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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帕米尔公路到瓦罕山谷失落的卫星 作者:刘子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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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启程前往帕米尔高原,但此事并不容易。 塔吉克斯坦只有一家飞帕米尔航线的航空公司,运营状况一塌糊涂。网络上为数不多的评论都说,由于天气原因或者技术故障,这趟航班常常推延或者取消。 此外,还有别的问题。飞帕米尔的都是一些老旧的苏联窄体飞机,只有两排座位,引擎声像雷鸣一样,机翼几乎就擦着山尖起降。在高处俯瞰群山,固然惬意,但我同时也感到,危险系数太高了——高到和玩俄罗斯轮盘赌差不多。 于是,也就剩下那个累人但还算有保障的办法——也是当地人的办法——合乘四驱越野车。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一趟十六到二十小时的跋涉——沿着与阿富汗相邻的帕米尔公路,沿着终将流成阿姆河的喷赤河谷。 我向安东、萨娜芙芭和幸运打听去哪儿坐车,他们竟然都不知道。后来,安东又问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的某个亲戚是一家汽修厂的老板。安东说,这个老板知道车站在哪儿——那些开帕米尔长途的司机,经常去他的厂里修车。这件事透露出在塔吉克斯坦打探消息的门道,也透露出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什么比去帕米尔高原本身,更能反映出帕米尔高原的隔绝了。 清晨,巴达尚赫车站已是一派忙碌热闹的景象。十几辆四驱越野车杂乱无章地停在一片空地上,司机正忙着把旅客的行李牢牢地绑到车顶。 我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但是当地人显然更早。那些状况较好的车上已经堆满行李,较为舒适的前排座位也给人占了。这里的车奉行“满员即走”原则,其中一辆车上还有一个空位。那是后备箱改成的一排座位,能挤三个人,现在还剩中间那个位子,但我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在那道缝儿里度过二十个小时。 为了尽量舒服,我只好找了一辆空车。空得自有道理。这辆帕杰罗看上去好像经历过一场“涅槃”,除了帕杰罗的标志,大概所有零件都换过了。司机穿着条纹T恤,留着两撇胡子,也和他的爱车一样老旧。 我占了副驾驶的位置,说好了价格,把行李箱扔到车顶。然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只有我一个乘客。其他越野车纷纷上路,刚才还一派盛景的停车场渐露萧条的本质。我有点担忧地问司机,今天会不会走不成了?对此,司机倒是显得胸有成竹。他说,一小时之内,我们准能出发。 附近有一家灰扑扑的餐馆,摆着一些脏兮兮的塑料桌椅。我无处可去,只好在那里消磨时间。我吃了一块馕、两个煎蛋、一根香肠,还喝了一点红茶。我小心地看着时间。司机说得没错,等我结完账出来,帕杰罗旁果真又多出几名乘客。 其中一个女人三十多岁,一头金发,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斜跨帆布包,正用俄语和司机热烈交谈。我觉得她是乘客里最洋气的一位,后来就和她搭上了话。她叫扎莉娜,是一家国际艾滋病NGO的雇员,会说英语。她这次要去帕米尔地区的首府霍罗格,为当地建立艾滋病检查点。 扎莉娜告诉我,由于和阿富汗共享漫长的边境线,塔吉克成为毒品走私的重灾区。阿富汗的海洛因从塔吉克斯坦进入中亚,再沿着帕米尔公路前往俄罗斯和欧洲。因此,很多人把帕米尔公路形象地称为“海洛因公路”。扎莉娜说,根据现有的统计,塔吉克约有十万名因吸毒而感染艾滋病的人,但真实数据显然比这更高。 “比如帕米尔地区,由于靠近阿富汗的罂粟产区,有很多吸毒者。可当地的医院没有设备进行艾滋病检查。这些人又没钱来杜尚别。很多人染上病却不知道,这给艾滋病的控制带来很大的隐患。” 一边说话,扎莉娜一边用鞋尖玩着地上的小石子,又从帆布包里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烟雾顺着她的指尖,四下飘散。 “所以,你去帕米尔干什么?”她问我。 “旅行,”我说,“然后打算从帕米尔回国。” “一个人旅行很艰苦,你应该找个人陪你一起。” “我倒是想,可是没人愿意去帕米尔旅行。” 扎莉娜微微一笑:“如果不是工作,我也不会想去帕米尔。不过路上的风景确实壮美,我们会沿着阿富汗的边境走。” 此时,停车场已经快空了,我们的车也只剩下最后一个位子。司机把烟头摔在地上,蹍灭,向我们招了一下手。我们坐上车,开出停车场,随后又开进加油站。再次上路后,路边有人拍气球似的招手,司机停了下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独自搭车。这样,最后一个位子也填上了。我们离开杜尚别,向着帕米尔高原进发。 杜尚别至库洛布一段的公路质量很好,因为是中国援建的。一条隧道的洞口上写着红色汉字“自由隧道”。极目所至,土黄色的山丘跌宕起伏。我们的车时而上坡,时而俯冲进入较为开阔的谷地。不时可以看到散落在山上的黏土砖房以及星星点点的黄绿色田地。 我们经过一片碧绿色的湖泊,像在全是男人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一个漂亮女人。湖泊一侧的岩壁上修筑了凉亭,里面是一张张塔吉克人喜欢的木榻,铺着大红色的坐毯。 扎莉娜说,这里是努列克水库,是杜尚别人钟爱的度假地。人们可以坐在凉亭里吃饭、饮酒,还可以在湖上乘坐快艇。不过,那天并非假日。我们经过时,水库四周没什么人,凉亭里空空荡荡。过了水库之后,大地又恢复了那种男性化的单调感。 这里的确算是山区,可是道路上还算繁忙。路边不时出现贩卖杂货的小店,也有赶着毛驴的农民,拉着高高堆起的柴火。路上的警察特别多。每次,我们都会被招手叫停。每次,司机都会掀开仪表盘上的一块小心折好的淡粉色毛巾,里面是一摞整整齐齐的钞票。每次,他都以精准的手法,抽出一笔钱,交给警察。扎莉娜说,那差不多相当于三美元——不多不少。 两个小时内,我们一共交了九次钱。只有一次,两个警察实在相隔太近,司机放下窗子,捂着胸口真诚地抱怨:“刚交过啦!”于是,那个警察就挥挥手,放我们走了。 通过扎莉娜的翻译,司机问我:“在中国要给警察钱吗?” 我说:“一般不用。” 司机说:“在这里是要给的。这是塔吉克的传统。警察也要养家糊口。” 说这话时,司机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满,口气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理解。警察相信,凭他们的制服,索取是名正言顺的事。司机大概也这么认为。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书,说要给予警察自由腐败的空间。因为,“工资这么少,他们必定会意识到腐败不仅可以接受也是必须的。然后他们会加倍效忠于政权:首先,他们会感谢政权给他们敛财的机会;其次,他们会明白,如果他们三心二意,将很可能失去特权并被检控。” 我们在库洛布停车吃饭。这里是塔吉克的第三大城市,总统拉赫蒙的故乡,也是阿努莎帮人家筹办婚礼的地方。历史上,库洛布人以勇敢和鲁莽著称。如今,除了到处悬挂的总统像,库洛布毫无特色,只是一座热浪袭人、充满喧嚣的小集镇。街边种着不到一人高的小树,叶子也是小小的,半枯萎的,没有半点荫凉。穿着传统服饰的男女老少,就在太阳无情炙烤的大地上,做着粒子般的“布朗运动”。 我们走进一家简陋的大餐馆。扎莉娜、拦车的小姑娘和我坐在一桌。她们都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是小口地喝着调味过重的羊肉胡萝卜汤,而我半吃不吃着一盘油腻的抓饭。 我问小姑娘为什么一个人。 扎莉娜翻译说:“她去看在杜尚别打工的父母。” 我又问,她的家在哪儿? 阿里秋尔,帕米尔高原的深处,比霍罗格还遥远的地方。 旁边,司机和同车的两个男人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抓饭和面条。司机开始一脸享受地剔牙,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像毛虫一般蠕动着。接着,出其不意地,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走向餐馆门口的洗手池。 我们的午餐时间就此结束。 2 离开库洛布后,公路很快退化成破碎的土路。路上有骑驴的农民,但周围一片荒芜,也看不到村落,不知道他们要骑去哪里。一小时后,我们开始沿着喷赤河而行,这意味着我们开始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帕米尔高原。 帕米尔高原是中亚高原体系的中心,将兴都库什山、喀喇昆仑山、天山、昆仑山连接在一起。这片高原三面为高山环抱,只在西南角上没有山峦屏障,地势突然下降到喷赤河谷。此刻,河谷森然幽长。两边的大山呈拔地而起之势。河道时宽时窄,水流却始终急促,打着漩涡,滚着褐色泥沙,看上去令人畏惧。 这时,扎莉娜突然喊了一声:“阿富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河对岸的那片土黄色的村庄,悬挂在山间。那一侧的道路就像一道淡痕,其实算不上道路,只是一条窄窄的土路。此后,阿富汗就像河水的镜像一般,始终出现在对岸。我甚至可以看到穿着长袍的阿富汗人,在烈日下移动,像某种抽象的符号。有时,这些阿富汗人会站在那里,向塔吉克一侧眺望,但他们从不挥手,脸上也没有表情。 在这里,河水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分界线,更像是时间的分界线:塔吉克一侧如同70年代的苏联,而阿富汗一侧隐藏在伊斯兰的面具下,还停留在更久远的中世纪——我惊叹于这样的世界依然完整无缺地存在着。 河上几乎没有桥梁(我只看到一座),这表明两岸官方层面上的交流是罕有的。路上也早就没有警察,但会遇到扛枪的士兵在公路上巡逻。可是,这条边境线实在太过漫长,河道最窄的地方不过十几米,根本没办法把守。扎莉娜告诉我,别被眼前的景象蒙蔽,其实某些“高科技”已经悄然来到这片土地:现在毒贩会用无人机投送毒品,这令缉毒的难度骤然增大。 一路上,司机一直与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有说有笑,不时乐得前仰后合。我真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因为似乎两人每说一句话,都能精准地搔到彼此的痒处,堪称“伯牙子期”。现在,通过扎莉娜的翻译,司机对我说,伯牙其实腿有毛病,无法在后面久坐。他想跟我调换位置,两百公里后再换回来。 以现在的路况和速度,两百公里至少要开六个小时。那个人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他只是想和司机坐在一起,尽情聊天罢了。 司机又说,就像给警察塞钱一样,调换位置也是塔吉克的传统。 “可我有风湿炎。”我让扎莉娜帮我翻译。 司机耸耸肩,看起来根本就没相信,不过我也不在乎。为了这个位置,我已经多付了一笔钱。司机嘟囔了些扎莉娜没有翻译的话,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很快就头靠窗户,呼呼大睡起来。 道路越来越差,河水就在身边咆哮。运货的重型卡车碾碎石块,腾起黄色的烟尘。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再次停车吃饭。这户人家在半山上,一条小溪从山间流下。露天的木榻,铺着红色地毯,上面全是烤馕的碎渣。我在碎渣中间开辟出一小块净土,侧身坐下。司机和最后一排的男人脱了鞋,上炕一样地侧卧着,不时哈哈大笑。 这户人家的房子是新砌的水泥房,门口种着一棵小树,开满白色小花。发电机的电力时强时弱,房子内外的灯泡时明时暗,白色小花亮起来,又陷入阴影。 我吃着一小碗番茄沙拉,等着电压稳定下来。然而,发电机的声音越来越小,灯光越来越弱。过了一会儿,便彻底熄灭。夜色和昆虫的叫声,瞬间接管了世界。主人在屋内点起蜡烛,而我们就在跳动的光晕下吃完了晚餐。 从这里算,到霍罗格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从早上到现在,司机已经开了十几个小时,早就疲劳驾驶了。现在,他不断地打开窗户,让夜风灌进来,刺激一下麻木的大脑。随风一起涌入的还有水流击石的声音,但已经看不到喷赤河。在浓墨般的黑暗中,那条大河仿佛无处不在。除了我和司机,其他人都打起小盹,车厢内响着有节奏的呼噜声。 我们路过一个村子,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到家了。这个村子没有电,司机戴上头灯,爬上车顶卸行李。我也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月光下,村里的男人在路边坐成一排,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手机,只是那么呆呆地坐在黑暗里。司机的头灯左右晃动,卸下伯牙千辛万苦从杜尚别带回来的行李——几个紧扎绳子的硬纸板箱、一辆塑料儿童玩具车。 到达霍罗格时,已经将近午夜。扎莉娜先下车,她的旅馆就在市中心。我的身体完全麻木了。旅途的疲劳像小虫子一样,把我啃得模模糊糊。我们都忘了留下联系方式,就那么分手了。司机没听过我住的旅馆,电话打过去也无人接听。车上还剩下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有点紧张地瞪着眼睛,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家。在小镇的边缘,我让司机把我放下来——我不想再耽误小姑娘的时间。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狗摇着尾巴跑过去。我大口呼吸着夏日山谷的空气,想到霍罗格就是《新唐书·西域传》中的“识匿国”:这里不产五谷,国人惯于掠夺,商旅常被打劫。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大师也写到此地:“气序寒烈,风俗犷勇,忍于杀戮,务于盗窃,不知礼义,不识善恶,迷未来祸福,慎现世灾殃,形貌鄙陋,皮褐为服。” 一位高僧大德如此刻薄实属罕见,我不禁想:大师在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随意找了家旅馆,敲响大门。女主人披头散发,刚从睡梦中醒来,脸颊上还有枕头留下的印儿。她带我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她的卧室。卧室门敞开着,地板上打着地铺,她的被窝还是刚才钻出来的样子,像一件前卫的雕塑作品。她带我来到客厅,啪地打开壁灯。客厅里铺着地毯,摆着一张皮沙发,角落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放着还没端走的茶具。 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女主人捧来一套干净的被褥,放到床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房间里有个小小的阳台,打开门就能听到贡特河的水声。这家旅馆似乎建在河谷上方,对面是大山的阴影。我刚要迈步俯瞰河水,突然发现阳台竟然没有护栏。要不是那晚月光皎洁,我恐怕就要一脚踏空,跌落河谷。我不愿去细想由此带来的伤痛:一个误入歧途的旅行者,在前往帕米尔游历的第一晚,就结束在这一场险些酿成的意外上。 3 与我同住这家旅馆的是一个手掌残废的俄国人,我后来几次看到他。这个人光头,沉默,眼神犀利,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沉静。他的左手从手腕处截肢,右手的手指畸形残缺。然而,他可以用左手的手腕捧着手机,用右手的残指飞快地打字。我琢磨着,他是怎么残疾的?他为何一个人来霍罗格?他也是旅行者吗? 白天他大概去哪里闲逛,晚上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着手机。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猜想:他会不会是当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的老兵,如今重新回到这里?可是他一直不看我,我也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整个人似乎都散发出拒绝交流的气场。 我想起阿列克谢耶维奇《锌皮娃娃兵》中的一段话:“我没有胳膊没有腿,早晨醒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有时真想喵喵叫两声或者汪汪狂吠一阵,但我咬紧了牙关……” 霍罗格原本每周都举办阿富汗边境集市,地点位于喷赤河的阿富汗一侧,那是无需签证就能进入阿富汗的唯一办法。届时,阿富汗人会带着他们的东西来到集市上,同时购买塔吉克人的商品。那些商品大都是中国产的便宜日用品,对阿富汗人来说却是抢手货。帕米尔已经算是与世隔绝之地,但相比阿富汗,还要开放一些。不过,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因为毒品走私猖獗,边境集市已经取消了一年之久。 帕米尔人的幸运,离不开阿迦汗。走在霍罗格大街上时,我发现这里到处张灯结彩,正在庆祝阿迦汗四世登基六十周年。 阿迦汗,是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的精神领袖。伊斯玛仪派属于什叶派的一个分支,萨曼王朝时期进入当时的中亚地区,成功地使一些宫廷显贵皈依,其中就包括诗人鲁达基。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伊斯玛仪派的势力延伸到了帕米尔地区。 阿迦汗原本是18世纪的波斯国王法特赫-阿里沙赐封的头衔。阿迦汗一世生于波斯,曾任波斯克尔曼省总督。1840年,他试图推翻卡扎尔王朝,失败后流亡印度。他在当地发展信徒,帮助英国殖民者控制印度边境地区。英国人也投桃报李,授予阿迦汗“王子”称号。从此,阿迦汗家族融入了大英帝国的历史,其后代的人生历程更是与伊斯兰领袖给人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 阿迦汗四世出生在瑞士,拥有英国和葡萄牙双重国藉,在哈佛大学接受教育。1957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册封阿迦汗四世为“殿下”。如今,阿迦汗四世是一千五百万伊斯玛仪派穆斯林的精神领袖,这些信徒分布在全球二十五个国家。 阿迦汗四世从事慈善事业,同时也以对美女、跑车和赛马的兴趣而闻名。虽然阿迦汗家族拥有大量的庄园、农场,甚至私人岛屿,但他仍然是一个没有王国的王子。不过,在霍罗格,你能强烈感受到阿迦汗四世的崇高地位。 1995年,阿迦汗四世第一次访问帕米尔地区。当时,塔吉克内战正酣,涌入这里的难民更是令本已脆弱的经济雪上加霜。由于战乱和封锁,帕米尔的粮食供应中断,人道主义危机四处蔓延。阿迦汗四世进行干预,带来救济物资和援助。对帕米尔人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真主显灵。 在霍罗格,阿迦汗的慷慨随处可见。从学校、医院到中央公园,全是阿迦汗四世兴建的。走在中央公园整洁的草坪畔,看着路边笔挺的白杨树,掩藏在树丛间的木屋,你会恍然感到自己正走在阿尔卑斯山间。 我需要问问前往瓦罕山谷的情况,于是我就去拜访帕米尔生态文化旅游协会。协会的小木屋就位于中央公园的东南角,建筑风格也颇具瑞士风情。 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工作人员,但来咨询的却有三四个人。我就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翻看茶几上的那本砖头般的美食书《用我们的双手:帕米尔高原食物与生活的赞歌》。 从地图上看,帕米尔地区几乎占塔吉克斯坦领土的一半,却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口。令人惊讶的是,像土豆和卷心菜这样的基本食物,直到1938年才被引入这里。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帕米尔人发明了很多因陋就简的料理方法,在这本“革命性的烹饪书”里,被两位欧洲美食家奉为圭臬。现在,这样古老而原始的方法正在消失,因为便宜的中国食品进入了帕米尔高原。两位美食家有点痛心疾首,似乎帕米尔人一直茹毛饮血,他们才满心欢喜。 轮到我后,我和这位英语流利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后来才知道,这位仁兄在阿迦汗的瑞士分部工作过。我问他穿越瓦罕山谷的交通情况。他报了一个三天的价格,包括租车费、汽油费和司机的食宿费。即便我心里早有准备,这个价格还是太高了。 他马上解释说,这是一整辆车的价格。这辆车能坐四到五个人。如果平均下来,价格就合理多了。 我问,瓦罕当地人怎么坐车,他们没钱这么大方地包车吧? 他说,我其实可以先乘公共汽车到延充堡,那里有著名的法蒂玛温泉。不过之后就得看运气了。如果有人去山谷更远的地方,我就可以搭车。 我决定碰碰运气,先坐公共交通到延充堡,之后再想办法。 公共汽车会在上午十点出发,地点就在巴扎后面的巷子里,贡特河的另一侧。 4 第二天,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巴扎,跨过贡特河上的铁桥,钻进巴扎后面的黄土小巷。开往延充堡的小面包果然停在一个斜坡上。司机是一个看起来挺憨厚的小伙子,开车时双手一直抱着方向盘,像一只意兴阑珊的大熊。我们很快开出霍罗格,沿着喷赤河岸边的沙石路,向瓦罕山谷驶去。 一河之隔的对岸,依旧是阿富汗的世界。眼前高耸的山脉则被称为“兴都库什”,在波斯语里意为“杀死印度人”。这表明,翻过这座大山就可以听到另一种文明的遥遥回响。一千三百多年前,正是被这种文明的光芒所吸引,玄奘大师翻越帕米尔高原,去印度求取真经——我如今所走之路,也正是他当年走过的道路。 几十公里内,我们经过数个检查站。接着,大山像巨人的胸怀突然打开,眼前出现一片绿意盎然的山谷。这就是瓦罕山谷——玄奘笔下的达摩悉铁国。玄奘说,这里濒临喷赤河,谷地随山河迂回曲折,地势因丘阜时高时低,沙石随风流动,四处弥漫。 如今,河水流淌在山谷中间,闪着金光。远远看去,河岸边有几处灌木,几片沙地,土壤肥沃之处则被开垦成小块田地,种着小麦。即便是盛夏,兴都库什山也覆盖着积雪。在阳光下,山体的沟壑清晰可见。 伊什卡西姆是瓦罕山谷里的第一座村庄,也是最大的一座。河对岸的阿富汗村子也叫伊什卡西姆。我发现,在瓦罕山谷,以喷赤河中心线为界,塔吉克和阿富汗两侧的地名完全相同,就像河水的镜像。不过,伊什卡西姆的边境集市也关闭了,因此我不打算在此逗留。小巴穿村而过时,我看到一个小卖部、一家手机行,还有整个瓦罕山谷里唯一的红绿灯。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口,路上只有我们驶过后留下的一串烟尘。 我们路过一处泉水,司机停下车。在无遮无挡的烈日下,一位老婆婆正挎着篮子卖自己做的皮罗什基馅饼。车上的人都拿着矿泉水瓶去接水,没有人买炸馅饼。我掏了一块钱,买了两个——洋葱馅的,加了黑胡椒。与西伯利亚大铁路上乘务员大妈做的馅饼一模一样。看来苏联厨艺还残留在山谷里。 在我的想象中,延充堡只是瓦罕山谷里一座普通的临河村落。没想到它居然高踞山上,可以俯览东西近一百公里的山谷。山间有一家苏联时代的疗养院,几个穿白大褂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还有两个老头裹着羊毛披肩,大概是这里的住客。 我下了车,住了下来。房间很小,也很破,但是越过窗外的树丛,可以看到兴都库什山的积雪。其中一个裹着羊毛披肩的老头告诉我,从疗养院出发,往山上爬一公里,就是神圣的法蒂玛温泉。他长期住在疗养院里,每天早晚各泡一次。 法蒂玛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儿,嫁给了穆罕默德的堂弟阿里——后来的第四任哈里发、什叶派穆斯林的守卫者。正是对阿里的不同态度,导致什叶派与逊尼派分道扬镳,由此带来的灾难,绵延至今。 我步行至温泉,又看到了小巴司机。他今晚住在车上,说要泡个温泉,再回霍罗格。我还碰到了同车的一位姑娘,她是来泡温泉求子的。根据当地传说,泡了温泉,女性可以怀孕,男性则能增加雄风。 温泉的门口有一间小平房,一个尖脸男子守在里面,负责收门票。他有感于自己的任务之重要,还要我在大本子上登记姓名和国籍。从外面看,法蒂玛温泉是一栋石头房子,横跨在一条急速流动的溪水上。从石头房子里拾级而下,就进入一个天然洞穴,形同子宫。泉水顺着石壁上的钟乳石倾泻而下,形成一潭热气腾腾的大池子。 等我进去时,洞穴里蒸汽袅袅,已有五六个当地人惬意地泡在水里。有个大爷站在钟乳石下,像淋浴一样,用泉水浇背。人们赤身相见,也就变得更加热情,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搭话。其中一位见过世面的大爷认为,既然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他有责任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当地男人知道的秘密。 在众人的注目下,他带我走到一个小洞穴前。他连说带比划地告诉我,这里就是直捣黄龙之处。当然,这是相对文雅的说法,大爷是以十分露骨的手势告诉我的。按照他的指示,我把脑袋伸进洞里,让小股泉水淋到头上,从而提升自己的性能力。不过,在这荒凉的山谷,即使能力确有提升,我也难有用武之地。 从温泉出来后,我沿着山路往下走,突然看到一座废弃的古堡。它雄踞在一座险峻的山头,俯瞰着低处的山谷,背景是峦峰起伏的兴都库什山。我怀疑这是一座古老的遗迹,于是驻足观看,越看就越产生一种敬畏之感。此前我关于瓦罕山谷的想象几乎就是眼前的样子:雪山、古堡、废墟、山谷。 此时夕阳西下,映照着城堡坍塌的碎石。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当地人正好走过,在我身边站住了脚。我问他,古堡是什么建筑。他说,这是拜火教的遗迹,可能建于公元前3世纪——我没想到古堡的历史有这么长。 身边的男人问我是否需要住宿。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星期三,在村里开了家民宿,也做向导。他是典型的瓦罕人,个头不高,肤色黧黑,眼角有一条条皱纹,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说明他在信仰上的温和。 我们走过山间一块开垦出来的土地。他说,这是他家的田地,上面种的是小麦和一些耐寒的蔬菜。他还说,在积雪覆盖的山口另一侧,有吉尔吉斯牧民。他有时会去找他们买肉和奶制品。 他的家隐藏在一条岔路后面,是一栋传统的瓦罕民居。屋内铺着厚重的地毯,竖着五根廊柱,分别代表先知穆罕默德、女婿阿里等五位家庭成员。房子中间的一块区域是生火的地方,可以想象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的情景。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比我住的地方更舒适,可是我已经在疗养院交了房费。我正寻思怎么礼貌地告辞,他的妻子提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我只好又坐下来。 我问星期三,这里冬天是怎样的情形。 他说,冬天大雪封山,基本没有游客。所以,他还开了家杂货铺,从过路的卡车司机那里进货,做当地人的生意。 他是否去过对岸的阿富汗? 当然,他还有亲戚在阿富汗一侧。以前有边境集市时,他们经常在集市上碰到对方,现在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们其实都是瓦罕人,”星期三解释说,“讲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习俗,互相通婚。” “但现在,你们变成了塔吉克人和阿富汗人。”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金牙。 我想起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分界线:同样的民族,同样的生活方式,被分割开来,像刀子割开的伤口。 他终于看出我不打算住在这里,于是问我明天去哪里。 我说,我想去威朗村。我听说那里有一座公元6世纪的佛塔遗迹。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提到过那座佛塔。 “我知道那里。”他说,“而且我有一辆帕杰罗。” 5 第二天上午,星期三开着他的二手帕杰罗来接我。这车是他从杜尚别买的,花了一大笔钱——他一整年的收入。结果,他一坐到方向盘后面就显得过分谨慎,好像刚拿到驾照的新手。 开了一段后,我发现他其实是在虐待这辆车。他不习惯换挡,哪怕车速已经很快了,他却始终保持二挡。发动机愤怒地悲鸣着,他就更加慌乱,鬓角冒出了汗珠。好在威朗村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他把我放在村口,长吁一口气。他说要去检修一下这辆车,他认为引擎出了问题。 我打听到,佛塔就在村后的山上。一条小路穿过田舍、果园,绕过溪水,到了山脚下就戛然中断。我抬头仰望,看到佛塔立于一座峭壁之上,必须沿着将近六十度的陡坡爬上去。我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阳光烤得我满头大汗。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一场小型滑坡。几次滑坡后,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在半山处找了一块可以勉强立足的地方,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我进退维谷之际,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姑娘跑了上来。虽然脸上有阳光灼伤的斑点,但五官清秀得惊人。她看到我的无助,冲我挥了下手,让我跟着她爬。她只穿着一双旧拖鞋,却轻盈似鹿,在山石间跳跃着。她不时回头,看我跟上没有。多亏有了她,我在陡峭的山石间,看到了一条路。快要登顶时,她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 佛塔呈方形,共五层,外围有土墙围护。小姑娘指给我看塔顶一块印有“足迹”的石头,据说那是释迦牟尼的脚印。我们站在那里,站在风中,俯瞰瓦罕山谷,远眺兴都库什。阳光倾泻而下,照耀万物,一切都仿佛亘古未变。眼前的风景,也是玄奘大师曾经看到的。 玄奘路经此地时,佛塔还未坍塌。他说,庙中有石头佛像,佛像上悬挂着金、铜制成的华盖,装饰着各种珍宝。当人们绕佛而行时,华盖也会随之旋转,神妙莫测。一千三百年后,寺庙和佛像全都不见,只有佛塔的遗迹兀自伫立——这里也早已不再是佛教的世界。 下山后,我想请小姑娘去村里的小卖部喝汽水。可是她会错了意思,把我带到一处泉水旁。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灌满矿泉水瓶,然后挥了挥手,连蹦带跳地回家了。 我回到威朗村,在小卖部买了一瓶俄国啤酒,然后坐在路边的大树下,等待下一程的顺风车。我拧开瓶盖,泡沫从瓶颈冒出来,沿着瓶身往下流,在地面的浮土上砸出几个小坑。啤酒不够凉,但光是能避开烈日,已经让我心情舒畅。 几个无所事事的当地青年凑过来,问我去哪儿。他们没车,也不知道行情,只是纯粹出于搭讪的乐趣,漫天开个高价,压根没想做成这笔生意。看出这点后,我就装聋作哑,继续喝我的啤酒。他们终于觉得无聊,就任我坐在那里,继续四下游荡。 我想,如果等不到顺风车,我就在村里住一晚。这里有小卖部,有落满尘土的零食,有不太冰的啤酒,足够我度过这个夜晚了。没想到刚过了半个小时,一辆破旧不堪的拉达就开了过来。车上坐着三个当地女人,镶着金牙。司机穿着脏兮兮的夹克,可相比他的车,已经干净太多了。 这辆拉达或许十年前就该报废,却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顽强地活了下来。车身锈迹斑斑,车内落满灰尘。没有收音机,没有窗户摇杆,没有仪表盘。一切接线全都裸露在外,有故障就能当场修理。这么一堆拼凑起来的废铁,竟然如此坚固耐用,看样子连汽油都不用加,只需撒一泡尿进去就能开到目的地。 我问司机去不去兰加尔。他正要往那边走,报了一个当地人的价,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三个当地女人兴奋地挤到最后一排,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我。拉达车叹了口气,咳嗽两声,哆嗦几下,颤抖一阵,开动起来。我坐在车里,却能体会到骑在马上的感觉——那可不是花几百美元包车能感受到的。 有外国人坐在车上,司机好像底气更足了。他戴上墨镜,点起香烟,一手搭在窗外,像一个开着跑车兜风的纨绔子弟。我们经过路边人家时,他故意减慢车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抬一下手指,外面的人看到车里居然坐着外国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司机把我放在兰加尔的一家民宿前,说主人是他的亲戚。这多少解释了他愿意低价把我送到这里的原因。拉达调转车头,突突响着,屁股吐出一股黑烟,飘然而去。黑烟过后,一个骑着小毛驴的少年缓缓走过来,向我招手。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山,石块就像远古动物的遗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黝黑的牧羊人赶着黄羊在石头间移动。兰加尔,在突厥语中就是“野山羊”的意思。 男主人朝我大喊一声——这时我正要走进隔壁家的大门。他戴着一顶瓦罕小花帽,身材高瘦。一说话,我就闻到一股伏特加味。我细看他的面容:脸颊皮肤松弛,带着微红,眼白发黄,有血丝。 他领我进入他家的院子,客房位于侧翼,与他和家眷住的房子分开。走廊上摆着两张旧沙发,地毯磨得卷了边。房间是斯巴达式的,被单和枕套上全是破洞,像遭了好几场虫蛀。兰加尔是瓦罕山谷中最后一处定居点,再往前走就是帕米尔高原的无人区,还是不要挑三拣四得好。 这时,男主人卷着大舌头告诉我,他女儿刚从苦盏归来省亲,晚上举家庆祝,请我务必参加。男主人走后,我打开行李,换上干净的T恤。几个当地小孩趴着窗户往房间里看。我突然冲过去,张开五指,吓他们一吓。这可让他们措手不及,全都尖叫着四下逃走。 离晚上的派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来到院子里,与一个正在悠然闲逛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他歪戴棒球帽,眼窝深陷,蓄着胡子,举止有点吊儿郎当。他告诉我,他是男主人女儿的表哥,今晚也是他在瓦罕山谷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他就要动身前往莫斯科,继续工地上的搬砖生活。 在俄国旅行时,我经常看到中亚长相,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建筑工人。我知道他们是塔吉克人,可从来没机会和他们交谈。 这时,表哥从身上摸出一本护照,说上面写着他是“塔吉克人”,但他认为自己是“帕米尔人”。 “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很容易看出塔吉克人和帕米尔人的区别。”他说,“在俄罗斯,塔吉克人喜欢行贿,而帕米尔人从来不这么干。”说这话时,他的神色颇为自豪。 “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因为帕米尔公路的存在,帕米尔人更熟悉俄国的“生活方式”,因此也比塔吉克人更适应俄国的生活。在苏联时代,帕米尔获得了更多的特权和物资供应,有很多科学家来到这里,帕米尔人的俄语也说得更好。独立后,同信仰逊尼派的塔吉克人不同,帕米尔人信仰伊斯玛仪派。阿迦汗四世关心这里的发展,兴建大量学校和基础设施。相比西部的塔吉克人,帕米尔人反而更具现代意识。 “此外,我们挨着中国。”他说,“中国的商品要通过帕米尔公路运进来。” 他的意思是,帕米尔虽然地处边缘,却有中心之感。加上紧邻中国,未来大有可期。这个理论我虽是第一回听说,但好像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表哥掏出一个小小的、卷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暗绿色的药草。他捏起一小撮,压在舌根与下唇之间。我开始以为是某种类似大麻的东西,于是也捏了一小撮,学他刚才的样子,压在舌下。药草受潮湿润之后,下颚瞬间就麻木了,接着整个人天旋地转,如同迎头挨了一记闷棍。看到我这副反应,表哥哈哈大笑。 我回到房间,足足躺了半个小时,才从药劲中缓过来。此时,夕阳余晖洒满房间,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晚上的派对已经开始。 我走到主人的屋外,只见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双鞋子。房间同样是瓦罕传统样式,有五根廊柱,墙上挂着精美的手织地毯。此刻,茶水已经泡好,大口茶碗放在地上。地毯上摆着各式干果、茶点、沙拉和大盘抓饭。有人拉着手风琴,表哥打着手鼓,回来省亲的女儿穿着华美的服饰。房间被人的气味熏得暖烘烘,人们在乐声中翩翩跳起瓦罕“鹰舞”。我坐在角落里,喝着茶,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一路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跳舞的人有亲戚朋友,有附近的邻居,还有邻居家的两个漂亮小女孩。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 我走出房间时,天色已暗。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跟了出来。我们听不懂对方说话,但能用眼神交流。从地图上看,兰加尔在瓦罕山谷的最东端,过了这里,地势就变成幽深的峡谷,而喷赤河从峡谷中奔流而出,形成一片平缓的河滩——是不是能从那里偷偷走到阿富汗一侧呢? 我拉着小姑娘的手,向那个方向走,想去看个究竟。喷赤河捕捉了最后一道光束,大山比白天更显澄清。沿着峡谷逆流而上,就能到达萨尔哈德,又称连云堡——那是唐朝大将高仙芝击败吐蕃军队的地方。 河滩那里果然通向阿富汗,但有一座营房。荷枪实弹的塔吉克士兵看到了我们,做出警告的姿势,然后朝我们小跑过来。小姑娘使了个眼色,我们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段后,我回头瞭望,发现士兵并没有真的追过来,这才放慢脚步。 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小姑娘的母亲。聚会结束后,她发现女儿不见了,于是抱着儿子出来寻找。看到我们在一起,她终于放下心来。她把儿子往地上一放,把他的小手也塞给我,好像在说:“你喜欢吗?喜欢就给你了!” 我突然喜得一双儿女,实在运气不错。就这样,我一边一个,牵着他俩的小手,走在荒凉世界的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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