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想来,恐怕再没有比樱花更幸运的花了。

早在平安时期樱花就是百花之王,千家流传集也记载说“樱花乃花中第一”。

阳春三月,盛开怒放争奇斗艳的樱花不折不扣是花中的王者。不仅华丽,而且飘零之际的毅然决然也分外引人入胜,撩拨人们的惜花之情。

一如“七日樱花”所说,樱花生命短暂,至多一个星期。但作为花的表现力实在非同一般。作为插花使用时也被高看一眼:“壁龛仅置此一瓶为宜。倘有其他花相伴,则应置于上座。”

正因如此,时而也有人讨厌樱花。例如千利休[千利休:1522—1591,日本千家流茶道的创始人,“侘寂茶”(わび茶)之集大成者]禁止樱花进入茶道:“茶室不插过于娇艳之花。”

茶事不愧以“侘寂”为宗旨,势必认为“不宜过于华丽”。而这也正是千利休特有的不同凡响之处。

不管怎样,樱花培育了日本人的审美意识,激发了丰富多彩的情思。这是毫不含糊的事实。

久木本身对樱花的感受,除了为其美丽所吸引,心田的一隅还有类似忧郁和嫌其吵闹的情绪——开匆匆落匆匆,自己跟随不上,同自身从容的生活大约了不相干。

每年随着樱花时节的临近,都要发布“樱花前线”的消息,电视上也推出哪里樱花开了几分、哪里已经盛开等赏樱景点五彩缤纷的图像。可是迄今为止,久木几乎不曾充分欣赏过那些樱花。

虽然很想去樱花开得正盛的地方悠悠然一饱眼福,但归终因忙于工作而未能成行。仅仅看几眼住处附近路边的樱花和城内樱花草草了事。

正如“了无静心”之语所示,樱花无暇心静,留下的只有匆忙之感,花开完了,反倒让人释然。

或许如此周而复始之间产生了对樱花的焦躁心绪。不过今年较往年略有不同。

看来,由于转为闲职,这个春天似乎可以充分领略樱花之美了——啼笑皆非的因果组合!

提起樱花,最先想起的是京都樱花。如平安神宫的垂枝樱、灯光辉映下的白川沿岸的夜樱,以及醍醐寺、仁和寺、城南宫等以樱花闻名的寺院数不胜数。

久木过去曾利用去关西采访和商量事情等机会匆匆忙忙观赏了几处樱花。

樱花全都那么好看,有时华丽得几乎让人不敢呼吸。但换个角度看,未免觉得有些过于搔首弄姿井然有序。

这也是因为,京都的樱花过于同周围的古寺和庭园等打成一片了,何况背后还有苍翠的山峦列阵以待。樱花诚然好看,但也有其背景提供绝妙支撑的因素。这方面,不妨说同以附加值吸引眼球的牌子货有些类似。

这种使得大家心悦诚服赞不绝口的樱花诚然可观,而仅以樱花自身之美凛然挺立的樱花也让人依依不舍。进而言之,没多少人围观的静静独处的樱花也别具风情。

想来想去,久木最后想到的是伊豆的修善寺。若去那里,一来离东京不很远,二来毕竟是群山环绕的温泉古镇,樱花也好旅馆也好,都足够安然静谧。

久木如此决定后同凛子一道出发,是在四月第二周的周日夜晚。

以往年赏樱佳期来看,多少有些迟了。但今年进入四月后的寒潮延长了花期,伊豆一带眼下似乎开得正盛。正可谓春深时节。不过同样春深,也有“酣”“阑”之分,时下更是近乎“阑”的烂熟春光了。

久木在这样的一天同凛子一起离开涩谷套间。他轻装上阵,身穿浅褐色开领衫和同一色调而稍深一些的夹克。凛子一身淡粉色的西式套裙,领口加了一条印花围巾,头戴灰色帽子,手提略微大些的提包。

动身前一天凛子去家里取春季衣物,应该见到了丈夫。但她还是只字未提。

凛子的家庭后来究竟怎么样了呢?

从计划这次旅行时开始,久木就放心不下。但没有主动过问。凛子也沉默不语。由此看来,估计是不大想说。

只是,四月初去横滨娘家之后,凛子曾凄然告以母亲让她明确下来。

不言而喻,指的是凛子同丈夫的关系。

凛子母亲早已知晓女儿同丈夫关系不好。凛子一再出轨这点也应有所了解。为此大发脾气,严厉斥责凛子说使得她无法见人——见亲戚就更不用说——这是三月中旬的事。

自那以来,凛子母亲似乎认为不能对女儿的一再出轨坐视不理,而要求她尽快了结。

可是,据久木从凛子口中听得的情况,拒绝离婚的莫如说是凛子丈夫一方。而用意似乎是对妻子的报复——凛子母亲对此是怎么看的呢?

问起这点,凛子只回答跟母亲说也得不到理解。全然不得要领。

确实,凛子传统式的母亲恐怕很难理解世间居然存在明知妻子有外遇而又不肯离婚这样的丈夫。

“三人见面好好谈谈,母亲这么说来着。”

所谓三人,想必是凛子及其丈夫、凛子母亲三人。

“母亲是中意他的,见面谈谈,估计总会有个结果。可我做不到。”如此说罢,凛子补充一句,“总不至于在那样的场合提起性生活吧?”

凛子对丈夫的不满,归根结底,由性格不合发展到了性问题。凛子指的即是这个。而她的本意似乎是,即使最后同是分手,也不愿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久木这边则相反,是妻子方面逼他离婚。但他尚未明确响应。既然同凛子关系如此之深,响应似也并无不可。但是,一旦真要离婚,心里总有顾忌。那当然不是简单事。其中有对自己一意孤行导致离婚的愧疚,也有向社里和亲朋故友告知和解释的郁闷。进一步说来,也有对凛子尚未利利索索分手而自己提前分手的不安。更主要的,彻底颠覆差不多持续三十年之久的生活形态这点也让他提不起精神,或者莫如说望而却步。

总之离婚是最终手段,无需操之过急。这样的心情使得他在进入决定性状态的最后一道门前止步不前。而妻子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近来即使回家也几乎不跟妻子说话。说话也仅限于当务之急,说完就匆忙离开,并没有怎么争执。莫非人一旦进入相应的环境,就相应习以为常了?这么着,两人的关系在彻底僵冷之中保持着奇妙的平和。

话虽这么说,但并不意味着妻子的态度有所软化。作为证据,四月初久木回家时妻子还是再次叮问:

“那个、你是没忘的吧?”

久木当即意识到是指离婚协议书签字的事,但只是“啊……”一声轻轻点头,没有回答什么时候签。

正要直接出门,妻子追赶似的说:

“明天开始我也不在的。”

“去哪里?”

脱口问罢,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处于足以追问妻子行踪的立场。

“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不出所料,妻子的态度斩钉截铁,冷若冰霜,无法继续下文。

什么时候都是女方态度果断。这点在要分手时表现得尤其突出。凛子也好妻子文枝也好,一旦决定分手,就绝对坚定不移。

相比之下,男人是何等模棱两可优柔寡断啊!这不限于久木,而是所有男性的共通点,总好像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到了这个阶段,同妻子之间,或许也还是一了百了为好。

久木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赶来东京站,同凛子并排而坐。

电车是新干线“回声”号,先去三岛,在那里换乘伊豆箱根铁道去修善寺。虽是赏樱时节,但也许因为是周日午后,车厢里空空荡荡。

以前大多是周六出门周日返回。这次为避开人多的周末,就周日出门周一返回。得以享受这么优雅的旅行,也是工作轻闲之故。近来的久木,与其说为身居闲职而唉声叹气,莫如说为有余暇暗自庆幸。

三岛驶发的电车也很空,经长冈、大仁向中伊豆腹地一路驶去。人家减少,山峦逼近,樱花在山坡上盛开怒放。似乎多是染井吉野樱,但因为正值花期,看上去好像只有开花那一处从绿色山体跃然而出,俨然粉红色花冠。

“很想坐这样的电车来着!”

如凛子所说,电车凡站皆停,有时停下错车,听站务员的哨声启动。一条同悠闲的春日午后正相符合的地方线路。

电车继续同山边河流平行前进。汇集天成山脉水流注入骏河湾的狩野川上,点点处处有钓鱼人垂钓。钓香鱼估计为时还早,但河水清澈,难怪这一带作为辣根的产地也很有名。

山峦、樱花、清溪——正看着这些城里没有的风景忘乎所以,电车到了终点站修善寺,所用时间不出三十分钟。

据说一千多年前由弘法大师[弘法大师:774—835,本名空海,谥号弘法大师。日本真言宗创始人。曾入唐留学,尤工书法]发现的这座古老的温泉之乡,亦以《修禅寺物语》闻名,也是同源氏有渊源的土地。想必是温泉的关系,樱花早早谢了,花瓣翩然飘落在久木和凛子两人的肩上。

提起修善寺,不少人以为是伊豆的温泉之乡。这诚然不错,但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修善寺这座由空海开创的历史悠久的寺院。

寺院位于从车站往西南方向驱车只需几分钟的地方,同朱红色虎溪桥一路之隔。登上正面陡峭的石阶,钻过山门,就能看见竹林掩映的院内前面的正殿。

距今八百年前,源范赖被兄长赖朝幽禁在这座寺院,后来受到梶原景时偷袭而自杀绝命。接着,赖朝之子赖家也被北条时政杀死在虎溪桥畔。冈本绮堂[冈本绮堂:1872—1939,日本剧作家,小说家]的《修禅寺物语》即据此悲剧创作而成。后来北条政子哀悼亲生儿子赖家之死,在附近山麓建造了指月殿。

同关于修禅寺的这种血腥事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寺院那颇有纵深的正殿缓缓起伏的顶脊同后山树林相得益彰,自有一种仿佛高贵女性立姿般妙不可言的优雅与妩媚。

久木和凛子在此参拜之后,又过桥参拜了山麓的指月殿和赖家墓,然后回到车上。

五点已过,天色黯淡下来,但春日明亮的天光仍未退去。

沿河边狭长的温泉街行驶之间,路面很快开阔起来,前面闪出今天要住的酒店。

入口有敦敦实实的大宅门,里面现出带有山型封檐板的宽阔门厅。

车在门前停下,出迎的女领班当即把两人领进门去。

门厅足够大,放着刻意表现木纹之美的茶几和藤椅。

凛子小声赞叹“好漂亮”是在她看见浮在水池上的能剧舞台的时候。面积有五六百坪[坪:日本传统面积单位。1坪约合3.306平方米],朝左右伸展的水池的另一端映出歇山顶建筑风格的能剧舞台那幽深迷离的姿影,其尽头处的山崖上林木郁郁葱葱。

对于穿山溯流之后眼前豁然出现的另一天地,凛子目不转睛看得忘乎所以。

女领班领入的是二楼尽头拐角的房间。迎门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客厅,里面是铺有十张榻榻米的和室。再往里是隔离开来的临窗木板房间,地面明显低了下去。从这里可以俯视水池的一部分。

“哎,看啊,樱花全都开了!”

凛子招呼久木来到窗前。左侧盛开的樱花和眼睛一般高,几乎伸手可触。

“我说想看樱花,大概就给留了这个房间。”

这家酒店久木也是第一次来。听说修善寺有一家附带能剧场的幽静的酒店,就请出版部时代的一个朋友介绍过来。

“喏,花瓣飘落了哟!”

大约傍晚有了微风,一片花瓣落在凛子伸出的手上,而后落入眼前的水池。

“好静……”

到了这里,工作也罢家庭也罢离婚也罢,都好像是遥远的另一世界的事了。

久木吸了一口山谷的空气,从背后轻轻抱住看樱花看得出神的凛子。

也许怕人看见,凛子转过脸去。但眼前有的只是盛开的樱花和寂无声息的池面。

久木轻吻一下,耳语道:

“那东西、带来了?”

“带来什么?”

“红长衫嘛!”

“遵命带来了。”

如此说罢,凛子即离开窗前,消失在浴室里。

久木一人留在窗外樱花飘落的房间,点燃一支烟。

窗开着,但没觉得冷。

樱花时节的阳光余热似乎还在打开的窗口内外低回留连。

心旷神怡,却又有莫名的倦怠感。久木随口吟道:

“但愿春樱花下死,正是二月望月时。”

这是自行辞官、在大自然漂泊当中终了一生的西行[西行:1118—1190,日本镰仓初期歌僧。俗名佐藤义清,法号圆位,又称大宝号等。工和歌]的和歌[和歌:日本传统诗歌形式,五句三十一字(音)]。

两人在房间啜着女领班泡好的茶,休息片刻。而后一起走去温泉浴场。

下到一楼,走廊旁边好像有男女分开的浴场。久木看了一眼前面的露天浴池。

晚上六点过了,暮色上来的天空由蓝变青,不过尚未黑尽——正是入夜前的瞬间,露天浴池里一个人也没有。

毕竟周日夜晚,留宿客人想必也少。静悄悄的浴池只有顺着石岩流淌的泉水声单调地回响着。

“进吧!”久木劝道。

凛子现出困惑的表情。

“没关系的!”

即使有谁来,看见两人在里面,也可能客气地走开。

久木又劝了一次,凛子这才好像下了决心,开始在稍稍离开的位置背对着这边脱衣服。

浴池的面积估计有十坪,椭圆形,岩石结构,天花板覆以网眼状苇编,四周围着苇帘。似乎漫不经心地遮挡人的视线,而又保留了自然风情,令人怡然自得。

久木刚刚背靠岩石伸展四肢,凛子就手拿毛巾进来了。一步步慢慢把脚尖浸入水中,小心翼翼。

久木等凛子全身泡进池里,把她叫来池边:

“看!”

身体斜倚露天浴池边缘往上一看,由于那里没有苇编天花板,可以直接望见夜空。刚才盛开的樱花在正上方花枝招展,浩瀚的夜空往花枝上投下一抹淡蓝。

“这样颜色的天空,还是第一次!”

樱花从星月皆无的夜空翩然落下。

凛子伸手要抓那花瓣,很快又有另一枚花瓣飘来。夜色姗姗来迟的天空下,凛子追逐花瓣那白嫩的腰肢宛如夜空中飞舞的蝴蝶一样妖艳迷人。

从浴池上来,很快要在房间里吃饭。

多少有些寒意,久木和凛子都在浴衣外披了短褂。关上窗扇,灯光辉映的樱花从一端探出脸来。

樱花相伴的晚餐!菜式也洋溢着季节感:清煮蜂斗叶、芝麻凉拌土当归等等,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久木一开始要来啤酒,紧接着换成烫过的当地偏辣清酒。

女服务员只斟了第一杯就离开了,往下凛子表现得很乖觉,久木喝干一杯就赶紧斟上。带鱼芹菜火锅上来后,凛子注意火候,热得恰到好处后及时夹到碗里。

看着凛子勤快得体的一举一动,久木不由得想起在家里吃饭的情形。

再往前倒也罢了,而最近几年,即使和妻子吃饭,对方也不曾如此勤快得体地用心照料。虽说是经年累月的倦怠和感情相左的结果,但差异竟如此之大?

久木现在才恍然大悟似的觉出有爱与无爱的不同。那么凛子的家庭情况如何呢?

同丈夫两人吃饭时,凛子也同样冷冷对待丈夫?不,大概比这更严重——凛子已不再同丈夫一起吃饭。是这样的吧?

久木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给凛子斟酒。

“两人吃,饭也好吃。”

“我也是。哪怕东西再丰盛,去的地方再好,而若是不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没意思。”

久木再次深感移情别恋的可怕。

对妻子满怀激情和向往的时候也曾有过,然而现在两人关系已降到冰点,就差没离。想必凛子也曾以自己的方式相信丈夫,也曾海誓山盟,现在却分道扬镳。

这么想来,眼下两人的婚姻状况可谓彼此彼此,一个是醉中醒来的男人,一个是醉中醒来的女人。

如此这般,两人在对斟对饮当中逐渐堕入新醉之中。

虽然只喝了一瓶啤酒,几壶清酒,但久木已有微醉之感。

醉得这么快,恐怕到底是和凛子在一起心情放松的缘故。

看窗外,窗口左端仍有盛开的樱花探头探脑。

“去下面看看?”

去楼下大厅,应该可以隔池看见能剧舞台。

等女服务员撤去餐具,两人拿起毛巾走出房间。

走下楼梯,走过刚才经过的通往露天浴池的门口,沿地面更低的走廊前行不远,正面就是大厅。

右边的门扇已大敞四开,水池上的木板舞台突了出来。

久木和凛子并坐在露台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刚到酒店时看见从大厅浮现在池面的能乐堂就叹了口气,但此时和那时又有不同。

入夜后,露台栏杆的边边角角都被照得一片雪亮。舞台为三进方形,地板宛如镜面粲然生辉,里面大幅木板墙上画一棵老松。

能剧舞台的左侧有同是歇山顶风格、围有白色木格纸拉窗的中国式房间,浮在水池上的桥式通道将二者联系起来。而这一切都上下对称地映在池面。

纯然一幅绘画。不过,这能剧舞台原本在加贺前田家的院子里,大约明治末年经由富冈八幡宫移建到现在这里。

自那以来,这里就在环绕水池的篝火照耀下,以能剧为主表演传统舞蹈、琵琶、新内节等许多节目。今晚虽然没有节目表演,但安安静静的舞台在山间清冷的大气中愈发显出幽玄之趣。

久木和凛子肩靠肩一个劲儿注视舞台。注视之间竟至陷入错觉之中,仿佛舞台黑漆漆的深处即将有戴着狂人面具的男女赫然闪出。

两人看薪能是在去年秋天。

去镰仓时看了大塔宫院内表演的能剧,之后在七里滨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

当时两人恰如干柴烈火。不过老实说,处境还没有如此窘迫。幽会完后,凛子还返回家里,久木也回去了,尽管对妻子的反应忐忑不安。

那以来仅仅过了半年,而两人的家庭却已濒临崩溃。

“那时戴的是天狗面具。”

久木提起在镰仓看的狂言剧。当时还有一起说笑助兴的余地。

“不过这里好像不大适合演狂言剧。”

这深山老林幽玄的舞台,似乎适合表演更能深入肺腑和发掘心底情念那样的剧目。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久木望着池面摇曳不定的露台灯光说,“难道古人到了这里就以为再也不会被谁发现了?”

“也有两人一起逃来的吧?”

“男人和女人……”说着,久木眼望能剧舞台后头黑魆魆静悄悄的山峦,“就算和你单独住在那里,怕也是一回事。”

“你是说迟早会厌倦的?”

“一男一女相守,一开始就有怠惰这种病偷偷染上身来的。”

实不相瞒,久木现在对爱持怀疑态度。至少不像年轻时那么单纯——那时深信只要相爱,两人的爱就会天长地久。

“或者爱情燃烧期间没那么长也说不定。”

“我也那么想。”

得到凛子认可,久木反倒感到尴尬:

“你也那么想?”

“所以想在燃烧时了结。”

大约受灯光中矗立的能剧舞台气氛的影响,凛子说出的话带有些许妖气,令人有些惧怵。

久木倏然觉得皮肤发冷,把手插进怀里。大概是所谓花冷[花冷:はなびえ。樱花时节的低温]吧,入夜后多少冷了下来。

“走吧……”

这么待下去,说不定被舞台的妖气俘虏不放,被拖进远古世界。

久木站起身,像要告别舞台似的又一次回头看了看,然后离开露台。

折回房间,暖融融恰到好处,被褥已经靠里面窗前铺好。

久木暂且在铺好的被褥上仰面躺倒。蓦地向上一看,窗口的樱花仿佛正看着这边。

久木觉得,没准今夜的事都要被樱花一一看在眼里。叫凛子,没有回音。

轻合双眼继续仰卧的时间里,凛子从浴室出来了。短褂脱掉了,只穿浴衣。向上卷起的头发像松开发髻一样左右纷披下来。

“长衫没穿?”久木问。

问得凛子站住不动。

“真要穿?”

“不是带来了吗?”

凛子似有所悟,默默消失在休息室。久木只留枕边台灯,再次眼望夜幕下的窗口。

在深山酒店里看罢气氛幽玄的能剧舞台,此刻正静等女方换穿红色贴身长衫。

表面上似乎在追求幽玄与淫秽这种毫不相容的悖反,而实际上又觉得二者之间有意外共通的因素。例如,能剧有所谓“神”“男”“女”“狂”“鬼”五种角色,其中自然隐含男女情欲。

就在刚才,久木目睹舞台还油然生出庄严心境。而后来被激起某种诡异的色情感觉也是事实。

万物皆有一表一里。庄严里面潜伏的淫荡,静谧之中隐秘的痴态,道德背后栖息的背叛——这才是人生至高无上的恬适与快乐。

久木的思绪正在信马由僵,纸隔扇开了,身裹绯红色贴身长衫的凛子出现了。

刹那间,久木从被褥上立起,瞠目结舌。

此刻打开纸隔扇现身的凛子,穿的固然是一色绯红的贴身长衫,但其脸庞带有童女般的天真无邪。

被低位置台灯淡淡照出的凛子身影变得高大起来,高达天花板。一瞬间,久木恍惚觉得女主角出现在能剧舞台。

久木心生诧异,进而定睛细看:凛子的脸庞逐渐变得像女面具孙次郎那样含有成熟女性的娇美、忧郁和妖冶。

久木就那样欲言不得地怔怔看着——身穿绯红色贴身长衫、戴着面具的女人缓步走到这样的久木跟前,伸出双手要搂他的脖子。

久木不由得缩起身子,左右摇头。这才像清醒过来似的大大吸了口气:

“吓我一跳……”

听得久木喃喃自语,戴着能剧面具的凛子浅浅一笑,平日凛子柔和的表情终于失而复回。

“感觉像是看见了能剧中登台的女子。”

“因为刚才看舞台了嘛!”

“不过也太像了。”

久木以前在画上看过出现在黑底色上的名为孙次郎的女人面具,觉得那娴雅柔和的表情下潜伏着汹涌的情欲和淫念。而现在的凛子面庞也与之两相仿佛。

“娴静、内敛而又淫荡。”

“说谁呢?”

“面具嘛……”说罢,久木猛地搂过凛子。

事出意外,凛子向前扑倒。久木不予理会,从上面整个压上身去,在她耳边悄声道:

“剥掉你的面具!”

男人现在成了恶魔,要把女方贴身长衫下潜藏的淫念挖掘出来。

不过绯红色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颜色。诚然是鲜艳浓郁的朱色,但同时又是血色,致使看的人产生一种异样的亢奋。

其中尤以绯红色贴身长衫特别,皮肤白皙、娴雅矜持的女子穿在身上,具有雄性动物性癖的男人们无不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此刻,久木把身着绯红色贴身长衫的凛子从上面紧紧压住,以扑食鲜红嫩肉的野兽凶相死死搂住不放。

这固然有看见绯红色的亢奋,但同时又含有对接受男人好色要求而乖乖做一件贴身长衫带来的女人的感谢之情。

久木就这样受用皮肤接触绯红色绉绸的舒适感,而后渐渐减缓力度,把手伸进凌乱不堪的领口时隐时现的乳沟。

“等等……”

虽然明知迟早要被剥光,但操之过急还是使得凛子闪身,按住他伸进来的手,缓过一口气说道:

“这东西,可麻烦大了!”

久木一只手仍在凛子胸部游弋,反问凛子:

“制作麻烦?”

“和服店做好了送到家里时,我不在,那个人收取的……”

凛子近来把丈夫叫“那个人”。

“看出来了?”

“无意中觑了一眼,原来是红色贴身长衫——我想那个人吃了一惊。就一个劲儿问我干什么用。”

“平时也穿的吧,在和服下面?”

“可那个人好像看出来了——是要穿这东西跟别的男人上床……”

凛子说已有几年时间同丈夫完全没有性关系了,而丈夫看见妻子的绯色长衣还是会暴跳如雷?

“那么?”

“说我是淫妇。”

一瞬间,久木觉得骂声朝自己头上落来,不由得把手从凛子胸部抽出。

的确,红色贴身长衫是妓女穿的东西。卖身女为了引起男人注意和使之兴奋,才身穿深红色贴身长衫卖弄风骚。

在这点上,说是下流衣服也情有可原。尽管如此,说“淫妇”也够过分的。

但是,站在凛子丈夫位置看,想那么说的心情并非不能理解。

长时间回避丈夫、不愿意发生性关系的妻子为了满足其他男人的要求而订做红色贴身长衫——也难怪丈夫在如此察觉的刹那间大发雷霆。

“那么……”久木以类似越怕越想看的心情问道,“打你了?”

“打倒没打,只是突然说要撕开……”

“撕这长衫?”

“我说住手!这回他一把抓住我绑我的两手……”说到这里,凛子不胜厌恶地左右摇头,“实在说不出口的。”

“直说好了!”久木求她说下去。

凛子轻咬嘴唇,然后说道:

“硬把我脱光……”

“要你了?”

“那个人不做那种事的。不可能对说成淫妇的女人做那种事的吧?另一方面,就以那样的姿势……”

久木屏息敛气,等待凛子下文。

“说这么惩罚淫乱的女人好了,就拿来照相机……”

“拍照了?”

看见凛子点头,久木仿佛看见了色情图像。场面的确够异常够凄惨的,但也似乎沁出了妒火中烧的男人的憎恶和情欲。

“我、受够了!”凛子突然叫道,“我决不回家了!”

凛子断然说罢,紧闭的眼睑间细细渗出泪来。

虽然察觉妻子的不贞,但丈夫绑起妻子双手剥光也非比寻常。尤其,并不直接触及身体而仅仅拍摄下来加以污辱的做法,分明是冷酷的科学工作者才会施行的报复。

这样一来,凛子再不回家也在情理之中。绝不应该返回那种男人身边,绝不!

这么想着听凛子讲述时间里,久木心间涌起某种淫念也不能否认。他固然认为凛子丈夫的做法惨无人道,但一想到凛子的受惩形象,脑袋又无端地一阵发热。

久木重新抚摸遮蔽凛子身体的丝绸贴身长衫,边摸边想:这件薄薄的长衫,居然会激起凛子丈夫和自己这两个男人的憎恶和执著,为之一路狂奔。

说不定,绯红色是将男人引入疯狂世界的一件凶器。

想着想着,或许受了凛子丈夫所作所为的刺激,久木体内燃起新的欲火。

既然凛子被丈夫施以那种惩罚,那么自己要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道理。

久木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罢,缓缓起身,看了一会儿绯红色贴身长衫,然后将领口左右分开。

一切说完的凛子仰面躺着,温顺地闭起双眼。在丈夫面前那般拼命挣扎,而现在则听任所爱男人为所欲为,毫无反抗表示。

久木于是心怀释然,甚至产生些许优越感。他进而把手放在腰带上解开,往两边轻轻分开底襟。

倏然,久木脑海浮现出手举照相机的凛子丈夫。

此刻,白嫩嫩匀称的双腿从绯红色贴身长衫的开缝中躲躲闪闪。就连藏在大腿根那隐秘的部位也被丈夫用照相机蹂躏了不成?

如此想的一瞬间,欲火陡然燃起,久木以雪崩之势一头栽进胯间。

一如施虐与受虐相辅相成,爱与折磨大概也难解难分。

现在,久木把脸伏在凛子胯间,嘴唇直上直下按在对方私处喘息的粉色花蕾上。话虽这么说,其实只是以柔软的舌尖在最紧要的花蕾顶端若即若离轻轻接触着,左右移动。

这和暴力、强迫全然无涉,只是舌尖无比温柔的爱抚。然而这可能反倒不好忍受,凛子开始一点点啜泣和扭动。

一开始只是如游丝般小声细气地呜咽,不久变成喘息。此刻上肢正伴随着微微颤抖向上拱起,被舌头围拢的花蕾热辣辣膨胀开来,随时可能炸裂。

明知女方已垂死挣扎,而男人的两手仍牢牢抓着女方的双腿,嘴唇稳稳擒住私处不放。女方说“不行了”,让他“住嘴”,哀求“放过我”,然而一度吸附的嘴唇根本不肯离开。

原本就是为了惩罚而开始的。

因一时疏忽被丈夫发现了绯红色贴身长衫,被蹂躏了要紧部位——男人正是为了就此惩罚女方而在采取如此措施。即使哭泣、哀求、挣扎,也不可能饶恕。

男人得知女方的感觉集中于胯间一点,欲火越烧越旺且已达到忍无可忍的极限之时,陡然想起什么似的中止舌头动作。

就这样使之冲顶,就不成其为惩罚。与其那样,莫如更残酷些,一定要看着女方一再苟延残喘、久久痛苦不堪、持续哭泣不止才叫痛快。

由于男人的舌头动作戛然而止,女方心生诧异,旋即追问其故,扭动腰肢,正在火头上的裸体上下起伏。

而在突然中止使得即将冲顶的女方的亢奋稍稍平复之际,男人的舌头卷土重来,女方惊慌失措。

已经烈焰升腾的花蕾当即火势大增,女方一再朝着冲顶彼岸扑打而又退回,如此周而复始之间,在无可挣脱的无间地狱拷打中东奔西蹿而不知其所止。

便是这样,凛子不知有多少次接近冲顶,多少次原地踏步,多少次踏步后重新发起冲击。漫说凛子,久木也不计其数。

只是,当最后从长久拷打中挣脱出来而终于允许冲顶时,凛子随着远方雾笛般低沉而凄切的声音犹如一根竹竿直挺挺痉挛着一跃而上。

一瞬间,久木担心凛子一口气上不来,不由得察其颜观其色,见得闭合的眼睑微微颤动,见得从凌乱得几乎自动脱掉的绯红色贴身长衫间裸露的胸部正在轻轻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看样子,刚才的惩罚手段在凛子身上的效果可谓淋漓尽致。

这种惩罚手段的最大好处在于,比之女方的痛苦挣扎,男人的消耗适可而止。若是这一形式,男人可以数次乐此不疲地进攻女方。

“够受的?”久木此刻以炫耀胜利的心情询问凛子,“受不了了?”

再问之下,凛子忽然挥舞拳头,不管脸不管胸地胡乱捶打久木,而后劈头盖脸骑上身来。

“快……”

以命令语气催促的凛子正可谓披头散发,俨然母夜叉。一点花蕾由于长时间不怀好意的接吻固然异乎寻常地燃烧一尽,但关键的花蕊仍热辣辣剩在那里,欲罢不能。

女方变本加厉。久木刚要响应,却又觉得若即刻在此深入腹地,刚才一再拷打的价值将荡然无存。

最后交合之前,还应施加另一项更重要的惩罚。

如此打定主意,男人双手搂紧火桶般的女方腰肢,无论是嘴巴还是耳朵,大凡接触到的部位无不吻下去。进而从喉到肩,最后由胸至乳。

这么着,时而用力吮吸,时而咬得几乎留下齿痕——久木打算在凛子全身按下性事无可磨灭的印记。

攻击女方娇柔的花蕾,进而从喉到胸普降热吻暴雨之后,久木这才与凛子合为一体。而合为一体之前,仍然追逐凛子丈夫的身影。

当然没有见过他什么样,而仅仅是根据凛子的述说推想出来的,但他仍陷入错觉,觉得是通过凛子这一媒介与之短兵相接。

话虽这么说,但战况一开始就已见分晓。总之他是败者自己是胜者,这点毫无疑问。尽管如此,还是要把凛子体内所剩无几的其丈夫的残渣扫荡一空。

明知获胜,明知对方无力反击而又与之交战——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快意和踌躇满志的了。尤其在性方面,认为自己处于优势这点会使男人信心倍增,愈发势不可挡。

久木的斗志分明感染了凛子。交合之后凛子也数次冲顶,时而低语“不行了”,时而央求“别别”。男人不折不扣作为雄兽君临女体之上,百般摧残戏弄,而后男人也一泻而尽,狂欢就此结束。

由始而终将这场狂欢一一看在眼里的,唯有窗口盛开的樱花。

然而无论久木还是凛子都把樱花忘得一干二净,只管在一片狼藉的被褥上横躺竖卧。

从性事余韵中最先醒来的是男方久木。

他从轻伏的位置缓慢支起上身,仔细看罢就在旁边躺着的凛子,从背后贴上去轻声耳语:

“可好?”

听得久木问,凛子眼睛也没睁地点了下头:

“好得不得了……”

由前半段吻花蕾,经近乎咬噬的爱抚而最后结为一体——久木问的是这一过程的结果。凛子也心知肚明,点头说:

“都说不行了也不停下……”

“惩罚嘛!”

“近来,叫你停下你也不停下,是吧?我可能渐渐习惯了那种做法。”

凛子的说法总好像有些倦怠,而倦怠中又略含邀宠意味。

久木听着,再次思索女人的莫名其妙。

就在刚才凛子还痛苦不堪,时而气息奄奄梦呓似的不断央求“别别”。

然而现在性事完了回头一看,那根本不是怨恨,反倒为之心神荡漾,即使要求停下,也无非装模作样,实则为没停下而庆幸。

“可我不明白。”久木再次叹息一声,“你好像说再折腾下去就没命了。”

“是的,是那个意思。”

“可你不是觉得好吗?”

“那是因为是你,给你怎么着都好!”

给女人这么说,自然洋洋得意。不过,那般深不可测的女人身体本身到底让人不寒而栗。

说千道万,反正现在凛子对性已经无所不知,别无顾忌。那种浩瀚几乎同大海无异。严刑拷打也好施虐也好献身也好,全都在整个体验的瞬间融入欢愉的大海。

久木慢慢欠起上身,额头放在凛子胸口。

与此同时,一只手探到凛子肩头,触摸早已敞开的贴身长衫。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发现从腋下到袖口有条裂缝,端头有红线脱出。

“坏了!”

久木从裂缝插进手去,凛子把手挡了回来:

“不,那、是那个人撕的。”

“他?”

“发怒的时候撕的。就急忙缝了带来……”

又一次触摸绯红色贴身长衫的裂缝当中,久木觉得那似乎是凛子夫妻之间出现的红色伤口。

或许贴身长衫破了这点触动了凛子,她起身走去浴室。

不出几分钟就慌忙折回:

“不得了,糟了!”

久木以为出什么事了,回头一看,见凛子双手捂着贴身长衫领口。

“好厉害的伤啊,你咬的吧?”

确实,交合前一边吻着,一边轻咬和使劲吮吸来着。

“喏,你看!”

凛子坐在久木面前,扒开衣襟,露出胸口。

“这里也有,那里也有,是吧?”

凛子说得不错,脖子左侧、前胸锁骨那里,还有乳头四周,全都有红红渗出血迹的伤痕。

“这样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你不是说不再回家了吗?”

“家当然不回,可这么多伤痕,出门也出不了吧?”

“那不要紧!”久木用手指摸着凛子脖颈上伤痕说,“很快消失的。”

“很快,什么时候?”

“两三天或四五天。”

“那就麻烦了。我、明天一定要去娘家的。”

“打打粉底什么的遮掩一下!”

“那会马上看出来的吧?何苦搞这名堂?!”

不用问,由颈到胸留下谁都能一眼看出的激吻痕迹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不让凛子返回丈夫身边,同时也是出于对凛子贪婪地一连几次冲顶的嫉妒。

仅就这方面来说,久木确实正中下怀——当他又一次从凛子口中听得不回家时,不能不深感事态已经发展到有进无退的地步。

“我、明天就不见母亲了。”

“不是已经定好了吗?”

“母亲本来要我再同那个人谈一次的。明天我明确拒绝母亲就是。”

看来,凛子现已彻底切断同丈夫之间仍多少存续的纽带。

“哎,你怎么办?”这回矛头朝久木指来,“你也不回去的吧?”

“当然不回去。”

“可你不是时不时回去的吗?”

“那只是去取替换衣服和寄到家里的邮件什么的……”

“那也不成,不允许!”

说着,凛子把脸凑到久木胸口,猛一下子咬在乳头那里。

“痛……”

久木慌忙后退。凛子又扑了上来:

“也要让你不能回去!”

“即使不那样,也不回去的。”

“不,男人的心情说变就变。”

凛子的嘴唇又贴了上来,还用牙咬。

久木一边忍耐轻微的痛感,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能和凛子一起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少顷,凛子嘴唇从久木胸口慢慢离开,用指尖静静摩挲齿痕:

“本来我咬得那么用力……”

似乎是在抱怨同她自己柔嫩的肌肤相比,留在久木身上的痕迹相对浅淡。可是细看之下,乳头上还是红红渗出齿痕。

“喂,老实听我的!”

久木按她的吩咐仰面躺倒。凛子手拿贴身长衫的红带,从久木脖子下穿过。

“就那样一动别动哟!”

凛子哄劝似的说罢,这回从两侧慢慢拉紧缠在脖子上的红带。

“喂喂……”

久木仍以为是开玩笑,不料凛子不管不顾地越拉越紧。

“松开,那不是要死人的吗?!”

“别怕,死不了的。”

凛子忽一下子骑在久木身上,紧握红带的两端逼问:

“听着,真不回家了?”

“刚才说了吧,不回。”

久木把指尖勉强插进脖颈和红带之间以防继续勒紧。

“要是胆敢瞒着我回去,真就把你勒死!”

“不回去、不回去……”久木拼命发誓,最后竟透不过气来,咳个不止,“放手,可别像阿部定那样!”

凛子马上不再勒了,就那样打了个结。

“那本书,该给我看了吧?”

“没失约,带来了。”

“那么,这就给我看!”

“就这么看?”

“当然!”

无可奈何,久木只好脖拴红带爬去皮包那里,从中拿出那本书,折回铺位。

“脖子上的带解掉可以了吧?”

“不成,就这么念!”

凛子手攥红带端头,继续以惩罚者那样的口气下令:

“躺下,念你最兴奋的地方!”

这样子总有些莫名其妙。

深更半夜在修善寺一家酒店的一室,一对男女隔一本书面对面躺着。男的脖子上缠着红带手拿书念,女的攥着红带一端侧耳倾听。

书的内容是审讯记录:女的因沉溺于性爱难以自拔而将男的勒脖子勒死,又切割掉那条关键物件逃走。于是女的接受刑警审讯。

“够长的,只念一开始那部分。”

审讯记录多达五万六千字。最出彩的地方,较之阿部定老老实实不害羞的供述,不用说,更是关于阿部定这个女子活生生的内容以及对于爱之深切之沉重的生动描写。

“那、可以念了?”

久木侧身翻开书页,凛子贴近久木胸口。

审讯记录首先是检察官将如此事实作为杀人及尸体损坏案件对被告提起诉讼。讯问被告对这一事实有无陈述事项。被告回答事实一如宣读内容,概无出入。下面是由此开始的一问一答:

问:为什么产生杀死吉藏的念头? 答:我喜欢那个人喜欢得不得了,就一门心思地想据为己有。可那个人和我不是夫妻,所以只要他活着,就难免接触别的女人。如果杀了他,别的女人就一根指头也碰不着了,所以杀了。 问:吉藏也喜欢被告吗? 答:还是喜欢的。如果放在天平上,那么就是四比六,喜欢我的分量更多一些。石田(吉藏)总是说家庭是家庭、你是你。家里有两个小孩,我也年龄大了,时至如今不可能跟你私奔。还说哪怕再穷也要让你有个家,或者开个酒馆什么的,永远快快乐乐。可是我忍受不了那种温吞水似的许诺。 久木尽可能淡淡地念,但凛子似乎听得大气不敢出。看她这样子,久木继续按照刑警的审讯记录念阿部定对石田吉藏一往情深的过程。

问:被告为什么如此爱慕石田? 答:你问石田哪里好,我也答不出好在哪里。不过无论长相还是心地,我从未见过像石田这样无可挑剔的情种。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四十二,至多二十七八。心地也非常单纯,为一点点小事就乐不可支。而且感情丰富,有什么马上表现出来,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不管我做什么,他都高兴,百依百顺。还有,石田在卧室里手段高超。做那种事时非常了解女方的心情,自己久久忍耐,让我情绪充分上来。精力也充沛,交合一次后很快就能变大。我试过石田一次,看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迷上我才跟我做那种事而不是单单玩弄技巧。说出来真是失礼不好意思,四月二十三日我离开吉田家时因月经身上不太干净。可是石田并不嫌弃,还是又摸又舔。大约二十七八日在“田川”酒店的时候,我准备了香菇汤汁。我对他说:“听说如果真心相爱,就把香菇和生鱼片塞在那里吃掉。”石田说:“我也给你那么做就是!”于是他就从汤汁里取出香菇用筷子塞进那个地方,又蘸了汤汁放在矮脚桌上摆弄了一会儿,然后石田吃一半,我吃一半。我觉得这样的石田真是可爱,一把搂住他说:“我想杀了你,好让你跟谁也做不成好事。”石田说:“为了你,死也情愿。” 问:那期间一直在酒店里了? 答:五月四五日那时候在“满佐喜”来着,但因为钱接续不上了得回家。我说要把他的那个东西拿掉。石田说:“回家也不做的,只和你做。”分开后剩下我一个人,又是嫉妒又是焦躁差点儿发疯,十日晚上去了石田开店的中野见他,用他带出来的二十元钱在车站附近的“关东煮”餐馆喝完去了“满佐喜”,又住了下来。 读着读着,久木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凛子也好像同样。

起始只是相对而卧,却不知何时,凛子紧紧贴在久木胸口,用有些含糊的语音喃喃有声:

“真是活灵活现啊!”

的确,阿部定的供述说是老实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没有羞羞答答的地方,使得案件更加跃然纸上。

“不过,这个女子怕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虽说已是事发之后,但讲述两人性事和当时的心情讲得一气呵成,而且冷静客观。

“原来是做什么的?”

“神田出身,本来是个早熟的时尚少女,可惜经营榻榻米的娘家家道中落,就出来当艺伎,好像东南西北转了好多地方。进石田开的小餐馆是作为女招待进去的,名字叫加代。”

“哎,想看那人的照片。”

久木翻开书前面有阿部定照片那页。似乎是事发后不久照的,梳着圆发髻,椭圆脸,眉清目秀。沉静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凄寂。

“够好看的啊!”

“像你。”

久木本意是开玩笑,不过就绵柔中含带让男人心动的甜美这点来说,和凛子不无相像。

“我可没有这么美貌!”

“你当然更优雅。”久木赶紧补充一句。说不定美貌里面隐藏着女人的魔性,“案件发生时阿部定三十一岁。”

久木一只手再次拿书念了起来。刑警的讯问开始逼近案件的核心。

问:讲一下五月十六日勒着石田脖颈发生关系的情形。 答:之前十二三日那时候,石田说:“听说勒脖子蛮好玩的。”我说“那好,勒我好了!”就让他勒。他说你怪可怜的算了。这回由我在上面勒石田脖子。他说痒痒的别勒了。十六日晚上给石田搂在怀里时,觉得他可爱得实在让人不知怎么好,我就咬他。咬着咬着,想起搂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发生关系的事。我说:“这回可是用带子勒的哟!”就把枕头下的我的腰带缠在石田脖子上,一边交合一边勒,紧一下松一下的。起初石田觉得有意思,做出伸舌头那样的鬼脸吓唬我。再一使劲勒,肚子挺起来了,那个东西一挺一挺的怪好玩的——我这么一说,石田说只要你觉得好玩,自己就算痛苦点也忍着就是。可是石田很快累了,睡眼惺忪,我就问:“烦了吧?”石田说:“不烦。我的身体,随你怎么样!”往下又用带子时紧时松勒着玩了两个小时,已是十七日午前二点了。我只顾看着下面不觉之间加了力气,脖子一下子勒紧了,石田“呜——”一声,那东西忽然变小了。于是慌忙松开带子,石田叫了声“加代”抱住我,有点儿像哭的样子。我就给他擦胸。可是石田脖子上仍有带子发红的痕迹,眼睛多少肿了,说“脖子发烫”。我把他领去浴池,洗他的脖子。当时脸也又红又肿。不过石田照镜子也只是说“事情麻烦了”,没有发脾气。 问:找医生看了? 答:想去看来着。但石田说“弄不好会报警的,算了!”就给他用冷毛巾敷脸、揉身子,可是一点也不见好。傍晚去了药店,说:“客人吵架卡了喉咙,脖子红了。”药店给了溴米那镇静片,告诉一次服量不能超过三片。 凛子突然伸出手,开始解久木脖子上的红带结。可能是因为听阿部定供述把心上人脖子勒过头以致脸都红肿而心里害怕起来。

久木等她解开带结,继续下文。

问:事发前一天夜里也一直在酒店了? 答:石田脸肿出不了门,早上只吃了柳川[柳川:亦称柳川锅。一种日本菜式。将去骨泥鳅和薄牛蒡片入锅炖熟后加入鸡蛋]。晚上出去买药时顺便买西瓜回来让他吃了。之后给他要了素汤面,我要了紫菜卷寿司。药马上给他吃了三片溴米那镇静片。他说三片不管用,就让他吃了六片。石田倒是睡眼惺忪,却还是不睡,说“钱没了,只能回去了”。我说不愿意回去。他说:“留在这里给女佣瞧见这张肿脸难为情,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你在下谷或哪里待着!”我说反正不愿意回去。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可不好办。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有孩子的人,不可能总和你在一起。为了将来两人长久快乐相守,这点事儿都不忍耐是不好办的。”想到石田打定主意要暂时分开,我就低声哭出声来。石田也眼泪汪汪这个那个对我说了很多好话。问题是,他越说好话越让人来气,脑袋里想的全是怎样才能同石田一起,对他说的话一多半听得心不在焉。 问:那天晚上归终也住下了? 答:因为这个磨磨蹭蹭的时间里,女佣把要的鸡汤端来了。我就让石田喝了,十二点左右两人钻进被窝。石田脸还肿着无精打采,但看我仍不大高兴,就舔我那里讨我欢心,稍稍干了一会儿那种事。不过石田很快就说“困,睡了”,让我别睡,看他的脸。我说“看着就是,好好睡吧”,我把脸颊蹭在石田脸上,他开始迷糊起来。 久木忽然想碰凛子,一只手相互握着,继续念审讯报告。

问:下决心杀他是什么时候? 答:五月七日到十日,一个人独处当中总是想石田,心里很不好受,就开始想索性杀了他算了。不过那时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石田说一来要治脖子,二来即使将来两人能在一起也要分开一段时间。那往下看石田睡相的时间里,心想石田回到家,老板娘一定会像自己这样照料他。这次一别,一两个月都见不着。就连眼下都这么难受,一两个月肯定忍受不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石田回去。这以前即使我说一块死了或逃去哪里,他也不真正当回事,只是说开个酒馆什么的长远快乐下去。于是我下了决心:只有杀了石田才能把他永远据为己有。 问:说一下十七日夜你用被告的腰带勒紧熟睡当中的石田脖子的经过。 答:石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用左手捧着石田脑袋,就以那样的姿势看他的睡相。石田一下子睁开眼睛,见我在,又放心地闭起眼睛,说:“加代,我睡着了,你又要勒我的吧?”我“嗯”一声笑笑。“要是勒,中间可别松手哟,不然往下很痛苦的。”听他这么说,我猜想没准这个人盼望我把他杀了。但我很快转念认为是开玩笑。一来二去,看样子石田睡着了,我就伸出右手拿起枕边我的腰带塞到他脖子下面,缠了两圈,然后攥着两端使劲一勒,石田猛地睁开眼睛,叫一声“加代”,稍稍欠身往我身上扑。我用自己的脸蹭着石田胸口,一边哭着说“原谅我吧”,一边拼出浑身力气勒腰带两端。石田“呜——”一声呻吟,双手急速颤抖不止,但很快瘫软了。我松开腰带。这回轮到我发抖了,我一大口喝干桌子上酒壶里剩的酒,又勒了勒防止石田活过来,然后把剩下的腰带藏在枕头下面。接下去我去察看楼下动静,账台静悄悄的,那里的挂钟刚过后半夜两点。 蓦地,凛子长叹一声。想必在听阿部定勒杀心爱男人那逼真场景当中心情亢奋起来。久木略一停顿,继续往下念。

问:其后被告切掉石田的阴茎阴囊,在他左臂刻写自己的名字、在尸体和垫褥上血书“满佐喜”后逃走——讲一下这个情形。 答:勒死石田后,我彻底放下心来,感觉如释重负,心情豁然开朗。我马上喝光一瓶啤酒躺在石田身旁。见他嘴唇好像发干,就用舌头舔湿,或擦拭他的脸。我没觉得是守在死尸旁边。石田比活着时候还可爱,就一起躺到早上。有时摆弄他的那件东西,有时还往自己那里贴了贴。这当中我心想既然勒死了石田,那么自己也必须死掉才对。反正得离开这里。边想边摸石田那件东西的时间里,忽然心生一念:切掉带走好了!以前说要切石田那件东西时给他看的牛刀还藏在框画后面,就拿了下来贴在根上试试。但一下子切不下来,花了相当长时间。切的当中牛刀滑落在大腿根那里划出了伤口。接着想切睾丸。这更难切,阴囊好像还剩了一点儿。我把切下的鸡鸡和睾丸放在卫生纸上。但伤口流出好多血,就一边用卫生纸捂着一边用左手食指蘸血抹在自己穿的贴身长衫袖口和领口上,又在石田左腿写下“只定吉两人”,床单上也写了。然后用牛刀割下“定”这个自己的名字,在窗台铁盆里洗了手,撕下枕边一本杂志的封皮包了那宝贝物件。又把脱在衣篓里的石田六尺兜裆布缠在腰间,把那宝贝包好塞进里面。之后穿上石田的衬衫和内裤,外面穿上自己的衣服,扎上腰带,收拾好房间,沾血的卫生纸什么的扔进二楼厕所。准备妥当后,只把牛刀用报纸包了带在身上,吻别石田,尸体搭上毛毯,脸用手帕盖上。上午八点左右,下楼对女佣说“出去买点儿东西,不到中午别叫醒他”,自己叫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阿部定绞杀心爱男人又切割其局部,这点在两人困在雪天中禅湖时对凛子讲过。多少有所重复,但久木还是照念审讯记录给她听。

问:为什么要把石田的阴茎和阴囊切掉带走呢? 答:作为原因,一是那是再宝贝不过的物件,留在他身上,入殓擦洗尸体时老板娘肯定要碰的,而我不想让任何人碰;二是反正要把石田的尸体留在那里逃跑,若是有石田的鸡鸡在自己身上,就会觉得仍和石田在一起,不会孤单。至于为什么在石田腿上和床单上写“只要定吉两人”,意思是说我通过勒死石田而得以把他完全据为己有。我觉得应该把这点告诉世人,就从我和石田名字中各取一字写了“只要定吉两人”。 问:为什么在石田左臂也刻写“定”字? 答:我想让石田身体带着我,所以把自己的名字刻上了。 问:为什么把石田的兜裆布和内衣穿在里面? 答:因为兜裆布和内衣有男人的气味,我可以闻得石田味儿,也算是把石田的纪念物带在身上。 问:讲一下做案后逃跑的路线。 答:五月十八日上午八时左右离开“满佐喜”酒店时身上有五十来元钱。我决定先换衣服,就把一直穿着的衣服在上野一家旧衣店卖了,卖完买了单和服,又买了包袱皮,把纸包里的牛刀包了。木屐也换成新的桐木屐。之后给“满佐喜”打电话,告诉接电话的女佣中午回去,自己回去前请别叫醒石田。女佣应道“好的”。于是我知道杀人事还没被发现,放下心来。还给以前关照过我的大宫先生(原中京商业高中校长,如今在神田万代馆)打了电话。在日本桥见他时,眼泪“刷”一下子出来了。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跟老师您没有关系”,说完和他告别。还有,在上野买的单和服太薄,就在新宿买了另一件斜纹哔叽单和服和名古屋腰带,坐一元出租车[一元出租车:円タク,一日元出租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京、大阪一带的出租车,车费均为一日元]去到滨町一座公园。心想反正一死,就考虑去曾经待过的大阪,从生驹山跳到深谷里。 审讯记录即将迫近阿部定被捕前的状况。

问:杀害石田那天晚上住哪里了? 答:想在大阪死来着,但没有马上死的勇气,打算留些时间想想石田,就在夜里十点去了浅草名叫上野屋的以前住过的旅店。在那里洗了澡——带着宝贝纸包一起去了浴池——然后在二楼房间躺下。在被窝里打开纸包看石田的鸡鸡和睾丸。看着看着就吻在上面,或放在自己那个地方。这个那个想了很多,边想边哭,觉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借来账台的报纸一看,满佐喜的事连同我年轻时的照片大大报道出来。我心想若是被旅店的人知道了可就麻烦了,赶紧付账。因为下雨,就借了木屐和洋伞走出旅店。 问:说一下十九日到被捕时的情况。 答:由于下雨,即使去大阪也要坐夜班车。去浅草看完《夏清十郎》电影,去品川站买了三等车的车票。到发车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就在车站小卖店买了五份报纸,放进包里打算过一会儿看。在站前饮食店喝酒喝困了,五点多去附近名叫品川馆的旅店做了按摩。那当中梦见石田,担心他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就放下心来。把按摩打发走后,吃饭,看晚报。一看,把我叫作高桥阿传[高桥阿传:1850—1879,日本明治时期有名的毒妇。卖淫时为谋财两次杀死嫖客,后被捕处死],写得怵目惊心,还说每个车站都有刑警监守。这么着,大阪看来也去不成了,决心在这里死掉。可栏杆低,估计吊不死,就索性宁肯被捕,直到后半夜一点也没睡。但警察没来。只好第二天早上让女佣把房间换去厢房,认为在那里上吊时只要把腿伸到院子里就能死掉。我借来自来水笔和纸,给大宫老师、黑川先生和死了的石田写了三封遗书。打算半夜吊死,喝完两瓶啤酒躺下了。结果下午四点左右警察来了。我说“我是阿部定”,就被捕了。 久木一直躺着念,有点儿念累了。但审讯记录正要进入高潮:阿部定谈被捕后的心境。

问:被告对本次案件是怎么想的? 答:在警视厅时我还乐意谈石田的事。到了晚间我盼望梦见石田,梦见了就觉得他很可爱,心情好像很高兴。可是,随着一天天过去,心情也一点点发生变化。近来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做那样的事。现在想尽快忘掉石田。所以,往后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如果可能,希望最好别在大庭广众面前问这个问那个,请尽可能和上司商量一下决定怎么判刑好了。不抗诉,甘愿受刑,律师好像也不需要。 问:其他有想说明的事项吗? 答:这件事让我最遗憾的,是我被世人误解为色情狂。关于这点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是不是恋态性欲者,只要调查我的过去,我想是不难明白的。以往我从未对别的男人做过和石田同样的事。如果认准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不要钱和他玩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发生关系当中也从未忘掉自己,考虑到时间场合,都轻易分手了。做得这么理性,致使男人目瞪口呆的时候都曾有过。可是单单石田无可挑剔,勉强说来是有点儿品位不够,而我反倒喜欢他这种无拘无束的地方,全副身心都投了进去。我的事情已经大白于天下,人们好像多半当笑话津津乐道。可我认为女人喜欢男人那件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说白了,就算自己讨厌生鱼片,而若夫君喜欢,那么自己也不知不觉喜欢起来,一闻夫君棉外褂的气味就满心欢喜。喝自己喜欢的男人喝剩下的茶水也觉得好喝,即使嘴对嘴吃自己喜欢的男人咬过的东西也觉得幸福。男人让艺伎脱籍也是因为想自己独占。由于对男人太痴情了,想做我这回做的这种事的女人世上肯定有,只是不做罢了。当然,女人也各种各样,同恋爱相比更看重物质的人固然也有,但就算由于太喜欢了而欲罢不能而闹出我闹出的这种事来,那也并不全都是色情狂。 久木念完审讯记录回头一看,凛子脸上微微泛红。大概对阿部定活生生的供述感到有些兴奋。

久木也觉得喉咙发干,起身从冰箱拿出啤酒,凛子也爬起来和久木面对面坐在桌前。

“怎么样?”久木边往杯里倒啤酒边问。

“不得了啊!”凛子嘀咕一句后说道,“我、完全误解了阿部定这个人。在这以前听你说把男人那个地方切掉了,觉得她是个相当低级趣味的怪人。可根本不是那样。非常正直、可爱,一个好人!”

听凛子这么评价,久木觉得念给她听也真是值得。

“不过,居然有这样的资料!”

“我怎么都想看看,起初去法务省相求,但被拒绝了。理由是隐私性案件,除了用于学术性研究,不能出示。”

“你要搞的不是学术性的?”

“因为策划从人物方面回溯昭和史,所以我想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管怎么相求都不给看。”

“这种事情,还是好好公开对阿部定名誉有好处吧?”

“本来是那样的。但这方面属于衙门特有的秘密主义吧。左找右找当中,原来这种审讯记录早已出版了。”

“在哪里来着?”

“有一种所谓秘本,专门收集这种很难公开的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就在那里来着。”

“那么说,有谁看见了,是吧?”

“大概是负责审讯的刑警或做记录的书记员等什么人拿走了副本,后来私下流传开来。”

“那一来,再隐藏岂不也没意思了?”

“不过,隐藏什么才更像是衙门的嘛!”

不觉之间久木开始发泄取材当中的不满。

凛子也好像有点儿渴了,喝了一口久木倒的啤酒,然后把载有阿部定审讯记录的书拿在手里。

翻开前面几页,有事发后立即刊登在报纸上的阿部定和吉藏两人的照片,接下去是阿部定被捕时的照片。奇异的是,无论被捕的阿部定还是逮捕她的警察,抑或所辖警察署的署员们,全都笑眯眯的,活像庆贺什么的纪念照。

“可能因为逮捕得太容易了,又是美女,警察们也够开心的。”

“可那时候不是警察和军人耀武扬威的恐怖时期吗?”

“昭和十一年[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往前一点点有二·二六事件,日本一步步跨入军国主义,正是黑暗动荡的年代。想必人们对那种时候还能贯彻一己之爱的阿部定的行为产生了共鸣,一时有了获救般的心情。”

凛子点头。继续翻动书页:

“感觉上倒像是极不一般的猎奇事件,不过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变态。‘想做我这回做的这种事的女人世上肯定有,只是不做罢了’——说得不错。”

“心情可以理解?”久木半开玩笑地问。

凛子当即点头:

“当然理解。喜欢到那个地步,产生那样的心情,莫如说是自然而然的。”

“不过,我觉得杀死倒也好像不必……”

“那方面,属于爱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如果喜欢那个人喜欢得不得了,而要想完全独占,怕也别无选择吧?”

听得凛子寻求自己认同,久木一下子有些狼狈:

“实行不实行怕是另当别论。”

“的确另当别论。但要是真喜欢了,那可是很难说的。我想女人身上总有那样的心情。”

久木倏然觉得闷热,站起身来。

不知是念阿部定审讯记录当中兴奋了,还是房间温度多少升高了,反正久木轻轻打开窗扇来凉爽一下。

春夜的凉风倏然掠过脸颊,让人神清气爽。

“过来看啊!”

久木招呼凛子,并立窗前。

紧挨两人左侧有一棵盛开的樱花树,树下可以看见灯光照亮的水池。池水绕过露天浴池的前端,同映出幽玄的能乐堂的夜间池面连在一起。

“好静……”

久木大大吸了口气,似乎想让自己从刚才念的阿部定那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的供述书中逃脱出来。

置身于这深山老林中万籁俱寂的酒店,阿部定案件恍若发生在极其遥远的另一世界。久木抬起眼睛,仰望正面耸立的黑魆魆的山峦棱线远方横陈的夜空。正望着,凛子悄声低语:

“樱花……”

应声回头,但见盛开的樱花树枝有花瓣忽有所思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瓣落在眼下的池面,另一瓣随着徐来的夜风飘来窗前。

“夜里樱花也落的啊!”

凛子此言,听得久木觉得有了意外发现。

毫无疑问,两人一起进露天浴池时也好,随后共同沉溺于性事时也好,再后来念审讯记录时也好,樱花都在持续飘落。

“我们就这么休息时,樱花大概也不休息,落个不停。”

“那么,由我们守护着好了!”

凛子的心情固然理解,但久木觉得有点儿累了。

不知这是过于剧烈的性事的关系还是由于念阿部定供述书带来的亢奋,抑或是二者混合而成的倦怠之故,反正只有樱花在这深夜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翩然飘落。

久木把手悄然搭在凛子肩头小声说:

“休息吧……”

返回两人刚才弄乱的铺位,多少有些难为情。这次只管静静安睡就是。

久木先钻进被窝,凛子仍站在窗前喃喃自语:

“窗多少留一点缝吧!”

确实,那样会有夜晚凉气进来让人感觉舒适。

久木闭着眼睛点头。凛子熄掉房间灯钻了进来。

久木伸出手去,想亲近柔润的肌肤。凛子阻挡似的轻轻按住他的手,悄声说道:

“可那一来,女人够可怜的啊!”

久木一时不解其意,随即明白过来凛子说的是阿部定。

“换我,就不做那样的事。哪怕再喜欢,把对方杀掉也没意思,是吧?”

久木也认同:

“就算杀了他把他独占了,她以后的人生是不是幸福也是个疑问。”

刑满释放后,阿部定好像重新在浅草一带一家餐馆做工,但因为有人看见了“阿部定在的餐馆”广告,中意也罢不中意也罢,都好像要暴露在那些人好奇的目光下。

“即使偿了罪,杀人犯也还是杀人犯。”

“还是活下来的人难受啊!”

凛子说得固然不错,而另一方面,被切去那个部位死掉的男人,说可怜也足够可怜。

“对谁都不是好事。”

“是不是呢?”凛子略一停顿,“只一个剩下来是不可取的。”

“只一个人?”

“是的,要死两人一起死。那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也不至于寂寞。”

久木有些觉得透不过气,稍稍背过身去。

听得凛子说一起死,久木颇为困惑,透不过气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但凛子并没有明确说死,只是嘀咕与其闹出阿部定那样的事件,莫如一起死去。

久木转念似的回过头,脸颊贴上仰面躺着的凛子胸部。

被阿部定勒死时,男人同样把脸颊贴在女子胸部。以与之相同的姿势接触凛子柔润肌肤过程中,久木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少顷,忽然想起似的捏弄凛子乳头。

嘴唇越过坡势徐缓的山丘噙住乳头后,整个吞入口中,慢慢挪动舌头。左,右,时而画圆之间缠了上去。久木此刻什么也不想,就好像母与子从出生时就以乳头和嘴唇连在一起,女人和男人也是通过乳头和舌头永远密不可分。

在夜的静寂中半是做梦半是舌缠乳头当中,久木倏然觉得有什么轻碰嘴唇,宛如薄薄的薄膜。正感到诧异,嬉戏中又有一个轻触过来。

是什么呢?久木缓缓把脸凑近纸罩提灯一看,原来是两枚淡粉色的花瓣贴在乳头周边。

“樱花……”久木低语。

凛子也诧异地往这边看着。

“你的嘴唇也……”

听凛子一说,久木这才发觉自己嘴唇也沾着花瓣。于是取下来放在凛子胸部——花瓣多了一枚。

“从那里飘来的。”久木眼望稍稍开着的夜幕下的窗口。

“要整整飘落一夜的吧?”

看这光景,樱花不出一两天就要收尾了。

“就这样别动……”

久木按住从红色贴身长衫露出的凛子的肩头。一枚、又一枚花瓣随风翩然飘来,凛子雪白柔润的肌肤渐渐被樱花瓣染成了樱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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