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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假日  作者:乙一

决定在邦子的房里长住后,我立刻开始投入准备工作。首先,是回到我在主屋的房间,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搬过来。邦子的房间真的很小,虽然有一个衣柜,但没有充裕的空间存放多余杂物。

这个日式房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绝大部分的空间又被唯一一件家具——被炉占据了。被炉的尺寸并不是很大,不过很明显,邦子睡觉时用的就是盖在被炉上的被子。除此之外,房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网络、没有有线电视,也没有DVD放映机。从这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主屋那边我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好像是我离家出走前忘记关的。

我又回去关窗户,顺便把几本书塞进袋子里,也随身带了妈妈的遗物——那条手帕。为了方便从邦子的房间进行监视,我把窗帘拉开。鞋子也不能丢在偏屋的大门口不管,所以我把它带进邦子的房间。

邦子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又决定搬过来住的我。

“看来,你这里也没有铺被子的地方,那我也睡在被炉里好了。”

我说完后,邦子又像慢半拍一样面带歉意地向我点点头。明明没做错什么,但她的动作总是给人“非常抱歉”的印象。当人家开始和她讲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眉毛还有颜色偏淡的嘴唇就已经做出“对不起”的表情了。

我将生活必需品搬进这个狭窄的住所后,坐进被炉,喘了一口气,可是邦子依然像棵观赏植物一样站在角落里。我招手催促她过来坐着,她才万分紧张地跪坐下来。我告诉她:“随便坐就好了。”她才放弃了跪坐的姿势,像个机器人一样。

我故意说了一句:“我比你高贵。”她竟然没流露出半点儿怀疑的神色,迅速地点了一下头。

邦子的房间是个小小的正立方体,出入口的拉门在南面,拉门跟轨道磨合得不太好,有时拉到一半就卡住了,很不听话。房间的东面有个小小的、放杂物的地方,西面是光秃秃的墙壁,和入口正对的北面则开着一扇窗。被炉就在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中央,我占据了被炉的一边,背紧靠着西面的墙壁,从窗口观察外面的动静。当我坐进被炉的时候,窗台的高度刚好在我的脖子附近,我只要稍稍向左边探探头,就能观察到主屋里的情况,而且还能用红外线被炉暖脚。

房间的窗户是磨砂玻璃,若是紧紧关上就什么都看不到,要监视只好打开一条小缝,而十二月的寒风就从那个缝隙钻进了房里。不过,因为这扇窗的卡榫不太好,就算关上窗,外面的冷空气还是会从缝隙渗进来,所以窗户关不关上其实都无所谓。我向邦子解释:“我是为了观察主屋的动静才开窗子的,这也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对吧?”

房间的主人一副“根本没那回事”的表情,理所当然地和我一起挨冻受苦。我忍不住想:这个人多和善啊!该不会是个傻瓜吧?

我穿上厚厚的衣服,整个人刚好夹在被炉和墙壁中间,等待家人回来。

我也不和邦子讲话,只听见寒风吹得窗框作响,被炉的温度调节器也不时发出声响,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红外线增强时发出的嗡嗡声。可能是因为窗户所在的位置无法充分地接受到日照,所以房里有些潮湿,用了很久的灯管也微微泛黄,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我把整个身体靠着墙壁时,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吱呀声,我吓了一跳,赶快重新坐好,当时,我甚至怀疑墙壁会被我靠出一个洞。在被炉里端坐的邦子见怪不怪地扬了一下头,以眼神向我示意,我觉得她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不要紧,经常会这样。”我也向她点了下头,回敬了一个眼神说:“这样啊,经常会这样啊!那你的日子过得真够苦呢!”至于她有没有领会到这些意思,我就不清楚了。

窗外隐约传来谈话的声音,我示意邦子安静地待着不许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脸探向窗边。

我从袋子里取出化妆用的小镜子,然后从缝隙伸出窗外。这面小镜子是朋友的姐姐送我的,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从镜子中可以看到菅原家的大门通往主屋的道路,遗憾的是看不到主屋的门,不过,现在这样也很不错了。大门旁车库的电动闸门正在关闭,几个人沿着石板路走向主屋,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们。大家都冷得缩着肩膀,不过脸上满是快乐的表情,这个画面惹得我在心中暗骂:这些浑蛋!

佣人栗林拿着行李跟在后面,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听说以前曾经营家用电器行,所以菅原家的一切电器产品都归他维修保养。

京子也在,走在路上的她身上裹着毛皮大衣。我拿着化妆镜的手已经被外面寒冷的空气冻得冰冷,只好放弃观察,把冻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呵气取暖。

“那个……小姐,我得出去迎接一下……”

邦子一边站起来,一边带着歉意对我说。

“好,你去吧!不过,我的事情你要保密哦!”

她点点头后便出去了。我望着放在被炉上的化妆镜,这才忽然发现,这个房间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当然,我也从来没见过邦子化妆。有一次,她甚至连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没整理就出去工作,还带着一副犯困的表情。我当时在想,要是没有亲戚的关系,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佣人?

我从窗户缝隙观察着十米外的自己的房间,大家应该都已进入房子里,避开外面的寒风了吧!可是,京子一直没出现在我的房间,我很想知道主屋里的情况,但我现在人在这里,根本办不到。每当有人经过主屋的窗边,我都会紧张地观察他的动向,还要低下头免得被发现,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在这边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可是对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偷窥,实在是件愉快的事。

忽然,我听到有人从偏屋的楼梯走上来,咯吱、咯吱,脚踏木板走上二楼的声响顺着天花板和墙壁传过来,我把头从窗边缩回来,屏住呼吸。这个房间的门没装锁,顺着楼梯走上来的人是邦子还好,如果是别人,突然打开房门的话,我的行踪就会完全败露。

不如藏进被炉里面吧!念头闪过后,我便开始扭动身体,打算钻到里面去,可是整个人被夹在被炉和墙壁中间,姿势十分滑稽,而且动弹不得,被炉的红色灯光还照射在我的脸上。

爬上楼梯的脚步声从邦子房间前面走了过去。我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还忘了呼吸。脚步声进入了隔壁的房间,就是我身后那个和这里只隔着一面墙的房间。

“哎哟喂呀!”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墙轻轻地传过来,那是佣人栗林。看样子,我背后的房间是他的。

没人打开这个房间的门,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意识到绝对不能弄出半点儿声响,以免被栗林发觉。我悄悄地蠕动着身体,终于把身体从被炉和墙壁间解脱出来,当然,身上的厚衣服也帮了我大忙。没弄出声音来,绝不是因为我胖。没错,绝对不是那样的。

结果当天一直等到很晚,京子都没有进入我的房间。

到了晚饭时间,邦子还没回来,我又不能从她的小房间里走出去,只好继续挨饿。然后不停地在心里咒骂:臭家伙,就不会给我把晚饭端回来吗?

等臭家伙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了,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累到不行的神情。她打开门,看见坐在被炉里的我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带着点儿惊讶说:“噢,对。”

“你每天都忙到这么晚吗?”

邦子点点头。房里的灯自然没开,我一直盯着外面看,所以知道这个时候菅原家依然没睡的人,只有我和邦子两个。

“对不起,我现在就去给你准备吃的。”

邦子说完便要出去,我赶快制止她。

“这半天我一直坐着没动,难道你还要让我摄取卡路里吗?真是个不细心的人,我正在减肥呢!”

问她洗完澡没,她回答还没洗。偏屋里有个浴室供大家轮流使用,我打算待到半夜大家睡熟后再去洗澡。

“你先去吧!我还是等大家都睡了再去好了。”

邦子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结果在她还没回来之前,我就先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隔天中午了,盖在被炉上的被子还被我的口水弄湿了。糟了!错过了洗澡的时间,真是懊恼。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三日,我依然待在邦子的房间里,看着自己房间的窗户。

我在被炉里坐了差不多一整天。当然,我把待在这里的原因告诉邦子后,她非常惊讶,我假装没看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在邦子的房间里用望远镜从一切可能的角度观察对面。由于害怕被人发现我在偏屋里,所以没办法从窗口探出身去察看。望远镜是我趁邦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吩咐她买回来的。我把信用卡交给她,要她把望远镜买回来。她好像没用过信用卡,连接触信用卡也好像是第一次。

“呀!电话卡还能用来买东西吗?”

她当时这样说,一定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我们的喜好似乎也相差很多,让她买个零食回来,非得一一说清楚名字才行,否则就会买来那些老人才喜欢吃的点心。

“谁叫你买这些回来的!”

我气得一边大叫,一边把那些充满老人味的点心袋丢到她身上。

我还让邦子办了两部手机。这笔费用,我原本想从自己的账户上出,可是办手续的时候需要现金存折和印章。没办法,只好用她的存折和印章办手续,然后把钱从我的信用卡里转到她的存折里,真是麻烦。

两部手机,邦子用一个,我用一个,有了这两部手机,我就能窃听家中的谈话。邦子把通话状态的手机放进口袋,故作不经意地靠近说话的人们。本来我也考虑过安装窃听器,但又不想把阵仗搞得太大。手机就不同了,我不仅能听到一些谈话的片段,就算手机一直接通着,费用也不会太高。

从邦子的手机获得的信息以及从她听来的谈话推测,家人似乎认为我离家出走后,正在某个地方游荡呢。

我坐在邦子房间的地板上,把腿伸进被炉,用邦子买来的便携型带液晶显示屏幕的DVD看电影。需要邦子的时候,我就用电话把她召回,有时要她假装不经意地接近某个人,再不然就指示她从冰箱里偷些点心回来。

慢吞吞的她每次都叫苦说:“那种事,我做不来啦!”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满是歉意的神情。

“哦?做不到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原本还打算和你在这个房子里过年呢。不过现在这样,看起来似乎是不大可能了。不过没关系,我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找份新工作的。”

“啊?不,不要啊……”

“被这里辞掉之后,你希望去哪里工作啊?俄罗斯?尼泊尔?”

在我的逼迫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按我的吩咐去做了。

夜里,邦子回来后,我们就挤在小小的被炉里,面对面地坐着。

我每次去洗手间或洗澡时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别人发现。洗手间和浴室都在偏屋里,要等到夜深人静、大家睡觉后,我才能到那间和主屋浴室的规模根本不能比的小浴室里冲去汗水。睡觉的时候,我和她就钻进被炉里,还得小心不要碰到对方的脚。

二十四日中午,我一边继续从窗户缝隙监视外面的动静,一边趴在被炉上打瞌睡。外面没有风,宁静的空气中,羽毛般的雪花从天空中悠悠地飘落。因为要监视外面,所以不能关窗,我只好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整个人裹得像个不倒翁似的,不过,在被炉的呵护下,我的身体倒十分暖和。唯一裸露在冷空气中的脸觉得有点儿冷,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种温差竟令人感觉十分舒适,就像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吃冰激凌一样。隔壁的栗林不在房里,我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圣诞歌曲特辑的旋律充满整个宁静的房间,冰冷的空气宛如一只白色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

这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偏屋里有台大家共用的洗衣机,邦子每次洗衣服时都顺便洗好我那一份。偏屋后面有个晒衣服的地方,不过大家眼中正离家出走的我,衣服怎么可能晾在那里呢?所以我晾衣服只能在房间里拉绳挂着晾干,至于内衣等不起眼的东西则和邦子的衣服混在一起,晾在外面。

为了将京子犯罪的现场状况记录下来,我叫邦子买了一架微型照相机回来,不过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派上用场。我把连接手机的耳机中的一只塞进耳朵,这样我就不必用手拿着电话听,躺着也能听到主屋里的动静。

现在我和邦子的联络中断了,无法了解主屋内的动静。以前也常出现这种情况,可是不久就会再次接通,同时传来邦子满是歉意的声音:“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电话断了。”

从打开了十厘米左右的窗子的外面,传来雪花飘落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我立刻清醒过来,恋恋不舍地从被炉的暖意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免得被人发现。地面上还没有积雪,真是遗憾。

站在主屋和偏屋之间的石子路上聊天的,是爸爸和绘里姑姑,他们刚好就站在邦子房间的正下方,我正好看见他们两人的头顶。因为离得很近,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第四天了。”

爸爸绕着直径一米的圈子缓缓地走着,说话时双拳紧握。别看他平时在部下面前正襟危坐,一边用手抚摩着他那滑稽的胡子,一边嘴里含混地说着“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只有家人在场的时候,他的威严气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第四天了呀?”

绘里姑姑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吐着烟圈。

“奈绪离家出走,已经四天没回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出事了……还是,啊,一定是遭人绑架了!”

“绑架?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啊!肯定是这样,她一定是被人绑架了,我应该知道的,很快就会有恐吓信送来,一定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奈绪被切掉手指的照片啊?”

绘里姑姑苦笑着说道,结果爸爸逼近她责问:

“你胡说什么!你这样讲太过分了吧,太过分了吧!早知道,就瞒着奈绪,在她身上装个发信器就好了。”

我心中一惊,想起爸爸以前送给我的玩具项链原来是个发信器。如果当初他们趁我不注意时在我身上安装发信器的话,那我躲在邦子房间的事早就败露了。不过,听爸爸现在的口气,应该没在我身上安装什么可疑的机器。

“哥哥,什么绑架啊!你想太多了。她会不会住在朋友家?”

“我已经给奈绪的朋友们打过电话了,他们都说不在。奈绪在一个朋友家住过两晚后就失踪了。以前这孩子离家出走时,我都悄悄地四处打电话,确认她安全才放心,可是这次不同,能打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没有半点儿她的消息。”

我从来不知道,以往自己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时候,背地里曾发生过这些事情。离家后寄住在朋友家时,他们也从没告诉我接到过爸爸的电话。原来他们和爸爸都是一伙的,不仅如此,恐怕我没去过的朋友家中也接过这样的电话:“你们知不知道我家的奈绪在哪里?”真相让我备感羞辱,只想扑倒在地,滚来滚去地发泄一下。朋友的母亲接到了这样的电话,一定会在晚饭时当笑话说:“哎哟哟,那个奈绪又离家出走了,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小家伙。呵呵呵!”

本来我想找个时间,用手机打电话给朋友好好聊聊,可是爸爸的话让我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定朋友会向爸爸告密。

爸爸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没多久,石子路上就出现了一圈漂亮的圆形脚印。绘里姑姑用指尖将烟头弹向远处,脸上露出倦怠的神色。

突然,爸爸停住脚步,下定决心似的握紧拳头说:

“算了,还是报警吧!”

“报警?”绘里姑姑反问,“先别找警察,说不定再等个几天,那孩子就没事回来了。”

我在他们头顶上的房间里打从心底支持姑姑的想法,要是惊动了警方,发现我原来就藏在偏屋里,那将会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说不定每次事后想起来,都会害我发疯尖叫。事情要是发展到那个地步,对我将会极为不利。

爸爸在绘里姑姑的劝说下,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隔天就是圣诞节了,我叫邦子买信纸和信封回来,开始给家人写信。

大家身体还好吗?我过得很好。离家后,好久都没有和你们联络了。我现在住在朋友家里,这个女生是我前几天在书店认识的,我和她很合得来,相处得很愉快。她的房间虽然又小又旧,却让我感到安稳……

我把信交给邦子,吩咐她当天就把信投进家里附近的邮筒。只要我说清楚自己现在平安无事,爸爸就不会选择报警,再说成这个朋友是刚刚认识的,爸爸也就不会怀疑为什么我没告诉他电话号码了。

到了晚上,虚构出一封平安信让家人好过圣诞节的做法,让我觉得自己好凄凉。傍晚时,邦子回来向我报告京子做好了圣诞蛋糕的消息后,继续回去忙。当晚,她一直忙到很晚,深夜才回到房间。她手里托着一个很大的盘子,上面盛着一个半圆形的蛋糕,看来是带回来给我的。

“呀,这个是大家吃不完,剩下来的……”

“好极了!”

虽说是吃剩的,蛋糕仍然大得很。我就像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跳进水面的跳水选手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将蛋糕消灭。要是当时有个人类学的学者在场,看到现代的女初中生突然爆发出如人猿般的攻击性食欲,一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不过,邦子却笑眯眯地眯起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咽。

天又亮了,中午又过去了。我接到邦子的报告说,那封信已经盖上这里的邮戳寄了过来,爸爸收到信后终于放下心来。

最初我可没打算在邦子的房间住很久,可是很多天过去了,却一直没看见京子潜入我的房间,我只好又在被炉中昏昏欲睡地过了几天。

我一直乐观地认为很快就可以捕捉到京子犯罪的那一瞬间,另外,则是出于怄气的心态,我继续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等待,但最让我觉得意外的是,这种等待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

邦子每天都按照我的吩咐为我准备吃的,半夜里,我会派她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些容易保存的食物。当我把这些食物消耗一空的时候,就用手机发送求救短信给她:“肚子饿了。”然后邦子就利用在厨房工作的有利条件,趁其他佣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准备吃的给我。

要迟钝的邦子做这些事,我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一直做得很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人发现。当然,如果有人发现了,她就会照我教的说:“这是我替自己准备的夜宵。”这样就算大家觉得奇怪也不会有其他问题。

不过,整天坐在房里很容易发胖,所以只要隔壁的栗林不在,我都会抓紧时间在这个小房间里运动运动。有时候站在被炉上做伸展操,舒展僵硬的筋骨,还曾配合着音乐做健美操。邦子知道后用迟钝的口吻说:“请你别再那样做了,住在楼下的大冢会骂我的,她一定以为在楼上跳来跳去的人是我呢!”最后在她的抗议下,我放弃了这项运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离开房间去慢跑。外面天黑得有些吓人,所以我就拉着不情愿的邦子一同出门。由于正门装有可以看清来访者面孔的监视器,所以我不走正门,而是从后门出去。其实就算不会被人录下行踪,或者深夜时没人察看监视器,我还是打从心底想避开正门,选择没有监视器的后门。直直地穿过后院就是后门了,整扇门掩藏在外墙边的灌木丛中,一眼望去,就像一个木制的偏门。

我和邦子两人穿过后门,逃出院子。来到外面,重获自由的感觉迎面扑来。为了避人耳目,我戴上了棒球帽,把长长的头发藏到里面。虽然风险不大,但说不定会碰上熟人。

帽子也是我吩咐邦子买回来的,是巨人棒球队的黑色帽子,还是小学生戴的那种。戴着这样的帽子出门,若真的遇到熟人的话,真是丢脸死了,我一定半句话都不说,转身就逃,所以我外出慢跑的时候为了不被发现,都非常谨慎。

邦子走路很慢,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她在移动。

我叫邦子带着接通的手机,一整天听到的都是她接二连三失败的情形。她记性很差,只听一遍根本记不住,所以别人吩咐她做事时,她总要自己反反复复地说上几遍才记得住。那些细碎的声音会通过电话,一直传到我耳里。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话不多,我若不开口问她,她可以一直沉默不语,但她的沉默又不会让人感到拘束。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我对这点充满了疑惑,可是和她相处久了,才慢慢地体会到那隐藏在沉默后的温柔。对她而言,寂静无声才是最自然的状态,一语不发的时刻才是真正的放松,她的安静就像是一首让人放松的旋律,远胜过那些古典音乐。

夜里,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小房间的被炉里,即使没有音乐或对话,这个小小的空间也充满亲密的气氛。

邦子的动作很慢,再加上身材瘦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纤细而营养不良的树。一个人行动缓慢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就不太适合做一些细碎的工作。有好多次,邦子都成为大家嘲笑捉弄的对象,但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喜欢上她这种节奏。不知道她那坚韧的个性,是不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度日方式而养成的。

有一次,其他佣人故意把一件无聊透顶的杂事分给她做,夜里,她就在我面前做着那件费时又费力的工作。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一边说一边帮忙,但只做了十分钟就厌倦了,开始呼呼大睡。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工作完成了,神态十分平静,没有半点儿张扬,似乎那完全是她分内的事。一定是她这个人比普通人迟钝许多,才感受不到那些因为工作而引发的绝望。

房间的置物柜里放着塑料桶装水和食物,确保满足我平时喝水和吃东西的需要。邦子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物品,只有几件朴素的衣服。原本还有几件行李,不过也都搬走了,以腾出空间让我住。我以为她把那些行李处理掉了,她却说:“暂时寄放在朋友家里。”

结果,最后整个房间里都是我叫邦子用信用卡买回来的东西。

我看她对金钱和财物不是很热心,便开口问她,她却说:“啊……这个嘛,要是有了钱……我也会和别人一样高兴啊!”

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到了傍晚,眼看吃过年面的时间要到了,我兴奋地打开置物柜,寻找那种浇上热水就能吃的杯装荞麦面。为了这一天,我早就叫邦子买回来了。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置物柜底下的地板短了一截,感觉不像是有人故意抽开的,只是地板的长度不够才露出一截的样子。

我掀开地板看了看,里面有件东西,好像是邦子的,拿出来才发现是那种大学生用的便宜笔记本。不过,与其说是藏起来,倒不如说是放在那里吧!笔记本的边缘已经发黄了,纸页快要散落下来,所以用透明胶带黏着。我毫不犹豫地翻着,都是一些用圆珠笔画的图。

也许邦子喜欢写生吧!她画了许多飞鸟、大海和花,还有风景和建筑物。坦白说,第一页的图画糟透了,还不如我画得好呢!可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就会发现她的绘画技巧不断进步,翻了半本左右,她的图画已经可以和黑白照片媲美,可以说她已经完全捕捉到绘画的精髓了。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画着菅原家的人和那些为菅原家工作的人。虽然这些画是用普通的圆珠笔画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脏兮兮的笔记本上,我却如获至宝。

有些画是脸部素描,既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还有一张画着垃圾回收车和一个正在车子旁边忙碌的男人。那个男人身穿制服,满面笑容。菅原家丢垃圾的工作由邦子全权负责,几乎每天都要把满满的厨余垃圾和旧杂志等运到垃圾场去。这幅画大概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写照吧!我经常从窗户缝隙看到她抱着我们这区指定的透明垃圾袋,从石子路上走过。

最后一页画的是我。

远处传来除夕夜的钟声时,邦子才完成工作回到房里,好像是一直忙着准备年菜。新年到了,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这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感受这辞旧迎新的瞬间。

我把擅自翻看笔记本的事情坦白告诉邦子,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害羞。她又把笔记本拿出来给我看,还做了些说明。

“这里是我的家乡。”

她指着大海那幅画对我说。画那幅画的时候,她的绘画技巧还不成熟,有点儿像小孩子的涂鸦。画里有形状奇怪的岩石和神社的牌坊,好像是个观光胜地。我不禁开始想,邦子小时候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想来想去的结果就是,一个女孩孤独地坐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笔记本上挥动着圆珠笔。

当我问起她家人时,她告诉我她兄弟姐妹较多,家境不富裕,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又问她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慢悠悠的,她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则对她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为了攻击京子,还把我妈妈遗留下来的手帕的事也讲了一遍。那条手帕我也带到这个房间来了,还拿给她看,连在外面结交那些朋友的事情也说给她听。说着说着,我猛然想起住进这房间前和朋友在一起的那些事,便问她:

“邦子,你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她似乎也有个比较亲近的朋友,有时也会出去和朋友聚会。不过,那些时候我可从来没有用她的手机来窃听。

她告诉我,她是在附近做杂事时常遇到某个朋友,才自然地热络起来,大概是住在这附近的家庭主妇吧!邦子每次聚会回来,手上都提着一份礼物——手做的派。我总是非常期待那个派,慢慢在大脑中形成了一条公式:邦子的朋友=美味的派。恐怕为我腾出居住空间而搬走的行李,都是那个朋友在代为保管吧!

我们聊着聊着,突然听到我身后的房间传来栗林哼歌的声音。栗林是个性情温顺的叔叔,可惜他根本没有唱歌天分,每次他的歌声透过墙壁传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跟着唱,可是每次唱到低音的重要部分时,他便开始走音,或是唱到一半就完全转到另一首曲子上去。每逢此刻我都想猛敲墙壁大喊:“我受够了,老头!”但每回我都只能握紧拳头忍耐下去。

主屋那边的灯光全熄灭了。我和邦子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听着从隔壁传来的哼唱声,每次那哼唱声走音时,我们都会四目相对,强忍笑意。

远处传来了钟声,我才意识到有句重要的话还没说。

“新年快乐!”

神社那边,现在一定挤满了新年参拜的游客吧。一定会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女生,非常喧闹吧。

隔壁的栗林不知何时好像也睡了,而我和邦子所在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钟声。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适应了和邦子在一起的生活。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很小,而相对于房间的面积来说,被炉就显得太大了。与邦子朝夕相对,我度过了许多清静时光,有时候,夜里我就直接缩在被炉里,香甜地睡去。住在邦子房间的日子十分安宁,我就像在河水的冲刷下日渐圆润的石子。

我在邦子的房里住了十多天,幸好这段时间学校正在放寒假。现在,将潜入我房间的京子当场抓获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我三天没回家,那个人肯定会潜入我的房间,可是这次情况比较反常,为此我都已经快要放弃现场捉到京子的想法了。当然不是让这件事不了了之,而是这次我等了这么久,她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房间,我觉得她这次可能不会作案了,真要是这样,也该是我离开偏屋回家的时候了。再想想前几天爸爸和绘里姑姑的谈话,以及爸爸焦虑的神情,我已经从中体会到一点儿胜利的快慰。

我决定回家了。一月三日晚上八时,也就是在邦子房间生活的第十三天,我离开了偏屋。当时,邦子还没回来,住在偏屋里的其他人也没回来,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行动。

我沿着偏屋和主屋之间的石子路朝内院方向走去,也就是和主屋大门相反的一边。那里有个起居室,现在这个时间,我的家人多会聚集在那里。为了能清楚地观赏到后院的景观,起居室有一面墙壁是用玻璃窗围建而成的,如果我在那里现身,全家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的身体因为夜里寒冷的空气而不停地颤抖,抬头仰望,只见星星在主屋和偏屋之间的夜空中闪烁,远处传来狗叫声,我一边听着,一边隔着鞋子感受脚下石子那坚实的触感。

主屋后面有一个非常大的庭院,白天可以欣赏到水池和经过精心配置的草木,可是一到夜晚,这里就会被层层黑暗包围,有如投掷出去的石子消失在虚空中一般深不可测。我沿着主屋的墙悄悄地挪动脚步,一块亮光从墙壁内侧投射出来,将暗黑的地面剪出一个四方块,那亮光正是来自起居室。

一想到我出现在那里,爸爸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我的心情便开始愉快起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吐出一团白气。我的体力在严寒的侵袭下已快到达极限,我真的很想迅速地冲进家里去。不过,我还是按捺住冲动,将后背贴着墙,尽量朝光亮的方向移动,还很小心,以免被发觉。

家里传出爸爸、京子和绘里姑姑的谈笑声,那笑声充满了温暖,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大家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围坐在桌边的情形,大概是刚吃过晚饭没多久吧,也说不定正在看电视。每个人的幸福笑声混杂在一处,感觉充满了凝聚力。

那情形让潜伏在阴影处的我呆住了,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并没有因我的消失而显出半点儿不自然,感觉依然是个非常完整的家庭。

刚才还非常强烈的“回家”愿望迅速地萎靡消逝,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企图远离那片亮光。

我跑回偏屋,祈求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我怎么忘记了呢?躲在主屋阴影处听到的那些声音,跟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牵连。在被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击垮的同时,我也感到异常的愤怒,前几天从邦子的房间往下看到的,那个因为担心我而在地上转圈圈的爸爸,如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背叛了我。这种想法令我愤怒极了,我一边钻进邦子的被炉里取暖,一边大力地用手掌拍打被炉上的平坦桌面,甚至想用脚把罩在红外线灯管外的金属网踹乱。

突然间,我发现眼前摆着崭新的信纸,和前些天使用的那种完全不同。上次为了写信回家,我叫邦子买了几种不同类型的信纸回来。

我抓过信纸,赌气似的开始在上面乱涂乱画,画着画着,脑海里忽然闪过前几天爸爸说过的一句话。

然后我就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来。

我们已经绑架了你女儿,想让你女儿回去的话,就要按我们说的去办……

我故意要让爸爸他们为难。这一刻,我一心只想要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谈笑声全部破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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