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挑战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用一个词来形容周建平此刻的心情,便是手足无措。等到重拾镇静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在心中暗骂自己:“你又不是凶手,慌个什么!”自己方才那落荒而逃的模样,若让警察看见,再加上手里的购物袋,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建平惶惶恐恐地回头看去,不知不觉西野宅邸已距自己有段距离了,但尚可勉强看到门前的景致。两个白色的身影仍在铁门处忙碌,站岗的两名巡查也未见异状,周建平松了一口气。

“放松,放松……”他心中默念了五句“放松”,五指才渐渐卸下力来。他默默祈祷购物袋里的东西与西野宅子里的命案无关。

周建平看了眼手表,暗忖:“不知老程离开了没。”他就近找了个电话亭,往程纪铭的屋子拨了通电话。对面久久无人接听,周建平刚欲作罢,有人接电话了:“喂,请问是哪位?”

话筒中传来的嗓音沙哑而低沉,周建平只觉得背脊一凉……这可不是老程的嗓音!有陌生人在他的屋子里!

警察这么快便找上门了?周建平暗道不妙,便应付道:“抱歉,我拨错号码了。”他正欲放下话筒,对面人出声了:“小周?我还以为是谁呢!”

这是程纪铭的声音不会错了!周建平急道:“老程?你说话的声音怎么变了?”

“我怕出岔子,故意变了个嗓门儿。本不想接电话的,但隐隐觉得会是你。”

“我就纳闷儿,警方怎么会这么快便找上门来。”

“你也太高估警方的办事效率了。好了,有话快说吧!”

“你认识西野锭助吗?就是西野大厦的所有人。他,好像被杀了……”

“谁?西野……锭助?”

“嗯,今天早上,他的尸体在家中被发现。眼下警方已经把他的宅子给围起来了。重要的是,听说他是被刀子捅死的!”言罢,周建平左顾右盼,生恐隔墙有耳。但他的担忧实属多此一举,眼下正值通勤时间,周围尽是步履匆匆的学生与上班族。再说了,两人全程用中文对话,即便有警察混在人群中,也听不懂。

程纪铭语气不变,感谢道:“还劳你冒风险来通知我,周兄这份恩情,我程某记下了。”

“你什么时候走?”周建平问道。

“嗯,正打算出门,你电话就来了。”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方才说的西野家的命案,你怎么看?”

“现阶段,我无话可说。只有一点,要陷害我的人,不可能只准备了血和刀子。”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诬陷的证据?”

“嗯,比如说指纹。”

“指纹?这么说,他还趁你断片,把你领到犯罪现场去了?”

“有这个可能。即便他没有做到这个地步,要让现场留下我的指纹,方法多得是。例如说,先让某物件沾上我的指纹,再带到犯罪现场去。总之就一句话,对方给我下的套子,绝对不止昨晚那几个!”

周建平越听越心慌,忙催促道:“事不宜迟了,你快离开吧!”在日本,若非有前科,抑或曾参与案件调查,普通民众的指纹,是不会在警方的指纹库内的。但外国人便不同了,入境前,一人不落,都会被要求提取指纹。若警方真的检出了程纪铭的指纹,第一时间便会找上门来。

“嗯,眼下可不是闲聊的时候,我这就走……方才那沙哑的嗓门儿,还得劳烦你记着。今后我若联系你,都会用这个声音。”

“嗯,不会忘的。你这段时间可得戒酒,别再像昨晚那样了。”

“放心吧。从今天起,可得振作十二分精神应敌了。”

“哎,但愿你能闯过这一关吧!”

“嗯,等我联系。”程纪铭说完,先挂断了电话。

周建平放下话筒,看了眼手中的购物袋,暗忖:“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理这‘定时炸弹’了。”想到这里,他的手心又渗出细汗来。

2

周建平乘计程车到东京站,找了个隐蔽的储物柜,确认四下无人,一股脑儿将购物袋塞了进去,转身便离开。他回到西野大厦时,已经九点过半了。

研究所没有一般企业那样的条条框框,四名所员都有钥匙,谁来得早,谁开门。但即便如此,这开门之责,几乎是由律子、周建平轮流包办,他俩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便会到办公室。

程纪铭平日里来得最迟,有时拖到十点才现身。广桥虽来得也不早,但至少不会超过九点半。

眼下,律子与广桥多半已在办公室中了,周建平暗下决心:“老程信任我,才把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可不能出了岔子,辜负了他的信任。”

离大厦还有段距离,周建平便下了车,步行过去。若是大厦周边有异状,他也好早做准备。

周建平下车处,是西野大厦南北向的街道,从这儿往西,有几条支路,其中靠南面一条,可直通大厦玄关,避免从西野宅邸门前路过。他为躲过警方视线,特意选择了这条路线。

周建平推开办公室门,首先向正在钻研文献的律子道早安。

广桥果然也来了,他难得调侃道:“周兄今天可是姗姗来迟呀,昨晚不好受吧……”

“别提了。”周建平听到“昨晚”一词,心头一紧。广桥的意思,周建平明白,不过是在调侃昨晚聚会散场之后,他是不是自己又跑去喝酒了。大家都知晓周建平好酒,常混迹夜场。

律子应了周建平一句,便继续伏案倒腾她的文献去了。广桥则仔细地翻阅着这阵子着手研究的昭和十五年的报纸。看样子,眼前两人还不知道西野家的案件。否则现在不可能这么淡定地在这儿搞研究。毕竟,命案就发生在隔壁,更何况,死者还是研究所的房东。

周建平佯装轻松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从抽屉中取出昨晚研究到一半的文献。他翻开一看,才发现自己错拿成了廖龙昇命案的相关记录,赶忙塞回了抽屉里。

这时,律子收拾着文献,随口问道:“我看你很早就出门了呀,怎么现在才到?”

周建平只觉得头皮一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好在律子未发现周建平异状,继续道:“不是你吗?我今早开窗,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从街角走过,那人还提着个购物袋。多半也不是你,你还有大清早去买菜的习惯不成?”

周建平暗捏了把汗,镇定心神,答道:“你什么眼神,当我是家庭主妇呀?”

律子便懒得追究了,研究所可不是闲聊的地方。众人继续投入到手头的工作中,一如以往的沉默气氛,却让周建平感到一丝窒息。

周建平的心思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闭上眼,便是隔壁的命案,与程纪铭那血淋淋的右手。此二者,是否有关联?周建平只能凭空想象了,毕竟,他连西野锭助的面都未见过。周建平眉头一皱,暗道:“对了,老程一定见过西野!当时租这办公室时,便是他出面签的合同!”

周建平用力地咳嗽了两声,一来为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二来,把程纪铭从脑袋里赶走。但程纪铭刚走,廖龙昇便接踵而至。他突发奇想:“这两件事,不会有所关联吧?”

廖龙昇的案件虽初步被判定为意外,但周建平凭借自己对廖老的了解,和现场水池的深度,可以断定是他杀。廖龙昇与西野两人乍看之下八竿子打不着,实则还有一个连接点——研究所。

才来研究室不到一个小时,但对周建平来说,却如此难熬。十点一刻,楼上西风会的会长冈本素云来了。

周建平与这位书法大师仅有过数面之缘,只知道他与广桥相识多年,且与大厦东家西野锭助关系匪浅。

面前的冈本满面愁云,周建平立马便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暗叹:“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果不其然,冈本素云进门后也不打招呼,匆匆来到广桥跟前,道:“广桥,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广桥放下手中的新闻,奇道:“出什么事儿了?”

“西野先生、西野先生他,过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

“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痛,怎么突然就走了?”

“不,他不是病故……”

“那是?”

“是谋杀……”

“谋杀!”广桥腾地站起,扫了眼办公室,自言自语道,“老程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3

没错,平日里,程纪铭都是最后一个到岗,但再迟,也不会超过十点。若真有急事,例如去大学或图书馆查资料,他都会打电话到所里告诉一声,难怪广桥会起疑。然而,他乍闻西野遇害,注意力立马转到程纪铭身上,这可未免有些耐人寻味了。周建平有一种预感——广桥莫非知道些什么?

广桥冷不丁地问这样的问题,冈本也是一头雾水。广桥见状,忙解释道:“哦,您还不认得老程吧?他是咱事务所的……算是主任吧。眼下老板正在神户游玩。我就想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要不要让老程他告诉老板一声。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老程待会儿来了,我转告他便是。”

冈本拖来张椅子坐好,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目前掌握到的情报,结尾道:“西野先生英雄一世,竟落了个不得善终。接下来的事,才真正伤脑筋。单是他那巨额遗产的继承问题,怕便要惊起不小的波澜。”

“生死有命,节哀顺变。吊唁事宜,我稍后会与老程商量。对了,今后怎么与西野家联系?西野公子这会儿应该在家中准备后事吧?”

冈本说:“纯少爷眼下正携未婚妻在夏威夷游玩呢。我正差人对接旅行社,希望可以尽早联系到他吧。总之,在纯少爷回来之前,暂由我西风会操持善后事宜,若有事,可以直接联系我。”

“这节骨眼儿上,海外旅游?西野公子是何时走的?”

“前天从羽田机场出发,跟的旅游团。”

“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言罢,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下,试图从对方眼中读出些什么。但凡是命案,最先被怀疑的,总是那些案件发生后的既得利益者,更何况,死者是西野锭助这样家财万贯的人物。

要说他有多富有,就拿刚竣工的西野大厦来说吧,建造这栋建筑,完全是他自己掏腰包,没有借银行一分钱。照眼下形势,若不出意外,这万贯家财便自然要落到西野纯手中了。

西野父子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睦,虽说前阵子的竣工宴上有了重归于好的苗头,但这远不足以为西野纯洗脱图财弑父的嫌疑。

然而,出洋旅游这一不在场证明,却足以挡住悠悠之口了。若是国内旅游,尚有必要刨根问底,当下交通发达,只要在国内,一日之内都可以往返。但西野纯去的是海外,还是远隔重洋的夏威夷,这不在场证明几乎算是无可撼动了。一日往返又如何?单是签证记录这一项,便容不得蒙混过关。

综上所述,若还要怀疑西野纯,便只有一种可能性——雇凶杀人。无论如何,他不会是直接下手的那个人。

冈本素云走后,律子下意识地瞥了眼表,周建平把这一动作看在眼里,忙说道:“怪了,老程今天是怎么了?还不来。”

“我给他打个电话吧,正好听听他的意思。”广桥说完,拨通了程纪铭房间的电话。周建平见状心想:不可能会有人接的。

果然,广桥连续拨了两次,都无人接听,他纳闷儿道:“怪了,他能上哪儿去?”

一旁的律子也附和道:“是啊!老程平日里上班是不勤快,但有迟到、请假什么的,好歹会提前给我们打个招呼。”

两人纳闷儿归纳闷儿,但没有多想。转眼间就到午休时分了,程纪铭依然未现身,也没有打电话联系。研究所的午餐都靠外卖解决,今天程纪铭不在,广桥没胃口,周建平只叫了他与律子两人份的拉面。

下午两点,程纪铭仍然没有音信,广桥让周建平直接联系酒店,请示张天统的意思。张天统与友人外出游玩了,所幸小杉还在酒店里。他不愧是张天统在日本的“大管家”,就此事妥帖地发表了意见:“顾问、参谋这类虚衔,理应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考虑到这西野先生走得蹊跷,为防引火烧身,还是尽量避嫌为妙。所以,我们便以个人立场,在葬礼上露个面便可,最好不要牵扯到公司。”

当天下午,律子外出至国会图书馆公办,四点左右才回到研究所。律子刚坐下,广桥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

“怎么了?不会是老程他出了什么事吧?”律子的女性直觉就是敏锐。

“我怀疑,他被牵扯进隔壁的凶杀案里去了。”

周建平心里顿时一紧,佯装轻松道:“得了吧,他初来乍到的,与这西野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被杀的西野锭助,或许就是暗杀程沛仪将军,也就是老程祖父的刺客。”

“你说什么!”律子腾地跳起,这一手着实是始料未及。

“前阵子,机缘巧合下,我在某本书里看到过这件事。这本书是某个老人自费出版的回忆录,在世面上买不到,但保不齐老程会从其他地方听到风声。”

“你莫非怀疑老程他……怎么可能!”

“你说得有道理,他还真能去手刃仇敌不成?但话说回来,老程今天没来上班,人又不在公寓,难免让人多想。”

“老程他昨晚喝了不少酒吧?他先前说自己喝高了,会失去理智,难不成……”

“你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们是否听说过‘潜意识’一词?人失去理智后,这潜意识就冒出来了,就像梦游那样……”

“我懂你的意思了。但他喝得烂醉,昏昏沉沉地,怕是连门也开不了吧?”

周建平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翻江倒海。老程再三叮嘱自己保守秘密,但眼前这两个人也是老程的伙伴,自己找他们分忧,想必老程也不会怪罪。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合三人之力,定能还老程清白。

周建平打定主意,正欲全盘托出:“其实老程他……”两人的注意力刚转移到他身上,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随之,五个面色不善的男人先后走进办公室,其中一人身着警察制服。

带头的是个脑袋溜圆的中年男人,他开口便问道:“请问,程纪铭先生在吗?”

律子最先回过神来,答道:“老程今天没来上班,请问您找他什么事吗?”

对方来势汹汹,就需要律子这样的美女来“缓冲”。果然,带头男人的语气,瞬间便和气不少:“他今天是否与你们联系过?”

“没有……”律子摇头,“我们也纳闷儿他今天怎么没来,给他家里拨了好几通电话了,都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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