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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噩梦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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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研究所东京分部终究还是入驻了西野大厦,租下了半个二楼。东京分部的职责是搜罗日本珍贵文献。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不能对外界公开的秘密任务,便是“购回流失至日本的中国文物”了。 眨眼间,距小杉设宴已过去半个月光景。这日,律子与广桥一同下班,归宅途中,广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上面是不是还有事瞒着咱们?” 律子奇道:“师兄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们开出这种待遇,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我是不信这世上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也难怪广桥生疑,撇开能力高低不谈,单看职称,他与律子充其量就是教授助手级别,真有人愿意拿三四十万高薪,聘用他们这样的新人? “不能这么比。日本搞学问的人大多一穷二白,可能中国的情况并非如此吧。我们现在拿的薪水,或许才是合理的呢!” “但愿如你所言吧!或许是我多心了,目前看来,上头也没让咱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律子笑道:“是你多虑了吧。” “也是,上头吩咐我们搜罗的文献,也只是些考古向的历史文献罢了,没有涉及近代的敏感话题。” “广桥师兄,你这杞人忧天的性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没办法,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觉得难以接受。”广桥笑着说道。 大家都走后,周建平没有着急回家,还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研究所的工作时间由研究员自由安排,但他打从办公的第一天起,便一头埋进古文献的研究里,每天定时五点半才出研究室。 眨眼五点已过,他收起文献资料,从抽屉中取出另一份记录,是记载廖龙昇溺死案的相关资料。 记录的开头,便是两个人名——高濑新治、春名康一。周建平这半个月以来费尽了心思,根据讴古堂店家透露的少许情报,筛选出了二人。高濑是现任代议员,春名则是都议,两人都准备参与下一轮内阁选举。不出意外的话,将那两幅字画卖给讴古堂的,就在此二人当中了。 周建平斟酌再三,在两人之后又添加了一个名字——山内,并在名字旁画上了一个问号。经过这半个月来的调查,周建平打探到廖龙昇滞京期间,经常到有乐町光顾一家叫作大丰轩的中餐馆。 就在今早,周建平抽空跑了趟这家餐馆。餐馆老板是广东人,操着口蹩脚的日语。照他的说法,廖龙昇与他一见如故,常来店里找他闲聊。 “您问我廖兄在东京还有什么熟人?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常把一个叫山内的人挂在嘴边。” “山内?他还提到过其他人吗?” “再来就是他在香港的同事之类的了。哦,对了,他还常提起自己的老东家,名字叫什么……周大章?” 周建平十分好奇廖老在外人面前如何评价自己的父亲,但若初来乍到便刨根问底,怕会惹得店老板起疑,他便见好就收,结账离去了。 三个目标人名再往下,便罗列着如今掌握的案件细节了: A.推测死亡时间:晚八点前后。 B.死因:溺死。尸体的肺、肝、肾中发现大量浮游生物,以此可断定死者是溺毙于水池之中,而并非死后抛尸。 C.案发当日下午三点半至四点,死者在托亚路,某杨姓广东人的家中做客。 D.死者租住在中山手大道的某家公寓,公寓经营人是个沈姓上海人。案发当日,他并未回过公寓。 E.下午五点,有目击者见到疑似死者的人物出现在中山手大道,步履匆忙。目击者并不敢断言对方就是死者。 2 又过了数日,张天统赴日旅游。他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三次假,日本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游玩了。客轮在神户抵岸,小杉一路随行张天统赴东京,当晚,便在银座正阳门餐厅设下接风宴,顺道邀请了研究所成员作陪。 正阳门老板凑巧是程纪铭的老同学。重逢故友,程纪铭很是欣喜,酒宴尾声,他也放下顾忌,开怀畅饮起来。 散宴后,小杉负责送张天统回酒店。广桥与律子两人先就近找了家咖啡厅醒了醒酒,广桥才把律子送回公寓。周建平见天色还早,说要到附近的书画店瞧瞧,便独自离去了。程纪铭则留在正阳门与餐厅老板叙旧,众人正愁如何照顾他,便把他托付予这位老同学了。 现在想来,若当时有人执意拽程纪铭回家,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就可以避免了…… 当晚,周建平在外头晃悠了一阵,很快便回到公寓了。洗漱罢,又过了一遍案件的资料,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一点半。刚准备就寝,这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三更半夜的,会是谁?带着一丝不安,周建平拿起话筒。话筒中的声音虚弱无力:“喂,小周,是我,老程……你睡了没?能不能来我房间一趟?” “出了什么事?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你快过来!” “你找我有事,为什么不自己上来?”周建平立马就恼了,他就住在程纪铭楼上,这楼还有电梯,若真有急事,几步路就可以上楼来的。 “不行,我这会儿绝对不敢乘电梯!”程纪铭声音沙哑,愈发地令人不安了。 周建平的第一反应,便是老程喝高了,再想他酒后的坏毛病,周建平挖苦道:“怎么着?这回是断片了,还是失败了?” “算是吧……我这会儿已经清醒了!你快来,现在就来!我门没锁,你直接进来,求你了……”说到最后,程纪铭竟哀声请求了起来,看来事情真的不简单。 “好好,你别急,我这就下去。”周建平随手拎上一件外套,来不及穿好,便去等电梯。算上等电梯的时间,周建平到楼下程纪铭屋门前,只花了不过一分钟。 周建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朝屋里问道:“老程,你怎么了?” 这栋公寓的所有房间都是统一构造,进门便是放有沙发的大厅,再往里走,就是卧室。眼下,卧室门大开着,灯火通明,周建平一眼便看到了老程的身影。 程纪铭正瘫坐在床尾,双手抱头,听见屋外的动静,抬起了头。他这一抬头,可把周建平吓坏了。这人还是老程吗?才几小时未见,却好似苍老了十岁。 周建平忙来到程纪铭跟前,焦急地问道:“老程,你这是怎么了?!” 程纪铭的嘴唇颤了颤,没有回答,伸手指了指脚边。周建平顺着手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当即打了个激灵。一件棕色的外套胡乱躺在蓝色地毯上,外套上有一把明晃晃的物件……是刀!一把刃长三寸余的刀!刀刃上那一抹鲜红,不是血是什么! “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建平紧张地问道。 “我才最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程纪铭有气无力道。 “老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到底……” “我不记得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只记得,我迷迷糊糊地脱去外套,鞋还穿着,便倒头就睡。醒来时才发现方才脱下的外套上,有已凝固的血迹!”言罢,程纪铭抬起右手,半个手掌竟然都让黏糊糊的血迹染红了。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程纪铭最后一分力气,他颤颤巍巍地开口,继续道:“我、我当时还以为哪里受了伤,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伤口。正纳闷儿,忽然感觉到外套里头有硬物,我伸手一摸,竟然掏出了一把刀!我没有受伤,难道、难道我……小周,怎么办?你得帮帮我!” “你、你这让我如何帮你?”周建平也慌了神。 3 报警?但是,要怎么和警方解释?难道,要让警方去找那受伤的人?周建平一时也手足无措,问程纪铭:“老程,你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吗?” “不行,完全想不起来了。”程纪铭绞尽脑汁去回忆,但数小时前的情景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着,看不真切。 有些人,心里憋着一团火,平日里以理智尚能抑制。然而一旦沾了酒精或兴奋剂,咬紧的牙关稍有懈怠,让这火喷薄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周建平也忍不住往坏处想。眼前的程纪铭,心里不就憋着为祖父报仇的复仇之火吗?平日没表现出来,但若喝高了失去理智,难以想象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 程纪铭似乎对周建平的担忧有所察觉,解释道:“我是恨不得将杀害祖父的仇人挫骨扬灰,但是……” 见对方难以启齿,周建平催促道:“但是什么?” “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喝醉了,我再怎么发酒疯,也不至于、不至于会拿刀子捅人吧?” “嗯,你确实做不出来这种事。”周建平点头道,程纪铭平日里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还有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这把刀子,我从未见过,莫非是我无意识间,在哪家店铺里买的?这可能吗?我喝得都失去意识了,还能买东西?” “确实是怪事。”周建平言罢,忽地想起一事儿。早先在香港时,他从同事那儿听说,老程幼年时受过刀伤,之后就患有轻微的尖锐恐惧症。他当即向程纪铭确认此事真假。 “你说这个?”程纪铭挽起右手袖管,手臂处果然有一条旧刀伤,从手肘延伸至手掌。据说,他少时胡闹,拿刀子玩耍,误伤到了自己。别看如今只是浅浅一道疤,放在五岁孩童的手臂上,可是深可见骨。 周建平盯着这道伤痕,惊觉问题所在:“我记得,老程你是个左撇子,没错吧?” 程纪铭确实是左撇子,为此,他年幼时可没少挨父母的打骂,但终究没有矫正过来。想来他是左手持刀,所以才会伤了右手臂。 倒不是说左撇子不可能右手持刀,只不过,在潜意识中,肯定会使用左手。更何况是持刀捅人这种凶险的事,更会选择用比较稳妥的手。然而,眼下程纪铭沾着血的,却是右手! 程纪铭瞬间明白了周建平的意思,此时他已稍微冷静下来。只见他思索片刻,道:“我现在就两点纳闷儿:第一,这刀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第二,这血怎么会在我右手上!” 程纪铭的话中之意很明显了——有人企图构陷自己!若这一猜测属实,构陷之人首先要知道程纪铭这断片的坏毛病。然而,这可不仅限于身边的熟人了,他的坏毛病在圈子里可算“声名远扬”,听说过的大有人在。 周建平分析道:“我懂你的意思了。若真如你所言,有人蓄意陷害。那这浑蛋知道老程你酒后断片不假,却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而且有尖锐恐惧症。” “周大神探,我现在可没闲心听你推理!快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程纪铭说完,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方才乍见鲜血和利刃,自然惊惶失措,如今同伴在旁,如释重负,疲惫便随之袭来。他竟开始慢悠悠地脱上衣、解领带了。 周建平见状,提醒道:“这血若不是你身上的,那肯定是有人受伤了。” “是啊,若只是受伤,还好说。”程纪铭答道。 周建平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但老程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还是不说为妙,便道:“要不要报警?但你打算怎么和警察说?” “不知道。”程纪铭苦恼道,“难不成说,我捅伤了人,但忘了是谁?” “是不好办,而且……”周建平看了眼表,“这都几点了。” “现在,我只想倒头大睡。” “就这样吧,老程,你先歇下,有什么事等明早养足了精神再说。或许,过了一晚,你就都记起了。” “但愿如此吧。但这节骨眼儿上,我还如何能安眠。”话音刚落,程纪铭又打了个哈欠。 “你这哈欠连天的,还怕睡不着?我看,你这酒还没醒利索,再熬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即便要报警,也得等到明早清醒了再说。” 程纪铭仍心有余悸:“行,听你的,我这就去睡。但能否麻烦你等我睡着了再回楼上?走时,把大门掩上就行,不用上锁。” “放心吧,我就坐这儿看着你睡着。”周建平说完,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程纪铭开始脱衣裤鞋子,也不知是酒没醒,还是心里慌乱,他脱衬衫时,手一急,还把纽扣给扯掉了。亏他还担心睡不着,钻进被窝里,不过两分钟,便传出阵阵鼾声。 程纪铭眉头紧锁,不似安睡。周建平轻唤了他数声,确定他睡着了,才踮着步子离开。 4 翌日一早,西野宅邸门前被一群神情严肃的警察围得水泄不通。就在今天清晨,这栋宅邸的主人西野锭助被发现惨死在家中。 死者西野两年前丧妻,其独子早年离家出走,只剩他一人。就在年前,他嫌宅邸太大,一人居住过于奢侈,便只留下一栋小洋楼,其余推平,建造了现如今的西野大厦。 保洁员高松贞子每日清晨都会来西野宅打扫。便是她,在一楼的卧室中,发现了浑身血迹的西野锭助。房间一角,床被已铺好,却没有睡过的痕迹。斑驳的血迹,飞溅在雪白的床单上,很是瘆人。 贞子当时便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好在她早年做过外科护士,见惯了血液,片刻便重拾镇定,好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去打电话报了警。 西野早上习惯早起,到院子里打理花草,顺便去把铁门开了,方便保洁员进来。所以,这日贞子见铁门没有锁,也未起疑,便推门而入了。 据初步尸检,凶器为利器,且凶手下手狠辣,死者身上八处刀伤,但致命伤只有心脏一处。死亡时间预测为晚上十一点到深夜一点之间。 若如此,铁门与玄关门,绝非是西野所开。不出所料,门锁上,果真有细不可查的撬痕。 警方接到电话后,当即出动,在西野家门前设卡,严禁无关人等入内。两名身着白衣的鉴识人员正在铁门上下功夫,又是放大镜,又是照相机。两人交谈道: “这撬锁的手段,绝非普通的小蟊贼,弄不好,是职业杀手!” “职业杀手?职业杀手能在死者身上留八个刀口?” “说的也是。” 周建平随一帮凑热闹的民众站在警戒带外,身子尽力往里凑,勉强听见了两名鉴识人员的对话,转头便离去了。 时间回到今天早上七点,周建平从噩梦中惊醒,心中不安,急匆匆赶往程纪铭房间。程纪铭已经起床了,换上了崭新的衬衫,领带扎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多了两口旅行箱和一个大号的购物袋。 程纪铭哪还有昨晚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笑道:“昨晚真让你见笑了。” 对方状态转变地太快,反倒让周建平有些不适应了:“睡了一觉,瞧你状态不错呀!” “嗯,还行吧!” “那就好。”程纪铭昨晚慌乱成那副模样,周建平还想着要如何安抚,看来是他瞎操心了。 “我这人就这样。看不到出路时,各种负面情绪就上来了。一旦抓着了头绪,立马就会冷静下来。” 周建平附和道:“嗯,我明白。”他看程纪铭已整理好了行囊,想当然地认为老程是打算去警察局。谁知程纪铭语出惊人:“我打算逃了。” “什么?”周建平以为自己听错了。“逃?为什么?” “我考虑再三,昨晚的事儿,绝对是有人要陷害我。这又是刀,又是血,绝非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事关人命。若真的出了人命,这陷害我的人多半便是凶手!我若现在去自首,无异于正中他下怀。与其如此,我不如亲自将这歹人揪出来!所以,我必须逃!” “但你这一逃,不就坐实了嫌疑吗?你的尖锐恐惧症还有左撇子,都是证明清白的有力证据啊!何须铤而走险!” 程纪铭挥了挥右手:“证据,被我洗了。” 周建平无话可说了,这干净的右手,足以表明程纪铭已下定决心。 程纪铭提起购物袋道:“这袋子里的物件,我本想处理掉的。但斟酌再三,还是先留着吧,万一今后用得上。还得劳驾你帮我寄存到车站的储物柜里去。”随之将购物袋递给周建平。 “这是什么?” “沾着血迹的外套和衬衫,还有那把刀。” 周建平一脸不明就里,但还是接过了购物袋。程纪铭接着道:“那便麻烦你了。再过几小时,我搞不好就是被通缉之身了,虽是比被扣押自由了些,但行事还是很不方便。届时,恐怕还得来麻烦你。等我安顿好,就和你联系。” “有什么需要帮助,尽管联系我便是。”周建平也是骑虎难下了,提着购物袋的手不禁紧了紧。 “至于昨晚的事儿,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就当我是昨夜散席后,突然消失的。事不宜迟,行动开始,你先走!” 周建平眼下完全没了主意,听程纪铭号令,忙不迭地跑出了公寓。当务之急,应该是寄存购物袋,但鬼使神差地,他的步子便向研究所迈去。 路过西野宅邸门前时,周建平看到宅子门前人头涌动,还拉起了警戒带,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便也驻足观察。这时,他听见了两名警察的一席话,本能性地转身便走,手中的购物袋,仿佛成了一颗定时炸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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