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福

失乐园  作者:渡边淳一

街头比季节抢先一步迎来了秋天。

久木此刻所在的银座街头,女性服饰专卖店的陈列窗内,带有秋日气息的红葡萄酒色和黄褐色基调的服装多了起来。街上行人身上也多了与之相配颜色的衣着。

虽然比街头气息迟了一步,但季节也还是稳扎稳打地向秋季倾斜。阳光再亮丽也好像没了气力。五点刚过的现在,西边已经上来了暮色。

在这样的秋日傍晚,久木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热咖啡。

咖啡馆在二楼,透过玻璃窗,可以俯视渐渐沉入暮色的银座街头。正是五点前后,结束一天工作的工薪族那颜色沉稳的西装群里,点缀着年轻OL[OL:日语英语office lady之略,女事务员的美称]的彩色身影。

正在观望傍晚银座街景,女侍应生忽然从身后闪出,久木慌忙回头。

“让您久等了!”

身穿白色与粉红色制服的女侍应生不过是轻点一下头放下咖啡罢了,而久木不知为何,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低眉垂首,对方离开后才舒了口气。

久木坐的是靠窗两人座长椅的一端,前面只有一桌四人和一对客人,很空。

五点刚过,在此等人的客人也很少。久木之所以从女侍应生的动作到周围的客人都很介意,是因为衣袋里藏着重要东西。

今天下午,为了找这东西,久木去了饭田桥一家研究所。

久木想起去那里,是在和凛子相约一起死之后。

怎样才能互相抱着一起死呢?

半个月来,久木和凛子一直在想这个。

看了种种侦探小说,又看了医学书刊,结果发现要想两人一起死,只有这一个办法。

就在两天前才得出这个结论。

决定和凛子走上死亡之旅,久木觉得自己穿过了一堵巨大的屏障。

不言而喻,死是可怕的,但那也可能是一种旅行。大凡在这世上活着的,总有一天要奔赴这样的旅行。既然这样,那么就想和最爱之人以最美的形象出发。

现在,凛子说两人紧紧抱着死去并不可怕。而且是在性爱中冲上快乐顶点那一瞬间一死了之。不错,两人都不曾体验过死。但在全身充盈奔放的巅峰肌肤相亲着停止呼吸,很可能没有多么可怕。

同凛子相约赴死之后,死亡的不安从久木头脑中迅速消失,而对生的渴望则徐徐升温膨胀开来。

华美壮烈而心满意足的死——那是仅仅赋予为相爱而死的两人的无上幸福。

祈求并能够实现如此幸福的两人,这世上为数少而又少。几十万人中才有一对,不,甚至比几百万人中一对还要稀少。惟其如此,两人就更是从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选中的“爱的精英”。

迄今为止,说起成年人的殉情,被认为是男人为了女方而动了他人的钱或是苦恼于世所不容的恋情而最后失去归宿的结果。

但是,如今不同于近松[近松: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江户前期“净琉璃”(类似中国的评书)、歌舞伎作者]和西鹤[西鹤: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前期“浮世草子”(类似通俗小说、话本)作者,“俳偕”(一种诗歌体裁)评论家]生活的江户时期。贫富差别悬殊、受困于贫穷和债款或因身份差别、情义束缚而进退两难选择死亡的时代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久木现在才好像明白了阿部定怀抱心爱男人那个物件被警察逮捕时面带微笑的心情。决定同有岛武郎殉情后秋子在死前一天还到报社上班、一如往常做好工作并给周围人留下平和笑脸离去的心情也肯定与此相同。

人们仅看其绝命地点而以为两人发狂啦凄惨啦,但那是只看表面的结果。而当事人则置身于遥远彼岸的至福之境。

无论留在后面的人说什么,其本人都已皈依爱这一宗教,在幸福的顶点奔赴死这一安息世界。

如此思索和自言自语之间,对于死亡的恐惧逐渐淡薄,或者莫如说但求一死。尽管这样,真要付诸实施,尚有若干困难。

至少,肉体方面健康的两人主动抛弃身上本来具有的求生积极意志而自行了结生命。触犯常识这一伦理还没有什么,但悖于生命伦理则非易事。

尤其是,凛子和久木寻求的死是相当一意孤行的奢侈的死。

倘若仅仅两人一起死去,过去也有几例。例如像有岛武郎和秋子那样并列自缢就是个方法。此外纵身跳崖或一起在充满煤气的房间里睡去也未尝不可。

如果把一起这两个字的含义理解为死在同时,那么并不是很难。问题是凛子寻求的是两人紧紧拥抱着不相分离这一死亡方式。

理所当然,追求殉情的男女,大约都希求紧紧连在一起而不分离。但是,尸体被发现时,几乎全都分离开来。即使用腰带相互系着且手拉手从高处跳下,发现时腰带也已变得七零八乱。就算在充满煤气的房间睡了过去,最后也还是两相分离。倘若点火,不仅殃及左邻右舍,而且自己也可能烧黑烧焦。

虽说是活着的人自己寻死,但希求死后形态如此这般,那也肯定是一种僭越、一种奢侈。

而凛子现在寻求的死,更加奢侈和任性。

她想在紧紧搂抱的状态下甚至私处都密不可分地死去。

死于这种形态果真是可能的吗?

如果可能,久木也想那样,更想满足凛子的心愿。但现实当中存在那样的方法吗?

冥思苦索到最后,久木今天决定到老朋友那里看看。

话虽这么说,再没有比思考死法更荒诞、更莫名其妙的了。

迄今为止,关于人生,久木也自以为自己是有所思考的。但无一不是出于如何生的积极意念。

现在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消极考虑如何死。而且不是作为老来有病那种日益临近的死亡对策,而是作为亲手中断生命流程的方法。

写人生活法的书诚然数不胜数,而写自杀的意义和方法的书等于空白。

在那种状态下敢于成就死亡,换个看法,有可能需要比积极活下去多出不知几倍的能量和精神集中力。

久木再次痛感死之艰难。与此同时,也多少理解了自杀者选择自缢或跳崖等在别人眼里很难说多么好看的自杀形式的心情。

或许,归根结底,寻死之人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知具体如何死好,只好优先考虑万无一失而又不痛苦的死法。

正因死之前不曾就死法考虑得多么深入,所以一旦到最后阶段,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只有跳崖或从公寓天台、阳台等跳下去的方法。

相比之下,自缢倒是相当精致的手段,但冷静赴死的意志和准备是必不可少的。此外,煤气自杀也需要相应的筹划。至于毒药之类,就更加不易入手,何况效果也不明了。

对于同凛子一起死这件事,久木已无任何异议。但方法仍迟迟定不下来。

九月下中旬,一个姓川端的老朋友漫不经心嘀咕的一句话倏然浮上一味持续考虑死法的久木的心头:

“我这里,有好多氰化钾……”

川端是久木高中时代的同学,大学上的是理学院,如今在饭田桥一家环境分析中心的研究室工作。

回想起来,见到他是在去年秋天的同学会上。自那以来差不多过去了一年。他是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朋友,现在也以“你这家伙”“俺”相称。

久木想起后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下午在研究室,比较得闲。

久木当即讲好前往。没事前往有欠自然,遂说一部小说里有处理毒物的场面,不知从专业角度看是否妥当,想就此请教。

川端的专业似乎是分析化学,现在是主任研究员。久木到了,被领去中心三楼他单独用的房间。

“好久没见了……”

仍一身白大褂的川端轻松地招呼久木。聊了一会儿共同的朋友之后,久木说明来意。

久木问的内容是:用氰化钾毒杀的时候,是放进红茶里让对方喝的。这样,受害人会不会感觉出异常呢?如果感觉得出,那么掺什么合适。

川端以为久木仍在出版社工作,于是毫不怀疑地给予回答。

首先,放入毒物后,会释放出又苦又酸的气味。这样,红茶容易被察觉,所以恐怕最好放在浓咖啡或甜果汁里。

这时久木说想看看氰化钾。川端轻快地点了一下头,从房间一角的药品架上拿来大约十厘米高的小瓶。

也许为遮蔽阳光,瓶是褐色的,外面的标签写着“试剂”。除了Potassium Cyannide,还标明“特级·氰化钾”。

“倒出一点看看?”

川端把纸铺在桌子上,又放上包药纸,戴上橡胶手套,取下瓶盖。然后把小瓶稍一倾斜,两个小豆粒大的和更小的颗粒连同白色粉末倒了出来。

“这够几个人用呢……”

“纯度高,一小匙就足够了。四五个人怕是毒得死的。”

久木重新瞪大眼睛看眼前的白色粉末。

看上去非常普通,说是白砂糖或盐末都看不出异样。然而只消用指尖蘸着舔一点点就会要命。

这美丽的白色粉末的什么地方潜伏着那样的魔力呢?久木正战战兢兢地看着,电话铃响了,川端欠身立起。

房间用屏风隔开。进门就是待客沙发,久木就在这里。川端则在里面有桌子和书架的地方说话。

刹那间,久木脑海冒出偷拿白色粉末的念头。

两三小匙的分量即可,包在纸巾里带走足矣。

机不可失!然而害怕,不敢下手。

犹豫之间,打完电话的川端折了回来:

“要去旁边研究室一下,等等!”

大概有什么急事,川端走出房间。等脚步声消失了,久木打定主意,像川端做的那样戴上橡胶手套。看好房间谁也没有之后,把一部分白色粉末移去旁边的包药纸上折起,又包了好几层纸巾,赶紧揣进内侧衣袋。

正若无其事地吸烟,川端回来了。

“抱歉,久等了!”说罢,川端问,“可以了吧?”随后把白色粉末放回瓶内。

看样子未被发觉。

久木故作镇静地问:

“这东西,多少都能买到?”

“一般人不成。但对我们是工作需要的试剂,一要就会送来。”

标签上标明“二十五克”,制造厂名称也在上面。

“会不会不小心喝了?”

“那不至于。不过过去做研究当中,好像有人没注意到有沾在手上的,一舔死掉了。”

“那么容易就死了?”

“在毒物里边也是最厉害的。损害呼吸中枢,几乎立刻致死或一两分钟就不行了。”

听川端介绍当中,久木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久木,手轻轻按了按贴身胸袋。

这件西装的贴身衣袋里揣有刚刚从川端那里偷来的纸包。一伸手,就碰到了那个小纸包。按川端的说法,一小匙就能轻易毒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个分量可以毒杀十人。

自己携带如此毒物,久木心里害怕,就想姑且休息一会儿,于是跑到这家咖啡馆。可话又说回来,何苦跑来银座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呢?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想进入在辉煌的灯光下说说笑笑的人群中求取心安吧。

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久木喝了口咖啡,却又马上想起刚刚去过的研究室。

把纸包揣进衣袋后,自己匆匆走了出来。川端不会感到蹊跷吗?他把剩下的收回瓶里时什么也没说,很难认为他有所察觉。不过,自己告别往回走的方式可能多少有些不自然。

但毕竟闯了那么大的祸,哪里还有心思和他继续东拉西扯。

老实说,久木现在都对自己如此轻易地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感到吃惊。

这当然得益于川端对要好朋友的毫无戒心。只要自己有勇气,再多拿些也应该是可以的。

一来没有人会特意拿这种剧毒物品,二来弄不好自己都难免受害。再说也不可能有多少存心自我寻死的人。所以川端放松警惕也是情有可原。

问题是,假如凛子和自己因此死了,那么川端会不会被问罪呢?

不会。一来他不知道毒物被人拿走,二来自己也无意说出去,所以不至于给他添麻烦。就算死因迟早明了,也可能以毒物来源不明为由而使得获取途径永远沉入黑暗。

想着想着,久木再次不安起来,拿起单据起身。

离开咖啡馆已经六点,街头被各种霓虹灯装点得五彩缤纷,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久木一度走往地铁站,中途转念拦了出租车。

衣袋揣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坐地铁,一旦和别人冲撞弄坏了纸包可不得了。况且已经决心一死之人,根本用不着节约车费。

转念上了出租车后,路上顺便走进一家超市,买了手套和带盖小容器,然后返回涩谷套间。

“宝贝东西到手了!”

久木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随后讲了自己去研究所的经过,打开茶几上的纸包。

几天前开始写经的凛子停下手细看白色粉末。

“把这东西掺到果汁里喝了就行。”

凛子没有应声,只是一味注视。少顷以约略沙哑的声音嘀咕道:

“这粉末真能让人死掉?”

“咽下一两分钟就可能彻底断气。”

久木戴上手套,拿起药包,将粉末移进不大的圆形容器。

听川端说,放在光亮和空气中会使纯度降低,所以直接放在暗处保管为好。不要了的包药纸和包装纸也归拢到另一个袋子,过后烧掉或埋在土里可能更好。

“只要有了这个,就已别无他求。”

“不难受吗?”

“也许稍微难受,但紧紧抱住就不要紧的。”

凛子仍看着容器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这个放进葡萄酒里不可以的?”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红色的、最高档的葡萄酒。”

“我想不碍事。”

“和你一起相互搂着喝!你先把血红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再转到我嘴里……”

看来,喜欢葡萄酒的凛子打算把血红的葡萄酒作为在这世上最后喝的东西,以此终结人生。

“就这么来!”

既然这是凛子赴死之际的愿望,久木就想全都予以满足。

赴死之旅的方法确定之后,久木的心更加安适、平静下来。

尽管是自己的身体,却又觉得好像成了透明体——整个身心里里外外被彻底净化,除了期待死,别无任何现世欲望。

接下去两人要决定的,就是死的场所——自然而然地一致定为轻井泽。

自不待言,两人激情燃烧并共同发誓不回家的镰仓的酒店也好,幽会过几次的横滨的宾馆也好,雪中万籁俱寂的中禅寺畔的酒店也好,或者樱花不断飘落时去的有能剧舞台的修善寺旅馆也好,每一处对两人都是具有深刻记忆和难以忘怀的地方。

但是,死在一般人投宿的酒店,不仅对酒店的人,而且对周围人也是个麻烦。

而若想在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情况下以自己期望的形态悄然死亡,那么只有轻井泽别墅。

理所当然,两人死在那里,无论凛子的母亲还是哥哥可能都再无心思使用别墅。但那终归是近亲做的事。固然对不住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但这点只好作为最后的任性请求原谅了。

死亡场所定在轻井泽之后,久木脑海再次历历浮现出有岛武郎和秋子两人来。

那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梅雨时节。而自己和凛子往下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话虽这么说,但高原秋来早,说不定秋色已深。

梅雨时节死去的两人尸体因暑热和潮气而很快腐烂,但秋天似可避免那样的悲剧。

“往下只能越来越凉快。”

“即使晴天也凉飕飕的了。到了十月,除了住在轻井泽的人,谁都不会有了。”

久木想像日益色彩斑斓的树林深处那座寂无声息的别墅。

“落叶松林也变黄了。沿那条路走去,感觉就像进入见所未见的遥远世界。”

继续前行,那条路一定通向更加静寂的世界——久木和凛子对此深信不疑。

一切缓慢而又确切地向死亡流移。身心都已向死亡倾斜到这个地步,早已对生不怀有任何执著。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两人的生活一味克制和变得消极内敛。相反,性方面莫如说更加波涌浪翻,更加浓墨重彩。

此后数日,两人仍留在世上清理各自的身边事,准备毫不留恋地走上死亡之旅。

这么一想,久木越想渴求凛子,凛子越想渴求久木。

例如,早上久木醒来发觉身边有凛子,就自然贴身上去。从乳房到全身反复爱抚,水到渠成地结为一体,看清凛子几次冲顶之后一起堕入梦乡;时近中午再次醒来,当即重新嬉戏;晚上急不可耐地等待入夜,又一次搂在一起。

正可谓日以继夜做爱不止。陌生人见了,肯定以为荒淫无耻,以为是色情狂。

然而,一旦抛弃积极创造什么来获取财富过好日子那种现世俗欲,那么在这世上应该做的事就几乎没有了。

说起往下剩留的东西,不外乎食欲和性欲。而前者因为大多困守家中,产生不了多少;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同一对男女正相适合的性欲了。

这么说来,难免认为两人是精力充沛的性爱狂。其实较之挑战性的极限,不妨说是对性的专心致志和沉溺其中,以此打消死期临近的不安,同时稀释生命的活力。

特别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要想以自然状态迎接死亡,那么只能设法自行消除体内潜伏的生命余力,使之接近死亡状态。作为生存于世的生命体,如果将体内本来具有的所有精力消耗燃烧一尽,那么求生意欲自然淡薄,不久即从忘我境地赶往死亡世界。

久木和凛子日夜周而复始对于性的不倦追求,未尝不可以说是旨在迎来安静有序之死的身心疗愈作业。

清理身边过程中,有一件事仍挂在久木心头。

想见一见妻子和女儿……

那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执著,而是对于迄今为止和自己共同拥有人生最长时间、朝夕相处的伴侣的礼节,亦是爱心。

妻子也好女儿也好,肯定都已厌弃了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或父亲。但现在见上一次,或许是作为我行我素之人能够表达的最后诚意。

考虑的结果,久木在去轻井泽前一天去了妻子那里。

因为事先打了电话,求妻子把女儿也叫来,所以知佳也来了。和两人相见的地方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这也让久木感到一种生分。

久木心里像到了别人家似的忐忑不安,问道:“一切还好?”但妻子没回答,反问他:“那件事,已经委托相识的律师了,这样可以的吧?”

久木当即知晓说的是离婚的事。但久木对此早已毫无兴致。就算往下调停财产分割等条件定下来了,自己也已不在人世。只要身后之物全都给妻子和女儿就满足了。

久木点头,喝一口女儿递来的茶,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女儿说“好像有点瘦了”,久木只应了一声“你倒还有精神”。交谈又一次中断时,妻子拎了两个大纸袋出来:

“已经秋天了……”

一看,袋里装着叠好的久木的秋令西装和毛衣。

“原来已经准备好了……”

本以为一味憎恨自己的妻子意外给自己归拢好了秋天穿的衣服,这让久木一时感到困惑。

对于这就要返回别的女人身边的男人做到这个程度,不知是由于仍有恋恋不舍之情,还是出于多年来身为妻子的女人单纯的习惯。

“谢谢!”

对于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妻子的体贴,久木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不过,气氛也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离婚尚未达成,但丈夫已经离家和别的女人同居。妻子尽管怨恨丈夫冷冷相待,但又准备好了丈夫秋天穿的衣服。女儿尽管对一意孤行的父亲怀有怒气,但居中搓合似的忙上忙下。然而,无论妻子还是女儿都未觉察这位父亲已下定了数日后寻死的决心。

虽说三人各自觉得有些尴尬,但都没有破坏现在的气氛,都盼望再保持一会儿。

就这样又喝完一杯茶的时候,久木指一下楼上说“我去一下”,上到二楼自己的书房。

书房和今年初夏离家时一模一样。窗帘就那么拉着,笔筒的位置和不再用的公文盒的位置也都一动未动。桌面上薄薄积了灰尘。

久木觉得亲切,在这里吸了一支烟。然后下楼告辞。

妻子似乎有点儿吃惊,但没有挽留的意思。女儿担忧地交错看着两人。

“那、这个我拿走了。”

说罢,久木拎起装有秋令衣服的纸袋,站在门厅,回头看妻子和女儿。

“那么……”

本来打算接着说“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而要出口时,却又陡然觉得话语生分起来,只是目视两人轻声说道:

“保重吧……”

以为是随口之言,结果自己一阵难受,低头开门时,身后响起女儿知佳的喊声:

“别走……”

应声回头,妻子背过脸去,知佳以即将哭出来的神情瞪视父亲。

看清楚那两副脸庞之后,久木再次在心中嘀咕一声再见,走到门外。

直接从门廊走到路面时,再次回头看,但妻子和女儿都没有追来的动静,门口如无人住的房子一样无声无息。

去世田谷家的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一起离开东京。

这是两人的赴死之旅。想到现世所有一切都是看最后一次,就连短暂居住的涩谷小套间和车来人往的嘈杂的东京街头也让人留恋。但毕竟不能总是沉浸在感伤之中。

“好了,走吧!”

听得凛子爽朗的语声,久木离开房间。

季节已是秋季。凛子身穿驼绒西装戴同色帽子,久木身穿从妻子手中接过的浅褐色夹克和褐色长裤,提一个宽底旅行包。

在旁人看来,感觉或许是略有年龄差的相亲相爱的两人出去住一两个晚上。

车由久木驾驶,穿过城中心,进入关越高速。

这样,东京也是最后了!久木一时感慨万千,接过高速入口票,递给凛子。凛子嘀咕道:“单程票啊!”确实,赴死之旅单程足矣。

“开往Paradise[Paradise:乐园,伊甸园,天国,天堂,极乐世界]的吧?”凛子特意调侃,但眼睛直视前方。

久木手握方般盘,口中念道:

“Paradise。”

凛子似乎已经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远相爱的乐园。

曾经在天上的两人因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乐园。亚当和夏娃现在正要重返乐园。就算是受了蛇的诱惑,一度背叛神而偷食禁果的两人也真能重返乐园吗?久木对此是没有自信的。不过即使重返不了也没有怨气。因为两人之所以身在到处是污泥浊水的现世,即是由于偷食性这个禁果之故。因此,假如是从天上堕落到人世的,那么就想在尽情寻欢作乐后一死了之。

两人已经痛快淋漓地感受了人的最大愿望。

总之,现在凛子但愿在爱的绝顶死去,做着死后玫瑰色的梦。而久木则不知晓死后是不是玫瑰色。

问题是,纵然往下长命百岁,也很难认为有比这更好的人生。

现在,就要在被凛子如此深深爱着的状态中死于欢愉的顶点。而只要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安,就能同凛子踏上爱的单程票之旅。

来到秋天的轻井泽,久木无端地想起堀辰雄[堀辰雄:1904—1953,日本小说家,《起风了》为其代表作]《起风了》的序曲:

就在那样一天的午后……倏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 在这依稀记得的文章之前,出现保罗·瓦莱里[保罗·瓦莱里:Paul Vaélry(1871—1945),法国诗人、批评家]这样一句诗:

起风了,让我们迎风而生! 虽说起风了未必代表秋天,但这句话的感觉非秋日风情莫属。

可是,“让我们迎风而生”,意思即是“好了,让我们活下去吧”,而这对正身在赴死旅途的两人未必相符。不过,同这意思相反,较之生机,这咏叹语词之中蕴含的更是静谧的达观或凝视生死的成熟的秋天气息。

两人到达的轻井泽,正是这样的秋天。寂无声息的树木之间,秋风忽然想起似的一掠而过。

到的时候是午后,太阳还高。于是直接从中轻井泽经千瀑开到鬼押出,尽情领略高原秋色。

天气同七月梅雨时节来的时候完全不同,正可谓快晴。寥廓的天空下,就连喷烟的浅间山也显得很小。山半腰有一部分已经开始染色,山麓铺展的芒草也已抽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久木也好凛子也好都很少说话。不过这并非因为不高兴,而是想把中秋所有自然美景都深深收进眼帘。

未几,太阳开始西斜,浅间山的棱线随之变得更加鲜明,其前方的天空亦开始变化。两人正看得出神,暮色开始从山脚上来。一瞬间,唯独云的白色格外显眼——入夜了。

莫名其妙的是,心中充满生机时每每为萧索的秋日风情所吸引,而在求死的现在,莫如说想从这样的风景逃离出来,两人像被追赶似的跑下山去。

大约一个小时开到别墅时已是夜间,管理人预先点亮的门厅灯给人以夜色已深之感。

“我回来了……”

凛子招呼道。久木亦随之小声说着走进门内。

两人讲好今天在此度过轻井泽最后一夜。明天夜里两人喝血红的葡萄酒终了此世人生。

这天夜晚,两人在附近酒店的餐厅用餐。明天一天哪里都不打算去,所以这对两人是在外面吃的最后一次晚餐。

七月初也是在这里用餐的。为祝贺久木生日,那时用香槟干杯来着。做梦也没想到,那以来仅仅过了三个月就在同一地方吃最后的晚餐。回想之下,那时说不定就已有了先兆。

例如,当时久木虽然还不知道将被派去分社,但已萌发了想从社里辞职的念头,深深陷入再活下去也是徒劳的虚无情绪之中。与此同时,凛子也由于爱的易变性和对于日后年老的隐约不安而开始梦想在爱的汹涌漩涡中死去。

水口的死、继之而来的怪信,以及降格使用,都使得久木走投无路,直接导致他辞职了事。不过,那以前同凛子过于深入的爱,以及觉得自己已在一定程度上尽了人生职责的想法,也无疑加速了他迈向死亡的心情。

换句话说,春夏之间被充分校准的子弹在秋高气爽的某日射向天空——两人随着一声枪响而永远从这人世上消失。

久木本身正在为这过分的困惑不解,侍应生走来斟葡萄酒。

红色的玛歌堡在又圆又大的葡萄酒杯里一边涌动血一样的朱红色,一边散发着醇香。

“哎,到底是这个好吧?”

这是凛子决定的。她说最后喝的葡萄酒一定要血红色的、贵得不得了的。

确实,往嘴里一含,但觉一股醇厚圆润、几百年培育而成的欧洲的丰饶和传统及其蕴藏的逸乐魔性沁人心脾。

“这酒,为了明天再来一瓶?”

同此刻开怀畅饮一样,明天只要把杯子稍微一斜,两人即可双双携手动身去玫瑰色的死亡世界。

这天夜里,久木和凛子大睡特睡。

为准备离开东京诚然累得一塌糊涂,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反正活到现在这一生当中累积的所有身心疲劳,现在铅一样压上身来,将两人一举逼入深睡之中。

天终究亮了。窗边泻下的钝钝的晨光使得久木睁开眼睛。确认凛子在自己身边后,久木又沉入睡眠。同样,凛子也忽然想起似的时而睁开眼睛,想必得知久木就在自己身旁而放下心来,再次贴近睡了过去。

两人就这样睡个不止。切切实实睁眼醒来时,中午都略略过了。

凛子一如往日淋浴、化淡妆。然后穿上开司米毛衣和栗色长裙,开始拾掇房间。久木走到阳台吸烟。

红叶还不到时候,但一部分树叶已开始着色。几天来飘落的枯叶已经腐烂,在发黑的泥土上重重叠叠。

久木正仰望树梢上方的天空,凛子凑来问:

“看什么呢?”

“喏,看天……”

久木手指天空。于是两人一起仰望树木前方闪出的较之蓝更近乎青的秋日天空。凛子随即低声道:

“我们得写遗书了……”

这也是久木边看天边思考的事。

“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希望死后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一个?”

“就这一个!”

能否实现另当别论,两人临死最后的心愿仅此一点。

午后很快到了,久木和凛子一起写遗书。

凛子最先用毛笔写道:“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两人葬在一起!只此一个心愿。”之后写下名字,久木在前,凛子在后。

接下去,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好像给母亲写了。

对妻子和女儿,同样只是为自己的任性表示歉意。但最后补写一句最后离家时未能说出的话:“谢谢长期照料,由衷感谢!”

写的过程中,离家时女儿“别走”的叫声在耳畔重新响起。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仅仅别从家里出走吗,还是察觉出父亲即将赴死而喊“别走”呢?不管怎样,到了明后天,妻子也好女儿也好都会觉察久木的所思所想。

写完遗书,顿时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统统结束了,两人一起在瞑想中打发时间。

凛子靠着只有一把的安乐椅,久木轻轻歪倒在旁边的沙发上闭起眼睛。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委身于岑寂的时间里,秋阳开始西斜。注意到时,已是薄暮时分。

凛子悄然起身开灯,在厨房里准备最后一顿饭。

食材好像已经备好了。香蕈培根沙拉,一小锅鸭肉水芹加热后摆上餐桌。

“什么也没有……”

凛子把沙拉为久木夹在小盘子里。这世上最后一餐是凛子亲手做的,这让久木感到喜出望外的幸福。

“噢,开葡萄酒吧!”

久木拔出昨晚在酒店分得的玛歌堡瓶塞,慢慢倒进两个杯。

拿起相互碰杯。久木随即低语:

“为了我们的……”

久木一时语塞。凛子接道:

“美好的旅行……”

相互饮酒对视。凛子深有感触地低声说道:

“活着真好……”

马上就要踏上死亡旅途,却又说活着真好,这是怎么回事呢?

久木正为之费解,凛子仍手拿酒杯说道:

“因为活着,才遇见了你,得以知道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有那么多宝贵的回忆……”

这在久木也一样。久木满怀谢意点头。

凛子继而两眼闪闪生辉:

“因为喜欢上了你、恋上爱上了你,我才变得十分美丽动人,才明白了每一天活着的意义。当然,苦恼事也有很多,但高兴事要多出几十倍。因为爱得要死要活,浑身上下才变得敏感起来,才无论看什么都能感动,才明白什么都有生命……”

“可是我们要死……”

“是的,全身装满这么多,多得装不进去的美好回忆,已经可以了,再没有任何遗憾的了。是吧?”

正如凛子所说,久木也尽情尽兴地恋了爱了,现在没有任何遗憾。

“活着真好!”

久木也情不自禁地低语一句和凛子同样的话。随后意识到这一年半是绝对充实地活过来的,所以死也并不可怕。

“谢谢!”

凛子再次举杯,久木也碰杯回应。

“谢谢!”

两人相互点头,慢慢对饮。

今晚只要重复与此相同的动作,即可踏上无比幸福的死亡旅途。两人一边确认这点,一边继续倾杯。

吃罢最后一餐,已是晚上六点。

外面已经黑尽,阳台前面的一盏灯照出夜幕下的庭院。进入十月后几乎没有人来别墅,似乎惟独这座房子传出人的动静。

然而,在这座房子里正不慌不忙地做着赴死的准备。

首先,久木把晚饭剩的玛歌堡葡萄酒往新葡萄酒杯倒入四分之一左右,再把藏在白色容器里的氰化钾粉末撒进杯中。

虽然分量只有两小匙,但因为一匙就能彻底夺走四五人的性命,所以这个分量已绰绰有余。

久木正在注视含毒的葡萄酒,凛子悄悄走来身边坐下。

“喝下这个就完了?”

凛子轻轻伸手拿起葡萄酒杯的柄,尝试似的凑上脸去。

“好味道!”

“气味已经给葡萄酒味冲淡了,但一喝可能还会有一点酸味。”

“这话谁说的?”

倒是问了川端。不过,尝过一喝即死的毒物的人如果有的话,那的确够奇怪的。

“误喝极少量而得救的人可能是有的。”

“我们不至于吧?”

“定死无疑。”久木斩钉截铁地说罢,往电话那边看着,“让笠原君明天中午过来这里可好?”

久木就死亡时间做了相应估算。

尸体被发现时,要像凛子希求的那样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分不离。死以这种形态,死后变硬不久表现得最为强烈,必须在死后十几个至二十个小时之间发现才行。

“如果说想要火炉烧柴,他肯定会来的!”

固然对不起管理人,而他来时,应是两人紧紧搂着变僵的时候。

“该走了吧!”

久木这随口之言,乃是赴死之旅的暗号。

凛子应声点头,手拉手爬上二楼。

二楼卧室,白天朝庭院的窗口是开着的,但现在已经关合,空调微微送来暖气。

久木打开枕边台灯,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斟有葡萄酒的玻璃杯,然后同凛子在床边并肩坐下。

到深夜还有些时间,但四周一片寂静。侧耳倾听,唯有虫声唧唧。

静寂中仍有活物这点,让久木感到释然。继续侧耳倾听,凛子悄声耳语:

“不后悔吗?”

声音像柔板一样轻盈。久木缓缓点头:

“不后悔!”

“你这一生……”

“这个那个有过很多事情,但最后能遇上你这位女性,真是万幸!”

“我也什么遗憾都没有。能遇上你,非常幸福!”

刹那间,对凛子的爱从久木全身像奔流一样鼓涌而出,情不自禁地搂住凛子接吻。嘴唇、鼻子、眼睛、耳朵,凛子大凡一切都那般可爱,接吻的雨从天而降。吻着吻着,久木无论如何都想一睹为快。

“全都脱掉好吗?”

临死之际,他想再好好看看凛子的身体,真真切切烙在眼睛里。

“整个脱光……”

久木像少年一样央求,凛子以母亲那样的眼神点头,轻轻背过身去。脱去毛衣,拉掉长裙,甩掉乳罩三角裤,回过头问:

“这回可以了?”

一丝不挂的凛子站在久木面前。

凛子仍有些害羞,双手护着胸前。但面对死亡的裸体是那样青白,如白瓷一般温润而光艳。

久木像被眼前全裸的女体吸过去似的站在凛子跟前,抓起护胸的双手慢慢放下去。

“太美了……”

在如此光朗的地方仔仔细细注视凛子裸体,这是第一次。

从头顶到趾尖,从趾尖到头顶,几次俯仰之间,久木觉得眼前的女性恍惚成了须弥座上的阿弥陀或者菩萨。

久木这才发觉自己一路追逐到现在的,竟是名之为美艳女体的佛像,竟是宗教。

一如虔诚的信徒用手抚摸佛像所有部位从中感受至福,久木此刻伸出两手抚摸着,从女体纤细的脖颈摸到舒缓的肩头,从丰盈挺实的胸部摸到乳峰。继而顺着苗条的腰肢、形状娇好的突起的臀部摸到丰腴的大腿根。当到达大腿根中间栖息的黑黑小小的毛丛时,久木瘫痪似的跪倒在地,近乎祈祷地恳求:

“让我看这里!”

凛子一时显出困惑神色,而后缓缓仰面躺在床上,微微分开双腿。

如愿以偿的男人愈发两眼放光,高高弯起女方的大腿和膝部,最大限度地分开,把自己的脸慢慢挨了上去。

分开到这个程度,黑毛丛反而稀疏了,淡淡的卷毛之间,只有花蕾若隐若现。久木抑制着恨不得把嘴唇贴上去的冲动,双手放在其下端约略泛黑的厚唇,慢慢左右掰开。从外观无从想像的鲑鱼肉色的花蕊,溢出浓厚的爱液,闪闪发光。

这看上去既优美又淫猥的裂缝,是男人生命诞生之地,又是其绝命之所。毫无疑问,只要从这闪着粉红色光泽的柔软的前庭往里踏进一步,前面即是深不见底的地狱,男人就要被肉壁重重围拢纠缠,再也无法生还。

此刻,久木所以率先一步迈向死亡世界,即是为了赎回曾踏进这丰饶肥沃的花园无限寻欢作乐这以淫荡之名犯下的奢华的重罪。

久木在作为对这个人世的最后留恋心满意足地看完女方的隐秘处之后,仿佛忍无可忍地尾随凛子全部脱光,将自己的嘴唇一下子吻在花蕊上面,如获至宝地来回搅动舌头爱抚不止。就好像为久木真情所感染,凛子也抓住他的那个物件,不胜惋惜地摩挲好几次之后,深深地含进嘴里再不放开。

是这热辣辣的爱物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致使自己绝命——凛子此刻或许也从中感觉出了类似宿命的东西。

两人往下继续忘我地沉醉其中,双双对女阴、对男根怀有无限依恋和不舍之情。良久,两人归位相对。

这是即将一起赴死之前最后的盛宴。女方仰卧,腰下轻轻塞入枕头使胯间向上隆起,男人从上面像遮盖心爱女体那样趴了上去,相互以此位置紧紧拥抱,以期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时至现在,早已无所畏惧。往下要做的只是向极乐世界一路迅跑。

久木的意志自行传递给了凛子。早已沸腾的花蕊波涛翻卷,凝缩收敛。最后浑身颤抖,低吟“不行了”,叫喊“要死了……”。

刹那间,久木的阳具被女体的肉褶吸附着缠裹着,最后的精液连同火球迸射四溅。

“妙……”

伴随着凛子仿佛从身体底层渗出的欢叫声,久木的精液被吮吸一尽,耗空所有元气,化为灰烬。

两人深有同感和由衷认可。于是久木的右手朝床头柜边缘缓缓伸去。

在这天晕地转般的快乐余韵中将毒物注入凛子全身致其死去。同时自己也在刚射精后的热浪中吞下毒物。

这正是两人梦寐以求的幸福之旅。

久木毫不迟疑地伸出五指紧紧握住玻璃杯,一下子拿到两人嘴边,看准杯里鲜红的液体卷起一团火焰,而后一气含在口中。

不可思议的是,苦味酸味都没感觉到。不,也许感觉到了,但久木脑袋里考虑的只有吞咽而已。

就势咽下一口,感知其落入喉咙的下一瞬间,把嘴里剩的葡萄酒注入正以别无他求的菩萨表情张开的凛子红唇中。

仰面被久木压在身下的凛子没有任何抗拒反应,只管像婴儿吸乳一样扑住久木,拼命吸着。

由口而口注入的鲜红葡萄酒很快溢出,从凛子嘴唇两端顺着白皙脸颊流淌下来。

以至福之感盯视着的久木,突然,全身陷入上下倒卷般的窒息感漩涡中,发狂似的摇晃脑袋,拼出最后力气叫道:

“凛子……”

“久木……”

这是两人短暂而又如雾笛一样曳着尾声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呼喊和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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