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

失落的卫星  作者:刘子超

1

从兰加尔向东,山峦隆起,峡谷幽深,很快就到了真正的帕米尔高原。这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地区,每年都要被冰雪封冻数月。只有一些强悍的吉尔吉斯牧民,赶着牲口,在高山牧场之间举家迁移。我要翻越一座山口,穿过无人区,前往布伦库里湖,观察帕米尔高原上最偏远的定居点。

为了这趟行程,我在兰加尔雇了一辆俄产吉普。司机巴霍罗姆是瓦罕人,个头不高,身材单薄。他受过几年教育,也去俄罗斯打过工,如今闲散无事。我以一百美元的价格,说服他送我去布伦库里。

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出发,可他到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上车后,他又带给我一个“坏消息”:他的车出了毛病,我们得找他的朋友,另借一辆车。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们就坐在车里,车开起来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我没说话,由他开着车,把我带进一条小巷。他的朋友正站在院子门口,一看到巴霍罗姆,两人就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把我带到另一辆车前。那也是一辆俄产吉普,尼瓦型号,和巴霍罗姆的车一样。巴霍罗姆的朋友开口说,他这辆车要价一百二十美元。

“为什么多出二十美元?”

“这辆车更新,车况更好。”

这当然是胡扯。然而,在外旅行了这么久,我已经丧失了讨价还价的耐心,也懒得再与人争执。我说:“我给你一百一十美元。再多的话,我就不租了。”

两人再次交换一下眼神,随即点头同意。他们的阴谋得逞了,虽然也就多赚十美元。

“我们现在上路。”巴霍罗姆说。

我们的确上路了,但却是朝着相反方向,因为巴霍罗姆表示,我们得先去加油。在破碎的石子路上,小吉普一路飞驰,最后在一栋白房子前停下来。白房子上用油漆刷着“汽油”两个字。旁边是一根木头电线杆,拴着一只呆立不动的小毛驴。

巴霍罗姆自称没钱,管我要了一笔油费,用油桶和漏斗象征性地加一些汽油。接着,他钻进旁边的一间铁皮小屋,用剩下的钱买了两包香烟。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我们终于向布伦库里进发。

我们进入山区,随着崎岖的山路向上爬升。阿姆河的另一条支流帕米尔河,从黑色山体的缝隙中钻出来,道路渐渐变成一条淡漠的痕迹。山坡上随处可见滚落的石块,几乎没有植被,也见不到人烟。山谷另一侧的大山同样荒凉,看不到一点生机。

我们经过一对骑着马的父女,两只小毛驴驮着行李。父亲手里提着鞭子,身上穿着迷彩服,戴着帽子,上面落满尘土。看到我们,父亲脱帽致意。我看出他们是瓦罕人,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一路上,巴霍罗姆一直抱怨着路况。每次我要求停车拍照,他就蹲在车前抽烟,眉头紧锁,带着一脸焦虑。我问他是否去过布伦库里,他说去过——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吉尔吉斯人。提起吉尔吉斯人时,巴霍罗姆的口气满是鄙夷。“他们没什么文化,”他说,“甚至算不上穆斯林。”

不知不觉中,我们驶出峡谷,进入一片平坦的高原。金光闪闪的帕米尔河就在不远处翻滚,岸边散落着圆石,就像巨人无意间留下的蛋。除此之外,世界如同月球表面一般荒凉。放眼望去,我没有看到任何人类的痕迹。

突然,前方出现一辆帕杰罗,支着引擎盖。见我们开过来,一个穿着冲锋衣、梳着马尾辫的欧洲女孩跳下车,向我们使劲挥手。我让巴霍罗姆停车看看。他减慢车速,打开车窗。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跑过来,用英语说,她的车熄火了。

从帕杰罗里又钻出一男一女,也穿着冲锋衣。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说,他们是英国人,原本在这里停车拍照,结果再也打不着火,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这才看到我们。他们请巴霍罗姆务必帮忙。

巴霍罗姆撇着嘴,眉头紧锁。他打开车门,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弯腰鼓捣起来。几个英国人头如捣蒜地用俄语说着“谢谢”。

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告诉我,他们是在奥什租的车,准备穿越瓦罕山谷,再沿着帕米尔公路,一路开往杜尚别。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回中国。

“中国!我去过!”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喜欢火锅!”

什么?火锅?在这荒凉如月球的帕米尔高原,她竟敢向我提起火锅?实在不可原谅。

我说:“听你的口音像是英格兰人,你从哪里来?”

她回答:“牛津。”

“牛津?我在那里待过一阵。”我说,“我喜欢白马酒吧的艾尔啤酒和炸鱼薯条。”

“老天!我太想念炸鱼薯条了!”她情不自禁地叫道,比刚才还激动,“这里只有馕和拉面,快把我吃吐了!”

我笑了笑,心里说:“现在我们两清!”

巴霍罗姆从引擎盖里抬起头,让英国人点火试试。帕杰罗一点即着。英国人再次不停地说着“死吧洗吧”(俄语“谢谢”之意),还像穆斯林那样手捂胸口,表达真诚,只是看样子没打算给钱。

巴霍罗姆问他们晚上住哪儿。英国人说兰加尔。巴霍罗姆说,他就住在兰加尔,有个亲戚开了民宿。英国人立刻懂了,马上翻出纸笔,让巴霍罗姆写下地址,还对天发誓,晚上一定住在那里。

我们回到车里,重新上路后,巴霍罗姆这才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那些英国人“脑子有问题”。他无法理解那样的旅行,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不远万里地跑到帕米尔高原,还开着车乱跑。他一定也觉得我疯得不可理喻。

我们路过一座孤独的吉尔吉斯帐篷,门前摆着一只巨大的马可·波罗羊头骨,犄角弯曲,向上翘起,神气活现。《马可·波罗行纪》中写到,从瓦罕山谷往东北骑马三日,“所过之地皆在山中,登之极高,致使人视之为世界最高之地”。正是在这里,马可·波罗发现了一种野生长角山羊,将其命名为“马可·波罗羊”。他说,当地人会把羊骨和羊角堆放在路边,当大雪覆盖路面时,可以用来引导迷途的旅者。

尽管瞧不起吉尔吉斯人,巴霍罗姆还是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讨杯茶喝。他钻进帐篷。不一会儿,一个吉尔吉斯男人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熏黑的大铁壶。他把壶放到一只铁皮炉子上,点燃干牛粪。水烧开后,给我们沏了两杯淡淡的茶水。

巴霍罗姆说,住在这里的吉尔吉斯人很穷,每顿饭只有馕和热茶两样食物。喝完茶后,我们就向主人道谢,继续上路。

我们经过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卡尔古什检查站,扛枪的士兵走过来,检查我的证件。他完全还是个孩子,面孔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黑里透红。他没刁难我们,没索要贿赂,直接放我们通过。终于,我们拐上帕米尔公路,顿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开在相对平坦的公路上,巴霍罗姆试图说服我放弃布伦库里,因为去那里意味着离开公路,再度进入无人区。

“去布伦库里的路很差,”他皱着眉,用手上下比划着,“扑腾扑腾。”

他说,我应该去阿里秋尔,因为阿里秋尔就在帕米尔公路上。那里有吃有住,是个美妙的地方,而布伦库里一无所有。

“我一定要去布伦库里。”我做了个毫不妥协的手势。此后巴霍罗姆再无言语,大概对我彻底丧失了信心。

我们拐下帕米尔公路,翻越南阿里秋尔山脉,一头扎进漫漫无人区。果真如巴霍罗姆所言,路况差极了——其实根本没有路,我们就像行驶在永恒的搓衣板上。小吉普上蹿下跳,好似发了失心疯。巴霍罗姆的脸上写满痛苦和怨恨。我对他油然产生了一股同情。

我问起巴霍罗姆的家庭。他已经结婚,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他在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堡干过一段时间,出过一场事故,摔断了一条胳膊。他说,这条胳膊现在也使不上力气,一到雨天就隐隐作痛。他撩起袖子给我看,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我在尼泊尔也出过一场车祸,差点变成残疾。

布伦库里终于到了,眼前出现一片孤立的土房子。这里是整个帕米尔高原上最偏远的定居点,冬季气温低至零下四十几度。

墙边那一小条阴影里,蜷缩着几个面有病容的老人。他们太久没离开这里,一成不变的日子像水蛭一样,吸走了他们的生命力,目光中只剩下漠然。

帕米尔生态文化旅游协会的工作人员提到,这里有一家民宿,女主人叫尼索。

巴霍罗姆向老人们打听尼索家,可他们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巴霍罗姆气得低声咒骂,转而走向附近的一个年轻人。

尼索家?他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

是啊,我们早该注意到,那栋小平房的白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报,上面以俏皮的英文字体写着“尼索家住宿”。

尼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吉尔吉斯女人,镶着金牙,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光辉。她带我走进客房,里面是一排大通铺,大红大紫的被褥高高堆在一旁。墙角放着一只铁皮炉子,柜橱上方挂着一条狼皮,呲着獠牙,闭着眼睛,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但随时会醒来。

“二十美元,包括晚餐和早餐。”尼索说。

我当即住了下来。

等我放下行李,从房间里出来,只见巴霍罗姆正坐在桌旁,免费享用尼索出于礼貌而端上来的面包、黄油和热茶。看得出,巴霍罗姆对食物的热爱发自肺腑。这一路如此艰辛,如此漫长,而他还要独自驾车返回。看着他那张奋力咀嚼的瘦脸,我赶紧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美钞。因为我相信,即便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富兰克林先生也能抚慰人心。

2

村里有一个蔬菜大棚、一间卫生所、一所小学。空地上铺着晾晒的牛粪,周围游荡着一些皮肤晒伤但五官可爱的小孩儿。我看到一家小商店,上着锁。我问旁边的人家,商店还在营业吗?那户人家的女儿哗啦哗啦拿出一串钥匙,跟我走出来,打开商店的小门。

货架上只有简单的日用品,还有一些饼干、糖果和罐头。

“有啤酒吗?”

“没有。”

“伏特加呢?”

“卖完了。这周还没人去阿里秋尔进货。”

我环顾四周,心想除了酒,可就没什么值得买的。我走出商店,暗自神伤。这注定将是一个没有酒精陪伴的夜晚。

村里有两只土狗,始终尾随着我,不时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我。荆棘丛中有羊的尸体,羊皮已经腐烂。地上长满粗壮的黄茅草,点缀着大片的沙砾地。地表被一层镁粉覆盖,阳光一照,像霜凌一样闪闪发光。

附近有两个高原湖泊,分别是布伦库里湖和更大的雅什库里湖。我想去雅什库里湖看看,可是无法走到湖边。干燥的黄茅草地渐渐被许多小沼泽割裂,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脚踝。

1758年,南疆的统治者大小和卓叛乱,乾隆皇帝发兵征讨。具有决定性的最后一役就发生在雅什库里湖畔——清军最终拿到大小和卓的首级。他们在湖畔竖立石碑,用满、汉、维吾尔三种文字,记述了战役的经过。据说,在最后一战前,大小和卓迫使部族的妇孺,骑着骆驼和马投入湖中,以免落入清军之手。后来,苏格兰探险家爱德华·戈登在《世界屋脊》一书中写道,在这一带的吉尔吉斯人中,一直流传着这个悲恸的传说,而且时常有人听见湖边传来人和动物的呼叫。

平定南疆之乱后,帕米尔高原的大部分地区成为清朝的势力范围。不过到了19世纪,英俄两国的探险家开始不断进入这片荒蛮之地。以印度为基地,英国人的势力逐渐向帕米尔高原渗透。与此同时,俄国人也征服中亚,一路向南推进。

1890年10月,英国探险家荣赫鹏在雅什库里湖畔发现了那块带字石碑——正是清军留下的“乾隆纪功碑”。荣赫鹏摹写了纪功碑上的文字,但石碑随后被俄国人运走,收藏在塔什干博物馆中。石座由于太沉,保留在了湖畔,直到1961年,才交由霍罗格博物馆保存。荣赫鹏之外,邓莫尔伯爵、斯文·赫定、斯坦因等探险家也在著作中提到过这块石碑。

就这样,中英俄三大帝国在帕米尔高原相遇了。只不过当时的中国还没有一份以严谨的地理知识绘制的帕米尔地图。1892年,沙俄侵入萨雷阔勒岭以西的帕米尔地区,清政府被迫与之交涉。三年后,中国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举国哗然。此时,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英俄两国撇下清政府开始划界。会谈地点就在英国探险家约翰·伍德发现并命名的维多利亚湖畔。他们不知道,玄奘大师早就来过那里。在《大唐西域记》里,他将维多利亚湖称为“大龙池”。

那晚,我吃到了鲜美的炸鱼。鱼刺很多,不易剔除。尼索说,如果我用手吃的话,更容易摸到肉里的小刺。她还准备了番茄黄瓜沙拉、土豆面条汤和从奥什运上来的西瓜。我深知,这些食材在这里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

我问尼索,鱼是从哪儿来的?

“从附近的湖里。”尼索说。

苏联时期,布伦库里湖引入了西伯利亚鲤鱼。谁都没想到,这种新物种竟在这里繁衍生息。从那时起,布伦库里湖就以美味的白肉鱼闻名。那些悲伤的历史和传说,最终被美食的兴趣掩盖。

吃完饭后,天黑了下来。温度像落地的石子,骤然下降。尼索送来一壶开水,供我洗漱。这里没有电,也不用蜡烛。我穿上夹克,站在漆黑的屋外漱口。高海拔地区的大气没有任何尘埃,空气清新透明。天空像坠满图钉的幕布,仿佛亿万光年之外还有另一片万家灯火。银河在歌唱,但那歌声又像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我在大通铺上和衣而睡,听着窗外的风声。当我再睁开双眼时,已经天光大亮,又见清晨了。

3

前夜,尼索赶着牦牛回到牛圈。现在,她又把牦牛赶回地里。看到我起床了,她就端来热茶、馕和煎蛋,说她丈夫有辆小面包,饭后可以送我去阿里秋尔。小面包停在墙边,左后轮胎上鼓出一个大包,像是长了一颗肿瘤。

穿越无人区,这样的轮胎真的没问题吗?

尼索的丈夫说没问题。他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戴着棒球帽,一缕乱发从耳后冒出来。

早饭后,我们开上搓板路,一路颠簸。太阳像打散的蛋黄,到处是蒙蒙的白光,眼前的景色荒凉而壮美。我发现,帕米尔是一片平缓的高原,而高原之上还有更高的山脉,覆盖着永恒的积雪。

我们开上帕米尔公路,奔向阿里秋尔。巴霍罗姆说过,阿里秋尔是个美妙的地方。可是,尼索的丈夫告诉我,在突厥语里,阿里秋尔意为“阿里的诅咒”。相传,这位先知的女婿途经此地时寒风刺骨,他不由得破口大骂。

阿里秋尔只是帕米尔公路上的一个补给站,散落着两片土黄色的定居点,路边有为卡车司机而设的旅店和餐馆。我让尼索的丈夫把我放到路边的一个小餐馆。这里距离下一站穆尔加布还有六十多公里,我只能坐在餐馆里,等待过路的卡车司机把我捎过去。

我点了一瓶啤酒。高原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木头桌子上,照在淡蓝色的墙壁上,蒸得屋子暖烘烘的。大个头的苍蝇在头顶盘旋,蝇头闪着绿光,仿佛在嗡嗡地证明,帕米尔高原上也有蓬勃的生命。

窗外,穿着飞行员夹克的少年无所事事地走过;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背着竹筐捡拾牛粪;有高原红的女人用手遮挡太阳,瞭望远处的山丘。我看到,山丘上散落着一片小小的穆斯林墓地,竖着银色的星月标志。人们在这里出生,度过一辈子,死后也埋在这里。

快到中午时,才有一辆重型大卡车由西向东驶来。我赶紧跑到路边,挥手拦车。卡车的气刹嗤嗤作响,滑行了一段,才在路边停下。司机是塔吉克人,常年跑杜尚别——喀什一线,把中国商品运回塔吉克斯坦。他正在去喀什拉货的路上,答应把我带到穆尔加布。

我与司机语言不通,难以尽到搭车人陪司机聊天解闷的义务。幸好,午后一过,帕米尔公路上出现了些许繁忙的迹象。搭我的司机不时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交换情报,分享暗绿色的药草。

卡车上视野不错,我一心一意地看着车外的风景:远方棕褐色的山脉,平坦的旷野,红色和黄色的石头,吉尔吉斯人的白色帐篷上冒着袅袅白烟……

五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岔路口。司机停下车,说他过夜的驻车场在穆尔加布郊外,不经过镇中心,我只能在这里下车。

不远处,穆尔加布河缓缓流淌,掀起涟漪,河滩上散落着低头吃草的马匹。司机指着河水转弯处的一片集镇说:“穆尔加布!穆尔加布!”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小时,那座土黄色的边境小镇沉浸在一片金色光晖中。

从杜尚别一路至此,卡车司机至少走了一个星期,而穆尔加布是进入中国之前的最后一站。他不想进去休息一下?不想到镇上找点乐子?我随即意识到,穆尔加布虽然隶属塔吉克斯坦,居民却都是吉尔吉斯人。对这位塔吉克司机来说,这里不仅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也不同。某种程度上,他和我一样,也是异乡人。

我拖着行李,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很快又拦下一辆小型皮卡。这回,司机戴着吉尔吉斯人的白毡帽。

“帕米尔旅馆。”我说。

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人人都知道。

4

从10月下旬开始,穆尔加布就被大雪覆盖,帕米尔旅馆也闭门歇业。然而,夏天时,这里却是帕米尔高原的“新龙门客栈”,汇集了五湖四海的过客。这些过客大部分是欧洲人,以法国人和德国人居多,几乎都是骑着单车,穿越丝绸之路的疯子。现在,这些人坐在帕米尔旅馆大堂的沙发上,像丛林里的小动物,伸出多毛的爪子,互相试探,倾诉各自旅途的遭遇,顺便在社交媒体上加为好友。

此外,也有一两个日本人和韩国人。他们被“游牧民族”的概念吸引至中亚,却发现自己势单力孤,只好龟缩在大堂一角,戴着耳机,吃着桶装泡面,展示与世无争的东方美学。

我办理入住时,一个韩国男人走过来。他用中文和我说话,还说前台的吉尔吉斯姑娘也会中文——此前他俩一直用中文沟通。

吉尔吉斯姑娘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黑色紧身套头衫,显出柔弱的腰肢。她说,她在上海中医药大学留学,只是暑假回来打工。这解释了她妆容较为时尚的原因。

我问她一般怎么去上海?

她说,先到吉尔吉斯的奥什,再到比什凯克,最后从比什凯克飞往上海。

这里不是距离中国边境只有九十多公里吗?她不会从这里直接过境中国吗?

她没那么走过,看上去也不打算尝试。

“从穆尔加布到中国口岸是一片无人区,”她告诉我,“没有公共交通。”

这时,韩国人凑过来问我:“你对我有意向吗?”

“什么?”

“我是说,你对我有印象吗?我们在比什凯克的旅馆见过。当时还有一个香港女孩。”

我细看他的面孔,一个国字脸的大叔,似乎有点眼熟。他说的香港女孩我倒是记得。她说自己要花一年时间,从香港骑到伦敦。当时,确实有个男人坐在旁边。难道是他?

没想到在帕米尔旅馆的院子里,我又看到了星期三。他的双眼浮肿,好像睡眠不足。他没开他的宝贝帕杰罗,正准备和几个吉尔吉斯人一起,挤一辆越野吉普车去奥什。因为凑不够人数,车已经耽搁了一夜,他预计今晚才能动身。这意味着,即便一切顺利,到达奥什也是清晨了。

“我要去奥什接几个欧洲客人。”星期三腼腆地说,“再作为向导,带他们去瓦罕山谷。”

帕米尔旅馆的院门外,是一条砂石路,对面是一片吉尔吉斯人的棚户屋——土黄色的房子,破损的墙壁,白色的卫星信号接收器。一口水井边,几个吉尔吉斯小孩正在互掷石块。

越过这片棚户区,慕士塔格峰在夕阳中熠熠发光,有如一座圣山。它是喜马拉雅以北的最高峰,号称“雪山之父”。那里就是中国的土地——我这才意识到,我现在离中国已经这么近了。可是,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得原路返回杜尚别。我不愿意走回头路,想到要把来时的路重走一遍,顿时就感到心情灰暗。

我走回旅馆大堂,看到经理正为几个欧洲人服务。他身材胖胖的,面相憨厚,像小说里贵族家庭中任劳任怨的管家。等他一闲下来,我就走过去,把我想陆路回国的计划告诉了他。但是他也不确定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此前没人这么走过。

他向我解释了个中原因。穆尔加布建于1893年,最初是俄国在帕米尔的前哨站。直到2004年,这里才开通了与中国边境相连的阔勒买公路。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从这里前往中国仍是一件相当抽象的事。

首先,塔吉克的车牌无法进入中国;其次,所有人都必须去杜尚别办理签证。换句话说,即便是生活在穆尔加布的人,也不得不先长途跋涉到杜尚别,办好签证,再乘飞机到乌鲁木齐。这不仅让大多数商业想法变得无利可图,也让中国显得遥不可及。

我想起那些去喀什拉货的卡车。卡车司机的驻车场就在穆尔加布郊外。我是不是能搭他们的顺风车回国呢?经理说,他可以陪我去驻车场问问。

第二天上午,经理找了一辆车,陪我去了一趟驻车场。那是一个正在沦为废墟的院子,颓圮破败,有几间参差不齐的黄泥土房。一个健硕的吉尔吉斯女人,从土房里走出来,把一盆脏水泼到地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停着两辆卡车。

从一辆卡车上,经理叫醒了睡眼惺忪的司机。他显然没想到有人找上门来。

经理与司机用俄语交谈,然后告诉我说,我可以搭这辆卡车,不过有个问题——中国与塔吉克的边境周末关闭。这天是星期日,司机打算午后出发,在边境口岸过夜。这样星期一开门后就能抢占先机,否则有可能一整天都被迫滞留在高海拔地区。

“口岸处有没有旅馆?”

“旅馆?”司机笑了,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那地方怎么会有旅馆呢?我们就睡在车上。”

经理建议我包一辆车。这样我可以明天一早出发,不必在边境过夜。他随即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找到一位愿意跑这么一趟的司机。他是旅馆某位工作人员的亲戚。我们谈定车资一百二十美元——快够他半个月的收入了。我不由再次感叹塔吉克斯坦的隔绝:阔勒买是中塔之间唯一的口岸,却没有公共交通,只能高价包车。

5

午后,我去看了那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列宁像。它矗立在一座微型广场上,依旧指点着帕米尔的山河。广场后面是一栋两层的政府建筑,悬挂着总统拉赫蒙的巨幅画像。拉赫蒙原名叫拉赫蒙诺夫,为了推行去俄化政策,将名字中的“诺夫”一笔勾销。在这个小广场上,总统与列宁遥遥相望,中间相隔着漫长的岁月,身后是难以预料的未来。

我又去逛了逛巴扎。穆尔加布的巴扎是一个个集装箱,贩卖从奥什运上来的小商品。我罕见地兴起了想买点纪念品的念头,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值得一买的东西。我突然想到在兰加尔试过的暗绿色药草。要是能弄一点回国,说不定可以诱骗朋友,说这是阿富汗的大麻。我走进一个卖杂货的集装箱,问有没有那种药草。我万万没想到,药草竟然这么便宜,只花了两块钱就弄到一大包。

等我回到帕米尔旅馆,经理拦住我:“有个德国人也走这条路,想和你结伴而行。我把你的房间号给他了,他说会去找你。”

我在旅馆的餐厅吃了晚餐,然后回到房间喝酒、看书,直到昏昏欲睡。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行李,来到院子里,一个欧洲人朝我走了过来。

“听说你也去中国?”

这个德国人个子挺高,圆脸,神态任性得近乎孩子气。他穿着军绿色衬衫和紧身骑行裤,戴着一顶鸭舌帽。他还推着一辆自行车,说自己是从柏林一路骑过来的。我细看那辆自行车时,不由大吃一惊:不是专业的山地车,而是都市休闲的优雅细轮车。

他说自己是“无家可归者”,外加“环球旅行家”(global trotter[Trotter也有“猪蹄”的意思。])。没有房子,没有固定住址,所有家当就是自行车后面的两个小包裹。他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印象,不像严肃的德国人,倒像是拉丁国家的浪荡子。

他坦言,自己确实会说意大利语。他曾结交一位意大利姑娘,为了和她恋爱,学会了这门语言。现在虽然物是人非,意大利语却还能派上用场。他天真烂漫地透露,他目前的生财之道就是翻译意大利语和德语的商业文书,每月只需工作一周,收入就足以维持流浪生活。

我说,他的生活方式招人羡慕。我本以为他会趁机发表两句关于此种人生的格言式见解,谁知他只是开怀傻笑,露出两颗染有咖啡渍的虎牙。等待司机的时间里,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虽说他的年纪比我大一轮有余,却表现得和初中二年级学生差不多。我松了口气,觉得有这位“环球咸猪手”陪伴,旅途一定不会寂寞。

司机开车驾到。德国人把自行车绑在越野车的行李架上,然后我们钻进车里,向着边境进发。路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开始虽有一段柏油路,但很快就被搓板砂石路取代。大地出乎意料地平坦,仿佛是一面浩荡的棋盘,上面没有标志,只有卡车轧出的斑驳印痕。路上完全不见人烟,远处飘着一层淡淡的雾霭,给人一种无限的荒凉感。

我们经过一个陨石坑,有足球场大小。没人知道陨石坑形成于何时。司机把车停下,大大咧咧地走到坑前,拉开拉链,开始撒尿。德国人也觉得有必要留个纪念。他俩撒尿的时候,我沿着坑边勘察,发现一块形如贝壳的碎片。我在书中读到,很久以前,帕米尔高原是一片浩瀚的海床,如今沧海桑田。

快到边境口岸时,道路再度复原为柏油路。这让德国人精神大振,甚至乐观地以为,口岸附近还会有个小商店,我们可以在那里买到啤酒,庆贺一番。

“我还带了下酒的坚果呢!”他开心地说。

事实证明,德国人的想法过于天真。塔吉克口岸一侧排着一条卡车长龙,四周都是亮晶晶的雪山。风吹过山顶时,可以看到飞舞的雪沫,气温也比穆尔加布低了很多。我们直接插队,开到最前面。可是已到午休时间,口岸封闭。司机不愿在此久留,把我们的行李扔在路边,随即扬长而去。我和德国人只好在口岸外跺着脚,抵抗焦躁和寒意。

德国人宽慰我说,他总是暗示自己,旅行就像打游戏,困难就如同游戏中的关卡。比如,我们现在耗在外面,进退两难,而这其实是游戏的设定。我们只需心平气和地想办法,熬过去,就能闯关成功。

为了打发时间,我问他如果自行车在偏僻的地方抛锚如何处理?车胎扎了怎么办?

“我会修车,也带了全套工具,半个小时就能把车修好。”

我又问他,下一站准备去哪儿?

他说,要穿过塔什库尔干,走红其拉甫,进入巴基斯坦,再到印度。

“我可能会在印度逗留数月,去瑞诗凯诗精进瑜伽。”他进一步透露说,他在德国当过瑜伽老师。

“这么说,你的瑜伽水平很高?”我问。

“旅馆前台的吉尔吉斯女孩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对她说,我能平躺下来,用双脚把你整个人顶起来。”

我心想:“这难道不是误入歧途,堕入了魔道?”

这时,一个荷枪实弹的塔吉克士兵走了出来,抬起道闸,身后的卡车纷纷点火。

我们走进一间小平房,办理手续。德国人的护照很快就出来了,我的却滞留许久。排在我后面的是两个在喀什打工的河南司机。递交护照时,他们顺便也将钱塞了进去。

我这才恍然大悟:“必须要给钱吗?”

“不给的话,他们不给我们办。”

我问他们车里运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说,花岗岩。

“石头?”

“对,这边的石头比国内便宜。”

“可算上运输成本和贿赂呢?”

河南司机令人心碎地一笑:“就是赚个辛苦钱。”

德国人站在平房门口,捧着一袋开心果,吃得正欢。每当果壳攒了一手,他就哗啦一声,全部扔在地上。我心情不悦地走过去,一边吃开心果,一边猛扔果壳。直到小平房里有人走出来,把盖了章的护照递还给我。

中国边检的房子十分高大,设备相当高级,我的药草就在这里惨遭收缴。

“你还用这个?这是他们卡车司机提神用的吧?”那位负责安检的士兵说,“这个不允许带入中国。”

“走这条路的中国人多吗?”我问。

“旅游的?”

“对。”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从边检下山,还要穿过一段十五公里长的无人区。士兵拦了一辆卡车,让塔吉克司机把我们捎下去。

虽说是无人区,但中国一侧的公路平坦顺畅,还能看到在山间四处游荡的山羊。德国人不时感叹:“要能一路骑车下去多好!”

我们到了山下,回头眺望,发现中国一侧的帕米尔风光更好。在塔吉克斯坦,我们是在高原之上,因此不觉山高。可是回到中国,海拔骤降,慕士塔格峰拔地而起,壮美异常,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们居然是从那边下来的!”德国人惊叹道。

道路是深黑色的柏油路——笔直、平坦、充满超现实感。沿着这条公路,向北走是喀什,向南走是塔什库尔干。

“所以,你去哪儿呢?”德国人问我。

“对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我说。

我们握了握手,有点正式的握手,就像两个共享过秘密的陌生人。之后,德国人跨上自行车,向南骑去,而我站在公路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

我伸出大拇指,等待任何一辆愿意停下来的汽车,把我带往任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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