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源流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安原茂子眺望着窗外夜景,月光洒在她恬静的侧颜上,美到令人窒息。茂子回首,数不清是第几次撞上周建平爱慕的视线,她嫣然道:“周先生,您喜欢古物吗?”

周建平只觉得这对好看的双瞳,要把自己的内心看个通透,连忙正襟危坐,自豪道:“已经不能说是喜欢了,我就是搞历史的,而且,是古代史。”

“真的?您明明这样年轻。”茂子略惊奇。

这样的质疑声,周建平自从业起,不知遇上过多少次了。他笑了笑答道:“研究历史与年龄无关。例如说,我们所里有个姓程的前辈,年近五旬了,研究的是现代历史。而我研究的却是古代历史。”

“是我见识短浅了。您研究古历史,可有涉及古美术?”

“不瞒您说,我家世代便是以古画贸易安身立命。”周建平的脑袋仰得更高了。

“啊,竟这般巧合。”茂子的美眸一亮。

“可惜了,我没继承祖辈的生意头脑,北京和上海的店铺在解放后又倒闭了,最关键的是,我本身对继承家业有抵触……这偌大的家业,怕是要败在我这辈上了。”

“我的父亲正好和您相反。他一生热衷古美术,早年曾走上研究古美术历史的道路,但无奈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归家业。所以,家父在古美术界籍籍无名,就连年轻时的唯一著作,都是寄名于南村先生。”

“也是蛮可惜的……”周建平僵硬地感慨道,心中暗骂自己又把好好的气氛带偏了。他瞥了眼手表,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律子多半还在外面。但为了疏解眼下沉重的气氛,他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电话。

出乎意料,几声等待音后,电话竟接通了,话筒里传来律子不带情感的嗓音:

“喂,我是舟冈,请问是哪位?”

电话另一头不仅有律子,广桥也安静地坐在一旁。两人方才出门赴新宿游玩,没走多远,律子忽然改变主意,决定回宿舍。

“不行,咱还是得尽早回去,老周那边或许真的很着急呢!”

两人刚回到宿舍,还未坐下,电话铃声就响起了。律子已知晓周建平来电所为何事,但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足。就出让《美之流域》之事,律子答应得很干脆:“完全没问题,再说了,隔壁西野少爷捐赠给我们的藏书里,也有一本《美之流域》的原本。”

“真的假的?”

律子透过电话,都可以感觉到周建平此刻的惊讶。

“真有此事?”安原茂子听说后的震惊远胜过周建平。

“暂时不排除我那同事看错的可能性,我让他们去确认了。总之,在得到确定的答复之前,我们先不用去复印。”两位同事的赞同,完全在周建平的料想之中。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前后才两天光景,研究所便得到了残存九本中的两本,世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茂子这才松了口气:“好吧,接下来就是静候贵所明天的联络了。”

周建平明白安原茂子这是在下逐客令,便起身不舍道:“对了,安原小姐,我还不知道你在横滨的联系方式。”

从锄本家相识,到相邀酒店共进晚餐,到客房内独处闲聊,少说也有半天光景了,竟连最关键的联系方式都还未问到。

女孩婉拒道:“还是由我这边来联系贵所吧。我马上就要搬家到东京,住址和联系方式到时都会更换的。”

周建平不愿意放弃,追问道:“新地址在哪里?”

“暂还没确定……”

“好吧,明天等你的电话。早些休息,我告辞了。”

话已至此,周建平心中无比失落,也只能道别。然而,他正欲开门离开,茂子却叫住了他:“周先生,等一下。”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周建平兴奋地回头问道。

“您不会打算就这样走回去吧?我让前台给您叫辆计程车吧……”

2

自己是不是被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周建平回到御影的别墅后,回忆今日与安原茂子邂逅的种种细节,不由地冒出这个疑问。

美人在侧时,心神荡漾,不能自知。如今重拾镇静,回想安原茂子的一言一行,竟有颇多不自然之处。例如说,她在用餐前曾建议自己下榻酒店,其后却再未提及。拒绝告知联系方式,乍看有理有据,现在想来,此举有些不合常理。

刚刚,安原茂子殷勤地把自己送到大堂,临别时说道:“我明日回到横滨,便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您。”这句“含情脉脉”的道别,当时是让自己飘飘欲仙,如今想来,却更像是安慰性的补偿。

坐在周建平对面的小杉顺治道:“没看出来,研究所的工作也挺忙的。”

“这还算好了,上回我们连续几晚通宵干活,更是要命。”有些人不了解其他行业的艰辛,总认为自己是最辛苦的。这种误解,周建平还是得澄清的。

“是啊,忙的性质不一样而已,都辛苦。”小杉这句话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在暗讽研究机构所谓的“忙”就是笑话。他这样的商场老油条,是不会让人轻易读懂的。

女佣人刚端来红茶,电话铃声响起,周建平促狭笑道:“这么晚了,还要遭电话打扰,看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小杉拿起话筒,瞥了周建平一眼,笑道:“找你的,大忙人。”

周建平被小杉暧昧的笑意弄得莫名其妙,但接过话筒的瞬间,他懂了。话筒中,传来甜腻腻的年轻女声:

“喂,是周先生吗?”

“我是周建平,请问您是?”

女方没有回答,反倒是发出轻佻的笑声。周建平不由地转眼看小杉,见对方正忍俊不禁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恼怒,冷声道:“请问您究竟是哪位?”

哪有大晚上拨电话,一个劲儿地怪笑,不说话的道理?周建平认定是恶作剧,正欲挂断,女方却仿佛瞅准时机一般,开口道:

“周先生,今晚与你共进晚餐的那位美丽小姐,你可认识?”

“什么?”周建平顿时懵了。

“你跟她是老相识吗?”

“不,我们今天刚认识……”直肠子的周建平习惯性地回答。但转念一想,这女人来路不明,和她多说什么,便恼怒道:“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要挂了。”

女人浑然不在意,连珠炮似的话语,往周建平耳朵里灌:

“我奉劝你,还是对她多留个心眼儿为妙,她显然在给你下套呢!你知道她的来路吗?我告诉你,她在京都四条大宫站附近一家叫春秋堂的古董行里工作……”

女人言罢,抢先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周建平在电话这头呆若木鸡。

酒店房间内,一丝不挂的裕子放下话筒,笑得花枝乱颤:“这位周先生真好玩。寺内叔,他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呢!”

躺在床上的程纪铭摇头,懒洋洋道:“这是忠告,他不久就会知道我们的良苦用心。”

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在撩拨单纯的周建平。方才周建平与女人道别时,程纪铭就在大堂一角暗中观察。女人说自己明日要回横滨,但据裕子所知,她在京都工作。这个矛盾可有千万种解释,却绝不能排除女人撒谎的可能。

程纪铭毕竟不是当事人,不敢妄加揣测,问题是周建平对这女人了解多少呢?他们若是老友,便是自己杞人忧天。

周建平眼下除了御影的小杉宅之外,没有别的去处了。程纪铭索性让裕子拨通小杉宅的电话,至少要把女人的工作告诉他。

“话说回来了,您说巧是不巧?您是周先生的朋友,而我又认得那女人。除了咱俩前世有缘,没别的解释了。”裕子言罢,便钻入程纪铭怀里。

真的前世有缘吗?程纪铭心中苦笑。事已至此,从明日起,他恐怕就要与怀里的姑娘分道扬镳了……

翌日一早,两人下山,裕子打算到三宫乘阪急回大阪,程纪铭则表示要在神户多逗留几日,便把女孩送到了车站。

站台上,裕子向程纪铭挥手道别:“我先走了,等你的电话哟!”程纪铭没有多说话,只是轻轻挥手示意。

昨晚,程纪铭担心周建平被骗,心一横,让裕子给小杉宅拨了电话。他不敢保证裕子是否偷偷记住了电话号码。万一这女孩哪天对古董经纪人寺内吾郎产生好奇,欲深入了解,她手头上可攥着两条线索——小杉宅的电话号码,与“周建平”这个人名。

其实,即便是被裕子揭穿了假身份,问题也不大,从此不在Itami周边露面就是了。只不过自己的行动范围本身就受限,如此一来,就更束手束脚了。

无须后悔,就当还小周的人情吧……程纪铭安慰自己,离开站台,信步朝南面走去。这时,背后传来惊奇声:“哎哟,这不是程老师吗?”

程纪铭闻声只觉得汗毛倒竖。还好这句话是熟悉的中文,若是日文,他怕是要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程纪铭缓缓回过头:“啊,林事务长,这么巧。”

没错,来者便是Eagle号的事务长林世均。不知是不是程纪铭的错觉,这位事务长看起来比船上时更壮硕了。

不待程纪铭问起,林世均主动道:“我刚从火奴鲁鲁回来。”

“旅途劳顿,辛苦了。”

在东京时,张天统与小杉曾介绍过Eagle号的航行路线,程纪铭清楚记得,是从美国西海岸起航,先后经由夏威夷、日本,最后抵达香港。林世均说自己刚着陆,也就意味着,他眼下还没听说西野锭助的命案,但他得知是迟早的事。

程纪铭暗道倒霉,行动范围又小了一圈,真是祸不单行。林世均若向警方透露自己的踪迹,再加上裕子那头的隐患,关西是绝对不能久留了。

没什么好懊恼的,至少自己眼下还是自由身。不知何时,在程纪铭内心深处,刹那主义占了上风。这也正常,前途未卜的潜逃者,多半持有这种心理。

“哎,几天没见,您怎么蓄起胡须了?”林世均促狭笑道。

程纪铭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儿道,“没什么奇怪的,我偶尔也想换个形象。”

“研究所诸位在东京可过得习惯?”

“劳贵公司关照,大家过得还行,工作也算顺利。”

“要不找个地方坐坐?”林世均邀请道。

3

两人就近找了家咖啡厅。

咖啡厅貌似刚开门,还不见其他顾客。负责打扫的女店员麻利地清理着地上的纸屑,程纪铭不由地被这积极向上的氛围所感染。

“您昨晚可是在御影的别墅下榻?”研究所成员但凡来关西出差,都会借宿小杉宅,故而林世均如此问道。

“算是吧。”程纪铭暧昧回答,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林事务长呢?打算在此处逗留几日?”

“Eagle号要修整,我大概会在神户待上五日吧。”

“计划下榻在何处?小杉经理的别墅吗?”

“我得住在船上,就不去叨扰了。”

“为何?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程纪铭不免疑惑,Eagle号这趟从夏威夷赶来,一时半会儿离不了港,林世均方才也说了,至少要逗留五日。既然如此,船舶难得靠岸,他为何放着免费且舒适的别墅不住,要去挤那油腻腻的船舱?

林世均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宅子前阵子出了那种事……”

“啊,也是。”程纪铭释然,林世均指得自然是廖龙昇惨死池中的命案,案发当日,林世均正巧住在那儿。

“说了也不怕您笑话,我现在想到那宅子,就毛骨悚然。尸检结果表明,廖老师大概是那晚八点左右出的意外,那时,我还在外面赴宴……我心里会这样安慰自己,但不管用,该怕还是怕。”

“人之常情,若换作我,怕是比你还糟。”

“是呀,倒是苦了小杉经理了。所幸,他那晚也和我一起在六甲山上参加业界联谊晚宴。”

林世均提到六甲山,程纪铭忽然想起,Gold Line在六甲山上建有员工疗养会所山之家。若未记错,山之家每年冬季都会关门修整,眼下差不多是可以入住的时间了。他随口问道:“你忘记山之家了?为什么不到那儿去住?”

“怎么会忘?我刚才和分店联系了,很不凑巧,山之家还在整顿装修,住不了。”

“也是不巧。”程纪铭嘴上闲聊附和,脑子里将已知的廖龙昇命案的情报,一片一片地拼凑起来。

首先,六甲山东方酒店内的联谊宴会于案发当晚六点开幕。林世均直接乘车赶赴酒店,在酒店大堂与小杉顺治会合。而小杉在那之前把车子停到了山之家的车库,再步行至酒店。

晚八点宴会结束,小杉步行去山之家取车,开回酒店载上林世军一同下山。两人找了家深夜食堂吃了消夜,回到御影别墅时,已经是十点左右了。

对照时间轴,基本可以确定廖老溺亡之时,正是赴宴二人在酒店大门前,正准备发车回程前后。

林世均笑道:“没什么大不了!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早习惯了甲板上的生活,到山上住反倒不自在。”

女侍应端来咖啡,闲聊暂停,两人浅啜了数口,程纪铭道:“山之家离那家酒店不远吧?找个机会,我也去想去体验一把。”

“近得很,从酒店步行只要五分钟。对了,缆车站也在那附近,上下山是真方便。”

“听说一到冬天休业,那儿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是呀,偶尔有员工碰巧路过,才顺道去看看情况。那晚也是,小杉经理去取车时,就顺道去看了看。”

“哦?那岂不是让你在酒店大堂等了很久?”

“久等谈不上,也就一刻钟左右。他估计开门进去检查了一圈吧,里面不大,花不了多少时间。”

程纪铭有些懊恼,那日信誓旦旦地和周建平说旁观者清,眼下看来,自己这个旁观者,连全盘了解案情始末,都是困难重重。相较之下,祖父程沛仪之死更是扑朔迷离,一个线索的出现,只会让局面更加难解。

翌日天刚蒙蒙亮,周建平便没了睡意,其理由无非是昨晚那通匿名电话。

来电者究竟是谁?有何目的?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昨夜也在酒店中,并躲在暗处观察自己与安原茂子。与安原茂子昨日刚认识,相邀用餐也是临时决定,应该没有第三者知道才对。

周建平没有着急穿衣洗漱,而是躺在床上沉思了半晌,待彻底清醒后,才起床推开窗户。初春清晨,还带有一丝凉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做了数次深呼吸,仿佛是要将昨夜的烦闷一扫而空。

周建平的房间在一楼,窗边停着一辆大块头的进口车,这辆车是公司配给小杉日常使用的。

这时,小杉提着个水桶,从车后走了出来。他看到窗内的周建平,招呼道:“你起得真早,难得今天清闲,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我打算跑一趟京都,今天之内能赶回东京就行。”

四条大宫站附近的春秋堂——这个地点,周建平无论深呼吸几次,仍萦绕在脑海中。

“瞧我这记性,你就是研究老玩意儿的,京都正适合你,正好今天又是好天气。”小杉言罢,将桶中的水一股脑儿泼向汽车。

“你从来都是自己洗车吗?”

“也不是,偶尔会自己动手。”小杉又打了桶水,唰地朝挡风玻璃泼去。“你这就打算出门吗?我开车送你吧!”

“那真的太感谢了。稍等一下,我先洗个漱。”周建平简单地更衣洗漱,再看向窗边时,已不见车子与小杉的影子,只剩下一个女佣在忙碌,她恭敬地向周建平问好:“周先生,早安。”

若未猜错,这个年逾五十,身材瘦弱的女佣便是廖龙昇尸体的第一目击者了,她这辈分的人有半生在战乱中度过,全身笼罩的阴郁气质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女佣眼下正蹲在墙边,单手提桶,打水浇花。

周建平觉得眼前场景莫名怪异,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下一瞬间,他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水桶里的水。

女佣眼下用以浇花的水是清莹的自来水,而方才小杉洗车的水,却是从池塘里打来的……按理说,不应该是相反的吗?浇花用自来水无可厚非,但清洗高级进口车,用脏水不是就有点……

周建平不禁疑惑问道:“阿姨,院子里的水管够不着这边吗?”

“水管?”女佣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够得着的,但我就浇个花而已,用不着那么多水,这样就好。”

“这就怪了,我刚才看小杉先生洗车,还是用池塘的脏水来着。”

女佣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先前也习惯用这池子的水浇花的,但您也知道,前阵子出了那档子事儿……自那后,我就都用自来水了。”

“那小杉先生怎么……”

“老爷的想法哪和我们一样……说他没有忌讳那是假的,但总不能把这‘忌讳’扔在那儿不管吧?所以,他自那后就坚持打池塘水洗车,总有一天,会把池塘打干。”

“用得着这么麻烦?把池子填了不就得了?”

“说了这么多,老爷不过是懒得动而已。我先前也见过老爷隔三岔五打池塘水洗车的……对了,案发那天中午,老爷就在这儿洗过车。”

“哦?还有这回事……”周建平紧了紧领带。

4

不得不承认,京都确实是怀旧者的乐土。

周建平对古物的憧憬发自心底,并非单单源于其从事古书画贸易的家世,他就连研究对象,都选择了古历史。

京都的古色古香让周建平十分沉迷。他在留学时代便多次造访这座古都,但每次来都会对京都的喜爱增加一分。

周建平乘阪急在四条大宫站下车,优哉游哉地朝春秋堂的方向走去,心中不停地为此次京都之行找理由:“我作为读史之人,造访京都那叫天经地义,绝非是受昨晚那通电话的蛊惑!”

眼前的京都,与史料中的平安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曾经的氛围仍残存在街头巷尾,周边的一切让周建平仿佛畅游梦中。不知不觉,春秋堂的大字招牌就在不远处,这个店名让他首先联想到常见于小学门前的古旧文具店。随着一步步走近,三个大字上方的两行小字才映入眼帘——古美术、书画。

周建平的心跳骤然加速,安原茂子真的会在这里面吗?不可能,她家住横滨,她不会欺骗自己的……那一定是恶作剧电话,不能被蒙蔽!

真相或许就在门对面,周建平心思单纯,解惑的方式也是直接到极致。他没有急着进入春秋堂,而是走到下个路口向右拐,果然,周边就只有这一家古董行。

周建平不禁窝火,自己竟被一通来路不明的电话玩弄于股掌之中,若真是恶作剧,岂不是被人当猴耍……多想无益,一切的谜底,进店便知晓。下定主意,周建平回到春秋堂门前,他相信安原茂子,但那通电话带来的疑惑如同他心头上的一根刺,不拔不行。

隔壁的冷饮休闲吧显然近来刚翻新,在其时尚靓丽的门面装修面前,春秋堂被衬得更不起眼了。周建平推开玻璃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正中央的陈列柜。他扫了一眼柜子里的内容,除了一盏天启赤绘的瓷碗外,再没有什么稀罕物件。

再往里看,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坐在柜台后,轻抚着颚下山羊胡。不得不说,比起店内稀疏平常的物件,这位老人家的扮相气质更为少见。

周建平正犹豫要不要跨入店门,突然听见一个女声说:“爷爷,那我先走了。”

充满活力的声音与店内昏沉的气氛格格不入,周建平闻之心神震荡。这嗓音……自己不能再熟悉了。

下一秒,声音的主人安原茂子掀开门帘,和周建平复杂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周建平极力抑制自己的情感,安原茂子却被这位不速之客吓得惊呼出声。下个瞬间,女孩便逃也似的钻回店里。

柜台内的老人家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慢悠悠站起身,正了正老花镜,目光如鹰隼般朝周建平投来。周建平受其眼神所震,四肢如灌铅一般动弹不得,老人却给了他一个背影,缓缓往店铺深处走去。

全程不到半分钟的光景,周建平却好似经历了一场波澜起伏的舞台剧,而自己就是剧中人。过了不久,老人家再次出现,招手致意周建平进店来。

周建平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来到老人跟前,老人指了指柜台前的座椅道:“坐下细聊。”

座椅上竟放着一个红黄条纹的可爱坐垫,说不出的古怪,但周建平只能老老实实地坐下。老人微笑道:“这位先生,您可不像是偶然路过敝店呀。”

“不不,我只是……”周建平想极力辩解,却一时词穷。

“莫非,您是跟踪而来?”老人语出淡然,丝毫无质问之感。

“不是的!”周建平断然否定。

“那您是从哪儿听说敝店的?”

“我……”周建平再次语塞。是个匿名电话告诉我的——自己若是老人家,能相信这个答复吗?还是用偶然路过蒙混过关最合适。但方才他的态度,等同于否定了是偶然,眼下改口不得。

周建平无奈,只能实话实说:“是昨晚一通匿名电话告诉我的。我这样解释,您能否相信?”

“老朽向来都是宁信勿疑,您大可接着往下说。”

周建平顿时心安,将昨晚的来电之事一股脑儿如实告知。老人听完,作沉思状:“你说,电话对面是个年轻女人?”

“嗯,我感觉,她也是受人吩咐。”

“受人吩咐?您的熟人?”

“我在关西没什么熟人的……”话刚开口,周建平脑海中浮现出程纪铭的身影。对呀,老程眼下不就在关西吗?

“您的解释颇多不合理之处,但老朽还是选择信任。但您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您眼下知晓的事,切勿相瞒老朽。”老人身在京都,却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且措辞严谨、条理清晰。

“敢问您指的是……”周建平疑惑道。

老人手抚山羊胡,目光如炬地盯着周建平:“恕罪恕罪,我忘了,周先生您还被蒙在鼓里……老朽倒是对此事略知一二,愿告知予周先生,只图个心安理得。”

周建平被这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却丝毫无不快之感,只听对方娓娓道来:“其实,老朽与令尊周大章早年在上海、北京两地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原来是家父故交,小辈失礼了。”周氏家族是古书画名门,交易对象遍布海内外,周建平对此丝毫不意外,反倒倍感亲切。这家店门面虽小,但若涉及周家,其实力不容小觑。

老人家继续道:“您言重了。说起这件事,茂子那丫头,也是受人之托,才刻意去接近您的。我这样说,不知您愿不愿相信。”

“我刚好也是宁信勿疑的性子。”周建平说道。

“那么,就容老朽长话短说了。”

“晚辈洗耳恭听。”周建平暗觉事情不妙,老人家方才用了“接近”这个说法,所谓接近,必有企图。

“茂子是老朽的外孙女。那丫头有一点没对您说谎,我的女婿安原纪一确实是《美之流域》的幕后作者。另外,《美之流域》在出版前几乎毁于恐袭之事也属事实。只不过,茂子稍微夸张了些,残存的原本大概有五十余本,并非十本,而且,我女婿手中也有七本。茂子为了要到锄本收藏的那一本,不得已才说了谎,望您能理解……”

“嗯,这我可以理解。但晚辈有一事不明,您是从何得知锄本博士的藏书中有《美之流域》,且被敝所全部盘下的?其他不说,就连锄本先生自己,也没听说过这本书。”

“张天统先生告诉我们的。”

5

“张社长?”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周建平始料未及。

“嗯,正是张社长。”

“他竟也牵扯其中……”张天统本也是父亲周大章的相识,其交往深浅,周建平从未做深究,也不感兴趣。张天统这样的亿万富豪,和古董大亨周大章有些往来并不足为奇。若眼前的春秋堂店家真与周建平的祖父辈有深交,自然有机会结识张天统。

如此想来,周建平也就释然了,听老人继续往下说:“张先生昨日刚返程香港,他这趟日本之行,自然有莅临敝店。就在前天,张先生给老朽拨了通电话……唉,这件事本不能对外声张,拜那通匿名电话所赐,眼下不得不开口了。张先生这通电话,周先生,与您有关。”

“我?”周建平自踏入店门起,不知吃惊了多少次。

“是的……老朽早先就和张先生聊过《美之流域》来历。他前天突然致电,说是锄本博士的藏书中有这本书,且一个叫周建平的中国人会去将藏书全部盘下,让我们主动去接触您。老朽不擅守秘,话已至此,余下的也没必要再相瞒,权当图个心安理得吧。”老店家清了清嗓子,“还没自我介绍,老朽姓秋本,名进太郎。”

正式自报家门后,老人才开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关于张天统家族的发家史,世间只知其迅速崛起于战后,在战前籍籍无名。正所谓大起大落的背后必有隐情,知晓其中内情者,无一不感叹张氏家族的保密手段。

世人常说张氏家族为战后一夜暴富的典型,其实不然。张氏家族早在战前便富甲一方,但他们却财不外露,直至战后在张天统的领导下,才用这笔财富横扫东亚商场。

在战乱时代,富豪对外黜衣缩食,以逃避税额与强征的案例屡见不鲜,但论程度,却无人能出张氏家族其右。据说,张氏兄弟在战前的办公楼,位于上海某条不起眼的弄堂里。

那么,有人便要问了,张氏家族为何要这般极端地装穷?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他们的财富来之不“义”……

“一言蔽之,便是‘政商’。这个词语或许有些冠冕堂皇了。再说得详细些,便是‘代收贿赂’,给政府高官收到的贿赂洗白,再收取部分佣金。”

“代收贿赂?”周建平鹦鹉学舌,这个词他并不熟悉。

“恕老朽坦白,您周家也牵扯其中。”

“我们周家?”

“日本一说到贿赂,想到的无非是在礼品中塞上几叠钞票,而老朽所说的贿赂远非如此。中国人的贿赂,如同其五千年历史一般深厚。您可知晓其中一二?”

“晚辈见识浅薄,望赐教。”

“老朽身为日本人,解答这个疑问,还真有些班门弄斧之嫌。这是中国流传千年的法门了,故而老朽略知一二。说到这个法门,主角正是古董行。”

“哦?愿闻其详。”

“说来也好理解。首先,贿赂方会将手头上的古董,比如说一个瓷器,带到受贿方家中,受贿方将其装饰在前厅。注意,这里的高深之处,是绝不能提及半个‘送’字。接着,便是向受贿方介绍这个物件了,例如说‘周大章估价五十万’,言下之意便是‘拿着这物件到周大章处,可换得五十万现金’。若是个清官,便会表示前厅无出安放,这便是拒绝受贿了。若是个贪得无厌者,想要更多贿赂,便会回答说物件太小,不适合摆在前厅。这种情况下,贿赂者如果接受加价,便会接着询问:那在下再去寻个大的来,大个三分是否足够?这便是讨价还价的环节了。至于这个瓷器是真是赝品,已不再重要,它仅仅是个提款的凭证而已。”

“晚辈理解了,您的意思是说,我周家就是这‘提款处’?”

“正是,令尊与张先生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张先生本就爱好古玩,在此过程中,他竟练就了一双鉴宝的慧眼,成为行里人。逐渐地,张先生开始抵触用心爱的古玩挣昧良心的钱财,终于,他把这个担子撂给了自己的叔父。”

也就是说,如今操持“贿赂代收”业务的,并非是张天统,而是其叔父。无独有偶,这位叔父同侄儿一样,沉迷于古玩之中。但是,让他沉浸其中的却不是古物之美,而是这些旧物件中潜藏的巨大商机。故此,张天统的叔父再不满足于“贿赂代收”,他进而涉足古董贸易,并且将大量国宝级文物售予外国人。

说到这里,秋本进太郎强调道:“老朽这里说的‘外国人’,绝大部分是日本人。”

其后,张天统得知叔父贩卖文物的勾当,懊恼不已。自那以后,张天统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这些流失海外的文物赎回。他求援于秋本,秋本念及旧日之谊,愿助其一臂之力。

“老朽的观念与张先生相左——好物件只要能遇上‘伯乐’,何苦在乎其国籍?但张先生的懊悔,我也能理解就是。不求能完全地物归原主,但求尽量挽回,图个心安。所以,我便表示愿意协助到底,一晃数年就过去了。”

听到这里,周建平想:莫非这就是张天统出资成立东方文明研究所的初衷?果不其然,据秋本所知,廖龙昇便是张天统安排在日本的调查员,他频繁出入春秋堂,且曾经在与秋本聊天儿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廖某人同时肩负张社长与少当家所托,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周建平希望制成周家赝品名单,将其公布以惠及后世。而张天统则欲弥补叔父犯下的过失,将流入日本的文物赎回。廖龙昇肩负两个嘱托,却出师未捷,身遇不测……

张天统发誓要查明真相,无论是池深,还是廖龙昇稳重的性格,都让人没法不往蓄意谋杀上想。

张天统曾就这件疑案咨询过秋本的意见,秋本如实相告:“廖老生前向老朽透露过,周家公子周建平委托他帮忙追寻周家售往日本的赝品。”

张天统显然对此事未有耳闻:“哦?这么说,小周也被牵扯进这摊浑水了?我要不要与小周联手呢?”

“周公子眼下在您的研究所工作,您要和他联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张天统斟酌半晌,还是摇头:“不行,眼下还不能让小周知道内幕。张某冒昧,能否请您让茂子小姐接近周建平,从他口中套出已知的情报?”

张天统口中的“内幕”,显然事关张氏家族的“贿赂代收”业务。

老人见周建平疑窦已消,朝里屋唤道:“丫头,出来吧,我已经和周先生解释清楚了。”

两人坐等片刻,里屋才传来怯怯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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