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假日 1

失踪假日  作者:乙一

六岁前,我和妈妈两个人住在简陋的公寓里。那个地方真的非常破旧,隔壁婴儿的哭声会透过薄薄的墙板传过来,令人烦躁;坐在家中吃饭的时候,会突然闻到一阵臭气,刺得头和眼睛很不舒服,那是从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消毒药水味。

我清楚记得木格子门的门纸上布满小洞,却无人理会。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难以置信,当时我们竟连给木格子门换门纸的钱都没有。那时的我十分淘气,经常在门纸上戳出小洞,每次妈妈看到我的杰作总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如果现在有时光机的话,我一定会返回当年,在那些木格子门上贴满金箔,再不然就请画家拉森(Christian Riese Lassen)画些特殊的图画贴上去,总之,想要怎样的门纸我都负担得起。但是现在还没有开发出时光机,打开抽屉也不会出现来自未来的蓝色机器猫。

我们的生活开始宽裕起来,是在妈妈再婚之后。当时,妈妈靠一份在信封上写地址的兼职来维持生计,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结识了这位经营大公司的爸爸。妈妈和我就像海难后获救的乘客般脱离了那种贫困的生活,我摇身一变成了身世显赫的孩子,姓氏也改为“菅原”。这就是“菅原奈绪”的来历。

菅原家颇有财力,不过要说明这个家的富裕程度恐怕有些难度,主要是我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不大清楚,总之,是代代相传的名门世家。刚搬到菅原家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记得不太清楚,不过菅原家的房子坐落在市区的最佳地段。宽广的日式庭院里砌有一个水池,锦鲤在池里游来游去;宅邸的后院铺满白色的沙砾,四处布置着树丛和奇石。在我这样一个孩子看来,简直就像来到了地球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年底的时候,爸爸会收到许多礼物,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有的是价格高昂的陶瓷,送来时装在桐木箱中。每逢年节,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问候。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伯伯来家里做客,我问绘里姑姑:“那个人是谁啊?”绘里姑姑是爸爸的妹妹,经常告诉我许多小道消息。

“奈绪,你要记清楚哦!那个秃头的就是国家的首相,其他人你都不用理会,但一定要和那个秃头好好相处啊!”

当时绘里姑姑是这样对我说的。在我和妈妈搬入菅原家以前,如果不算佣人在内,生活在这栋大宅子里的只有爸爸和姑姑两个人。爸爸和姑姑的父母,也就是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了。

菅原家的宅院十分宽广,我常常在里面玩捉迷藏。那么多的佣人经常被迫陪我玩耍,任凭我像女王一样呼来喝去,没有半点儿反抗。不过对一个玩捉迷藏的小朋友而言,菅原家的房子实在大得离谱。

有一次,我躲起来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找,只好一边埋怨“那些不中用的家伙”,一边出来寻找负责捉人的佣人,谁知道,我竟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家中何处!走了很久,还是看见一模一样的走廊和墙壁,明明记得没有爬过楼梯,窗外的景色却告诉我正身在二楼。当时才六岁的我眼看着要在家中遭遇不测,心里暗想:这下完蛋了!那时,挂在我胸前的玩具项链突然发出电子信号的声音。项链中间用塑料做成的假红宝石不停地闪烁,然后妈妈很快就带着几名佣人找到了我。

那条项链是爸爸送的,一点儿都不漂亮,原来是个发信器。他们就是根据发信器发出的信号,找到了我的位置。

“幸亏我知道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就在奈绪身上装了一个。这样一来,她迷路的时候,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万一她被人绑架了,我们也能很快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爸爸一边抚摩我的头发,一边说道。爸爸是个秃子,长相十分滑稽,身材瘦瘦的,有点儿驼背,很难看出他是个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听绘里姑姑讲,他在公司里倒是一副威严十足的架势,可是在我看来,他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懦弱老伯没什么分别。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了,但为了和女儿沟通,他会特意写下那些年轻人喜欢的歌手和演员的名字,拼命塞到脑子里去,可是现实中他却指着V6说:“啊,是SMAP!”真叫人替他感到难为情。

从捉迷藏风波中获救的我却不领情,摘下项链,用项链的绳子噼里啪啦地打爸爸,一边打还一边说:“谁让你给人家装这种怪东西的!”

如今回头看刚到菅原家的那段日子,就会发现,虽然我和妈妈从原本极差的生活环境里突然一跃到生活极度富裕的豪门,但是当时的我却一直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听绘里姑姑说,我刚到菅原家时就对人颐指气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凡事都我行我素。我想那是因为小孩子对周围环境的适应能力特别强,绝不是出于我神经大条的缘故。没错,绝对不是。

妈妈的情形和我就不太一样了,她总是不好意思叫佣人做事,一切琐碎的事情都由她亲自打理。在我记忆中残存着的几个片段,都能证明妈妈并不适应菅原家的生活。她真是一个不懂得让人服侍的人,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向佣人和司机打招呼,在宽敞的房子里总是显得手足无措。

有一次,妈妈一个人坐在檐廊上,当时年幼的我刚好经过那里,见她向我招手,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在那里,整栋宅邸的宽敞后院尽收眼底,抬头又可看见一望无际的天空,还有一架豆大的飞机在远处掠过。妈妈轻轻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然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确定感受我的存在。她当时的表情十分放松,就好像只有我的身体才能让她感到安宁。我知道妈妈十分孤独,虽然姓氏改了,却无法改变内心的想法。她就像一条河里的鱼,被吞没在这栋大宅院中。

在这个富裕的家里生活了两年后,妈妈便生病过世了。我记得自己坐在她冰冷的尸体前,感到极度恐惧。当时我念小学二年级,才八岁,大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令我十分不安。停放妈妈遗体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那么大,房间正中央孤孤单单地铺着一床被子。房里一直没开灯,角落一片昏暗。木格子门上总是贴着崭新的门纸,就算不小心弄出洞来,很快又会有人换上新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妈妈的脸,直到夕阳染红了木格子门。爸爸、绘里姑姑还有那些佣人都十分体贴,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来打扰。

当时我想,自己一定会被菅原家的人赶出去,因为我和家里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妈妈和爸爸也不过做了两年夫妻而已。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让我用一个晚上收拾好行李,然后把我送进某家慈善机构。

因此我想,自己要好好利用被赶出家门前的宝贵时光,极尽奢侈。

吃饭时不管端上来的菜合不合胃口,我都先从最贵的吃起,统统塞入胃里。即使那是些不怎么好吃的菜,我也要先问清楚价格。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被赶出这个家,再也吃不到这么昂贵的菜,我便鼓励自己把菜吃掉。“多吃点儿!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就算日后长眠地下,也能回忆起这些美味!”当时,我也可以随便用爸爸的钱买东西,便乘机成箱地购买自己喜欢的零食,用在知名设计师那里专门定制的高级儿童服装和零食箱塞满自己的衣柜,万一自己被赶出家门,就可以靠这些活下去。虽然很奢侈,但也不过都是些食物而已,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贪吃的孩子。没错,绝对不是。

如同等待死刑判决一样,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每天都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家门,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严厉的法官并没有判我死刑。虽然如此,我的内心却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可以留在这个家里吗?他们没有赶我出去,只是顾忌世人的眼光,装出同情我的样子罢了,其实心里早已疏远我了吧?这种不安一直不停地扰乱我的思绪。

无论是跟爸爸他们吃饭的时候,还是大家在客厅里休息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层隔膜,就像有颗小石子钻进了鞋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这完全是因为我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属于这个家庭。在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我就像一只偶然闯入却迷了路的飞虫。我不停地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这些念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我吩咐佣人做的事,他们都像往常一样地照办不误;我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每次也都平安抵达。与妈妈去世前相比,所有的事情都丝毫没有变化。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可是六年过去了,我上了初中二年级,一切依然风平浪静。今年四月,爸爸和京子再婚。

京子成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我不喜欢她,她也同样对我充满戒心。爸爸几年前开始参加一个课程,他和京子就是在上课的小教室里相识的。

妈妈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爸爸一直无精打采,没有兴趣处理任何事情。他借口肚子疼不去公司上班,然后天天在家里盘腿坐着看电视。公司的经营也因此走下坡,还有几位职员遭到解雇,他们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爸爸的秘书眼见情况严重,赶紧请公司的几位元老出面开导爸爸,但都没有成功。

于是,绘里姑姑提议说:“不如先给他找个课程班上,让他慢慢与外界接触好不好?”我听到后,剪下了各式各样在市内开办的课程班的资料,有摄影班、直升机驾驶班等,也有一些手工艺班和烹饪班,但总觉得这种课程女人味太重,所以没有剪下来。

我把那些课程的数据贴在墙上,然后在五步远的地方掷飞镖,飞镖射中哪一张纸,我就推荐爸爸去参加哪个课程,可惜我根本没有掷飞镖的天分,飞镖没有射中墙壁,反而命中摆在一边价值数千万的装饰品后反弹,刺中了摊在地板上的资料。那一页被飞镖贯穿的资料上刊登的竟然是——手工艺班。

爸爸开始去手工艺班上课了。起初我们还有点儿担心,后来他竟然开始迷恋做手工,也不再抗拒回公司上班,那些前途未卜的职员也再次获得聘用。

我非常感谢绘里姑姑给了这么合适的建议。当时绘里姑姑宣告第五次婚姻失败,回到菅原家,整天啃着日式煎饼,一边唠唠叨叨地缠人。绘里姑姑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令我印象深刻。姑姑的脸轮廓分明,非常美丽,嘴巴却总是抱怨她的前夫。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姑姑离婚了才会回到菅原家,爸爸也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姑姑那不争气的前夫。

后来,爸爸继续去上手工艺课,还会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客厅里装饰。那些作品一点儿也谈不上精致,可是那些穿着西装的公司员工进入客厅后,一听说这些作品出自爸爸的手,都重新扶正眼镜,纷纷用认真的口吻表达他们的讶异:“噢!”“了不起!”爸爸也会因此而陶醉。每次我经过走廊看到这一幕时,都不禁怀疑,推动社会进步的真是这些人吗?

我一直觉得让爸爸参加手工艺班是件好事——直到他宣布在班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并打算和她结婚。爸爸在告诉绘里姑姑前,先来找我谈。

“噢,这样啊……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听了我的响应,爸爸的表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松了一口气,另一半是对我的不在意感到介怀。我努力装平静,让自己看上去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可是,我心里一点儿也无法平静下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情绪。当然我也明白,无论那个词汇是什么,我都没有说出来的权利。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和爸爸之间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京子很年轻,根本不像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倒像是我的姐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竟然糊涂地以为她和放在眼前的菜肴一样充满魅力。与其说她美丽,不如用可爱来形容更恰当。京子的爸爸是大医院的院长,和我不同,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名门淑女,而且,听说她学历高,又精通插花和茶道,还会骑马。当然,这里所说的骑马跟赛马那种不同。

“你就是奈绪吧!我早就听说你的事情了。”

她面带友善的笑容,这么对我说。感觉她似乎是在宣告:放聪明点儿,你的出身,以及你和这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我全都清楚。

爸爸和京子举行婚礼的时候只邀请了一些亲戚,而地点就是当年我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同样的会场。

一天下午,我和京子面对面地坐在窗边矮桌旁的沙发上,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后院的景色。我们用陶瓷杯子喝着红茶,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坐在一起,总之,京子向我谈起她在手工艺班是怎么跟爸爸坠入爱河的。

在市民中心二楼的手工艺班教室里,她正用红线练习刺绣,要在一块白布上绣花。她一直专心地绣着,忽然感到红线的另一端像被什么人拉着,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绣针上绣线的另一端,竟然连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针孔里——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爸。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分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同一条绣线练习刺绣。我心想,这故事绝对是你们编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京子带着宛如身在梦中的表情,向我倾诉。

“那真是个美好的开始。是啊,那条绣线就是真正的红线。”

“……故事真是感人啊!不过要说梦话,拜托你先回自己的被窝吧!”

“哎呀!瞧你这孩子。”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春花绽放,不过嘴角显得有些牵强,“你又不是这家的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说,京子妈妈,说穿了,你不也是看在财产的分上才嫁过来的嘛!嘿嘿嘿!”

“啊,你这孩子还真会开玩笑。我的娘家才不缺钱呢!什么遗产不遗产的,我根本不用考虑那些事。呵呵呵!”她优雅地用手掩口笑着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生气的,我会帮你找一对不错的养父母。”

“你说什么呀!京子妈妈,你的话总是那么风趣,不如去做喜剧演员吧!如果现在有一种警方无法探测出来的毒药,我一定会放到京子妈妈的红茶杯里。”

我们两人都故作悠闲地笑起来。

那个手艺纯熟的园丁穿过宽广的后院时,向我们点头致意。在外人看来,我和她一定是在愉快地喝茶。如果那个园丁不了解菅原家的成员结构,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关系不错的好姐妹呢!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前,我刚参加学校旅行回来,已经有五天没感受到家的气息了。我在离家五分钟路程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种叫作“树熊进行曲”的零食,骗大家说是在澳洲旅行时买的礼物,分送给大家,然后就爬上二楼,将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间。旅行袋里塞满了我买给自己的礼物,很重,有的是澳洲原住民为猎获女孩子芳心而制作的古怪摆设,还有我准备将来狩猎时用的回力镖。

一踏进自己的房间,我就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那种奇怪的感觉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神经过敏,因为我的房间是我自己打扫的,佣人不可以随便进来。我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准进我的房间,绝对不准,要是进去的话,以后就不用在这里做事了。如果丢掉这份工作,他们就会没饭吃,每天只能住在纸箱做的房子里,到便利商店捡剩饭,我可是郑重警告过他们的。

但我回来时,房里的情形跟我出发前确实有些不同。那点儿差异十分微小,想说又说不出来;想忘掉的话,一转身就能忘掉。实际上,我当时也忙着收拾刚买回来的木制回力镖,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回力镖摆在书架上,为了看清楚上面的模样,我将它竖起来放。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稳,仿佛书架一动它就会随时倒下来,不过,幸好架子上只放了一些课本和参考书,而且又没人会动这个书架,回力镖放在上面应该很稳妥。

那种进入房间后的奇怪感觉,一直被我抛在脑后,直到第二次产生相同感觉时,我才回想起来:啊!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第二次发生在我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去旅行回来后。结束旅行回到家后,我开始分发纪念品给大家,是一件T恤,胸口处画着一个巨大的奈良佛像,做工十分差。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礼物,才故意买回来的。

当我跑上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我把行李放在地板上,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确认家具的位置。电视、计算机、圆桌、闹钟,每一件的位置我都检查了一遍,跟我去旅行前没什么差别。其实我并没有记下这些家具的准确位置,如果有人稍微移动的话,我也看不出来,即使在检查每件家具位置的过程中,我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迹,甚至观察细节也看不出有何不同。不过当我放弃细节,环视整个房间的时候,我嗅到了一种无法琢磨的“外人”的味道,就像气体一样散布在空气中。

遗憾的是,我无法捕捉到它,只好将这次的感觉也归结为自己太敏感。然后我就开始考虑要把买给自己的礼物——小鹿玩偶放在哪里才好呢?最后我决定把这一件也放在书架上。那时我才注意到,旅行前我为了看清图案而竖着放的回力镖,现在却倒下了。

如果没人动过,回力镖根本不会倒下。换句话说,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小心碰到了书架,结果弄倒了我的回力镖,这就是我的推测。有人闯入过我房间的念头迅速闪过脑海。那个闯入者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是一清二楚。

我坚信京子就是那个闯入我房间的人。我和她发生了好几次冲突,她一定对我怀恨在心。

她是爸爸的妻子,但不愿做我的母亲。在她眼中,我只不过是先她一步住进这家里吃闲饭的人,而我当然也不甘愿做她的女儿。

为什么我和京子会如此水火不容呢?我也搞不清楚原因,但我感觉到,她的出现令我内心极度不安。妈妈去世后,我和菅原家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很可能会因她而断裂,这种不安一直困扰着我。

我不甘心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经常在爸爸面前抚摩妈妈遗留下来的破旧手帕。那条手帕原本是块纯白的丝绸,如今已经发黄了,丢掉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惜,但我舍不得,因为那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我故意抚摩着那条手帕叹气,于是爸爸立刻将京子抛在脑后,关切地问:“啊,奈绪……你还是那么怀念你母亲吗?”那一刻京子的表情有趣极了,手帕这件武器对她而言,实在拥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仔细想想,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京子身上没有流着菅原家的血,所以我们之间的斗争就像是一场生存竞赛,或者说是权力斗争,看谁能在这个家中生存到最后。

最近,我经常在想血缘隔阂的问题,我原本不是这个家的人,这种隔阂一直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身为局外人的焦虑折磨着我,我不想被人从家里赶出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养成对现在这种生活的依赖心。不,不对,也许是我害怕被菅原家赶出去后无依无靠,剩下自己孤零零地面对外面的世界。

因此,我敌视京子。她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潜入我的房间,实在让我非常愤怒,可惜我没有证据,无法证明她就是那个闯入者。

我一定要想办法证明京子进过我的房间。

我离家出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原因就是和京子吵架。我已经忘记我们是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吵起来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家里冲出去的,只记得彼此互相谩骂,状况十分惨烈。

“京子你这个笨蛋!要是我现在手里有根金属球棒,我绝不会轻饶你的狗腿!”

“你说什么?如果我手里现在有把枪的话,一定在你的胸前开个透明的大洞!”

“这里要是有瓶刺眼的除臭喷雾剂,我一定喷到你脸上!”

“要是这杯咖啡没冷掉的话,我一定向你泼过去,让你尝尝滚烫的滋味!”

“我真想找把剪刀,把你的指甲剪到肉里去!”

“我也要用录像带的棱角,把你的头痛痛快快地敲一顿!”

这些不堪入耳的争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爸爸赶过来劝架,听完吵架的理由后,他选择袒护京子。我一时无法忍受便冲出家门,连手机也放在家中没带走,因为我知道他们会不断打电话劝我回家,我也懒得一一回复。

我在朋友家躲了三天两夜,那几天一直跟着她四处玩耍。

离家出走两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号,我和朋友在鹰师站下了电车,就在附近闲逛。车站附近是条还算繁华的街道,那天刚好是假日,而且三天后就是圣诞节了,所以来往的行人非常多。我们由车站向南走了一段路后,看到一条大街,那天街上播放着《圣诞歌》,鳞次栉比的店铺橱窗用白色的喷漆喷出圣诞老人坐雪橇的图案,往来的行人虽然因为寒冷而缩着肩膀,却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充满期待的愉快气氛。

我和朋友走在大街上,厚厚大衣下的肩膀不停碰到迎面走来的行人。从鹰师站开始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朋友指着路边的一栋楼房。路两旁的建筑几乎毫无间隔地建在一起,就只有这栋破旧的建筑没商店。在周围挂满圣诞装饰的、繁华热闹的建筑物映衬下,这栋楼显得有些晦暗惨淡。

我们潜入那栋楼房想看个究竟。我朋友是个很喜欢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跑进各种地方的人。每次只要跟她在一起,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不知名的巷道里,要么就是她会突然对我说“我们一起到那栋房子的屋顶上看看吧”之类的话。不过,我本来就知道她就像猫一样难以捉摸,于是跟她一块走进了房子里头。

朝向大街的正门入口并没有上锁,所以我们轻松地走了进去。里面好像废墟一样,感觉屋主似乎不愿意把金钱浪费在拆除方面,所以这栋建筑才得以幸存下来。大楼有个后门,我们拿掉门上的锁,走出大楼的后门,眼前是一个公园,公园和林立的楼房之间有条细长的小路,和大街平行延展。这里杳无人迹,十分安静,周围的楼房宛如墙壁般连绵不断,将人群阻挡在外。

“你知道吗?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哦!”朋友说,“听说有很多抢劫的。”

圣诞音乐从远处传来,回荡在这条寂静的巷道里;圣诞节的传单也随风四处飞舞,装过商品的旧纸箱高高地堆在店铺后面。

和大街上的气氛相比,这条巷子显得太冷清了。朋友的话,则让我心情沉重。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回家了,于是当场向朋友道别,决定回菅原家。

菅原家宅院的周围有高墙环绕,大概有我两倍身高那么高,要进去只能选择走正门或后门,正门庄严肃穆,而且很大,可以容得下两辆车并行通过。为了能在里面看清访者的样貌,正门还装有监视器。

正门旁有个车库,可以停好几辆车子。走过车库,要沿着两边种满树木的石板路往前走上一段路,才会到达主屋的玄关。我刚要推门,发现门锁着,猜想大家可能都出去了,就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果然不出我所料,家里没人。我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初到菅原家时让我感觉过于宽敞的宅院,现在已经都被我摸清楚了。我抄了一条通往自己房间的近道,爬上主屋的楼梯,上面并排的房间几乎都是空的。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这次没有了那种从学校旅行回来以及和朋友一家旅行回来时的怪异感觉,看来京子还没进过我的房间。我松了一口气。每次有人闯进我的房间,总让我有些抓狂,但可恨的是,我的房门没有锁。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一个人在家,于是我离开主屋,朝旁边的偏屋走过去。

在菅原家,住人的房子分“主屋”和“偏屋”两栋,主屋里住着拥有菅原家姓氏的人,而菅原家聘请的佣人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家人则住在偏屋。虽然外表看来都是日式建筑,不过主屋的规模远非偏屋所能比拟,偏屋看上去完全是个点缀。宅内,主屋和偏屋相邻而建,出了主屋的玄关,沿着右手边的走廊向前走几步,就来到了偏屋的入口。

两栋房子之间的距离在十米左右,全铺成石子路,平常有很多人走这条路,因为从这条路去后院会很方便。站在两栋木造房子之间的石子路上,我稍稍感受到一股来自两侧的压力。

两栋房子都是两层楼,相邻那面的房间窗户是相对的,毫无景观可言。我的房间在主屋二楼的角落,有一扇窗子刚好朝向偏屋这边,平时我打开那扇窗只是为了通风换气,从来没有站在那里看过风景。

我打开偏屋的大门走了进去,若在平日,狭窄的玄关地板上总是放满佣人们穿旧的鞋子,可是今天却一双也没有,我想大家都出去了吧!我站在那儿向里面看,不过因为眼睛还没从外面强烈的光线中适应过来,只觉得屋里一片昏暗,看不太清楚,只望见鞋柜上摆着一只花瓶,干枯的花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偏屋里住着四个人,是大冢夫妇、栗林和楠木。菅原家的全职佣人和司机都配有各自独立的房间,足够维持正常的生活。

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喊了一声:“有没有人在啊?”

二楼立刻传来一个佣人的应声。

我脱下鞋子放在门口,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偏屋比主屋旧得多,走廊也很狭窄。每爬上一级楼梯,就听到木板在我体重的压迫下吱吱呀呀响。天花板很低,灯光也显得暗淡。

刚才响应我的那个人正从房间探头出来看,原来是楠木邦子。她被安排住在偏屋中最小最寒酸的房间里,我几乎从没和她谈过话。

邦子一年前到菅原家来做全职佣人,好像是靠亲戚关系才来到这里做事的。她的亲戚曾在爸爸的公司里上班,因为这层关系才雇用了她,在佣人当中,她是资历最浅的一个。

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佣人中资历最老的大冢太太曾抱怨过邦子,说她不够机灵,是那种不一一指示就不会动的人,总之就是她不太会做事吧!

邦子从房间探出头来,看清楚突然来访的竟是我后,一脸惊讶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向我点头打招呼说:“啊,你好。”她的个子高得惊人,以前我在家中遇到她时,总觉得她行动迟缓,就好像一株细长的植物缓慢摇晃地走来走去。

邦子二十五岁左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还是每天都穿着灰色毛衣和旧牛仔裤工作。毛衣松松垮垮的,袖子很长,时间一久袖子就会松脱下垂,遮住了她的双手。身材高而瘦的她,手臂也很长,袖子竟能够将她的手臂完全遮住,那袖子应该被倒下的卡车或印度大象拉扯过吧!穿着这样一件毛衣的邦子看上去特别土气,甚至给人一种弱智的感觉。她好像也不善于与人相处,我从没见过她笑着和其他佣人聊天。

我走进了邦子的房里。房间很小,光线不是很好,空气也有些闷。其实并不是房里有什么怪味,但感觉就是对身体不太好。

墙上的壁纸是那种非常没有品位的图案,当然,那不是她选择的。那些东西已经贴在那里几十年了,非常陈旧,颜色都变黄了,有些地方更是已经剥落,显得破烂不堪。我问她为什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用迟缓又带着睡意的声音回答了我。看来我的家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快乐地出去采购圣诞用品了,而且出门的人才几个而已,竟然坐上那部装饰华丽、可以轻松地坐在沙发上喝红酒的高级轿车。佣人大冢叔叔是菅原家的司机,那辆高级轿车好像就是他开的,大冢太太和栗林也跟着去搬东西,只有楠木邦子奉命留下来看家。

这个消息让我十分懊恼,那些人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离家出走、音信全无的女儿吗?明明是我不在家时,京子闯入我的房间才惹出这些事来,大家居然不关心我的感受,出去享乐。

听邦子说,大家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了。

我无意中从窗户向外望出去,发现这个房间刚好朝向主屋那边,隔着石子路正好能清楚看到我的房间。邦子的房间在二楼,我的房间也在二楼,两个房间的窗户面对面,又离得如此之近,我以前居然没发现。

一个好主意浮上心头。

“邦子,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能不能让我在你的房间里住上一段日子?”

现在知道我回到家里的人,就只有邦子一个。

之前,只要我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就一定会出现京子潜入的痕迹。不过我刚才回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现,也就是说,京子再度潜入的机会十分高。

我打算躲在邦子的房间里,当场捉到犯人。

“哦……”听了我的话,邦子呆了一下才浮现出讶异的神色问,“啊?住在……这里吗?”

“没错,你会让我住下来吧!你应该一点儿都没有想要拒绝我的请求的意思吧!”

面对我强硬的口气,邦子退缩了。

“是,当然,我怎会拒绝呢!真是抱歉。”

邦子很诚恳地鞠躬致意,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

于是,我就在邦子的房里住了下来。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决定权的,只要我要求,她就没权利推翻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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