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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之流域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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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程搞什么名堂,这节骨眼儿上给我玩失踪!” 守在电话旁的周建平心急如焚,洗清嫌疑就在眼前了,程纪铭偏偏没了音信。他打定了主意,若程纪铭闻知这消息,迫不及待便要投案,自己再作提醒就是了。 周建平之所以如此着急,只因为明日便要赴关西出差。张天统要回香港,他得到羽田机场送行。另外还有件事,关西K大的名誉教授,东洋史泰斗锄本晃博士前些天逝世,其藏书被家属拍卖,研究所只看了名单,便当即全部盘下了。周建平这趟去,便是去把这些书籍带回,顺道探访当地的大学与图书馆。 临行前,广桥和律子劝周建平趁此机会好好出去玩一下,但周建平丝毫提不起玩乐的兴致,便回答道:“我处理完公务,尽早回来。” 周建平必须得尽早回东京,等待老程联络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逼迫他四日之内必须返京——东京车站的储物柜只有四日使用期限,若过时不续用,储藏物便会被取出……那购物袋又未上锁,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到时,才真正叫百口莫辩了。 储物柜上的计日器上了“2”,周建平便寝食难安,急匆匆去重新存放。也就是说,周建平自案发起,是每隔一日,便要跑一趟车站。出发当日,周建平起了个大早,到车站重新存放了购物袋,才启程去了关西。 锄本博士家住西宫市内,四周却被田野围绕,更有几分乡镇气息。其宅邸显然是农家改造而来,书库还保留着米仓的影子,但里面的藏书之多还真让周建平大开眼界。锄本的家人也早早将售卖的书籍打包放好,等着买家的到来。 锄本早年丧妻,晚年与儿子儿媳同住。其子锄本昇是地质学助教,要这些历史书籍也没什么用,便将父亲的藏书拍卖了。研究所从东京的古书商处得知此事,虽说要多出一笔中介费,但凑巧张天统也在东京,便当场拍板买下了。 周建平正要清点书籍,锄本有点儿为难地问道:“有一事,还请周先生莫要怪罪。按理说,合同已签,这些书就是贵所所有了,但有一位买家无论如何想要其中一本。我不敢擅作主张,但对方催得紧,能否烦请您亲自去拿个主意?”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周建平是个直肠子,将心中不快表露无遗。这趟来关西本身就是十万火急,恨不得早日返程,怎能被这样的麻烦事绊住脚。 锄本立刻解释道:“周先生不要生气,我就是这么一提罢了。贵所也有规章制度,白纸黑字的合同在那儿,若是少了一本,您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周建平有些不好意思,他之所以突然变脸,哪里是因为什么规章制度。他的语气不由得柔和了许多:“不、不,我们研究所又不是公家单位,这点儿变通还是有的。” “唉,对方有如此执念,态度又谦卑,我真拉不下脸断然拒绝。此人想和您直接谈,我着实拗不过。眼下正在等着您呢!” 锄本这般惴惴,倒让周建平心中涌起几分同情,便答道:“哦?此人若真的这般有诚意,避之不见便是我的不对了,看样子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您这是愿意见面了?”锄本如释重负。 周建平刚踏入锄本家的会客厅,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血压骤然升高。 世间竟有如此尤物! 在未见面之前,周建平认定这位不速之客多半是个不通情理的顽固老头,谁曾想,对方竟是年轻女性,还是如此惊为天人的美人。这个反差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至于对方自我介绍,他都没有听全。 “哎?您说,您叫什么?” “安原茂子……安全的安,原野的原,茂则是吉田茂的茂。”对方耐心地重复道。 “哦,安原茂子,好名字。”周建平舌头打卷。 “大致的情况,想必锄本先生已经跟您说了。在此,我向二位赔罪了,还请二位原谅我的任性之举。”女人说完,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她想要的书,是南村敬堂的著作《美之流域》。 这是一本针对古艺术的鉴赏集,昭和二十年三月印刷出版,不待问世,储藏出版物的仓库便遭空袭破坏。所幸作者南村敬堂在那之前向出版社要了十册用于馈赠,才使得这本杰作不至于失传。 说到这里,必须要澄清一点。古美术学者南村敬堂卒于昭和二十一年五月。早在“二战”尾声,南村久卧病榻,无力执笔。这本《美之流域》有九成是出自其弟子安原纪一笔下,只不过出于尊师之情,才以南村敬堂冠名。 遗憾的是,幕后作者安原纪一在受赠其中一本成书的翌年,也溘然长逝。眼前的安原茂子便是安原纪一的独生女。父亲逝世时,茂子将这本成书作为陪葬随灵柩一同入土了。 “当时,我坚信家父有生前的心血之作陪伴,黄泉路上也走得安稳。战后,他一门心思在振兴家业上,无心兼顾写作,这是他晚年的遗憾。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年一时冲动,未将家父的遗作留下。我听闻这本书,在世间仍残存九本,却无缘相遇。直至前阵子,我终于查知其中一本的下落,便连忙赶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周建平听了安原茂子一番讲述,只觉得眼窝发热。惊为天人的美貌之下,是对父亲的切切哀思,这让周建平不由得多愁善感起来。 “家父一生所追寻的,便是‘美’之境界,那本《美之流域》就是他这辈子的自我告白。不仅如此,家父是家母怀上我之时开始起笔这本论文集的,说这本书是送给我的礼物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安原茂子有些哽咽了,周建平也被其情绪感染,叹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茂子生于战末,与周建平差不多大。 周建平打心底想帮她一把,要是张天统在身边的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奈何他今早已经回港了。张天统原打算下一站赴美的,但香港那边有些事务亟待解决,他只能绕个道,明日再启程美国。 “我也很想帮你,但这事儿,真不是我说了算。”周建平难以启齿道。他心中懊恼,即便是老程在也好,他算是研究所的所长。 “我能理解,是我不好,强人所难了。”安原茂子轻声说道,纤细透白的手轻轻从眼底滑过。 这个小动作,彻底激发了周建平的怜香惜玉之心,他连忙道:“瞧我这记性,张先生不是已经把研究所大权托付于我了吗!” 张天统临行前,曾拍着周建平的肩膀说道:“研究所眼下就只剩下你一个中国人,日常事务还得劳烦你拿个主意。” 想通此节,周建平道,“不要伤心,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所要的无非是书中内容,那便复印一本,将原本让给安原茂子,亦无不可。这应该也算是“日常事务”范畴吧?想必其他两个人也不会有异议,但无论如何,还是得先告知他们一下。 安原茂子见周建平态度松动,忙不迭地鞠躬:“还望您能成全!” 离了锄本宅之后,周建平随安原茂子赴六甲山之下的酒店,两人在庭院入座后,茂子聊起自己的现状。 安原茂子家住横滨,其父过世后,家族贸易由新任社长,也就是原来的掌柜打理,茂子则继承董事长之位。茂子怕自己这个外行人会影响到公司正常运作,便几乎不出面。她早年考得了幼师资格证,随意找了个幼儿园工作,但没工作多久,就厌烦了园里的明争暗斗,正打算过了这个学期便辞职,然后休息一段时间。 她来到神户后,便下榻在这家酒店。她自幼爱山,故而选择了这家坐落在六甲山间的酒店,此处距神户市中心也不过半小时车程。 “是吗?那倒正合你的心意了。”周建平附和道。 “周先生眼下在哪里居住?” “我吗?我暂居在赞助商驻日代理的宅子里,那宅子大得很,所里若有人来关西,就都住在那儿。” “宅子在哪儿呢?” “在御影那边。” “那倒方便,可惜在山脚下,让我住,可未必喜欢。” “我又何尝不是呢?那栋宅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此话怎讲?” “我的一个熟人,前不久刚溺死在那儿的池塘里。” “这可真是……请节哀顺变。您不如也移榻到这家酒店来,反正眼下是淡季,空房多的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周建平暧昧道。他心中是千万个愿意与安原茂子朝夕相对。 回忆今早,小杉顺治也到羽田机场为张天统送行,随后与周建平一同乘飞机回关西。周建平在西宫下车后,小杉问他:“如何,今晚要不要来我这边住?” 周建平顺口答道:“不去你那儿,我还能到哪儿落脚?” “好,那我在家中静候。” 周建平有些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呢?但回头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并没有义务要寄宿在御影,提前和小杉联系,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就是了。 这时,服务员端来炭火,两人开始品尝成吉思汗火锅。初春的黄昏还带着几分寒意,没有比热腾腾的火锅更让人惬意的了。 在不远处的席位,坐着一对男女,同样在享用成吉思汗火锅。 女人道:“您靠这边坐一些嘛,烟会朝您那边飘的。” 男人摆摆手,笑答道:“不打紧,上等炭不怎么出烟。我坐这儿挺好的。” “我怎么觉得您总是神神秘秘的?您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没多大生意,倒腾一些古董而已。”程纪铭言罢,视线越过女人的肩头,暗中观察对面的动静。他刚领着Itami的陪酒女裕子走进庭院,便看到了与美女对坐的周建平。 程纪铭见周建平有美人作陪,心理负担减轻不小。周建平是自己人,但程纪铭没打算现身。首先,他还在改名换姓的兴头上,还没有享受够。其次,周建平正春风得意,自己若贸然现身,实在是不合时宜。 2 “寺内叔,带我去六甲兜风嘛!” 裕子这一句话,将程纪铭带来到了六甲东方酒店。如果没记错,廖龙昇溺死别墅池塘之时,别墅主人小杉顺治正在这家酒店中应酬。 想到这里,程纪铭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儿。这不在场证据,倒似精心准备的一般。但是Eagle号事务长林世均在案发当晚全程与小杉同行,再者,又有宴会宾客为他做证,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是坚不可摧。 程纪铭的视线又回到周建平身上。小周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了,先前提到的锄本博士藏书采购一事,好像就是定在这一两天,他多半是来出差的。 程纪铭不由地看向周建平身边的美女。若放在往常,程纪铭对这类事是嗤之以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而且,这女子的美貌太过摄人心魄。裕子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但和这位一比,真是黯然失色。 如此绝色当前,周建平的言行举止哪还能见着平日里的干练,显然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这却让程纪铭愈发心有惴惴:这个女子,不会在对小周施展美人计吧? 周建平眼下正心荡神摇,怕不会有所察觉。但旁观者清,程纪铭却能看出其中端倪。倒不是女人有以色勾引的举动,而是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氛围,让程纪铭莫名不舒服。 眼见友人有难,程纪铭心中焦急,却苦于不能出面提醒,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切入点。周建平一无财,二无势,这女人刻意接近他,究竟有何企图?莫非与案件相关? “您又走神了!”裕子的娇嗔将程纪铭从沉思中拽出。 “哦,我在想明天带你去哪儿兜风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程纪铭微笑道。 “嗯……比叡山?” “又是山……” “我喜欢爬山嘛。” “爬山好呀,能锻炼身体。”程纪铭心不在焉地附和,暗中观察周围环境。他抬手摸了摸下颚——胡须还未长全,只凭一副墨镜,怕还是能被朝夕相处的周建平认出来,所幸对方眼下一门心思放在女伴身上,无暇他顾。再者,夜幕降临,庭院完全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 转眼间,成吉思汗火锅就要见底,有暮色做保护,程纪铭索性挪了挪椅子,肆无忌惮地观察周建平那桌的动静。 裕子见状,随着程纪铭的视线望去,酸溜溜道:“哎哟,真是美人儿……”即便是在昏沉夜幕下,安原茂子柔和的面部轮廓也显得那样地耀眼。 “嗯?你说谁?”程纪铭装傻。 “喏,就那边那位……但可惜,名花有主了。” “哦哦,你说那姑娘啊,是挺标致。”女伴在侧,最忌讳的便是赞赏其他女性。程纪铭虽不是情场老手,但这点儿常识还是知道的。 裕子嘟囔道:“这个人,有些眼熟啊……” “你认得她?”程纪铭来了兴趣。 “不算认得吧,否则不至于会记不起来。”裕子用指尖瞧着脑门儿,作绞尽脑汁状。 事关周建平,程纪铭心中焦急,却不能言表。杜绝一切招来怀疑的可能性——这是他改名换姓,潜逃至今的第一法则。 “哎呀,记起来了!” “嗯?记起什么来了?”程纪铭佯装满不在乎道。 “我在京都生活的时候,见过她!” 昨夜欢好过后,裕子讲述起自己的过往。早年,她的父亲在一家大公司里工作,但因为脾气硬,总喜欢顶撞上司,被各地分店视为烫手山芋踢来踢去,害得年幼的裕子也随他辗转各地。裕子单单是小学便转过三次学,分别是东京、名古屋、仙台。中学时代前后在仙台、下关就读。高校则先在大阪入学,于福井毕业。毕业翌年,他们一家便移居到了京都。所以,裕子每每回忆往事,最先浮现的并非是人与物,而是地点。 裕子点点头,认真道:“能记起在哪儿就好了……” 程纪铭不免对女孩心生同情,不由地安慰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一个陌生人而已。”话虽如此,而他比谁都盼着裕子能记起。 3 “流光溢彩……”安原茂子赞叹道。 “嗯?你在说什么?”周建平的脑回路比平时慢半拍。 “夜景好美。” “啊,是……”周建平恍惚道。然而,比起这盛世美景,周建平显然更中意近在咫尺的盛世美颜。至于同处庭院中的宾客,他更是无暇以顾。 “百万夜景果然名不虚传。”茂子随口道出观光手册上对此美景的赞誉。 “如今美元贬值,区区百万怕是买不到了。”周建平话刚出口,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难得的浪漫气氛,让自己一句话染上了铜臭味。 “周先生,您真幽默。”茂子掩嘴一笑,顿时满室生辉。她嫣然道:“既然周先生说到钱了,趁此机会,来谈谈正事吧!” “正事?”周建平只得顺着话问道。 “就是那本书籍的事。” “哦哦,好。”周建平心中瞬间空落落的。是啊,安原茂子可不是来和自己享受浪漫时光的。 程纪铭已暗下决定,要把《美之流域》让给她,只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征得同事的同意。明早就联系研究所,事出有因,不愁他们会拒绝。但这毕竟是他的任性之举,于情于理,还有必要将书拓印,妥善装订后,再带回去。 其实,在前往酒店的路途中,周建平便如此建议,对此,安原茂子自然没有异议: “那么,复印和装订的费用由我来承担。至于书本的价格,还请您开个价。” “不急,剩下的事咱今晚再详谈不迟。” 这是周建平自己说的话,眼下是推脱不得了。茂子将椅子向他挪近了些,以谈买卖的口吻道:“先来谈价格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业界给出的市场价是一万五千日元,对吧?” 研究所一口气将锄本博士的藏书打包盘下,但旧书商还是在清单中标明了每本书的参考售价。其中,《美之流域》正是安原茂子所说的价格。但这毕竟是第三方给出的价格,究竟准确与否,周建平也说不准。 这本书出版自日本国内形势最为恶劣的昭和二十年,无论是纸质还是装订,都不可能上乘。周建平在锄本家时,曾专程把这本书找出来,他还记得书本的内版权页之上,盖着一个“停”的印章。至于定价,没记错的话,是四日元三十钱,另加特别行为税三十钱,合计价格四日元六十钱。 书籍的价格不能以纸质、装订水平为准,内容占据很大比重,却也不是唯一要素。这本《美之流域》就是很好的例子,仓库遭轰炸,仅十册奇迹般幸存。单单这点特殊性,就为书本的价值增色不少。给锄本藏书估价的旧书商算是业界权威,自然会将所有要素考虑在内的。这一万五千日元的估价,估计有大半是源于这本书的稀有。 “一万五千日元吗?”安原茂子茫然地仰望初暗的夜空,不知对这个价格满意与否。或许是幽怨居多吧——至爱亡父的殚精竭虑之作,几经起伏濒临失传之作,就只有如此价值吗? 周建平是千万个不愿收安原茂子的钱,甚至有意无偿赠予,但身处研究所职员的立场,必须要公私分明。他谨慎道:“既然已有估价,我们就按估价办如何?” “这本书的市场价格虽不过尔尔,但于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周先生,您尽管加价,贵所能受益,我心中也好受些。毕竟,此番是我强人所难了。”安原茂子言语真挚,令人动容。 “你要我如何加价?”周建平苦笑。 “即便高于估价数倍,我也会欣然接受。” “我们研究所本是非盈利机构,绝对不行。”一时间,周建平竟觉着与美女谈买卖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这样啊,那至少让我用其他方法聊表谢意。” “真不用这么客气的……” “还请您尽快联系贵所。”茂子语气坚持。 周建平在来的路上已多次强调自己的两个同事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但看样子,安原茂子在得到准确答复之前,是不会安心了。 天色渐暗,周建平道:“这个时间点有些尴尬,现在刚下班,他们怕是已离开办公室,更不会这么快到家,八成在哪儿吃饭呢,我待会儿再联系。” “好吧,请务必尽快。没得到贵所的确切答复,我今夜注定要难眠的。” 就餐尾声,庭院中的宾客陆续起身离开,只剩下寥寥数桌。程纪铭见庭院中人渐少,怕被周建平察觉,便跟裕子说道:“回房间吧。” “好,外面也有些冷了。”裕子言罢,夸张地缩了缩肩头。 两人刚进电梯,裕子突然兴奋地伸手抓住程纪铭的胳膊:“我记起那女人是谁了!”她刚欲开口,恰巧一对男女宾客走进电梯,便赶忙住嘴。 4 两人回到客房中,程纪铭强压住追问的念头,慢悠悠地给自己点了根香烟。他有八成把握,即便自己不问,裕子也会继续电梯里的话题。他俩交情尚浅,并没那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 不出所料,裕子进了屋,便迫不及待道:“我刚才没说错,就是在京都!” “那就是在你毕业之后了?这也没过几年啊。”程纪铭及时地附和道。倾听方若不给出些回应,说的那一方难免会扫兴,若裕子中途没了诉说的兴致,可就糟了。 “寺内叔,您不会认得那个人吧?” “哎?”程纪铭一时间头皮发麻。 裕子冷不丁这句话,还带上“寺内”这个化名,让程纪铭有些猝不及防。女孩口中的“那个人”指得是谁?不会是…… 只见裕子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一步步地向程纪铭逼近:“寺内叔,您方才说,自己是做什么买卖的?” 程纪铭只觉得在女孩面前未着片缕,却只能强装镇定道:“古董经纪人。” “就是这个!刚刚那位美女从前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古董行里工作过,或者说,她是店长千金?反正,我见她有时坐柜台,有时在店里做清洁。” 程纪铭闻之如释重负,他方才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是虚惊一场。裕子又开始敲自己的脑门儿,苦恼道:“那店名是叫什么来着……真没丝毫印象了,我对古董没有兴趣的。只记得,门面不大。” 程纪铭佯装对同行感兴趣,换了个问题道:“在京都的哪里?没准我去过呢!” “在四条大宫站附近。名字好像叫春秋堂。” “春秋堂,听起来还蛮熟悉的。”程纪铭慎重地保护着“古董经纪人”这层外衣。 “就是说呀,那样一位美女竟在古董店里忙前忙后,简直是稀奇到不行。” “我倒是觉得,她的容颜气质与古董行颇相称。”程纪铭实话实说。 “你观察得倒仔细。是啊,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古典恬静之美。怎么说呢,早年的她给我一种‘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印象。但如今看来,她绝对比我幸福,丈夫也疼她,带她来这儿散心。” “未必比你幸福吧,你怎么就断定那男人是她丈夫了?或许是像我们这样的恋人关系呢?” “也对……就您会哄人。”裕子甜腻腻地靠在程纪铭肩头。 程纪铭顺势将女孩搂进怀中。即便软玉温香在怀,程纪铭的脑海仍然十分清醒。此时的他,身体是寺内吾郎,意识却是程纪铭。 古董行的佳人和周建平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其实细想之下,这并非是什么稀奇事。周建平本身就是古董行的继承人,再说,他到日本后,便着手通过当地的业界渠道,回收周家赝品,并调查廖龙昇溺死一案。过程中结识一两个同行的年轻女性,并非难事。 “讨厌,您又在想什么!”裕子在男人的臂弯中娇嗔道,可见男女在如此肌肤之亲之下,女人可感知到男人的心意所向。 “还能想什么?想你呗!” “哼,骗谁呢!”女孩娇羞道。 程纪铭也暗暗震惊,自己何时这样擅长打情骂俏了? 晚间,广桥清志在宿舍内接到了周建平的来电。周建平简单陈述了《美之流域》的来历,就转让一事,征求广桥的同意。 “我是没有异议,这也算善事一件。”广桥干脆道。 “我猜你也不会拒绝的,现在就差律子的态度了。” “你接下来打算联系舟冈吗?” “嗯,买家等着呢,我得尽快联系,怎么了?” “她说今晚要去拜访友人,眼下恐怕不在宿舍里,迟些或许会回来。”广桥言罢,不由得回头望去,舟冈律子就坐在他身后。 “好吧,我还是试着拨一下吧,万一回来了呢!” “你是计划明天返程吧?早些休息。” “嗯,晚安。” 周建平那头挂断了电话,广桥却未立刻放下话筒,待挂断音响了数秒后,才缓缓将电话归位。一旁的律子道:“是老周打来的?” “唉,这时机选得也太好了。” 原来,电话铃响起的前一秒,房内的男女正情到浓时,渐入佳境。唇舌交缠之际,煞风景的电话铃突然响起。这还是广桥的初吻,叫他怎能不懊恼。 “他估计是有急事吧?”律子苦笑道。 “算是急事吧。听他说,有个人想要我们把锄本藏书中的一本让给她。说是这本书是她亡父的遗作,世间只残存几本了。” “那是真该还给人家。” “老周也是个热心肠,听他的语气,怕是已经自己应承下来的。这不,打电话来向我们说明情况。” 律子耸肩,无奈道:“看来,今晚我的屋子怕要被电话吵得不得安宁了。要不,咱俩今晚出去住?” 广桥将律子轻柔地揽入怀里,在她的娇颜上嘬了一口:“去新宿?” “好主意!” 两人换上时兴的牛仔裤,有说有笑地出门了。这一身休闲打扮,丝毫没有学究派头。看样子,两人也是想抛去日常的枷锁,做一回普通的年轻人。然而,尝试着闲聊了几句后,话题又不知不觉地回归到了工作上。 “对了,老周在电话里有说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吗?” “《美之流域》,作者好像是南村敬堂吧。” “你说《美之流域》?”律子吃惊地问。 “怎么,你听说过这本书?” “没记错的话,我在西野宅子里见过这本书。” “你确定?会不会看错了?” “当然确定,昨天才刚见到。西野先生的藏书都是我整理的,不会看错。”律子笃定。 遇害的西野锭助算是个半个藏书家,其子西野纯却无法欣赏这些旧书,恨不得全部捐赠出去,便找上了东方文明研究所。律子昨日花半天时间整理了藏书的清单,南村敬堂所著的《美之流域》确实名列清单之中。 “那便太走运了,即便让出那本,我们手头上还剩有一本。” “想来,还真是奇妙。” “是呀,世间仅存十本,我们竟然得其二。” “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巧合?” 嘴上三句离不开工作,在路人眼里,两人却好似热恋期的情侣一般肩并着肩,漫步在喧闹的新宿街头。 “我明早再给她拨电话吧,她今晚去朋友家里玩。你放心,不存在拒绝的可能性。”周建平拍着胸脯道。 “现在方便联系吗?我客房里就有电话的。” 晚餐后,安原茂子突然这样问,让周建平着实有些不知怎么回答。随茂子走进客房,眼前的两张床,更是让他措手不及。这家酒店的客房,都是双人间。 窘迫如此,周建平给广桥的解释说明自然是磕磕巴巴、逻辑混乱,任谁都听得出他状况有异。 “还要等到明天吗……”茂子的失落溢于言表。 周建平连续给律子拨了数次,都没人接听,只能抱歉道:“只能等到明天了,今晚她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茂子叹道。 不眠之夜,这个词语颇有深意,周建平不由眯起眼来。没错,他眼下很窘迫,无所适从。但眯眼这个小动作,却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一丝窃喜,这是他心情愉悦时的习惯性表情。 “这样吧,我过会儿,再试着拨拨看。”周建平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这怎么好意思……谢谢您。”茂子几乎语带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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