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日照之下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这日,周建平与程纪铭约见在日比谷公园,交换手头上的情报。

和前几次一样,两人轮流分享这段时日里掌握的新情报,并附上各自的意见。然而这次,周建平却善意地隐瞒了程将军遇害的真相。至于小杉顺治谋害廖龙昇的动机,因涉及程将军的“丑闻”,也只能暂时瞒下。

说到关键处,周建平只得模棱两可地一笔带过:“据鹤冈东家的说法,廖老知道西野当时不在北京,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这么说,小杉是怕廖老把这事儿泄露出去,破坏了他苦心经营的诡计,便动了杀念?不对呀,凭廖龙昇的片面直言,就能让我放下对西野的仇恨?”程纪铭是何许人,瞬间就道出了其中破绽。

廖老亲眼看见了程将军遇害的一幕!

周建平险些说出这句话,但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程纪铭见周建平迟迟给不出其他解释,难掩失望道:“唉,还是迟迟没有进展啊!”

周建平心怀愧疚,只得安慰道:“别气馁,眼下至少有了些头绪,比起之前好太多了。”他本身就是乐观的性子,加之掌握的情报又多于程纪铭,自然看得开些。

程纪铭微微叹气,起身便走,周建平跟上前去,换话题道:“说起来,世间竟找不到程沛仪将军的个人传记……”

“祖父甘作日方傀儡,身份敏感,试问谁敢为他动笔。”

“既如此,不妨由你这个孙辈来执笔?”

“至亲执笔难免主观,世人不买账的,再说了……”程纪铭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再说了,祖父的生涯到底值不值得一书,还有待商榷。”

这答复让周建平颇有些意外。程纪铭对祖父的崇敬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也不会执意要寻仇,以至于遭人陷害了。然而,他方才的话语,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这阵子变了不少。”周建平说道。

“是啊,估计是寺内吾郎这假身份,把本尊程纪铭给‘感染’了吧!”

“你打算躲藏到什么时候,差不多可以恢复真实的身份了吧!”

“恢复身份?对啊,是时候了。”程纪铭不禁失语……莫非,自己和敏子一样,都是喜阴的生物?

周建平劝程纪铭早日出面,回归日常,也不无道理。程纪铭当初执意要潜逃,本来就带着几分意气用事,眼下案件过去这么久了,警方那头丝毫不见追捕他的动静,可见他的嫌疑已被澄清了。

程纪铭不以为然,耸耸肩道:“谁知道警方暗地里有什么动作,或许是在等我主动上钩呢?谨慎一些,对自己总是有好处。”

话说回来,警方最近仿佛忘了程纪铭,竟连提也不提了。周建平不敢保证这是不是圈套,但直觉告诉他,警方眼下的调查重点绝非程纪铭。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由多了分笃定:“反正,我觉得你没必要再躲躲藏藏。”

“或许吧,事到如今,我最忌惮的早已不是警方了。不愿重回天日,纯粹是我的私心在作祟。”

“什么私心?”周建平好奇道。

程纪铭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正如敏子乐于做“阴凉处的花儿”一般,程纪铭也想多享受片刻这种新鲜感,毕竟一旦走出去,想再回来就难了。

周建平话归原题:“绕了这么多圈子,关键还是在小杉顺治身上。可惜了,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对,这男人背后还藏着太多的秘密,很有必要深究一番……”程纪铭将不良少女真希的故事娓娓道出。敏子的回忆虽糊里糊涂,但胜在她置身事外,给出的线索才最客观,最不受个人情感影响。无论故事中那位俘得美人芳心的金主是不是小杉顺治,这都是摆在两人面前的最后一条线索了……

周建平叹道:“迟是迟了,但该查的,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查。”

“往好处想……这阵子的经历告诉我,人一死,其秘密查起来反倒更为顺手。”

“唉,但愿如此吧……”周建平对此深有体会。就拿廖龙昇来说,正是因为当年的真凶辞世了,他才起了把真相公之于世的心思,虽说这反倒成了他的催命符……

常言道“死者的秘密,生者的谈资”,没有多少人能把生前的秘密带进坟墓。故而,现阶段反而是起底小杉顺治过往的最好时机。

“问题是,我们都不知道要从哪儿下手……你说,谁最了解小杉顺治?”周建平苦恼道。两人离开公园,漫无目的地往有乐町方向走去。

“我们的金主?”程纪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张天统,要知道,小杉可是他器重的左膀右臂。

“你说张叔?他可是大忙人,哪能成天盯着下属那点儿私人生活?”

“的确是。那日本分公司的同僚呢?”程纪铭话刚出口,就把自己给否了。

“小杉在外包养情妇,这可是赤裸裸的出轨,怎么可能让公司里的人知道?”

“这么说,他的家人就更没可能了……”

“等等,我似乎抓到些头绪,容我想想……”周建平隐约记得,鹤冈曾提及一个传言,说是小杉除了Gold Line的本职工作外,自己的“零活”也做得风生水起。另有谣言说,他与日本政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建平算是长教训了,绝不能忽视了这些看似耳旁风的信息,说不定它们的背后蕴藏着很大信息量。

程纪铭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果然,一旦涉及命案,就没有什么好事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小杉有一个合作伙伴,是个政客。”

“政客……你从哪儿得来的情报?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吗?”

“是鹤冈商会的老东家告诉我的,应该靠谱。那政客的名字嘛……对,高濑新治!”

“高濑……就是那个最近风头正盛的众议院议员?”

“对,对!就是此人!”周建平用力地点头,瞬间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提起高濑新治,便会牵出古董商山口,而据大丰轩的店家所言,这山口又与廖龙昇关系匪浅……这样想来,廖龙昇会不会也向山口透露了当年的真相?而这真相会不会通过山口之口,传到高濑耳中呢?

程纪铭严肃道:“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会会这个高濑先生。”

“那好办,拜托鹤冈帮忙引荐就是了。问题是,那高濑未必肯合作吧?毕竟,他和小杉之间的关系可上不了台面。”

“能不能撬开他的嘴,这就要看我们的手段了。我猜,他眼下恨不得把所有脏事都往死人头上推,自己乐得清清白白。”

抓住头绪的欣喜,使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即便前方所在仍晦暗不明,但至少脚下有了路,除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再无其他选择。

2

广桥清志与舟冈律子的恋情可谓是发展神速,甚至在周围人看来,已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这得益于两人在大学时期积淀的同窗情谊。再者,近来接连发生的三起离奇谋杀案,加之研究所前辈的突然失踪,也变相地催化了男女之间的恋情。这种“共患难”的经历,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体验。内在条件充分,又有外在环境催化,男女间的恋情发酵自然是水到渠成。

原本研究所里有程纪铭这个前辈加以平衡,众人相处起来便没那么顾忌。但自从程纪铭不辞而别,只剩下年龄相仿的两男一女,律子就不得不一碗水端平,对两位男孩不敢亲疏有别。然而周建平却突然开始疏远于她。律子心知肚明,这无非是因为上回拜访研究所的京都女孩。想来也有趣,这两个男孩就像天平的两端,一个近了,另一个就远了,莫非人的心理也遵循着能量守恒?

街道上斑斓闪烁的霓虹灯,将淡黄色的窗帘照射得忽明忽暗,正好诠释了律子此刻复杂却又跃动的少女思绪。耽误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

心上人此刻就坐在咫尺之外的躺椅上,面朝电视。但律子心里清楚,男人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自己身上。

酒店房间内漂荡着丝丝旖旎,律子仿佛能听见理性崩塌的声音——他,终于要过来了,正如这段感情来得那般自然……

果然,广桥僵硬地站起身来,坐到律子身边,微颤的手轻轻地扶上了那圆润雪白的肩头。

“你……”律子情不自禁地娇喘道,她想说些什么,才知道自己早已紧张地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男人那满溢情欲的鼻息拍打在自己的脸上。

“律子……”广桥一声轻唤,蕴藏着无尽的爱欲。

论及政务能力,高濑新治在如今的日本政坛中,算是处于中上游水准。别看这位五十六岁的执政党议员眼下不过是政务副主席,但圈子里都知晓其入阁是迟早的事。可以说,他之后的政治生涯,就宛如他那招牌的卫生胡一般充满生机。

政治家都需要属于自己的,让世间能一眼认出自己的“招牌”。显然,小小一撮卫生胡是远远不够的。高濑新治还为自己量身定制了另一块招牌——明治时期的东洋国士风貌。他对古玩字画的喜爱,凑巧能与这块招牌相衬。

高濑最初收藏古董字画的目的只是牟利,但正因如此,他对古董的造诣要远胜于普通的爱好者。另外,高濑交往的古董商可谓遍布全国,鹤冈便是其一,但他最信赖的贸易伙伴还是山口。

山口与廖龙昇交好,廖龙昇又与小杉是故交,有了这层关系,小杉与山口得以相识,并在其引荐下频繁拜访高濑府邸。但问题是,小杉并非是古董圈子里的人,他频繁拜访高濑是何目的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政商密谋了。

事到如今,与其暗中调查,不如堂堂正正地去和高濑对峙。于是,周建平在鹤冈的安排下,随安原茂子一同造访高濑宅。鹤冈引荐的由头很简单,只说近来得了幅徐文长的真迹,想请高濑先生鉴赏。当然了,这幅真迹是鹤冈自己的藏品。

而周建平只说自己是安原小姐的友人,听说她要拜访高濑先生,便执意同往。另外有些关于小杉顺治的问题,想请教高濑先生。

正如先前所料,高濑乍听到“小杉”二字,瞬间就拉下脸来,警惕道:“周先生与小杉有什么关系?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周建平早已想好了应对之法,答道:“事关金钱往来,谁曾想在下没来得及过问,小杉先生就撒手人寰了。前些日得知高濑先生素来与小杉先生交好,便想来向您请教一二。”

“金钱往来?到底是什么事?”高濑把心中不悦表露无遗。

“说来惭愧,我有一笔资金在他那儿……”周建平佯装难以启齿。

“哼,他一定是给你开了什么空头支票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

“我也上了那浑蛋的当!”高濑语气愤恨。

周建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莫非,小杉先生也曾邀您合作?”

“恕我直言,您被他骗了……我高濑新治自恃精明,到头来还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更何况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他是怎么和您说的?”

“想来也荒唐,我当时怎么就轻信了他呢!他说自己与东南亚某小国的首脑牵上了线,获得了生产设备出口权,还说已联系好了国内的合作方,而眼下只差项目的启动资金……他编得头头是道,生生从我这拿走了一大笔投资……”

“您在投资前,就没有先调查一番?”

“我自然是粗粗调查过,但那浑蛋就是不松口,只说这项目与张氏兄弟无关,眼下还不能公开幕后势力……我就想了,他好歹堂堂Gold Line的日方当家人。再说了,他透露的部分内幕确有其事,我便选择了信任,私下把资金交予他了……”高濑在字里行间强忍着懊恼与不甘。

高濑半辈子在官场摸爬滚打,是何等的慎重精明,不大可能脑袋一热,就一掷千金。别看他方才一句“粗粗调查”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必定是力所能及的刨根问底过。

3

周建平庆幸同行的是茂子,女孩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每当高濑对周建平的提问冒出不耐烦的苗头,她总会适时地调节气氛:

“高濑伯伯,我擅自带了这位朋友来,可是冒昧了?”她说这话时,秀眉微蹙,在旁人看来就是发自肺腑的道歉。

周建平见状,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茂子平日里看着恬静,在关键时刻竟如此可靠……

在古董行当里,若提出“请君鉴赏”,便等同于将藏品出让于对方。也就是说,这次引荐,是以鹤冈忍痛割爱为代价。高濑自然倾心这幅宝贝,但还是佯装满不在乎地道:“这画我就收下了,若两位没有其他事,我这会儿有些事要忙……”

对方下了逐客令,周建平与茂子只能无可奈何留下宝贝,打道回府。至于其后的讨价还价,是买家与卖家之间的事,旁人无权干预。

两人回到鹤冈商会时,正巧撞上山口造访。此人是周建平托鹤冈邀请来的,山口是廖龙昇、小杉、高濑三人中的关键接点,是无论如何也有必要请来一叙的。

常言道“商人无利不起早”,这句话在古董行当里照样适用。尤其是山口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没给出足够的甜头,又怎能邀之既来?这不,鹤冈见两人归来,便佯装无奈地对山口道:“罢了罢了,看在你这样诚心的份儿上,让给你便是了。”

没错,鹤冈为了引诱山口来访,又付出了一个藏品的代价。这回让出的是董其昌的佳作,其墨宝多数难辨真伪,鹤冈的这幅真迹却难能可贵地盖有董其昌的印鉴。山口一看到这件宝贝,便难掩喜爱之意,恳求道:“还请鹤冈先生务必要成人之美啊,我会将其置于枕榻之边,悉心珍藏,即便是有人出价千金,我也不会转卖牟利!”

“老朽请山口东家前来只为鉴赏,可绝没有忍痛割爱之意啊!”

鹤冈坚持不松口,为的就是等两个年轻人归来。这不,他见两人回来了,瞬间就改了口。

“莫急,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爽约……凑巧有两个年轻人来探望我,咱先一起吃个茶吧。”鹤冈言罢,不待山口答应,便把两人领进了会客室。

短暂寒暄之后,鹤冈向山口郑重介绍周建平道:“这位周先生,是周大章的族人。”鹤冈这一手玩得极妙,既然以周家独子引题,其后自然会聊及周家的掌柜廖龙昇,继而便是廖龙昇的友人小杉顺治。

周建平乍见到山口本尊,心中也莫名地涌起了亲近之意,这或许是古玩人的“面相”使然吧。同为古董圈子里的人,在神情气质上总能寻到些相似之处,例如说,鉴赏宝物时的眼神……古玩人追求美、享受美,却最忌讳“耽溺”。这复杂而独特的眼神,算是古玩人共通的标志。

想来,无论是眼前的鹤冈,还是京都春秋堂的老店家,周建平对古董从业者的好感还真是与生俱来。然而,这山口比起前两者,还另有说不出的味道。

鹤冈很快就解开了周建平的疑问,他调侃地介绍山口道:“别小看了这位山口东家,他可是圈子里有名的花花公子。”

周建平了然,说古玩人禁“耽溺”,其对象仅限于古董字画之上。这位山口显然耽溺于其他癖好,这便无可厚非了。

“要不是我年轻时没常性,走上了古玩这条‘不归路’,现在好歹也是个表演艺术家了。不是我吹嘘,我在学校里可登过舞台。”山口苦笑着自嘲道。他年龄目测不过半百,柔顺的长发与鬓角一缕白,再衬上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其气质不像古玩人,反倒与那自诩艺术家的西野少爷有几分神似。

鹤冈继续在一旁“循循善诱”道:“这位周先生眼下在Gold Line名下的研究所工作。说起来,周家廖掌柜和山口先生你可关系匪浅呀!”

“是啊,你说怪不怪,先是老廖,接着是Gold Line的小杉经理……我的两个熟人竟前后死于非命,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听说你与那二人是许多年的交情了?”

“算是吧,廖掌柜是圈子里的人,常带来些周大章的次品让我来处理,我俩算是老交情了吧……这小杉嘛,就纯粹是酒肉朋友了。他每每赴京公办,都会邀我出去找乐子。”山口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伤感。

“找乐子?找什么乐子?”周建平挺好奇,对方身上那特殊的气质多半是从这“乐子”里找出来的。

“说出来,你们别不信。我和他,找的是表演的乐子。他是主角,我给他配戏。”

“你们俩上舞台去演?”

“哪有舞台呀,我们还能把剧院包场了不成?说是表演,其实就是合伙蒙人……他假扮画家,我就在一旁给他搭戏。我们这一唱一和,旁人还真的信以为真了呢。”

“二位着实好‘雅趣’……”周建平颇无语,“你们通常表演给谁看呢?”

“多半是年轻女性。”山口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周建平只觉得头绪在脑海里轱辘直转,要停歇下,才能看清。

“别看那家伙人前一副正经模样,他私底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场高手。他带小妹靠的是实打实的手段。我最初听闻他遭遇不测时,第一个想法是他的骗局露了馅儿,遭女人报复了……”

周建平眉头一蹙,严肃道:“他骗了很多女人吗?”

“他是有假扮画家,哄女孩去喝茶没错。但这就是耍耍手段而已,说欺骗可太上纲上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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