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致辞[© The Nobel Foundation 1998]

失明症漫记  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国王陛下、殿下、女士们、先生们:

有一类作家犹如猛禽,在同一块领地上方不断盘旋,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出版,为建构一幅合理清晰的世界图景持续推进。若泽·萨拉马戈属于相反类型的作家,他似乎不断想要创造出新的世界和新的风格。在长篇小说《石筏》中,他让伊比利亚半岛脱离大陆,漂浮着进入大西洋,打开的视野提供了对社会进行讽刺性描述的丰富的可能性。但在他的下一部作品《里斯本围城史》中,读者却看不到这一地理大灾难的任何痕迹。在小说《失明症漫记》中,夺走人们视力的流行病从头至尾弥漫在作品之中。而在后一部小说《所有的名字》中的人口登记办公室,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疯狂传播的失明症,而这个令人恐惧且无所不包的机构也不存在于先前的任何作品之中。萨拉马戈志之所在,并非呈现合理清晰的宇宙图景。相反,他似乎每次都尝试用一种新方式去捕捉躲躲闪闪的现实,清醒地意识到,每一种表现模式都只是粗略的近似值,可以包容其他近似的价值,也彼此需要。他毫不掩饰地谴责任何自诩为“唯一版本”的东西,仅仅视其为“许多版本中的另一个版本”。没有超乎一切的真理。萨拉马戈描绘的显然自相矛盾的世界意象,必须互相并置才能提供它们自己替代性的对生存的描述,这种生存本质上是变幻无常的、深不可测的。

这些版本中无一例外的是,常识的规则被置之一边。这在当代小说中并不鲜见。但我们在此涉及的是叙事中的不同东西,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而且也在不断发生。萨拉马戈采纳了一种具有挑战性的艺术原则,允许自然法则和常识的某一决定性领域遭到颠覆,但仅限于这单一领域,然后以逻辑的理性和精细的观察来跟踪、反映这种非理性的种种后果。在长篇小说《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中,他将诗人佩索阿用作伪装仅存于想象世界的一个虚构名字,塑造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但这一奇思妙想却引出了对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里斯本的高超的现实主义描述。另一个例子,他把伊比利亚半岛切断,让它漂离大陆进入大西洋。这是对自然法则的一次违背,紧接而来的是对这种反常规现象后果的精确描述,令人捧腹。在《里斯本围城史》中,事物的现状也遭到颠覆,但处理更加谨慎。在一本关于反抗摩尔人的解放战争的书稿中,一名校对员在肯定的叙述前都添加一个否定词,从而更改了历史的走向。出于忏悔,他迫使自己勾勒一部虚拟历史,以反映他的修正带出的后果。在此,作家又一次推出自己的版本,用以否决任何唯一权威版本的声言。以同样的精神,萨拉马戈编写关于福音叙述的神奇新版本,在其中,读者看到上帝狭隘的权欲,耶稣被重新定义为一个反抗角色,期待中的秩序受到抵触。《修道院纪事》为非现实提供了也许最大限度的施展空间,在其中那位通灵的女主角收集了濒死者的遗嘱——其生成的能量使得故事中的空中旅行成为可能。但是她和她所爱之人被置于客观描述的历史进程之中,具体语境是建造给人类带来巨大苦难的马弗拉修道院的工程。

这部叙述视角不断转移、世界形象不断变更的丰富多彩的作品,由一名叙述者串联所有故事。此人的叙述声音一直与我们同在,他显然是一个老式的全知视角的讲述人,一个够格的司仪,与笔下塑造的人物一起站在舞台上,对他们进行评述,引领他们的脚步,有时在舞台脚灯中朝着我们暗使眼色。但是萨拉马戈又游戏式地与传统叙事技巧拉开距离。这位叙述者也擅长当代荒诞派的手法,在面对全知叙事反映事物实际状况的要求时,发展了一种现代怀疑主义,其结果是产生了一种特征鲜明的文学,同时展现睿智的反思和对睿智缺位的洞见;同时采用狂野的想象和精准的现实主义;同时表达审慎的同情和敏锐的批评;同时传递温情和讽刺。这就是萨拉马戈独一无二的文学合成体。

亲爱的若泽·萨拉马戈: 任何人若试图用几分钟时间介绍您的创作,最终呈现的难免只是一些悖论。您无意让您创造的文学天地成为清晰连贯的世界。您交给我们的独有的历史版本不容成为权力的俘虏。您将我们长期熟识的叙述者领上舞台——但赋予他您谙熟于心的反传统观念和对既定知识抱有怀疑主义的当代态度。伴以敏锐同情心的反讽和没有距离的距离感,是您独具特色的标签。我希望这一奖项能够将更多人吸引到您多彩复杂的世界中来。我谨代表瑞典学院向您表达热烈的祝贺,并请您从国王陛下手中接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学院 柯杰尔·伊普斯马克教授

---1998年12月10日

---(虞建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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