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游记

失落的卫星  作者:刘子超

1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乔尔蓬阿塔,向卡拉科尔进发。

油腻腻的小巴超载严重,司机六十多岁,戴着白色毡帽,长着一张吉尔吉斯牧民的脸——他骑马的岁月很可能比开车的更长。我身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抱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包裹。直到小包裹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我才发现里面是个婴儿,可能刚刚出生,甚至还无法睁眼。男子轻轻拍打着小包裹,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窗外是低矮的村子,比乔尔蓬阿塔更荒凉。在村与村之间的过渡地带,可以看到伊塞克湖在空气中闪着蓝光。小巴经过哥萨克村庄阿纳耶沃,它以一位苏联烈士的名字命名。在一场与德国人的惨烈战役中,这位烈士和七百名来自伊塞克湖地区的哥萨克士兵全部阵亡。阿纳耶沃村因此失去了所有的男性人口。小巴掠过一座战争纪念碑,一座古朴的东正教堂,村子寂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我身边的男子在这儿下了车,紧抱着小包裹,里面是阿纳耶沃村未来的希望。

“哥萨克”一词来源于突厥语,意为“自由人”,指那些逃亡的农奴和不愿忍受苛捐杂税的人。他们逃往边疆地区,过起游牧生活。大部分哥萨克人信仰东正教,但其生活方式与当地的游牧民族已经难以区分。沙皇俄国的扩张离不开这些不怕死的匪徒。

在《天山游记》里,谢苗诺夫描写过与他随行的哥萨克人。在天山地区考察时,谢苗诺夫无法点燃从瓶子里倒出来的酒精。他发现,原来是哥萨克人偷喝了一半,又掺了一半水,冲淡了酒精。谢苗诺夫写道,为了防止哥萨克人偷喝,必须当着他们的面,把最剧烈的毒药掺入酒精,然后给一只狗喝一点,狗立刻死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确保哥萨克人不敢偷喝珍贵的科考材料。

谢苗诺夫主管俄国地理学会长达四十余年。他鼓励人们探索亚洲内陆,受其影响的后辈就包括普尔热瓦尔斯基。三个小时后,小巴抵达了昔日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如今的卡拉科尔。我意外地发现,这竟是一座规划整齐的小镇,遍植着杨树和云杉。

卡拉科尔位于伊塞克湖的最东侧。近在咫尺的天山,宛如一道雄伟的屏障,将吉尔吉斯与新疆的阿克苏地区隔开,也让卡拉科尔成为徒步天山的大本营。相比乔尔蓬阿塔,这里的西方旅行者明显多了,因此也出现了不少面向外国登山者的旅馆和旅行社。你可以在这里雇用向导,租赁设备。如果付出足够的金钱,甚至可以雇用一架直升飞机,将你直接送到天山最高峰——汗腾格里峰的脚下。在那儿的蒙古包里,你将度过昂贵而难忘的一夜。

我住进一家舒适的旅馆,弄到一个梵高“阿尔勒卧室”似的小单间。房间的窗子正对天山,旅馆院子里拴着一只羊,院外传来鸡鸣声。一阵狂风从山口的缝隙中吹来,杨树叶哗哗作响。天空变成蓝宝石颜色,我随即闻到雨的气息。天山如同阴沉着脸的巨人,耸立在那里,覆盖着积雪。我开始担心它反复多变的天气,因为我正打算在天山深处徒步几日。

CBT的办公室位于一栋苏联时代的居民楼的一层。房间的墙上挂满地图,桌上杂乱地堆放着书本和文件夹。CBT意为“社区旅行”(Community Based Tourism),创办的初衷是为了让旅游业带动当地居民的收入,因此受到推崇。我走进办公室时,正有一对比利时情侣咨询骑行天山的补给问题。他们是从布鲁塞尔一路骑到这里的。

“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办公桌后的男人连说三遍。

等比利时情侣走了,我就向他咨询雇用向导的事。

他说了一个价格,相当于每天一千多块——我还没见过这么贵的向导。显而易见,这里的CBT已经偏离了社区旅行的初衷,成为一个骗人的噱头。我出门朝瓦伦蒂诺家走去。瓦伦蒂诺是本地俄罗斯人,是不到两千个俄罗斯人中的一个。他很早就从事天山向导的工作。最初带着苏联人,现在则是外国人。

瓦伦蒂诺家有个大院子,但院门紧闭,也没有任何标志。我刚敲几下,里面就传来凶悍的狗吠声。我又敲几下,狗叫得更厉害了。

大门开了,一个穿着毛背心的老人站在门口,应该不是瓦伦蒂诺。老人严厉地喝退恶犬。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不过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到处堆放的报废汽车和摩托车零件,仿佛一座钢铁机器的屠宰场。车库门敞开着,里面停着一辆组装的汽车和几辆组装的摩托车。我应该没找错地方。我听人说过,瓦伦蒂诺以前是苏联军队的汽修专家。

我问瓦伦蒂诺在不在家。

“我是他的老丈人,”老人说,“瓦伦蒂诺去山里了。”

因为一颗牙都没有,老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仿佛是一种独特的“无牙国”语言。

我指着那些组装车,竖起大拇指。

“都是垃圾。”老人平淡地一挥手。

我说,冒昧打扰,我是来咨询徒步线路的。既然瓦伦蒂诺不在家,我只有先行告辞。

老人让我等一下。他转身走回房间,然后又拿着一张快散架的地图走出来。这是苏联时代的军用地图,标注着附近的徒步线路。老人用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指着其中一条线路:

从卡拉科尔到附近的小村阿克苏,再沿着阿克苏山谷挺进(大约六小时),直抵天山深处的阿尔金-阿拉善——那里有吉尔吉斯人的大帐,还有美妙的硫磺温泉。

2

我把大件行李寄存在旅馆,告诉老板我几天后回来。我随身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有简单的洗漱用品、雨伞、瑞士军刀、一小瓶吉尔吉斯斯坦牌白兰地,还有一本谢苗诺夫的《天山游记》。

出发的清晨下着小雨,天山笼罩在一片云雾中。我坐着乡村小巴来到阿克苏,穿过寂静的村子,向着山谷深处走去。山间飞起漫天的乌鸦,仿佛一场大火后被风吹起的灰烬。它们怪叫着掠过灰色的天空,纷纷扬扬地落在一片草坪上,然后雕塑般定格在那里。

山谷中是急促的卡拉科尔河,泛着白色浪花,像鼓声一样响动。山谷本身则是美妙的:到处是云杉、圆柏和花楸树;草地上开满紫色的薰衣草和白色的忍冬花。

开始时,道路较为平坦,但很快就变成难以下脚的卵石路。那些被河水冲刷的卵石有大有小,很多时候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过一段险坡。

最初的一个小时,我没遇到一个人,只有我独自走在大山深处,周围是还没有被征服的风景。不久,天色变得越来越暗,山谷里阴云密布,隐隐传来滚动的雷声。

第一滴雨点落下来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云在头顶缭绕,空气中饱含着水汽。雨水像游牧民族的大军,成批地落下来。气温顿时骤降,即便穿着外套,依然寒气逼人。山间的树林变得更加幽暗,河水翻滚着冲击石头,掀起巨大的浪花,声音也似乎更响。

雨很快呈瓢泼之势,山消溶在远处,一度甚至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即便我撑着雨伞,也无法阻挡被寒风裹挟的雨水,从伞下面钻进来。我加快脚步,希望身子能暖和起来,更希望尽快到达落脚之处。我始终留意着路上有没有马粪,有马粪就说明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前面——虽然不知道还有多远——有吉尔吉斯牧民,有住处,有食物。

一个徒步的外国人迎面而来。直到十米之内,我们才在大雨中互相看到对方。他是专业徒步者,装备齐全,背着大行李,穿着防水夹克。雨水顺着他的大胡子滴滴答答往下淌。长时间的艰难行走,让他的面容变得严肃而沉默:他瞪着眼睛,紧闭着嘴唇,仿佛一个宗教受难者。我们点了一下头,然后在山路上错身而过。

我转过头喊:“到阿尔金-阿拉善还有多远?”

他也只是喊了一声:“很远,至少还有五个小时。”

我已经走了三个小时。这只能说明,在大雨中徒步,让我丧失了时间观念,也大大降低了速度。晴天时,这条路需要六个小时,但在雨中变得无法估测。

渐渐地,走路变成一种机械运动。我甚至感受不到冷,也无所谓雨水的肆无忌惮。我的鞋和衣服早就湿透,这让打伞的行为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我一直在向上走,不时绕过山丘。我时常幻想,下一座山丘背后就是开阔的阿尔金-阿拉善山谷。正是这样的幻想,维持着我的机械运动。我也幻想着一顿热乎乎的午餐:大量的碳水化合物、热茶、我的白兰地。在《天山游记》里,谢苗诺夫写过他的晚餐——羊尾油煎泡软了的黑面包干——听起来真好。

五个多小时后,一片绿色的山谷终于在我面前打开。远处有一片白色的蒙古包,宛如海市蜃楼。一个牧民家的男孩骑马跑过来,见我一身狼狈就邀我上马。草地已经吸足雨水,成了一片小沼泽,马蹄踏上去噗嗤噗嗤响。男孩把我送到河边的定居点前,只见河岸高处的空地上,散落着几座蒙古包,还有一栋冒着炊烟的木屋。

听到马声,一个吉尔吉斯男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夹克,戴着帽子,脚下是一双沾了泥的登山鞋。他把我迎进木屋旁边的“餐厅”——那是一个用防水塑料布围起来的空间,里面摆着木桌和长条凳。他说他叫穆萨,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他手下还有一个帮工,兼做厨师。厨师好像是东干人,戴着穆斯林小帽。他为我送上一壶热茶,又端上一盘抓饭。雨已经停了,空气依旧湿冷,山谷内升起一团白雾。

见我一副很冷的样子,穆萨指着河对岸的一个小木屋告诉我,那就是泡温泉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我拿着穆萨给的钥匙,跨过一座小桥,走到木屋前。所谓温泉,就是在泉眼附近挖了一个蓄水池。泉水不停注入池中,溢出的水则通过排水管流进河里。温泉有股硫磺味,冒着轻微的气泡,我半躺在池里闭上眼睛,耳边只有卡拉科尔河的流水声。经过八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温泉如同上天的馈赠。

等我回到穆萨那里,他正坐在餐厅的长凳上,拿着望远镜窥视对岸的人。原来,几个欧洲女人刚从温泉出来,穿着比基尼。穆萨不好意思地放下望远镜,嘿嘿笑了一声,说带我去蒙古包。他把铺在蒙古包穹顶上的羊毡扯掉,让光线从上面洒进来。他又抱来一捆木柴,在炉膛里升起火。炉子很快热了,我把湿鞋放在旁边烘烤。一串白色的水汽瞬间腾起,鞋子发出呲呲的响声。

蒙古包里暖和起来,我一边小口喝白兰地,一边阅读《天山游记》。1857年第二次天山旅行时,谢苗诺夫也到过阿尔金-阿拉善,也在靠近温泉的地方安营。

当时温泉的木门上有保存完整的藏文题词。泉水同样流入一个长二米、宽一米、深一米的水池,池子的四周由花岗岩围着。他测量出的水温是四十摄氏度,而营地的绝对高度是一千八百一十米。他写到自己的兴奋,因为这是他“深入天山中心遇到的第一条山谷”。在一盏油灯下(“把干粪块插在一大块羊尾油上”),他开始写日记,把当天采集到的珍宝——外伊犁高山植物群的稀有植物——夹在吸墨纸里。

傍晚时分,我合上《天山游记》,走到蒙古包外。那位东干厨师正跪在空地上,向着麦加的方向祈祷。他还能说简单的汉语,带着甘肃口音。他告诉我,他的祖上是陕甘地区的回民。同治年间,陕甘回变,一批回族迁徙到中亚,很多就定居在伊塞克湖地区。他夏天来这里帮工,冬天回到卡拉科尔。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那里。

“你想过回中国吗?”我唐突地问。

“我是吉尔吉斯人,”厨师说,“中国离我太远了。”

中国就在天山的另一侧,可不知为什么,我也感到自己身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说话间,我的蒙古包里又住进两个从卡拉科尔徒步过来的旅行者。他们是瑞士大学生,女孩叫莫妮卡,男孩叫尼古拉。他们似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侣。短发的莫妮卡似乎在关系中扮演着男性角色,尼古拉的举手投足则有些女性化。

他们洗完温泉回来,一边晾着头发,一边商量第二天的行动。他们问我是否有兴趣去附近的高山湖。他们听说,徒步到那里只需要三个小时。

“应该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散步,”尼古拉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睡觉前,我从外面抱回一捆木柴,手上全是松木的清香。我把炉火烧旺,除了门口附近的烂泥,别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干燥。尼古拉脱掉外套,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内衣。他把眼镜折起来,放进眼镜盒,塞在枕头下,把身子陷在褥子和毯子的坑里。睡在旁边的莫妮卡穿着一件男士背心,翻着一本瑞士人写的旅行文学——《世界之道》。

炉火噼啪作响,但红光会渐渐暗下去,越来越暗,直到我们被黎明的轻寒冻醒。

3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蒙古包,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迷人的山谷。雾气已经消散,到处是鲜亮的绿色。云影投射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上,阳光下的卡拉科尔河跳跃着。马群像碎芝麻一样,散落在起伏的山水间。

我和尼古拉、莫妮卡结伴而行,沿着卡拉科尔河的一条支流溯流而上。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有的地方滚动着落石,有的地方被河水截断。然而风景始终美好,视线所及处皆是幽绿的森林。我们聊着天。我好奇,作为瑞士人,他们为什么会来“中亚的瑞士”旅行?

尼古拉说,来中亚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和莫妮卡从中学开始就是同学。当时他们问过彼此,如果有一笔钱,最想去哪里旅行,两人都觉得是中亚。他们的旅行从哈萨克斯坦开始,吉尔吉斯斯坦之后还要去乌兹别克斯坦。他们不是专为登山而来,更期待一场“文化之旅”。

“不过,既然来了吉尔吉斯,我们决定不浪费机会,顺道来天山看看。”莫妮卡说。

我问他们觉得天山和阿尔卑斯山相比如何。

“有些地方确实很像,但天山更野性。”莫妮卡说,“在阿尔卑斯山,你总能看到房子,知道里面有一整套现代化的舒适设备。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正是“什么都没有”让他们感到满足。尼古拉说:“在天山,你能想象出阿尔卑斯山几百年前的样子。”

一个吉尔吉斯牧民骑马赶着一群山羊下山。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们,面孔黑亮。他走了一条更近也更陡峭的小路。途中,马蹄滑了一下,马打着颤,眼珠一个劲儿地转动。吉尔吉斯人从容地勒住缰绳,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就靠这点力道和嗓音,让马重新镇定下来。我们看着他消失在山谷的远方。

“住在这里的是‘喀喇吉尔吉斯人’,”我说,“在突厥语里,‘喀喇’是‘黑色’的意思。”

莫妮卡微笑着说:“他确实很黑。”

“天啊!快看这是什么?”尼古拉突然喊起来。

我们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朵白色的小花。

“这是瑞士的国花——雪绒花,”莫妮卡说,“在阿尔卑斯海拔三千米以上才能看到。”

“我们现在的海拔是多少?”

“应该有三千米了。”

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传说中的高山湖泊不见踪影,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山谷。莫妮卡说,她是在卡拉科尔的CBT办公室听说的高山湖泊。她在手机地图上标出了湖泊的位置,然而这里没有信号,她只能通过离线地图看到当初的标记。至于离这个标记还有多远,却无从知晓。

我们爬到一个山坡上眺望。一片宽阔而平坦的山谷,像沙盘一样展现在眼前。我们没有看到湖泊,但看到一个白色的帐篷,孤独地扎在山谷中。我们决定先走到帐篷处。

帐篷看似不远,可实际又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到近前。一个穿着红色棉坎肩的吉尔吉斯女人正在外面生火。看到我们,她放下手中的柴火,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不能说话,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她的脸又黑又红,布满风吹的裂痕。

哑女人嘶哑着嗓子,请我们进去坐坐。帐篷里的陈设极为简单:一个火炉,一块地毯,一堆被褥。除了一把手电筒,看不到任何现代生活的痕迹。帐篷里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地上拍洋画。尼古拉试着跟他们说话——用英语——但似乎把他们吓到了。他们扔下洋画,躲到角落里。透过堆成小山的被褥,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哑女人为我们端来三碗发酵的马奶酒。尼古拉和莫妮卡犹豫着,我一口气喝完。

“她难道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尼古拉小声问我和莫妮卡。

莫妮卡耸耸肩。

“她的家人可能在山上放牧,”我说,“你看,这里有很多条被褥。”

几百年来,这些喀喇吉尔吉斯人就在高山高寒地带过着艰苦的游牧生活。在这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莫妮卡问哑女人湖泊在哪儿。她听不懂。后来她指着前面,但说不出多远。

我们决定继续往前走。莫妮卡很自信地表示,只要一直沿着河水走,最终就能到达湖泊。

“可我们已经走了四个小时,还没看到湖的影子。”我说。

尼古拉说:“也许是因为我们走得太慢了。”

我们和哑女人告辞,继续上路。河谷很宽,也很平坦,但我们已经爬到了海拔很高的地方。两侧的山峰上可以看到还未融化的积雪。马群散落在这片高山牧场上,静静地吃草。除了隐约传来的水声、风声和我们的喘息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河水在前方拐了一个弯,从两座山的缝隙间钻过去,山间弥漫着雾气。此时,离我们出发已经有六个多小时。我们依然没有看到湖泊。每个人都感到绝望。这本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漫步”,结果变成了一次长征。

“大概还有一公里,可能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莫妮卡看着手机说,口气已经没那么自信。

“你是说那座山吗?”尼古拉指着前面问。

“对。”

那是一座雪山,雪线在山体一半的高度。

“我觉得湖就在山那边,”莫妮卡说,“看上去像。”

然而,我们都知道,我们身上的非专业装备不足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状况。这让我们沉默下来,感到进退维谷。

“听着,湖并不重要。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回去还要再走六个小时。我们一路上已经看到了美景,也见识了真正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我们用不着非走到湖才觉得完美。”我说。

莫妮卡和尼古拉看上去松动了。我们准备往回走,却发现回去的路上一片漆黑,一场山区常见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远处的天空已经变成青黑色,云层迅疾翻滚着,而我们即将进入青黑色的边缘。

“如果我们现在往回走,肯定会赶上暴风雨。”尼古拉说。

“如果我们往山上走,可能会碰到更危险的东西。”我说。

“我们翻过这座山,如果看到湖,就在湖边吃饭。如果没有,我们就返回。”

“我不想一个人,”尼古拉对莫妮卡说,“我跟着你。”

“那我们走吧。”莫妮卡说。

我试图劝阻他们,但他们不听。最后我们商定,我先回去,在哑女人的帐篷处与他们汇合。

我看着他们向雪线处走去,仿佛长征电影中悲怆的长镜头。过了一会儿,他们进入了云雾区,从视线中彻底消失。

4

此时,天空阴沉得如同密封的罐子。一阵狂风袭来,夹杂着第一批冰雹。大自然好像震怒了,看上去面目狰狞。我浑身发抖地往回走,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远处有三个吉尔吉斯牧民。他们正迎着风雨,驱赶马群回家。我大声呼喊,声音瞬间被风卷走,变成无力的哀鸣。我尽量大幅度地挥手,终于被牧民看到。他们甩着鞭子,骑马向我跑过来,三只牧羊犬跟在身后。

年纪大的牧民戴着白色毡帽,穿着雨衣,骑着白马;两个骑枣红马的年轻牧民穿着短大衣,把帽子拉起来。三匹马把我围在中间,喷着响鼻,唾沫和雨点夹杂在一起,牧羊犬躁动不安地在马蹄间打转。

我用破碎的俄语加手势告诉他们,我想返回前面的帐篷。那个年纪大的牧民听懂了。他点点头,拍了拍身后的马屁股。我爬上去,坐在他的身后。

我们在暴风雨中转场。年轻的牧民不时大声吆喝着,招呼散落在山谷中的马匹加入队伍。在灰色的世界里,马群向前奔驰,牧羊犬跟在侧翼。我们的队伍越来越浩荡,如同一支威风凛凛的大军。一匹枣红马不听口令,兀自在远处吃草。年轻牧民咒骂了一句,挥鞭朝那里奔去,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喊,直到枣红马乖乖地向我们跑来。

马背上,三个吉尔吉斯牧民神色自若。在这片荒凉的高山牧场,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地方——小河、山脊、可以充当标志的树木。我在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智慧,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们回到白色帐篷,结果这就是三个牧民的家。他们是父子三人,而哑女人是大儿子的老婆。看到男人们回来,哑女人咯咯笑起来。她立马生起炉子,趴在地上用嘴吹着火苗,然后向炉膛里添进柴火。她把一个早已熏黑的大水壶放在炉子上,开始烧水沏茶。

一缕光线飘进帐篷,带来外面世界暴怒的回响,三个牧民鱼贯而入,雨滴顺着帽子往下落。等门帘垂下,世界又被关在了外面。牧民父子脱掉鞋子,把湿外套挂在炉子上方。水滴滴答答落在炉子和水壶上,呲呲地响着。

在地毯中间,哑女人摆上自制的面包、一碗蜜饯和大块黄油,然后为我们倒上热茶。老牧民的大儿子掰下一块面包,挖起一勺黄油,抹在上面,又涂上蜜饯汁,大口吃着。小儿子若有所思地吸溜着碗里的热茶。那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坐在旁边,看着大人们。

我告诉老牧民,我在等我的朋友回来,但他们似乎听不太懂。我拿出手机,给他看里面的照片。他一张一张地翻着,眼睛瞪得很大。我不时告诉他,照片拍摄的地点。可是那些城市的名字,就像扔进河里的小石头,激不起什么反应。只有提到“莫斯科”时,老牧民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莫斯科”也曾经是他的国家的首都。

喝完茶,吃完面包,暴风雨也过去了。我跟着两个小男孩走到帐篷外面,看雨后的山谷。太阳把山谷照得金光闪闪的,河水欢快地奔涌着,马群在不远处弯腰吃草。

牧民的大儿子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捕兔子。他拿出生锈的铁夹子,敲敲打打一番,然后用锤子试验效果。啪的一声,铁夹子合上了,两个小男孩笑着拍手。

我跟在他们身后,去找兔子洞。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很快发现一个洞口。牧羊犬激动不安地跑过去,把半个身子探进洞里,一个劲儿地刨土,因为钻不进去而懊恼地叫唤着。大儿子呵斥了一声,它乖乖地退出来,摇着尾巴走了。

大儿子把铁夹子放在洞口,把固定用的铁钉深深钉进旁边的土里。他让两个儿子去拔草,然后用草叶小心翼翼地覆盖住铁夹子的机关。他把最诱人的一团草故意放在会触动机关的位置上,只要兔子忍不住凑过来,就会被当场夹住。设置完机关后,我们回到帐篷处。老牧民招呼两个儿子继续放牧。他们懒洋洋地骑上马,呼唤着牧羊犬,又像带兵的将军一样,赶着马群走了。

在帐篷外,哑女人准备烤馕。她升起火,把一口大黑锅架在火上,烤得滚烫。她拿出一个生面团,揉成馕的形状,然后把它平铺在铁锅里。她盖上锅盖,烤了一会儿,又把炉子底下的炭火拨出来,用铁铲铲到锅盖上。这样大铁锅就变成了两面加热的烤箱。十分钟后,她揭下锅盖,里面已是一个烤得焦香松软的大馕。她把馕拿进帐篷里,用布盖上,留作晚餐。

我在帐篷里等到黄昏,尼古拉和莫妮卡依然没有回来。我爬到高处眺望,一路上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给他们留了个字条,决定趁天亮赶回阿尔金-阿拉善。我向哑女人和两个小男孩告别,他们一直朝我挥着手,直到看不见为止。

等我回到阿尔金-阿拉善,最后一抹天光已经不见,只在河面留下几处极淡的微光。我找到穆萨,向他说明事情的经过。穆萨听完后,摇了摇头,表示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等天亮以后再说。

那晚,我独自睡在蒙古包里。我蹲在炉火边,把木柴扔进炉膛,看着火苗舔舐着木头的边缘,明亮地蹿跳,然后渐渐蔓延。我想着尼古拉和莫妮卡,不知道他们此时身在何方。

等我醒过来时,蒙古包里仍然一片昏暗,但我听到了身边低沉的呼噜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去看,只见尼古拉和莫妮卡正睡在各自的铺位上,连外衣都没脱,尼古拉甚至还戴着眼镜。

吃过早饭,我回到蒙古包,他们已经醒过来。

“能活着真好。”尼古拉看到我说。

“我也这么想。发生什么了?”

原来,与我分手后不久,他们就遭遇暴风雪。他们一度打算回撤,但山体陡峭,下山困难。他们只好咬牙前行。到了雪线的地方,脚下全是厚厚的积雪,而他们只穿着普通运动鞋。最后,他们用了一个小时才翻过那座山。

没有湖泊,前面是另一座荒凉的山谷,淹没在一片雾气中。

他们休息片刻,因为太冷,开始往回走。雪已经覆盖石头,看不到上山走的那条路了。他们在接近冰点的温度里,小心试探着,结果还是一脚踏空,失足滚了下去。他们记得自己一路翻滚,最后卡在一块石头上。所幸,两人都只是轻微擦伤。

回到山下,暴风雨已经过去,但草地上全是积水。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跋涉,终于在天黑以后回到哑女人的帐篷。此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他们在帐篷里吃了烤馕,喝了热茶。最后,老牧民的两个儿子骑马把他们送回来。那时已是深夜,他们累得顾不上脱衣服,就倒在了铺位上。

“我们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天。”莫妮卡说,“你呢?”

“我打算回卡拉科尔。”

“真高兴认识你。”莫妮卡走过来,抱了抱我,然后是尼古拉。他比莫妮卡瘦得多。

我找到穆萨,准备雇马下山。穆萨告诉我,瓦伦蒂诺在这里,他有一辆自己改装的苏联吉普,还剩一个座位。我想象了一下吉普车开在山路上的情形,那应该和钻进滚筒洗衣机差不多。

“我还是骑马吧。”我说。

我雇了一匹马,和一个吉尔吉斯向导一起,用了三个小时,回到卡拉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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