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

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常言说“梅雨过后十天热”。

梅雨过后接下来的十天,酷暑一举攻上门来,连日晴空万里。从日历上说是七月下旬。从“桐始结花”(桐树开始结花)到“土润溽暑”(土地湿润溽热难耐)之间,正是所谓大暑节气。

这时,到处铺满沥青的东京城一大早就阳光刺眼,中午气温轻松超过三十度。即使到了深夜也不低于二十五度。

此前为梅雨的郁闷长吁短叹的人们,在突如其来的盛夏阳光面前不知所措,气喘吁吁,一边揩拭汗珠一边像蔫花一样低眉垂首。

虽说同是夏天,但居然有梅雨和大暑这两个差异如此之大的时节,说不可思议也是不可思议,难怪人们的心情随之大变。

理所当然,梅雨时节阴雨连绵使得心情也郁郁寡欢。而在梅雨过后太阳光芒四射的一瞬间,人们一扫以前的郁闷,陡然变得欢快好动起来。

不过,心情和行动变化如此明显的只是孩子和年轻人,大人们就算盛夏艳阳高照,也没有变得截然不同。

大部分工薪族换穿半袖衫,一只手拎着西装,一只手用手帕擦着额头汗珠,乘满员电车摇晃着赶往公司。

温度计从上午就已超过三十度。无论通往车站地下街的石阶角落,还是楼顶垂下来的广告幕布,抑或前面行走的无袖衫女性的肩头,酷暑都占据着不容分说的位置。

如此炎热的一天即将结束的傍晚,久木被叫去出版社的董事室。当值常务董事小畑给他看了一封信:

“请你来,是因为这样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

久木把扔在桌面上的信拿在手上。几页信笺的开头用电子文字处理机打出的黑体字这样写道:

关于久木祥一郎的身世书。

这究竟是什么呢?

所谓身世,即是自身背景——意思莫非是关于久木自身的报告书?

可问题是,为什么现在才非写自己的身世不可呢?匪夷所思。打开一看,“近两年间罪状”字眼最先跳进眼帘。

久木一时屏住呼吸,随即迅速读了起来:

贵社原出版部长久木祥一郎,前年底利用被聘为东日文化中心临时讲师的机会,强行接近当时是该中心书法讲师的松原凛子,尽管明知对方已是人妻,然而仍多次往其家里打电话,花言巧语百般诱惑。

读信当中,久木心跳加速,掌心渗出汗来。

这东西到底是谁写的呢?显然别有用心造谣中伤。

久木慌忙抬起眼睛。小畑常务董事兀自坐在桌前椅子上,佯作不知地喷云吐雾。

越怕越想看。久木继续往下看:

去年正月以来,当事人频繁地找她幽会。同年四月终于将其诱入城内一家酒店,强行发生关系,进而发展为淫乱行为。

看到这里,久木不由得攥紧拳头。

如此寡廉鲜耻的文章实在不忍卒读。如果可能,恨不得当场撕毁烧掉。但一来常务就在眼前,二来后面的内容也放心不下。

其后,当事人利用对方乃纯情人妻这点,倘幽会要求被拒,即以向其丈夫密告相威胁,强行要求本不情愿的对方同自己发生五花八门的性关系。不仅如此,还在今年四月令对方身穿红色贴身长衫做出变态行为,拍摄种种相片,软禁对方不许回家。

到了这个地步,较之中伤,简直成了咄咄逼人的威胁。具体哪个人写的另当别论,反正是对自己深恶痛绝之人写的卑劣至极的挑战书。

一种几乎致使浑身颤抖的愤怒和惊惧朝久木袭来。他继续往下看。

身世书继而写道,久木欺骗胁迫人妻与之同居,现今租得城区公寓一室,装作夫妻入住其内。又写道人妻的家庭因之解体,忠厚老实的丈夫蒙受巨大的身心痛苦。

最后以这样的语句结尾:

让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居于要职、委以重任的贵社经营姿态亦属疑问,要求明确责任所在。

读毕,久木眼睛从信笺移开。常务董事迫不及待地从桌前移了过来,坐在对面椅子上。

久木见了,首先低下头去:

“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信飞进出版社让常务董事看到,即是自己失德所致。内容如何姑且不说,以无聊私事扰乱常务董事的心情这点就必须道歉。

“毕竟是突然寄到我这里来的。”

常务一开始似乎是在为自己打开信加以辩解。不过信封上的确写道“调查室分管董事收”。

“当然,我也没有就这样相信信上的内容。”常务董事再次点燃一支烟,“我想是哪个对你怀有个人怨恨的人干的事……”

确实,没有寄给久木本人而寄给出版社,而且寄给社里分管董事这点,就别有意味。

“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人?”

询问之下,久木想起身边人的面庞。

清楚自己和凛子之事的,只有衣川一人。但很难认为他会做这种事。此外调查室同伴也略有所知,但一来知道的没这么详细,二来追杀已然落魄之人也没多大意思。

“倒也不是没有……”

对自己和凛子的关系了解如此之深并加以中伤的,只有两个人。

妻子,或凛子的丈夫……

久木正在沉思,常务董事低声说道:

“我本人自是认为事情无聊,但既然信寄到社里来,那么也不可能完全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呢?久木不禁抬起脸来。

常务董事略略移开视线:“无需说,这是你的个人隐私问题,不该由我这方面插手。问题是居然追问社里的态度,啰啰嗦嗦……”

“那么,您的意思?”

“想先问一下你对这内容怎么看?”

“当然……”

说罢这两个字,久木开始梳理思绪。

这封信的内容卑劣至极、言过其实且充满恶意,这点毫无疑问,现在即可断然否定,甚至可以和凛子一起否定。

但是,若问这样的事实有还是没有,就不容易解释。像信上写的那样强人所难等等固然全是谎言,而同凛子这个人妻要好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我觉得完全是为了抹黑我而单方面夸大其辞、危言耸听……”

“这种东西,目的基本都是为了为难或打击对方。所以你说的也许不差。”

“什么强行啦软禁啦等等,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这我明白。很难认为你有做那种事的勇气。”常务董事现出一丝不无嘲弄的笑意,“不过,和这样的女性要好是实有其事吧?”

突然之间,久木很难点头。常务董事熄掉刚吸的烟:“其实,因为有这样的信从天而降,我也悄悄问了社里的人……”

“问我的事?”

“当然,信上详细内容并没有说。结果,得知你好像到底离家和人同居……”

莫不是调查室里的铃木或谁被常务董事一问,透露出了类似情况?

“是这样的吧?”对方叮问。

久木缄口不语。

同一事实,看法也因人而异,莫衷一是。

久木和凛子两人的爱,已经强烈到马上死也无悔的程度,乃是神明也阻挠不得的纯粹的爱。久木对此深信不疑。

但换个看法,就会被认定为无非偷情罢了,乃是有违社会常识的极不道德的行径。何况信上排列出诱惑、淫乱、变态等卑劣、夸大之词,就更给人以下流淫秽的印象。

在这点上,或许两人过于考虑自己的立场,而忽略了一般人的看法。

久木正在反省,常务董事苦笑道:

“不过,你蛮有女人缘嘛!”

“哪里……”

“羡慕啊!哪怕一次也好,我也巴不得想接一封这样的信。”常务笑道,不过表情里似乎潜伏着淡淡的嫉妒和揶揄,“反正,这信,还给你好了!”

说着,常务递出装信的信封。看久木放进衣袋,忽然换上郑重其事的口气:

“对了,倒是和这次的事无关,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去共荣社那边……”

久木一下子不解其意,于是反问:

“共荣社?”

“九月去来得及,到那边去。”

共荣社是负责总社商品管理和物流部门的分社。

“我去哪里?”久木再次确认。

常务董事缓缓点头:

“事出突然,想必意外。问题是你手上昭和史的出版,有了些难度。”

“这、是真的?”

“工作没了,我想你也多少腾出手来了。”

常务董事的话,恰如晴天霹雳,全然始料未及。

为了让自己的心情镇静下来,久木一度把视线投向窗口飘移的夏云。然后重新转向常务董事。

“那、昭和史策划有了难度,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作为社里是想做的。你制订的出版计划也大致研究了。但毕竟是这种形势啊!能卖出多少,文文社也好像焦头烂额,所以是不是最好推迟这样的意见占了上风。”

不错,时值眼下这种疏离文字的时代,出版二十卷本全集确是一场冒险。但久木策划的,是以人物为中心回顾昭和史的,比之其他社内容很不一样。

“中止出版,完全定下来了?”

“遗憾,上次董事会上形成了这种情况,我个人倒是很想保留下来……”

常务董事口气诚然显得遗憾,但究竟坚持到怎样的程度了呢?听着听着,久木渐渐上来火气。

“去共荣社,可是由于昭和史策划归零的关系?”

“啊,倒不是单单因为这个。到了这个阶段,我想学学物流对你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自是明白。但我以前一直做编辑,那方面的事完全没有做过。”

“可是,往下还是什么都见识一下为好。”

对方说的倒是正理,问题是,为什么偏偏把久木一人转去不沾边的地方呢?

“到底还是因为这封信吧?”

“那不是的。咱们社,不会因为私事而把谁怎么样的。”

虽然常务董事否定了,但很难让人照盘全收。

“反正请让我想想好了!”

如此说罢,久木离开常务董事房间,返回调查室。

不可思议的是,室里铃木等所有人都好像在等待久木归来。

久木好像要反抗这静得出奇的气氛,用分外爽朗的语调说道:

“诸位,在下要告辞了!”

刹那间,村松和横山都回过头来,但身为室长的铃木仿佛没有听见,兀自低头不理。

久木径直走到铃木跟前鞠了一躬:

“刚才被叫到常务董事那里,让我九月开始去共荣社。”

铃木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仍往一边看着。

“理由似乎是董事会决定中止昭和史出版计划……”久木一边感觉大家视线转向自己,一边静静询问,“您铃木君已经知道了吧?”

“哪里……”铃木一度摇了下头,然后似乎抱歉地说,“计划有可能中止这点倒是听说了,但没想到这么快。反正,既然是董事决定的事……”

久木从衣袋里断然掏出那封信,放在铃木面前:

“这么奇妙的信寄到了社里……”

铃木瞥了一眼,重新收回视线。

“说起来不好意思,私事也好像添了好多麻烦……”

“啊,那我可不知道。”

确实,铃木或许真没看到,但作为调查室的负责人,想必被问到时这个那个回答了不少。

“男女问题以这种形式暴露出来——这次调动,说不定与此有关。”

尽管心想这种事自不必说,但不说心情平复不下来。

这天,久木刚一下班就直奔涩谷。

本来,被告知全然始料未及的人事调动之后,很想马上找要好的同事一起喝喝酒什么的,边喝边泄私愤,同时就以后的事商量一番。

但是,久木现在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和村松、横山之间,近来也多少疏远了。这种事,同期入社的同事最容易谈,可惜他们不是搞营销就是做总务,编辑里边没有。这一来,水口去世的分量就大了起来——假如他在,情况或许多少不同。但现在再懊悔也没用。

不管怎样,因为有久木本身的女性问题掺和进来,也就更难和同性朋友说了。结果最后能说心里话的只有凛子一人。

久木回到套间,凛子刚要准备晚饭,似乎对他比平日早归感到吃惊:“这就马上做饭。”

久木制止,先把信掏了出来。

“今天常务董事给我看了这个。”

凛子显出费解的样子,就那样站着看起信来,当即大吃一惊:

“什么呀,这……”

“反正看下去就是。”

凛子继续看信,表情逐渐变僵。

少顷看罢。只见她脸色发青,恨恨地说:

“太不像话了……”随即转向久木,“这东西,是谁写的?”

“你看是谁?”

“是对你怀恨在心的人吧?”说到这里,凛子盯视虚空的某一点,“莫不是那个人?”

看来,浮上凛子脑海的也是同一个人。

“是我的……”尽管没说出“丈夫”,但久木已完全领会。

“另一个人也不是没有……”

“你的?”凛子同样没说“太太”,现出远望的眼神,但马上说道,“不,不会吧?”

确实,妻子也怨恨久木。不过,较之怨恨,更多的还是目瞪口呆,已主动提出离婚——这样的妻子即使现在向社里密告丈夫有外遇也一无所得。

可是,凛子的丈夫至今仍好像对凛子情有不舍。惟其如此,笃定对夺走妻子的久木满怀怒火和憎恶之情。

“你去文化中心等等,还有和我要好的起因之类,了解得非常详细。而且,红长衫也只有他才知道。”

“说什么你拍照,本来拍照的是他!”

“从写法和内容来说,我想也是他寄的。”

凛子双手紧握着信说:

“可也太过分了,这么无耻!”

“哪怕寄到这边来也好!”

“那是为了给你找麻烦,狡猾!绝不饶恕!”

不知何故,凛子越是表示愤怒,久木心里越是清醒过来。

一直没人愤怒,以致久木独自愤怒。而现在凛子愤怒了,久木略感宽慰,也有了考虑凛子丈夫心情的余裕。

“我这就问他。不管说什么都绝不原谅!”

久木用手制止就要朝电话扑去的凛子:

“等等……”

时至现在,再向凛子丈夫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久木让心情激动的凛子坐在沙发上,然后说道:

“今天说让我去分社。”

“你?”

“一个叫共荣社的地方,负责总社的商品管理和物流。”

“为什么去那种地方?现在不是做别的事情的吗?”

“我一直做的昭和史计划中止了,人多余了,就叫我过去,情况似乎是。”

“那是他们独断专行吧?去那里怎么办?”

“完全没有做过的工作,不去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怕是够呛的。”

“那就不必去。”凛子盯视久木的神情说,“你不愿意去的吧?讨厌的吧?”

“那还用说……”

“既然那样,就应断然拒绝!”

凛子说得容易,可作为工薪族,拒绝上边决定的人事安排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拒绝不了?”说到这里,凛子目光落在信上,“会不会是这封信的关系呢?”

“倒是说不是……”

“真的不是?是的吧?”

“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影响是有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回凛子抓住久木的手来回摇晃,“那一来,那人岂不正中下怀?一如对方所料,你一个人成了牺牲品,这样可以的?”

当然并不是说认可,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左思右想之间,凛子斩钉截铁地说:

“绝对要拒绝了事!不行辞职也可以的!”

久木迎面盯视凛子,回问:

“真的可以?”

想来,从今天常务董事要自己去分社时开始,就暗暗动了辞职念头。

不,还要早,从转去调查室时就已萌芽。后来随着同凛子越来越难分手而一步步增强,这点无可怀疑。

此刻被凛子毅然决然说辞职也可以的,就一下子有了现实性。

“那就辞职?”

凛子的一句话,似乎给自己心中一直憋着冒烟的木柴点着了火。

“真就辞职!”一度说罢,久木再次向凛子确认,“可以辞职?”

“当然可以!我赞成!”

久木点头。本来他心里某个地方也期待凛子说“别辞”来着。

现在,久木辞职的心情足足有百分之九十。最后的百分之十仍在犹豫不决。假如这时候凛子说“别辞”,反而可能出于逆反心理而咬定非辞不可。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好事。”

“辩解也不行的吗?”

“怎么辩解?”

“即使我去找那位常务董事说明情由……”

“不,不行。”

那一来,反而等于公开自己同凛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公司这种地方,一旦有了这种事,就不可能重新浮出水面。”

“对不起……”

凛子突然深深低下头去。

“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子的。”

“不不……”

时至如今,再说怪谁也无济于事。相比之下,如果真有导致事情变糟的原因,那么只能是两人爱得太深了。

决定辞职之后,久木的心情仍摇摆不定。

这次的事诚然使得他对社里忍无可忍,上班的心绪也荡然无存,但是,一个工薪族离开工作近三十年的公司,相应的感慨也还是有的。特别是,如果因退休离开倒也罢了,而若五十刚刚过半还差几年就辞职离开,觉得可惜或惋惜那样的心情也并非没有。

整个七月间,久木都处于这种动摇的心情中而没有明确表示辞职。这也是因为心中暗想反正辞职随时可以一辞了之。

但进入八月,去分社的日期越来越近,加之负责人告以具体条件——如此一来二去,久木的心情愈发低落。

要他去共荣社之初,久木以为是以由总社派出的形式前往,但细问之下,不仅完全成为那里的职员,而且工资也要降为现在的七成左右。

受到如此冷遇,难道还要死活赖在这里不成?

心情上固然朝一辞了之的方向倾斜,而之所以尚未迈出最后一步,到底是因为担心今后的生计。

迄今久木有近百万日元的收入,一半送给妻子。但辞职那一瞬间就没了收入。当然,辞职时是有一定的退职金的,但那也是一时性的,迟早了无踪影。

如此状态下,往下真能和凛子生活下去吗?

前思后想之间,辞职的勇气也就失去了。凛子似乎觉察到了,问道:

“是钱让你担心吧?”

一下子被说中心事,久木一时语塞。凛子爽快地说道:

“钱不用担心,我多少有些存款。”

去年年底她父亲去世时,莫非多少分得了若干遗产?

“辞就辞好了,总有办法可想。”

这种时候,凛子表现得远为坚强和有气魄。

虽说不是为凛子拖曳,但凛子的话的确成了支柱。

八月初,在大家即将休暑假之前,久木一咬牙走进常务董事的房间,告知辞职。

“这是因为什么呢?”

常务董事当即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久木见得对方为之吃惊,顿觉原先的郁闷不翼而飞。

“往后继续给社里添麻烦,会让我深感歉疚。”久木分外郑重地说道。

对方慌忙应道:

“那不至于的。你这样有能力的人去了那边,我想一定会在商品管理和物流方面拿出新的方案。对此正满怀期待……”

“恕我顶撞,我这人只能做编辑。去那边,我想只能落得碍手碍脚。”

“我说,你不该这么小看自己的!”

“哪里,我才是被小看的。”

常务董事瞠目结舌。久木不予理会:

“长期以来,多蒙关照。谢谢了!”

“可你、别这么一锤子定音,再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如何?”

“这已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再怎么说,我也还是要辞职。”

久木感觉自己相当激动。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

他说罢起身,致以一礼,随即把目瞪口呆的常务董事撇在眼角,出门而去。

剩得一人,久木在走廊里大大舒了口气。

在迄今漫长的工薪族生活当中,对常务董事粗声大气,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此刻,久木陶醉于爽快感之中,同时心中一角又有一丝悔意,毕竟做的是无可挽回的事。

“啊,也罢……”

如此自语完毕,久木再次回头看一眼董事室。而后朝走廊前面的电梯走去。

在久木向社里提交辞职申请书的同时,凛子身边也发生了很大变异。

凛子首先就寄到久木出版社的信这件事追问了自己的丈夫。但结果似乎不了了之。

凛子当然是打电话严加盘问的,可是凛子的丈夫一口咬定不知。

“明明一清二楚,却一味装糊涂!”

作为感觉,凛子固然火冒三丈,但细想之下,的确没有是他写的证据。不错,无论从动机上看还是从内容上看,明显是他干的。问题是字是用电子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无法从字体上断定。当然,如果一路追究到所用信笺和信封,或许可以水落石出。可是这并非刑事案件,做到那个地步未免煞有介事。

何况,就算他是犯人,也无从改变已经决定辞职这一事实。这也是久木不想再追究的一个原因。

“啊,算了!”

现在轮到久木劝凛子了。但凛子看上去怒气难消。

“没想到他是这么卑劣的人!”

凛子越是贬斥丈夫,莫如说久木越是清醒,觉得他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诚然,写信给出版社是够卑劣的,但自己毕竟夺了人家的妻子,甚至与之同居,不放其回家。即使对方恨这样的男人,想把他从出版社抹除也并不奇怪。

凛子断然说道:

“和那个人离婚!”

“可他不应的吧?”

“不应也无所谓。由我寄送离婚协议书就是。”

“不过单单那样……”

“区政府不认可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想用来表示两相分手。”

一如往常,凛子的决断总是干脆利落,理由也简洁明快。

理所当然,一旦凛子提出离婚协议书,久木也必须做出决断。

以前是妻子想离婚而久木不应,至今悬而未决。但到了这个时候,是该痛下决心了。

“我也离婚!”久木斩钉截铁。

凛子愕然回头:

“你不必的,你……”

“不,那边已经利索了。”

“那、可当真?”虽然口说不必,但凛子脸上自然绽出笑容,“这一来,两人就回归单身了,是吧?”

“已经不再是外遇不再是不道德!”

“我明天就去区政府领离婚协议书。签名盖章就可以了吧?”

久木见到的离婚协议书,此外有填写两位证人名字的一栏,这在那边填上即算了事。

“反正只要送过去,离婚意志就已表明,是吧?”

一旦定下,凛子雷厉风行。

第二天凛子就去区政府领了两份离婚协议书。

两人分别在上面签名盖章。往下凛子寄给丈夫、久木寄给妻子,手续即告完成。

久木连同离婚协议书附了一封写给妻子的短信。

因为还没把辞职事告诉妻子,久木写明八月底辞职,进而为拖延离婚表示歉意。之后补充一行:

“添了很多麻烦,但不会对不住你。请保重。”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同妻子度过的漫长岁月倏然萦回脑际,久木眼角一热。

“反正结束了!”

久木对自己说着,将离婚协议书揣进衣袋。就在这一瞬间,久木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不管怎么说,家庭这一束缚因之排除,丈夫的身份随之消失,得以回归一个单身男人。

也并不是说过去的家庭就是重负、丈夫这一身份多么难以忍受。就算稍微觉得麻烦,但这种程度的事,大家都或多或少有所感觉。

但是,想到现在离婚成为现实,家庭啦妻子啦统统不用再考虑了,就忽然觉出一种如同羽翼已丰的小鸟那样的轻松。

当然,作为解脱感赖以产生的背景,从长年供职的出版社辞职,这点也有很大影响。

从明天开始,再也无需争分夺秒出门上班了。自不待言,无需同讨厌的上司见面,无需对上不来兴致的话语随声附和。往下无论和凛子挎胳膊单独去哪里也谁都无需顾忌。

一种仿佛腾云驾雾的浮游感倏然俘虏了久木,如此轻而易举获得的自由让他惊愕、让他困惑。

说起此前自己做的事,无非对上司说一句辞职和把离婚协议书寄给妻子而已。而这就使得自己从世间桎梏中逃离出来,享受自由与洒脱!

如此容易的事,过去为什么就没意识到呢?

久木如梦初醒地为自己的不智惊诧不已。但下一瞬间,就觉察到一个无比孤独的世界在自己眼前展开。

的确,从今往后,不管几点起床,不管穿多么邋遢的衣服,不管去怎样的地方游逛都无所谓。

可另一方面,可以如此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失去社里的同事、失去与之相连的所有朋友,进而同妻子孩子各奔东西。

“孤家寡人了!”

久木情不自禁地嘟囔一句。同时深感刚刚获得的自由让自己同社会无限疏离开来而变得孤立无援。

而陷入孤立感的,凛子也好像同样。

在亲手把离婚协议书寄给丈夫并告知娘家母亲之前,凛子表现出其特有的毅然决然,但其反作用也好像马上反映出来。

进入八月不久,凛子原本打算今年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孟兰盆节返回娘家扫墓。

要什么时候和大家去呢?凛子放心不下,就给娘家打电话。而母亲好像问她:“你也打算来?”

“那种问法,不觉得过分?”

母亲就差没说“你别来”的语气,似乎让凛子深受打击。

“像是为离婚协议书的事生气。但这和给父亲扫墓毫无关系的吧?”

的确,如果仅仅因为交了离婚协议书就连给父亲扫墓都遭到限制,那是够可怜的。

“全都想把我排除在外!”

听凛子说,自从凛子离开丈夫开始同久木一起生活之后,母亲和哥哥自不消说,就连嫂嫂等亲戚也以仿佛看罪人的眼神看她。

“我干了什么坏事不成?”凛子感叹。

久木无法应答。

确实,单方面抛弃丈夫跟其他男人私奔,作为妻子是不被允许的。但从凛子的角度来说,其实是抛弃徒有虚名的婚姻生活而奔向真正之爱和忠于自己内心的行为。

就单纯执著于爱这点而言,凛子是正确的。而从世俗道德和伦理方面看,则或许是有违良俗的淫乱女人。

“这一来,和娘家的缘分也尽了,只剩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啊!”

听得凛子喃喃有声,久木不禁攥紧她的手:

“不单单你……”

在形单影只这点上,久木也如出一辙。

从盂兰盆节到八月末,久木在咀嚼自由与孤独两种滋味中度过。

社里决定他八月底退职,除了盂兰盆节假期,还有没用完的带薪假,实质上几乎处于天天休假状态。

盛夏正中,久木过了一段久违的舒心日子。但与此同时,又是同出版社、同家人彻底诀别的孤独日夜。

从早到晚只和凛子两人待在房间里,久木再次觉察自己在漫长的工薪生活中已然心力交瘁。

夜里自不用说,早上也好中午也好,只要想睡,任凭多少都能睡。贪睡当中,有时甚至忘了吃饭时间。尽管如此,早上倏然醒来还是心想得赶快起来去社里了。而下一瞬间就对自己说已经不用去了。

这种时候,自然由衷品味获取自由的喜悦。而下一瞬间就生出仿佛唯独自己一人被社会开除的疏离感。当每天早上从窗口望见工薪族们步履匆匆赶往车站的洪流,这种感慨尤其强烈。

再怎么说三道四,而只要尾随其后上班,一天的生活和家庭的安泰就能得到保障。

如此心动的刹那间,久木再次察觉自己失去的东西的巨大分量。

恬适与不安——两种完全相反的东西在心中纷纭交错,而一天天便在这当中白白流失。

在如此一味内向的日日夜夜里,久木仅仅外出了一次,那就是去见文化中心的衣川的时候。

以前多是衣川打来电话,唯独这次是久木主动叫他出来见面。

从社里辞职的事也好,向妻子寄送离婚协议书也好,久木都还没有告诉衣川。尽管心想迟早要解释,但老实说,又懒得解释。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决定辞职,就连去上班时常去的餐馆酒吧也不好意思去了。付账固然一分不少付,原本不需顾虑,却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受欢迎,没了那份心绪。

这天也一再犹豫,才把衣川叫去以往和衣川一起去过的银座数寄屋街的一家小餐馆,在台前并排坐下。

八月已是月底,盛夏的酷热也似乎告一段落,餐馆里人很多。两人用啤酒干杯后,久木一咬牙开口道:

“这回我从社里辞职了。”

衣川顿时把刚要喝的酒杯放了回去。

久木不予理会,讲了前因后果。

衣川默默听着。久木刚大致讲完,衣川迫不及待地问:

“你这样可以的?”

“可以的?”

“不后悔?”

说不后悔是谎言。可事至如今,后悔也没用。久木微笑点头。衣川陡然压低嗓音:

“往下可有什么地方去?”

“倒也没有……”

“那么你怎么活下去?”

“啊,总有办法可想吧!”

说罢,发觉和凛子说的是一句台词。

“往下,离婚正式定下,‘慰谢料’也需要的吧?”

“那方面,有世田谷的房子。”

“全都交给太太?”

久木点头。这一个月来,觉得自己对钱和物的执著已淡了许多。

“可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你也够反常的。”

“怕也是啊!”

“一般来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也该多少有个界线才是。不错,是想恋爱,看见女人是想引诱,但是,要是为此血冲头顶,公司和地位都弃之不顾,可就要落得个鸡飞蛋打。那一来,就和发情的狗啦猫啦没什么两样。”

衣川说的诚然不错,可是过于严厉。听他说来,有妻小的男人恋上女性、一头扎进情爱中去,那是天大的蠢货,一如发情的猫狗之类。

久木沉默不语。想必衣川也到底觉得说得过分了,又说:

“哎呀,喜欢上一个人是不碍事的,但要适可而止。”说罢,又点了冷酒,“不过,没想到你这么纯情!”

“纯情?”

“还不是?就因为迷上一个女人,从地位、收入到家庭,统统不要了。”

那和纯情不同,而是身心深深相爱、相吸引的结果——久木本想这么说,又觉得很难用语言说明白,于是默不作声。衣川忽然小声来了一句:

“或者,我是嫉妒你也说不定。”

“嫉妒我?为什么?”

“她的确是个好女人。你不出手,我很可能出手的。感到有些窝囊……”

衣川就此如实相告,这是第一次。

“可是,因为给你抢跑了,也就死了心。”

沉默持续有顷。衣川陡然想起似的说道:

“前几天她到我这里来过。”

“中心?”

“四五天前吧,突然找到我,说如果可能,还想教书法。所以,接得你电话时也以为是说这事。”

凛子一个人去找衣川,久木还真不知道。

“很够意思!你辞职了,她想工作,对吧?”衣川略一停顿,又说出更意外的话来,“当时,还问你太太在哪儿工作来着。”

不错,自己以前曾对凛子说过妻子在一家瓷器厂当顾问。但那时仅此而已。

“因为问了两次,我就说在银座的美装堂。不合适?”

“不,哪里……”

那以后,妻子什么也没再提起,所以很难设想会有什么麻烦。只是,凛子何苦问这个呢?正觉得蹊跷,衣川轻轻凑过上身说:

“跟你这么说也不大好,她可是更漂亮了!”

因为说的是凛子,久木也无法点头,兀自盯视餐台原色木纹。

“反正她变了。不,没准是你把她改变的。起初感觉她绝对不接近什么男人的,但现在变得优雅娴静,有女人味儿了……”

开始喝冷酒后衣川也许有点儿醉了,以注视远处的眼神说:

“你每天都看恐怕感觉不到,胸口也白了。这么说你可能骂我,皮肤像要吸附什么似的。”

凛子究竟穿什么衣服去的呢?平时一般穿素色连衣裙。莫不是因是夏天而穿多少低胸衣服去的不成?

“传达室女孩也说了,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性感或妩媚什么的,即使女人看了也好像心惊肉跳。”

给衣川这么夸奖是头一次,久木像自己被夸似的低下头。

“不过,好像比以前瘦了。脖子那里细了,那也好!”

确实,也许近来热的关系,凛子食欲有点儿下降。

“所谓红颜薄命,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薄命?”

“告别时悄悄低一下头回去的,背影多少有飘忽感,就有点儿介意……”说到这里,衣川拿起冷酒一饮而尽,自暴自弃似的说,“啊,好好珍惜吧!”

在小餐馆吃罢喝完,又转了一家酒吧。回过神时,衣川已讲起自己的工作,久木成了一味倾听的角色。看来,男人没了工作,能交谈的话也少了。久木在这种寂寞心情中走出酒吧。分别时,衣川小声说道:

“多保重……”

和刚才的说法不同,衣川口中这三个字具有奇妙的沁入感。久木点头。衣川伸过手来,轻轻握手告别。久木这才察觉,和他握手还是第一次,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

这握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伸手极为自然,而“多保重”这个说法也分外关切——唯独这个在心底留了下来。

回程车中,久木继续思考不止,但仍然百思莫解。就这样回到涩谷套间时,已经十一点了。

先去浴室,泡进凛子放好的洗澡水,然后换穿睡袍,歪倒在沙发上。电视正在播新闻。久木调低音量,喝了口啤酒,对着站在厨房里的凛子背影小声说:

“刚才和衣川在一起来着。”

凛子顿时回过头来,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泡茶。

“他说你变得漂亮了,漂亮得不得了。”

“那个人、一开口就说那种话的。”

“求他给事做?”

“上次求过,没有下文,心想不行就不行……”

凛子拿来咖啡,并坐在同一沙发。

“一说辞职了,衣川马上说我是蠢货。”

“那太过分了!”

“是不好听,可也理解他的意思。”如此说罢,久木看着电视果断地问,“打听了银座的店?”

想必凛子有所预料,凛子淡淡回答:

“见了你的太太。”

“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早想见见……”

去见自己所爱男人的妻子是怎么一种心理呢?出于兴趣这点不是不明白,但直接去见毕竟够大胆的。久木也对凛子的丈夫有兴趣,却不具有主动去见的勇气。

“不过,只是从远处瞥了一眼。”

现在妻子在银座一家瓷器店帮忙,知道名字,长什么样或许是看得到的。

“一个相当好的人!”

给凛子这么一说,久木不知怎么应答好。

“好像明白了你喜欢的缘由了。现在也还那么苗条,工作干脆利落……”

妻子在外面工作以来多少年轻了些,但终究年过五十,和凛子相差一轮,就算年轻,也可想而知。

“和那样的人也分别了啊!”凛子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当然,事情成这个样子,都怪我不好。不过,看你太太的时间里,心里怕了起来……”

“怕?”

“岁月的可怕啊!十年二十年一过,那期间人的心情也要变的吧?结婚之初,想必你也爱着太太,一心构筑好美满家庭来着。然而现在变了。”

何苦现在说起这个呢?久木正感到费解,凛子眼看窗帘挡住夜色的窗口说:

“早早晚晚,我也可能被你嫌弃的。”

“那怎么会?绝对不会!”

“会的。即使你不嫌弃我,我也没准嫌弃你……”

顿时,久木觉得像有一把匕首插进喉头。

的确,一如男人的心情摇摆不定,女人的心情恐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下一往情深海誓山盟的爱,也不能保证不会在岁月的腐蚀下迟早崩塌。

“刚遇到太太时你也是这样的吧?”

“这……”

虽然不能同对现在的凛子的心情相比,但在神前发誓相爱则确有其事。

“我也同样。那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凛子也好像想起了决心结婚时的情景。

久木哑口无言地抱起双臂。这当口儿,凛子摸着久木左手无名指戴的戒指说:

“哎,你是迟早要嫌弃我的吧?”

“那不会的。这么喜欢你,不可能嫌弃。”

“就算你不嫌弃,我也要上年纪的。每天每日都在切切实实变老,变成老太婆。”

或许,她嘴上夸久木妻子年轻漂亮,而实际上到底在自己身上感觉出了衰老。

“跟你说,所谓永远不变,那是绝无可能的吧?”

与此同样的话在轻井泽也听她说来着——正想着,凛子扑进久木怀里:

“抱我,死死地抱我!”

由于整个身子扑了上来,久木在沙发上身子一歪。凛子额头继续顶着久木说:

“我、怕的,好怕!”

久木搂紧梦呓般喊叫的凛子。

片刻,凛子在他怀里低语:

“我们,肯定现在是最最幸福的!现在是顶点。往下,哪怕再形影不离,也只能走下坡路!”

“那不会的……”

久木尽管否认,但心中还是涌起一念:说不定现在对两人是最幸福的时候。

“能相信的,只有现在!”

凛子看了久木的妻子,得知爱是流转不居的。并且产生强烈的预感:自己和久木的爱也是当下登峰造极,迟早土崩瓦解。也许是这种不安激起了情欲,或者原本两人心中引而未发的情欲以这一刺激为契机而一举熊熊燃烧。意识到时,两人已在床上赤身裸体紧紧抱在一起。

“说!说永远相爱绝不变心……”

此刻,凛子为了消除对于永远的不安和恐惧而求助于性爱。较之上百种冠冕堂皇的道理和安慰,还是只有委身于、陶醉于全身热血沸腾、瑟瑟发抖爬坡冲顶的性快乐之中才能使得自己从挥之不去的不安中逃离出来。

再没有比躯体更诚实和忘我的了。凛子的肉体礼赞也感染了久木,刚才见衣川而一再抑制的欲望一下子被点燃起火,两人很快配合默契,双双一头扎进一发无可抑制的淫荡行为中。

不错,起始两人紧紧搂抱着相互贪婪地接吻,但不知不觉间水到渠成地结为一体,早已变得十分敏锐的女体首先迎来高潮。

之后稍事休息,精神这个恶魔就仿佛宣告重开战局,两人当即如胶似漆缠在一起。回过神时,两人位置已上下颠倒,互相爱抚、吮吸对方那个物件。

不久,就像突然发生电流感应一样双方不约而同地返回原来位置。旋即,凛子骑在久木身上前后摇晃。前扑、后仰,再次前扑,同时以口衔下垂发梢的姿态伴随着垂死挣扎的喊叫越过顶点。

盛夏之夜,两副身躯出汗出得滑溜溜光闪闪的。较之肌肤与肌肤,感觉上更是汗珠与汗珠的对撞四溅。男人重新一跃而上,女方从下面牢牢收紧。男人再也忍受不住,叫道“上去”,女方低吟“下来”。刹那间,男人一泻而出。与此同时,凛子披头散发狂喊:

“杀了我,就这么杀了我……”

正在冲顶的久木一瞬间屏息敛气。

此前凛子也曾在冲顶当中低声说“杀了我”。在欢愉的极点但求一死。那一愿望里面,除了想在当下汹涌澎湃的快感中死去,还可能潜伏着贪欲——如果就势死去,即可永远享受这快感。

如此地步,久木也是可以想像的。尽管这样,此时凛子的求爱方式也还是过于剧烈。

那早已越过性快感和性陶醉,而达到浑身热血倒流沸腾的极致。由此产生的,与其说是语声,莫如说身体本身的呐喊。

“哎,杀了我,快快……”

久木不知如何对待仍在喊叫的凛子,只管狠命抱紧。凛子瑟瑟颤抖着冲顶的过程正在通过肉褶传递给自己。

男女二人就这样像僵尸一样重合着置身于冲顶余韵当中,凛子很快以仿佛从阴界飘回的低沉而倦怠的语声悄然说道:

“嗳,你怎么不杀了我……”

久木无言作答,刚要抬起上身松开搂抱的胳膊,凛子用双臂扑住不放:

“别离开……”

久木顺从地保持趴在她身上的姿势不动。

凛子缓缓睁开眼睛:

“跟你说,不能这样死去。”

从下面往上看的凛子的眼睛里,或许由于过于兴奋,隐隐闪着泪花。

“要和你一起死,胸也好肚也好那里也好,全都连在一起,就那样……”

经她一说,久木察觉自己那个物件仍在凛子里面。

“我、要是这样就能死去。一点也不怕。是吧?”

追问之下,久木一边感受两人的结合一边点头。

“哎,两人就这样死去吧!”

即使被凛子这么劝诱也没怎么发慌,莫如说想要言听计从——久木对这样的自己一时感到狼狈。而下一瞬间就被那也未尝不可这一念头征服。

莫非是冲顶后的倦怠使心情消极起来不成?难道是自己的物件仍被凛子擒在里边的感觉缩小了思考范围?总之现在没有反抗的气力。

“能和我一起死?”

“啊……”

对不置可否的久木,凛子进一步叮问:

“真的能?”

“没问题!”

话刚一出口,久木就想起被阿部定切断阳具的吉藏来。

那时,吉藏对“勒死也可以的?”的追问或许也是这样回答的,而且同是处于现在这样的倦怠中。

“真高兴!”

凛子一下子抱住久木。由于这时身体的晃动,凛子里边的久木的阳具“吐噜”滑了出来。

“不行……”

凛子情不自禁地出声抗议,但久木没有理会,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着休息。

正以这一姿势回味汹涌澎湃的性事余感,凛子又像小猫一样贴上来问:

“哎,一起死真的可以?”

“真的。”

回答之间,久木发觉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现在是最温存、最顺从的。

“我们、死也死在一起!”

凛子知道自己是引诱男人赴死的恶魔鸟,却又觉得骑在鸟翅上飞往死亡世界也并不坏。

“那么,咬这里作为约定记号!”

凛子挺起仍有余热的乳房,久木在那上面留下几乎渗血的牙印。凛子随后咬在久木胸口。

久木一边忍耐轻微的疼痛,一边对自己说再也无法从凛子身边逃脱了。

“总带着,弄掉可不行哟!”

仰卧当中,胸口牙印隐隐作痛。好像咬得相当用力,但这也只能作为爱的证据接受下来。

久木正闭目合眼,凛子悄声嘀咕:

“我们、到底现在最幸福啊!”

的确,若是现在,久木经济上有余地,年轻活力也还多少剩有一点儿。而且有为凛子这位不可再得的女性无比爱着的自信。

就算再多活下去,也很难认为会有比现在还幸福的辉煌时代。日后必然到来的任何一种死,都不可能比得上同凛子一起死去这般华美壮烈。

“我年轻时就梦想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

听着凛子唱歌般的语声,久木想起将有岛武郎诱往死路的波多野秋子。和那两人情况固然有别,但在人生最佳时刻被女性拉着赴死这点上,凛子与自己的关系或许与之相似。

“我们一起死了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

“周围人会怎么说,大家会怎么震惊呢……”

一瞬间,久木想起妻子和女儿。

“单单一想,都怦怦心跳。”

看样子,较之自杀愿望,凛子眼下似乎更从自杀这一行为本身发现了快乐。

“跟你说,两人要紧紧抱在一起,绝不分离!”

“可那怎么才能做到呢……”

“往下两人一起想办法嘛!”凛子这说法,好像两人要去秘密地方找宝,“大家肯定大吃一惊。”

听凛子欢呼雀跃般的语声的时间里,久木心中也萌发出想像令周围人大为震惊的场景那隐秘的快感。

“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死!”

久木一边点头,一边觉得同凛子沉浸在床前床后飘浮的死亡快乐中的自己是那般令人怜爱、那般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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