自身处境的急转直下感到狼狈,心中自言自语: “话虽这么说,可那是妻子的真心话吗……” 半信半疑之间被地铁车厢摇晃着赶往出版社。久木越想越不明白,到站下车后,决定用公共电话往女儿那里打电话。 女儿知佳结婚两年了,没出去工作,这个时间应该在家。 走进电话亭,平静一下心情后按下号码。女儿声音当即传来: “怎么回事,这么早?” “哎呀,有点儿事的。”久木随口应付一句,而后突然想起似的试着说道,“对了,你妈妈提出分手。” “妈妈到底说了?” 本以为女儿会吃惊,而女儿声音意外平静。何止平静,还说“到底”——由此听来,女儿恐怕已经听妻子说过了。 久木觉得唯独自己被当成了局外人,反问: “你知道的?” “当然。从妈妈那里这个那个听了不少。那么,爸爸,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妈妈可是真心想分手的哟!” 听女儿说得这么轻松,久木更慌了: “你是说,妈妈和爸爸分手也无所谓?” “当然希望你们永远好下去喽!可是,爸爸不爱妈妈了吧?外面有了相好,其实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吧?” 得知妻子对女儿说到这个程度,久木再次惊诧不已。 “不爱了还在一起,不好的嘛!” 知佳说的当然明白。但现实中的所有夫妻既不相爱,又不相悦。其中应有相当多一部分已经相当腻烦或冷漠。然而并不能因此而马上分手,这也就是所谓夫妻。 “那么,你也赞成?” “还是那样对双方都有利吧?” “可是,毕竟一起这么长时间了……” “话是那么说,问题是爸爸你不好,有什么办法呢?” 这么一说,久木就没了反驳余地。 “妈妈已经累了。” “可是,往下她打算一个人过下去?” “当然是妈妈一个人。要尽可能把房子、钱留下来哟!” 虽说理所当然,但久木还是生出一种被出卖感:到了这种事态,女儿到底向着母亲啊!于是说道: “本以为你要反对的。” “那毕竟是爸爸妈妈的事吧?” 确实,对于嫁出去的女儿,父母的事基本没多少关系了。 “我嘛,只管放心,没什么的。” 自己忘了家庭四处游耍当中,无论妻子还是女儿都好像变得强大起来了。 凛子和久木听罢对方的告白,两人不由得相对苦笑。 实际上,时至如今,叹息也好悲伤也好都已无从谈起,大声笑就更笑不出了。 总之,此刻两人都似乎处于全然始料未及的岔路口。然而微妙而奇异的是,两人的处境截然相反。 说到底,久木本来猜想凛子回家后很可能受到丈夫大声呵斥甚至要求离婚。不但久木,凛子也有此预想并在一定程度上做好了心理准备。 结果却完全相反,丈夫没发火没说分手。不仅如此,还宣称绝不离婚,要把凛子牢牢套在婚姻的枷锁里。 坦率地说,别说久木,就连凛子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如此出乎意料,致使凛子狼狈不堪。这点在久木身上也如出一辙。 晚归时乐观地猜想今晚妻子也至多大发脾气大吵一顿。结果别说吵,反倒极为温和而又坚定地提出离婚。惊慌的是久木这方面。久木以为不至于,怀疑是开玩笑。然而回过神时,提出离婚已是既成事实,无论妻子还是女儿都直言不讳。 “不过奇怪啊……”此刻久木只能如此表示,“两人正相反,好像。” 估计丈夫提出离婚的凛子被套进结婚这个枷锁,以为很难离婚的久木反过来被要求离婚。 “莫名其妙……” 听得久木喃喃有声,凛子静静询问: “你、莫不是后悔了?” “从何讲起……” 被凛子问“莫不是后悔了”,不可能回答“正是”。 两人的关系已经这么深了,示弱是使不得的。 可是,由此后退一步叩问自己的心情,多少灰心丧气也是事实。 对离婚那一状态原本是那般渴望,而一旦可以自由了,却又马上不知所措犹豫不决。这是为什么呢? 说千道万,莫非是为脱离婚姻这一被社会认同的框架而感到不安,还是由对方而不是自己突然提出致使自己没有心理准备的结果呢? 凛子似乎察觉出了久木内心的动摇,小声说道: “如果你后悔了,返回也可以的。” “返回?回哪里?” “家、回家……” “这就?” “你不是觉得对不住太太的吗?” “家已不再留恋。” “当真?”凛子叮问。 久木慌忙点头: “决不回家。” “我也不回。” 久木点头。同时想起凛子仍被紧紧束缚在婚姻的框框里: “可你……” “我就这样了,回家也无法可想。” “但是离不了婚。” “那怎么都无所谓。即使离不了,身体也是自由的!” “周围人如果说三道四?” “谁怎么说都不在乎。” 凛子毅然决然。在她的影响下,久木也鼓励自己: “那是那是。” 二月末至三月间,久木一天天在不安中度过。 妻子提出离婚后久木也时而回家。回家也没怎么争执和吵骂。表面上平平淡淡,一如既往。有时甚至忘了对方的离婚要求。 这种时候,久木倏然心想:妻子固然提出了离婚,可现在后悔了也说不定。 可是,即使表面上风平浪静,妻子的心情也好像没有改变。三月初刚回到家就发现桌面放着离婚协议书。 协议书大概是妻子自己特意从区政府取来的。离婚协议书的一角写有自己的姓名“久木文枝”,盖了印章。久木只要在旁边写上自己的姓名盖上印章,离婚即告成立。 事情竟如此简单,久木惊惑不已。 如果只要在此签名即可分手,那么二十五年来孜孜不倦营造出来的一切算是什么呢? 相对于久木迟迟拿不定主意,妻子依然干脆利落,一副事务性态度: “喏,放在桌子上了,请签名好了!” 第二天早上又在临出门时听得妻子淡淡说道,久木受到新的冲击。 妻子究竟有没有类似留恋的心情呢?看这样子,岂不成了冰一样毫无温情可言的女人? 久木忍不住给女儿知佳打去电话。女儿同情妻子方面: “不过在下决心之前,妈妈可是一直纠结的哟!” 情况似乎是妻子苦闷期间自己一直到处寻花问柳,而觉察到时妻子已然下定决心。哪怕在她苦闷时朝她走近一点点,情况也不至于如此。而现在恐已错过时机,修复起来太迟了。 想来想去,久木到底没能产生按妻子要求签字的心情,而将离婚协议书收进抽屉,一天天得过且过。 妻子拿出离婚协议书的事还没讲给凛子。这种得过且过的心情很可能同罪犯无异:明知早晚要被收刑,却日复一日能拖就拖。而另一方面,久木也觉得这样拖着毕竟让人心神不宁,对工作也可能有影响,索性签字了结算了。 老大不小的男人被逼迫离婚却总是恋恋不舍,总是不置可否,这实在算不得好汉——久木固然这样说给自己听,可是一旦把离婚协议拿在手里准备签字,又每每心想再拖延一天也并不碍事。 同这种摇摆不定的心情相反,离婚说法出现以来,现实生活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变化。例如,即使两人在涩谷套间幽会并直接住下之时,以往难免要琢磨种种理由,总像有罪孽深重之感,而现在则不怎么在意了,转而心想反正要分手,无所谓! 理所当然,随着在外面留宿次数增多,久木本人的内衣、袜子以至衬衫、领带等随身衣物也渐渐从家里转来涩谷这边。 这一变化同样表现在凛子身上。替换衣服越来越多,要有地方收纳才行,于是新买了立柜。进而添置了洗衣机、微波炉等家用电器。 从社里回来时,久木的脚步不知不觉迈往涩谷这边。蓦然回神,已经开门进入两人空间。 凛子还没来,自己一个人坐在家具什物日益增多的房间里,既有恬适之感,又有某种似乎无可排遣的无奈,不由得自言自语: “往下如何是好……” 瞻念前程,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沉溺于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情:听之任之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此又过了一些时日。 三月过去一半,久木心里七上八下的状态也没见转机。 这固然同妻子要求离婚而自己仍下不了决心的暧昧态度有关,但另一方面,同春天特有的阴沉天气也似乎不无关联。进一步说来,探视卧病在床的水口一事也可能有影响。 久木探视水口,是三月中旬一个日历上标为“桃始笑”的日子。一如“桃花开始绽笑”含义所示,正是桃花开始绽放时节。水口所住医院的门口,红梅白梅交相绽放。 午后三时,按照水口妻子指定的时间来到医院。对方已站在走廊等候,当即把久木领去旁边的休息室。 久木很早就说想去探视。但由于水口妻子希望等等,就没再坚持。 “手术总算做完了,有了精神。”水口妻子这样解释让久木等待的缘由,但表情黯淡。 久木有一种不详预感。再问病情,得知医生说做的是肺癌手术。由于已经转移,最多能活半年。 “本人知道吗?” “没能说到那个程度。只说不好的部位已经摘除了,不要紧了。” 水口妻子把久木叫来休息室,想必就是想在探视前交待一下个中情由。 “拜托了!” 久木对水口妻子点了下头,走进病房。水口显得比预想的精神,点头道: “来得好啊,好久没见了!” 水口现出微笑的脸庞,除了看上去约略苍白,和以前几乎没有不同。 “本想早来的,听说做手术就没敢来。” “哎呀,真是不幸!不过不要紧了,放心就是!” 在水口劝说下,久木又往枕边靠了靠。 “不是蛮精神的嘛!” “光是手术倒没有什么。问题是抗癌药弄得我没多少食欲。原以为下个月就能出院……” 久木顿时想起水口妻子说的转移了顶多能活半年的话来,但马上若无其事地说: “快快回来才行!你不在,MALON社怕也不好办。” “哪里,无所谓好办不好办。公司嘛,本来就是少了一两个人也不至于不好办的玩意儿。”水口的说法意外清醒,然后说道,“不过病这东西也真是不可思议,总是在情绪消沉的时候找上门来。” “去年年底……” “那时也跟你说了,老实讲,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就在闷闷不乐的时间里身体情况不妙,到医院一查,癌!” 水口从总社董事下到分社,是去年十二月的事。转年正式成为分社的社长——正是在当口儿发病的。 “很可能因为下派才得上这种病的。” “不至于吧?” “毕竟那以前哪里都好好儿的。” 果真那样,莫不是对工作的热情和紧张感阻止了癌的发展? “不过你还好,看上去总是春风满面。” 水口从床上用深切的眼神向上看着久木。 “我也像你那样玩玩就好了,敢说敢做就好了!” “现在开始也不晚的。” “都这个样子了,晚了。人反正都要老要死的,一定要在想做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行啊!” 细看之下,水口皱纹约略增多的眼角隐隐沁出泪水。 三十分钟左右结束探视走出病房的久木仿佛被某种迫切的、燃烧般的感触俘虏了。 所谓迫切,来自面对和自己同代之人得了癌症、死期临近这一事实。当然,迄今为止并非没有目睹和自己同龄或比自己年轻之人的死。但刚才这位毕竟是早有交往且入社以来和自己同路走过来的朋友,所受冲击也就格外强烈。 想到自己也到了那样的年龄,也已不再年轻,就有一种迫切感油然泛起。 另一点,自己之所以心中涌起一股燃烧感,是因为对水口说的人一定要在能做的时候赶快做那句话感同身受。 就在刚才,水口面对自己的死后悔以往的人生。至少在旁人眼里,他送走的算是一路拼搏的充实人生。尽管如此,似乎仍有未尽之念挥之不去。 至于那是工作上的还是同女性爱情上的,内容另当别论,但感到后悔是确切无疑的。 人的一生,纵使看上去波澜壮阔,而若从终点回头看,或者意外平庸亦未可知。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怎么活都可能留下懊悔。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想在临终之际哀叹失败或后悔该做的没做。 眼下,同凛子的情恋对久木恰恰是最大且唯一的生存价值。也许有人说自己像女人那样一往情深,可是工作也好情恋也好,对人的一生同样重要,同样值得付出整个生涯。而现在自己正在为热恋和独占一个女性这桩大事业倾注全部精力。想到这里,一股热血自然而然从体内涌起,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飞向凛子等待的套间。 樱花时节一个天空微阴、约略抑郁的午后,莫非这就是所谓“春阴”? 开花还为时尚早。但由于天气暖和,樱花的花蕾看上去更加胀鼓鼓的了。 在如此气氛的街头风景中,久木抓着电车吊环赶往凛子等待的涩谷套间。 时间才四点半,但离开社里时说下午去看水口,没必要再返回社里。今天早上这样告诉凛子时,她说她也顺便去横滨娘家,大约五点来涩谷套间。虽是太阳还高时候的幽会,但无需顾忌谁,毕竟有两人单独的房间。 下得电车,久木走到公寓。他以沿着走廊欢呼雀跃的感觉来到套间前开门。凛子不在。 五点已经到了,也许多少晚来一会儿。 久木拉开窗帘,打开暖气,坐进沙发。 社里几乎所有人还都在工作,单单自己一人从兵荒马乱中溜了出来,在全然无人知晓的房间里等她。 久木对这种私密氛围感到心满意足。打开电视,里面正重播电视剧。如此时间里有男女私情剧这点也让久木觉得新鲜。 半看不看之间,时间到了五点半,又到了五点四十五。 凛子怎么回事呢?她很少迟到的。路上买晚饭食材了? 久木一边这么想像着,一边考虑凛子进房间时如何处置。 看这情形,要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该给她来点惩罚才是。 她进门时自己躲在门后,猛一下子吻她的嘴唇,或者不由分说地把手插进胸襟一把抓住她的乳房,还是直接按倒在沙发上好呢? 正独自想入非非,门铃响了,传来拧动门拉手的声音。 凛子总算出现了。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本想一见面就来个种种惩罚,但真见了,就没了焦躁。只用话语敲打一下: “姗姗来迟嘛!” “对不起,娘家这个那个的……” 今天的凛子穿的是带有春天气息的淡黄色西式套裙,领口围一条印花围巾,手臂搭着白色风衣,提一个大些的纸袋。 “晚饭怎么办?出去吃吧!”久木提议。 凛子打开纸袋: “在车站商店买了一点儿回来,在这里对付一顿好了。” 久木自然没有异议。同匆忙外出相比,还是在这里舒心,又能同凛子调笑。 久木正要从背后一把搂过站在厨房的凛子。凛子用手制止: “给猫找地方来着。” “你母亲那里?” 凛子点头,从纸袋里拿东西出来: “给母亲训了。” “因为猫?” 凛子说近来离家时候多了,猫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而又不乐意求丈夫,就想寄养在横滨母亲家里。 “母亲也喜欢猫,寄养是没有问题的。可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这里地方小,禁止养宠物的吧?” “不是那样,是问我为什么离家离到了必须寄养猫的程度。” 的确,自己有家却要寄养猫是不自然的。 “母亲知道我时不时离家。说前两三天晚上还往家里打电话,可我不在。问我那么忙去哪里了……” 看来,问题已经波及凛子娘家,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几次都想跟母亲说来着,却一直没说……” 想必因为父亲去世还没过去多长时间,凛子毕竟不好说夫妻不和的事。 “不过母亲知道的。” “知道?知道我们的事?” “好像从去年秋天开始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正月见你之后也提醒我来着。” “怎么说的?” “说总不至于另有喜欢的人了吧?” “那么?” “我当然说没有。可母亲是直觉敏锐的人……” 久木还没见过凛子的母亲。但从话中听来,似乎是一位有旧式商家教养的、优雅而有主见的女性。 “上次不是没参加侄女的婚宴吗,那以后也这个那个说了不少。三天前夜里往我那里打电话我也不在……” 说起三天前的夜晚,是两人仍住在涩谷套间的时候。 “说晴彦替我接起电话……” “晴彦?” “那个人的名字。” 久木这才知道凛子丈夫的名字,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人对我母亲说今晚也可能很晚。” “很晚?” “在外留宿倒好像没说,但母亲好像从他的说法明白了什么……” 凛子从碗橱里拿出茶叶和茶壶。 “母亲对那个人是相当中意的。说万一我在外面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来,没脸见父亲……” “可是……”久木无言以对,重新折回沙发,“不可能永远瞒着母亲吧?虽然不好受,但说了,也许能得到理解。” “说了。” “那么,已经明确了?” 凛子大大点了下头: “让刚刚失去丈夫的母亲伤心是很不好受,但今天全都说了。” “怎么样?” “母亲起初平静地听着,后来发了脾气,哭了起来……” 从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久木不难想像凛子母亲的狼狈面影。 “母亲原本只是怀疑,听我一一交待后,受到极大打击,说自己没养过这么不检点的女儿……” 久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低头听着。 “母亲说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对哥哥也好亲戚也好,对谁都说不出口,父亲肯定在墓里面伤心。说到这里,母亲哭了起来,问我对那个人哪里不中意……”凛子略一停顿,“可那种理由,对母亲说也不可能得到理解,就没有吭声。又问我对方是谁是哪里的……” “那么?” “你的事也说了。这种事,隐瞒也隐瞒不下去的吧?”回过头来的凛子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样,我什么都失去了。” 听得此言,久木情不自禁地搂紧凛子。 凛子早已失去了可回的家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娘家母亲这个最后堡垒,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么想的一瞬间,久木心中涌起滚烫的情思:为保护这个女人,死也在所不惜! 凛子也坚信现在唯此一人可以依靠,主动把整个身子投向久木。 在这种连带感中紧紧拥抱的两人脚步踉跄地移去仅此一处的卧室,像跳水一样弓身往床上栽了进去。 男人随着轻度反弹最先捕捉的是女方嘴唇,却又马上转念,擒住刚才沁出泪水的眼睑,嘴唇径直压在上面。女方一时像遭遇偷袭似的转过脸去。男人犹然劈头盖脸。少顷,颤抖的睫毛收敛下来,刚流出的眼泪稍稍带着咸味传进男人的嘴唇。 久木吮吸着女方积在眼睛里的泪水,打算以此冲淡凛子的悲伤。 纵然不具有足以改变现实困境的力量,也会在治愈心底潜伏的悲伤和苦闷方面显现足够的效果。 徐缓而精确地吸泪吸了几分钟后,男人的嘴唇摸到女方的鼻端,整个扣了上去。女方这时也像怕痒似的扭动身体,但在卷起的舌尖触进鼻孔当中很快安静下来,泪滴也从那里流淌下来。 嘴唇、眼睛、鼻子三处接受唇吻,眼泪被吸得毫无痕迹之后,凛子终于从抛弃丈夫和母亲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一直埋伏在体内的奔放的情欲似乎正在复苏。 凛子配合久木手的动作——时而急不可耐地——自行脱去裙子,除掉内裤,以刚降生时的裸体低声说道: “糟蹋我……” 即使是作为逃离一时痛苦的手段,女人整个献身于男人这点也并无不同。 听得对方恳求糟蹋自己,男人马上开始构思方案。 首先,希望糟蹋即意味女方彻底颠覆和摧毁迄今怀有的常识和既成概念。 如此想罢,男人立时变成野兽,一把拉掉遮蔽全裸女体的薄被,趁女方露怯的一瞬间猛然高高抬起她的双腿,进而左右大大分开。 虽然房间没有灯光,但六点刚过的窗边仍飘忽着夕阳的余晖。在这片微明之中,凛子白皙优美的双腿凌空而起。 “做什么?” 女方惊慌失措,但男人置若罔闻,搂住女方张开的大腿一下子拖到窗前。女方这才察觉自己的私处正对着窗口。 “给人看见……” 女方担心被人看见,但在公寓套间里上演的床上戏,外面不可能一一窥见。 不过,这与平日不同的异常设定,似乎更加激活了女方的羞耻心和兴奋点。 一边呼叫“住手”一边拼命挣扎的女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席卷而来的男人——双方推搡着、撕打着,时而扭作一团,时而两相分开,纯然一场短兵相接的悲壮的肉搏战。两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然而这无疑是为通往糟蹋目的地的重要步骤。 不久,女方体力不支,就好像已经习惯了对方反复强迫的色情体位,颤抖着在双腿微微张开的位置自行止住不动。 毫无疑问,女方的道德感和羞耻感已被彻底摧毁。莫如说,甚至对可能被看见的姿势开始产生受虐快感。 男人见此反应,终于坚定侵入女方体内的决心,开始朝最后糟蹋阶段长驱直入。 女人的身体虽然弱不禁风,但她的性却多姿多彩鲜活生猛。相反,男人尽管身强体壮,但他的性单一而脆弱。 理所当然,久木并非没有这方面的预感。不,正因为有此预感才事先让女方备受羞辱,使之疲惫不堪,在其被彻底伤害的当口儿不失时机地趁虚而入。 然而,一旦结为一体,如此程度的障碍非但无效,反而激活女方情绪,在结果上适得其反。 不管怎样,男人开始全力发起冲锋。一边在女方颈项和耳畔施以几乎留下齿痕的热辣辣的唇吻,一边持续抽动不止。女方因之逐渐涨潮,不久伴随尾音长长的瞬间呻吟达到高潮。至于是不是她起初希望的被糟蹋状态则是疑问。至少,既然说是糟蹋,那么理应身心受到彻头彻尾的毁坏。 但是,此刻凛子的状态,全然谈不上惨遭糟蹋,反而全身化为一团欲火球,为追求性快感蜜糖而一路狂奔。 目睹这全然不存在迷惘、乐此不疲的贪婪身姿,不用说,男女处境已完全颠倒过来。起初,男人为糟蹋女方而奋勇出击,在女方屈辱中将其据为己有。然而回过神时,男人已经彻底变成一头全力效命的雄兽。 这一瞬间,男人不仅没将女方据为己有,反被女体整个包围,沦为想休息也休息不成的做苦役的阶下囚。 话虽这么说,可是一再冲顶、反复冲顶的凛子表情是何等妩媚动人啊! 本来就不是多么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睛鼻子嘴巴都那么小巧玲珑,而又端庄秀丽。那刺激男人好奇心的甜美表情,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笑如歌,时而如死如活,如此千变万化着熊熊燃烧。 可以说,男人正是为了目睹这柔和、凄切、淫荡的表情而竭尽全力而孤注一掷而成就事业。 但是,一如任何好戏都要落幕,如醉如狂的性事也要迎来尾声。 不过,尾声不是女方带来的,而是来自男人有限的性结构。倘任凭女方畅游其间,让她在无限的性结构中无限沉溺下去,那么男人难免被逼入死亡深渊。 笼罩此刻两人的静寂也纯然是男人弹尽粮绝所使然,而不是女方自行走下欢愉阶梯生成的。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看,樯倾楫摧折戟沉沙的是男方,女方则因心满意足的性事而更加活色生香,横陈圆润丰腴的玉体荡舟于快乐的大海。 假如别人瞧见此刻两人的状态,若问最初提出糟蹋要求的是谁,至少谁也不会想到是女方提出而由男方趁机胡作非为。 不管怎样,现在可以断言的是,性事之初和性事之后,惨遭糟蹋这一状态颠倒过来了,当下在最后阶段苟延残喘的,必是男方无疑。 坦率说来,对这一过程,久木已经切身体验过好几次了,早已不以为奇不以为惊,倒不如说是明知最后必然如此而又决意挑战的。这次也不例外,自己不过是言听计从乖乖就范而已——意识到这点,多少有些惧怵。 长此以往,自己会不会迟早有一天听任女方摆布而迷失在性快感世界中,最后被带进死亡深渊? 始而不可一世继而偃旗息鼓再而陷于新的不安漩涡——此刻踌躇满志的凛子对这样的久木悄声低语: “妙极了!”接着又嘀咕一句,“就那么杀了我……” 在性爱顶点但求一死,乃是成熟女性独有的梦幻特权。男人快乐到那个地步的可能性近乎零。纵然偶尔有之,也仅限于熟知某种变态性爱快乐的场合。正常男人几乎不可能冲入如此程度的性快乐之中。 久木一向这么认为,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倏尔觉得性与死意外接近,在某种情况下几乎难解难分。 例如,同女性交合一泄而出之后,或者不具备那种条件而极端说来甚至自慰之后,继之以瞬间射精快感的,也是无可名状的倦怠以及灵魂被吸走般的虚脱感。 刚才因为射精了,自然了然于心。或者那是接续死的第一幕也未可知。 从年轻时他就一直模模糊糊地想:那般气势汹汹的物件,为什么射精后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一蹶不振了呢? 也有时为之焦躁不安并自我激励自我鞭策。不过那种肉体性萎缩和精神性堕落感,的的确确同死亡意象难分彼此。 那种针对射精后的男人袭来的虚脱感,莫不是意在暗示其连接死亡的自然法则?如此想着环视自然界,但见绝大部分雄性都伴随着射精而变得奄奄一息,徘徊在生死临界线,不久趋于死亡。从射精到致死的时间,尽管因物种的不同而略有差异,但其背后无不投有死亡阴影这点是无由避免的。 尽管如此,相比于女方在恍若天旋地转的快乐顶点梦见死亡,男人则在难以自拔的虚脱感中被死亡纠缠不已,二者的差异是何等之大啊! 莫非这就是无限与有限的性之差异,抑或是协助新生命诞生的女性和通过射精来结束关乎生殖的所有劳作的男性的差异? 久木正在如此沉思,凛子再次从背后把仍带余热的肌肤贴上来小声说: “我、好怕的!” “以前你就说过可怕。” 凛子痛快点头: “不过,现在的怕又不一样的。这么不动,就好像真要死掉……” “自然而然……” “嗯。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便是这么再好不过。死一点儿也不可怕,怕的是这样的自己……” 凛子说的多少自相矛盾。不过在性爱高潮受到死亡诱惑这点似乎千真万确。 “死了可不好办。” “可我、已经可以了,活到这里足够了。”如此说罢,凛子以唱歌的调调说道,“我、现在最幸福。人生途中,现在最最幸福!” 久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又听得凛子继续下文: “还不是?我、我是这么爱你,从身体里边感受着你——知道了这个,心想死也可以了。” “可你才三十八吧?” “所以说现在这个年纪可以了,足够了。” 凛子以前就执著于年龄,说三十八岁够老了,死也无所谓了。 但在年过五十的久木眼里,她还相当相当年轻,人生刚刚开始。而凛子本人或许别有感慨。这么想着,久木说: “上年纪自有上年纪的好处。” 凛子断然摇头: “也有那么说的人,可我认为这个年龄到顶了。再多活也不外乎走下坡路罢了。” “不仅仅是外表问题吧?” “那倒是。不过上了年纪,对于女人到底不是滋味。哪怕再挖空心思,也总有一天掩饰不住。可现在总还是能掩饰的——千钧一发的年龄。” “没必要想得那么严重吧?” “当然我也不愿意那么想的。可是天天要照镜子的吧?照一次,哦,眼角皱纹就多一条,皮肤松弛,化妆不好化。自己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意说出口来。尤其面对喜欢的人,就更难说出口了。” “可你在说。” “我当然也不情愿说,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现在是好到顶了的。” 说得久木回过头去。凛子略略出示胸部: “这种话自己说是不大合适,可我的确觉得自己现在是最漂亮的。由于你的关系,头发和皮肤光艳艳的,胸也还问题不大……” 确实,这段时间凛子皮肤更白了,滑溜溜软乎乎的,洋溢着二三十岁女性所没有的甘美和冶艳。 “在你怀里变了。” 久木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她胀鼓鼓的胸部。凛子像早已等待似的低声说: “所以希望你不要忘记。” 凛子的话既像一语中的,又似乎哪里自相矛盾。 例如,一边说自己当下最为漂亮、正值人生顶峰,一边说死也无妨。一边说皱纹日益增多,皮肤日渐松弛,一边说现在再好不过,希望久木看在眼里别忘记。 刚刚强调如何如何好,而下一瞬间就说出否定性话语。 既然认为当下最好、最漂亮,那么岂不应该考虑如何支撑和保持才对? “为什么只在意当下呢?”久木询问。 凛子以不无倦怠的语气答道: “倒也不是多么有意,莫不是所谓刹那性?” 久木在脑海里推出“刹那性”字样。 “虽说有那样的感觉……” “可对我来说,当下太宝贵了。如果当下这一瞬间不好,往下好了也没用。人生就是这么个东西吧?” “那或许是的,不过我不认为你是那么刹那性的。” “那也是因了你。” “因了我?” “还不是?因了你,身体也才变成这样子,后来就都变了。” “就是说只要当下好就行了?” “正是。性爱嘛,就是为当下这一瞬间而燃尽所有能量的,所以只有当下宝贵,当下就是一切,是吧?” 如此说来,凛子的刹那主义是性爱深化的结果,是由此产生的不成?久木正在思索,凛子继续喃喃低语: “丢开当下,谈明天如何来年如何,可能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我可不愿意为这个后悔。” 听凛子的话当中,久木想起水口。 从当下、现在最宝贵这种凛子式刹那主义来看,只知闷头工作的水口的活法算怎么回事呢? 久木简单介绍水口病情之后说道: “探望他的时候,他后悔没有好好寻欢作乐。” “那种心情,实在太能理解了。”凛子把脸轻轻贴在久木胸口,“你、后悔了?” “哪里,没那回事……” “那就好!”凛子又把额头蹭了上来,“我们不后悔。” “当然。” “还是当下宝贵啊!” 久木一边点头一边想自己的年龄。 不错,自己已年过五十,比凛子大不少。作为男人,这个年龄段怕是最后的舞台。 往下纵使地位和收入上升,空间也可想而知,不至于多么开心。 较之作为一个男人,还是要作为一只雄兽追逐爱情、品味热恋人生的真正滋味才对。而当下无疑是留给自己的最后机会。 “我也变了……” “什么变了?” “啊,这个那个的。” 在同自己恋爱之后,凛子或许变了。 比如性方面,她原本不是这么纵欲的女人。她说过,以前对性几乎漠不关心,同现在比几乎淡泊、清纯得难以置信。因了你才变成这个样子——凛子半是羞赧半是懊恼地抱怨。 是的,在性方面凛子变得判若两人。这是事实。清纯这一说法是否得当另当别论,但以前确是淡泊的,性还不成熟,不开窍。 如果说让如此女人的身体盛开怒放、得知性的快乐奥秘是“因了你”,那么情愿接受。 可是,现在稍深一些回顾自己的内心,似乎自己本身也受到了凛子很大影响。以性为例,久木原本打算主导凛子让她有此自觉,不料意识到时,自己也陷于性中难以自拔。当初的出发点固然是指教,而半路上却被其魅力所吸引,如今已被逼入有进无退的地步。 而且不止于性爱天地,从工作到家庭都已受到连累。同妻子的关系所以岌岌可危,说是被凛子吸引造成的也未尝不可。凛子越是投注于她同自己的爱,自己越是割舍不下而尽可能予以满足。如此一来二去,蓦然回神,已然堕入同一深渊。 不仅如此,在生活态度上倾向于唯有当下宝贵、应全力活在当下这种刹那主义,也完完全全是凛子影响的结果。 本来以为自己年长,一切由自己主导,及至有所觉察,角度已然颠倒,被主导的反成了自己。 “是吗……”久木叹息一声。 凛子责备似的问: “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只是,两人正一步步同周围环境疏离开来,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本以为自己是在这种实感中拖曳对方,而意识到时,自己反被对方拖曳——久木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不由得叹息一声,但并非哀叹。 事到如今,早已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久木为如此自我放弃、自甘堕落的自己半是愕然半是认同。 “怎么说呢?心情好得很!” 到夜深还有些许时间。黄昏开始的性事余温未退,两人在床上紧挨紧靠。不知何故,这一无拘无束的非建设性状态也让人觉得舒心惬意。 这时间里,久木捏弄凛子的乳头,凛子的手轻轻触摸久木的阳具。正这么委身于嬉戏感觉,电话铃突然响了。 凛子一下子扑在久木身上不动。 知道这套间电话号码的,只有久木凛子两人。家里自不用说,朋友也没告诉。 电话为什么响个不停? 莫不是谁知道两人在这里而打过来的? 久木想起刚才曾在窗前观赏凛子裸体,但外边不可能看到。 铃声仍在响。响到第六遍时久木起身。凛子拽住他的胳膊: “别接……” “谁呢?” “不知道……” 久木一边嘟囔一边考虑家里的情况。 妻子不至于知道这个套间的存在。莫非家里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了? 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家人会不会有病?会不会发生遭遇交通事故等不测?当然,就算夜不归宿,而只要明确告知去处也没问题。但自从和凛子一起外出之后,往往隐瞒去处,酒店名称也每每随口谎报。 这么着,万一发生事故时也联系不上,就可能出大乱子。 这种情况下,手机最便利不过。但同凛子幽会时几乎都关机。 他不愿意妻子或社里把电话打到两人一起在的地方惹麻烦。 因为不用手机,所以只要自己不主动打过去,那么家里情况就无由得知。而有刚才这样的电话打进来,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这里的电话号码没有告诉妻子,她不可能打进来。想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担心有什么急事。 这样的担心,凛子也是同样。 已经彻底冷却的丈夫倒也罢了,而若是娘家母亲那边万一有什么,只要凛子不打过去也照样无从确认。 这种对方全然无法联系而只能由自己联系的单行道方式,是不告知去向而在外留宿的男女最为放心不下的。 既然抛弃家庭了,那么本应怎么都无所谓才是。而现在仍耿耿于怀,难道是因为尚未完全了断? 等电话不再响了,久木试着问凛子: “这里的电话,可告诉谁了?” “跟谁也没说。” 既然这样,那么很可能仅仅打错了。 久木这么说服自己来消除担忧。但是不能否认,电话铃声稀释了一直沉浸其中的性事余韵。 “起来吧?” 听久木一说,凛子现出依恋的眼神: “嗳,想再去哪里啊!” 自二月中旬两人去雪天的中禅寺湖以来,两人一直在涩谷套间里见面。作为两人幽会的地点固然再合适不过,可是一旦有刚才这样的电话进来,就觉得好像被人监视,变得心神不定。 “那么,樱花快开了,去看樱花,住樱花酒店!” “好啊,太高兴了!”凛子啪哒啪哒拍着久木胸口表达欣喜,随即一下子把手伸到久木喉头,“说了不算就卡脖子的哟!” “被你卡死,死而无憾。” “那、卡喽!”凛子双手比划着要卡久木脖子,却又马上作罢,收回手问,“那么说来,是叫阿部定吧?那本书还没给我看呢!” 归纳她对审讯刑警讲述的内容的那本书,在调查室也很受欢迎,现在正被一位同事带回家里看。 “这回去看樱花时带去好了!”久木转而说道,“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凛子回问。 久木在凛子耳语: “准备一件红色长内衫带去。” “我穿?” “是的,颜色要鲜红鲜红的……”久木下令似的对困惑不解的凛子说,“这是领你去的条件!” “明白了……” 凛子略一沉吟点头道。语声总好像有些懒洋洋的,嘴唇微微张开,宛如春日微阴的天气中飘零的樱花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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