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自己深爱着却对自己完全不在乎的男人在一起生活，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巧云独自坐在摆着丰盛菜肴的餐桌边，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今天她依然做了满满一桌大勇最爱吃的菜。酱汁泛着油亮红光的闷烧鲑鱼，炸得金黄酥脆的天妇罗，还未出锅就已经香飘四溢的海鲜羹……巧云人如其名，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巧手，任何菜肴只要从她的手下端出来，都能令最挑剔的食客为之驻足。

然而却未能留住大勇……

“工厂里的设备又出了问题，需要赶紧过去一下。”刚刚回到家没多久，大勇就提起一只黑色的高级公文包，拿上车钥匙离开了。

“可是菜都做好了呢……”甚至连这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听见。

结婚以来，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吧。下班回到家，整理整理公文包，一边看新闻，一边换下拘谨的上班制服，将更加潇洒、舒适的休闲西装套到身上。眼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出门。仔细一想的话，夫妻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同吃饭的场景，几乎屈指可数。

出去干什么了呢？这样的问题，即使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吧……

大勇从小就是这样的人。

从小学开始，大勇就被各种各样的女生追求、告白。在帅气的外表之外，大勇的性格似乎也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异性的气息，不知道是这种气息使他变得更沉醉于温柔乡，还是众多的交往经历增强了他这种受异性欢迎的气质，总之，在他的身边，女人从来没有断绝过。并且他自己也始终对寻花问柳这样的事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从女性的角度看，与大勇交往自然是一件幸福的事，然而要是以这样的人作为结婚对象的话，可以说从一开始就绝对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然而也有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巧云正是其中之一。作为小学同学的巧云，一路看着大勇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看着她们因为大勇而欢笑和落泪的样子，自己却从未得到过大勇的垂青。

“不愿意失去巧云这样的朋友。”

是借口吗？大勇这样久经情场的高手，对于什么样的女人该明确拒绝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也确实对很多自己不感兴趣的女人说了很过分的拒绝的话。然而要说他对巧云有那方面的感情，似乎也并不像。

和所有单恋的人一样，巧云是会为心中所爱的人默默付出的那种类型。自中学时候起，她就会帮大勇带亲手做的便当，渐渐地，也掌握了大勇的口味，那一手好厨艺就是这样炼成的。除此以外，大勇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困难，有不少也是巧云帮忙解决的。瞒着父母翘课踢足球的时候曾经摔破了腿，为他包扎和缝补裤子的人是巧云。大勇从小就患有哮喘，为了保险起见，巧云自己也会随身带着装有药剂的喷雾罐，以防万一大勇症状发作时，他自己的喷雾罐不在身边。

大勇也曾为女孩伤心痛苦过，那个时候他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也是巧云。

关心大勇的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巧云成为了那个“即使不能成为恋人，却依然可以互相依赖的朋友”这样的角色呢。恐怕在巧云的内心深处，也深埋着一些大勇所需要的母性吧。

比起身边那些变换倏忽的女友来，巧云确实是和大勇保持了最为长久的关系。可惜那样的关系并不是爱情。巧云心中自然希望对方能够爱上自己，也不是没有告白过，不过大勇的心意其实再明白不过了——尽管对她有一种类似心灵彼岸之类的情感，然而却和爱意毫无关系。只是即便如此，巧云也甘愿站在他的背后，成为他心中随时可以倚靠的彼岸。

——或许正是由于一直以来就从未拥有过大勇，所以才会对他的所有缺点都视而不见地坚持爱恋了这么多年吧。

巧云看着桌上渐渐变凉的菜肴，忽然得出这样的顿悟。

高中毕业之后，大勇去了美国念大学，而巧云则进入了国内一所医学院。四年间两人几乎很难碰面，就连网上聊天或者打电话的时间也变得少之又少。

——大勇在地球的那一边，也在继续过着那样声色犬马的生活吧。

巧云这么想着，心中对于大勇的爱恋之火便渐渐暗淡了下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更别说如今各自天涯。

——是时候该忘记大勇了吧。

怀着这样的觉悟，巧云终于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恋情。

时钟的嘀嗒声在宁静的傍晚显得分外清晰，天边的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投射出最后一缕耀眼的光芒。巧云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拿出保鲜膜，将一动未动的饭菜包好，一一放入冰箱。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了。盼着与心爱的丈夫共进晚餐，却总是被无情抛下，剩下憔悴的家庭主妇一人默默收拾着精致的菜肴，打扫使用过后的厨房，自己则连一口都没有吃——哪里还有心情吃呢。巧云望着厨房里布满油渍的锅铲、散落着蔬菜屑末的砧板、大大小小装着各式调味料的瓶罐，不免感到顾影自怜。哪怕经历了再多次，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孤独。

——总有一天会爆发的吧，可是会是什么时候呢？又能以怎样的方式爆发呢？

只要巧云还爱着大勇一天，她就没有勇气向他提出停止风流生活的要求。以大勇的个性，即便说出离婚这样的话来，也并不是毫无可能的。如果真的那样，对两人来说，显然巧云是更伤心的一方。

或许爱与痛苦之间的权衡，本来就是不公正的。哪怕承受再多的痛苦，只要还剩下一点点爱，都会愿意继续忍受吧。

“水岳……也是这么想的吧。”巧云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遥远的学生时代。

巧云选择与水岳在一起的最初理由，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忘记大勇。作为医学院药学系的学长，水岳对巧云如妹妹一般照顾，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业上，都算得上是能够带着巧云一块前进的人。相恋后没过多久，两人就在校外的一处公寓内租了房子，过起了同居生活。

“是吗？巧云小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啊……”

随着两人关系逐渐深入，互相也各自倾诉了自己的情感历程。尽管巧云事实上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不过心中对大勇的感情，却丝毫不亚于任何一对情侣的爱意。即便已经尽力想要忘记那段记忆，重新提起来时，依然不得不承认他在心中仍旧至关重要的地位。相较而言，尽管水岳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但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风轻云淡般的两段感情，留下的只是一点故事梗概般的干枯回忆而已。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巧云笑着说，“比起那种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人来说，还是水岳更值得我去珍惜。”

“具体如何珍惜法呢？”

“啊？珍惜的话……”巧云对这样的疑问有些措手不及，“就是会好好和水岳在一起呀。”

“即便那位大勇先生来找你求婚，也不会改变心意吗？”

巧云一时间有些茫然，水岳的话多少包含着些情绪。

“怎么可能，这样的事……他不会来找我的，请放心吧！”

“如果真的发生的话，还是请巧云小姐答应他的请求吧……”水岳看着巧云的眼睛，嘴角浮起了如同哭过之后彻悟般的微笑。

“大勇先生的事，即便巧云小姐不说，我也能猜到的哦。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到有关哮喘的内容时，总是格外认真。做饭的时候，不爱吃肉的巧云小姐却知道几乎所有荤菜的烧法。学院里有去美国的交流活动时，也会盯着海报踟蹰良久……无论如何想要掩饰，能够带给你最终快乐的人，果然还是那位大勇先生吧。所以如果真的有一天你们有机会在一起，请选择能让自己真正幸福的那个人吧！那样的话，才是对我最好的珍惜方式。”

“水岳……”

巧云紧紧地抱住水岳，流着泪说道：“请不要说那样的话，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水岳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大勇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样的吧。只是到最后，巧云还是没能做到像水岳那样，即使牺牲自己，也要让对方作出真正向往的选择。

尽管巧云因为那一天的事情深为水岳感动，然而对于话语中所假设的情景，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大勇从美国回来，并且向巧云求婚？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个大勇，怎么会把自己的下半生交付到我这样的女人手里呢……

可是说是水岳一语成谶也好，命运无常也好，这样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大勇的父亲得了重病，其经营的小型催化剂工厂一时无人看管，大勇只好中途休学从美国回来，一面硬着头皮学着父亲平时的样子掌管起主要的工作，一面打着短工贴补家用。看着大勇陷入如此困境，巧云心中对大勇的感情又死灰复燃，毅然陪着大勇一起，共同处理工作和家里的事。那时候，巧云俨然一副大勇妻子的样子，为了他忙里忙外，解决了不少困难。大勇的家里人对这个温柔能干的女孩也感激不尽。

“等一切困难都渡过了，你就嫁给我吧。”

巧云面颊绯红，如同身在梦境。

这段时间尽管格外辛苦，然而对于巧云来说，心里却是前所未有地幸福。和心爱的人为了同一目标而努力，以自己的能力分担他的困难，共同渡过难关，这简直是莫大的快乐。由于繁忙的事务，大勇甚至连拈花惹草的习惯都改掉了，巧云看着这样的大勇，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

“祝你们幸福。”水岳苦笑着说。

“对不起……”

“只要你幸福，便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了。”

“水岳……”

“以后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的话，请尽管说。只要是巧云小姐的要求，我一定会赴汤蹈火。”

“什么呀，这么夸张……”巧云眼含热泪笑着说。

水岳现在在制药厂里，也已经是有一定职权的人了吧。收拾完厨房，巧云坐到沙发上，不禁想道。

电视剧里的角色正啰啰嗦嗦地争吵着。妻子发现丈夫有了外遇，正费尽口舌和对方争论，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妻子脸色通红，看样子为了演好这样一个角色也是真够拼命的。

——然而这种事，争论有用吗？即便在逻辑上说得丈夫哑口无言，早在千里之外的心也无法再度回到你的身边吧。更何况他的心或许从来就没有属于我的时候……

巧云想起结婚后的大勇，不觉又心下一凉……

比起学生时代来，与之结婚后再面对大勇的花心，巧云的心情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改变。从前的大勇，无论如何更换女伴，毕竟与自己无关。当时的自己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去对那样的大勇指手画脚。即便心里多少有些苦涩，却总能以“可是他毕竟不是我的男友呀，我又有什么资格感到难过”这样的说法来自我安慰。

然而如今大勇既已成为自己的丈夫，难道不应该行使丈夫本分的职责吗？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现，可是每一次大勇抛下妻子出门而去，都在巧云的心里累积了一层新的伤害。本来以为与大勇结婚会是幸福的开始，可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沦落到如此憋屈的地步。无法反抗，更无法改变，所能做的只有默默隐忍这一切。

巧云想起自己为大勇付出的一切，感到悲从中来。即便结婚后面对这样的大勇，巧云依然勤恳地尽着自己作为妻子的本分，洗衣做饭，打扫房屋，检查丈夫的喷雾罐好随时补充新的药剂。丈夫在外的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巧云每次都虔诚地希望这会是最后一个，然而结果又总是令人失望。巧云做的每一顿饭，打扫的每一次房间，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热切盼望着丈夫这一回能够陪着自己，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只留下那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真的是受够了啊！”

电视剧里的妻子忍无可忍，已经开始砸起橱柜里的盘子。

——是啊，真的是受够了啊。可是砸盘子又有什么用呢。

巧云半个身子陷在沙发里，双眼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计上心头。

——他的电话……应该还留着吧。

巧云坐起身子，拿出手机，翻阅着自己的通讯录，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

“喂，是水岳吗？”

天气晴朗的周一上午，水岳像往常一样开着那辆黑色低调的商务车来到了制药厂的门口。带着妻子做的便当和楼下买的报纸，一屁股坐到办公室的位子上。脱下大衣，倒了茶水。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一边吃早点一边看新闻是每天的例行习惯。

“今天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水岳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翻着报纸。

——嗯？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元街路口昨夜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一死一伤……”

——仔细一看的话，死者名为……颜大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水岳放下茶杯，凝神细思，回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一件怪事……

“欸，氰化钾？”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许久没有联系的大学女友巧云忽然打来了电话。

“嗯，丈夫的催化剂工厂里有急用……实在不好意思。”

——氰化钾吗？确实在分析化学中有着重要的应用，巧云的丈夫也的确开办了催化剂的工厂……尽管是管制药物，不过为了巧云的话，还是可以办到的吧。

“你什么时候需要？”

“尽快吧……拜托了。”

水岳当时并没有多想什么，然而直到看到这则新闻，忽然发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

“据初步推断，死者是由于哮喘症突发而导致汽车失控，从而酿成了这则悲剧……”

——哮喘突发？如果把喷雾罐里的支气管舒张剂替换成含有剧毒的氰化钾的话……

“今天的晚饭依然很丰盛哦，大勇。”

巧云坐在桌边，依然是独自一人。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这回开始动起了筷子。

“今天的菜肴……是有史以来最美味的呢。”

这样的菜肴，无论如何谈不上美味吧。不过对于巧云来说，倒确实有别样的意义。

巧云一边品味，一边用爱怜的眼神望向厨房。

布满油渍的锅铲、散落着蔬菜屑末的砧板、大大小小装着各式调味料的瓶罐——从今天开始，又多了一瓶特别的调味罐。丈夫的身体在火葬场中燃烧过后留下的……

“这回你可再也逃不掉了哟，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