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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踪假日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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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子在深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坏人诱拐我的绑架信草稿写好了。 这个小房间的主人为菅原家忙碌了一整天后回到房间,拉开那扇老旧的木格子门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当场呆掉,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指着散乱在地板上的杂志碎片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声调一如往常般呆钝。 “出大事了,菅原家的小姐遭人绑架了。” “被谁绑架的?” 我坏坏地一笑,回答说:“是我。” 她一脸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奈绪小姐,你干吗要戴着手套啊?” “这个嘛,因为我不想在信上留下指纹。戴着它做事真是太麻烦了,讨厌死了。” 空间不大,但住起来舒服自在的小窝里丢满了剪切后的纸屑。为了不让人查出笔迹,我用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字弄成一封绑架信。本来也想过叫邦子买台打字机,或计算机跟打印机,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摆那些东西。 “在这段日子里,我要把自己扮演成遭人绑架的样子,家里说不定会乱上一阵子。” 邦子听完,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是说,假绑架……对吗?” “呀,对、对,就是那个。邦子你这家伙,居然还能说出这么专业的名词。” “不过……也就是说……” 她支吾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才好。 “你放心,让爸爸他们担心一阵子以后,我就会再写一封信,讲清楚那是在开玩笑,我根本不会索取什么赎金的。” “这个……只是个恶作剧对吧?” “没错,你说对了。”我点点头。 “不过,邦子,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我正在模仿绑架菅原奈绪的犯人口吻写绑架信,明天你替我把信丢进邮筒好不好?” “这种事我不干!” 她这次的反应倒是出奇地快。 以前寄给家人的信,都是邦子代我投进市内离菅原家最近的邮筒,这样一来,信上就会盖上这个城市的邮戳。不过,以前的信和犯罪事件没有半点瓜葛,所以她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但现在要寄出的是绑匪的通知,如果通过邮局递送的话,凭邮戳就能锁定绑匪所在的位置,因此她才会不愿意。我本想劝她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没必要放在心上,最后决定还是让她直接把信送到家里。 “你可能不愿意,不过我决定了的事你就一定要照办。” “嗯,话倒是没错……” 邦子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然后就一直带着沮丧的神情,拿着换洗衣服和毛巾到一楼的浴室去洗澡了。 裁剪字的时候,裁纸刀不小心在被炉的桌面上留下了划痕。对这个被炉我早已心生眷恋,也十分了解它的触感和温度调节功能运转的时间,因此看到那些划痕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不停地用指尖擦来擦去,可是那些划痕已经无法消失了。 在邦子回来前,我已经用剪下来的字拼好了绑架信。从那些印刷品中寻找需要的铅字,是极需要耐性的,那感觉就像从大海中捞起金鱼一样辛苦。厌倦至极的我只好想尽办法缩短信的内容,将劳动量降到最低。大概是这种做法比较实际吧,居然没多久就拼完了那封信。 我们绑架了你家的女儿菅原奈绪 付钱的话立刻放人 不准报警 报警的话,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收场 菅原家非常有钱,以金钱为目标的绑架,应该很有说服力。 我把装好的信封交给从浴室回来的邦子。 “你要小心别留下指纹。” 听我这样讲,她便将衣袖拉长一截,隔着袖子抓住那封信,表情十分忧虑。 “你真的要把这封信寄出去吗?” 我点点头,信封已经封好了。 “那个,上面还没写寄信人的地址呢。” “当然不能写!” 我把身边的碎纸屑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凌晨三点,邦子离开房间,把那封信丢进了家里的信箱。她觉得早上做这些事情说不定会被人发觉,所以还是晚上进行比较好。本以为几分钟后她就会回来,可是她天生走路慢,很久都没回来,我等着等着,也累得沉沉睡去了。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把我吵醒,我的手机正在被炉的坚硬桌面上不停振动,是邦子打来的。我担心手机发出的声音会被隔壁的栗林发觉,所以一直让手机保持在振动状态。窗外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刚好八点。 一月四日清晨。 我按掉手机的振动,将连在手机上的耳机塞入耳朵。邦子那部手机的麦克风正搜集着屋内的各种声音,为了避免手机曝光,邦子总是把它藏在衣服里面。而因为手机距离发出声音的地点远近不同,所以传来的人声常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不过神奇的是,我可以感受到室内的空气,屋里的人们是否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中,现在是不是很热闹之类的。 现在,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紧张的气氛。 “……的信封……谁发现的?” 是爸爸的声音,听上去喉咙像缺乏唾液的滋润,十分干涩。 几分钟前有人发现了那封信,现在已交到了爸爸手中,爸爸似乎刚读完那封信没多久。看来在我熟睡的时候,邦子已经赶去主屋那边工作了,她现在是为了让我知道目前的状况才打电话给我的。 “我……刚才发现这封信放在信箱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那是开车的大冢叔叔,他描述着发现那封信的经过。手机信号似乎不太好,有时候听不到声音,我猜爸爸他们应该是站在宽敞走廊上靠近正门的位置。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透过手机监视主屋内的活动,所以大致可以根据手机信号的强弱、声音的反射以及模糊的气氛,来推测邦子的位置。如果继续锻炼下去的话,说不定有一天我能成为窃听专家呢!不过,这好像是很难向别人展现的特别技能。 电话另一端似乎只有爸爸、大冢和充当移动窃听麦克风的邦子三人。我用耳机监听着两个男人的紧张对话时,放在被炉桌面上的右手也时而抓紧,时而松开,手心已开始冒汗。 “喂……怎么了?” 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京子,正朝邦子的收音范围靠过来。我继续屏气凝神地关注主屋内发出的声响,似乎连京子的脚步声和衣物的摩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刚起床没多久的她,声音仍然充满困意,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穿着长睡袍、揉着眼睛走路的样子。爸爸和大冢似乎回头望了走近的京子一眼。 “没……啊,回头我再告诉你。” 爸爸讲完这句话后,似乎将那封信迅速地藏了起来。 “……” 京子似乎疑惑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我感觉到她似乎离开了那里。 “嘿,你也离开这里,刚才听到的话不准对任何人讲。” 大冢的声音比刚才听起来清晰得多,应该是转过头对邦子说的,他想把邦子赶走。看来,邦子为了向我报告绑架信的反应,像记者一样不断靠近正在谈话的两个男人。别看她平时慢吞吞的,这次竟难得如此积极卖力,等她回来后,我一定要大大地夸奖她一下。 “虽然……的信,真的?”大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那种……呀……” 接下来是摸信封的声音和爸爸讲话的声音。 这时,电话突然中断,我竟然听不到这场谈话的结尾。是手机天线收不到信号,还是邦子能够接近的范围到了极限呢? 我将一直积在肺里的空气用力吐出来,感觉有点儿虚脱,然后随手将电话放在被炉的桌面上。一直握着话筒的左手手心已经流出汗来,我把手心在被炉的被子上擦了擦。 我打开衣柜,拿出一个中型塑料水桶,把水倒进脸盆里。把脸洗干净后,再将剩下的脏水倒入另一个塑料水桶,然后打开一瓶罐装果汁,不过我不敢摄入过多的水分,因为要去洗手间的话,一定得走出邦子的房间,沿着走廊走五米才会到,所以我尽量避免白天上洗手间。当然,之前我倒是冒险去过几次,都是趁着中午所有佣人在主屋那边工作时去的,吓得心惊胆战,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一边喝着作为早餐的果汁,一边暗想:要是这个房间的水管铺设齐全的话,我会更有效地利用这个衣柜。那个小小的衣柜放了水桶和食物后,几乎没再剩下任何多余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电话再次振动起来,我赶紧接通,将耳机塞入耳朵。 “……这个可以帮我拿着吗?”是栗林的声音,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发出来的咔嚓声。 “不要像上次那样掉到地上摔坏了。” “知……知道了!” 那头传来邦子紧张的声音,她好像在帮栗林做事。 从衣物的摩擦声听来,应该是有人在把一件东西递给邦子,然后我立刻明白,栗林正在换灯管。栗林爬上梯子,将安装在天花板上的旧灯管摘下来,递给在下方等待的邦子。我记得这种场面以前我无意中碰到过。 那次邦子好像失了手,换下来的旧灯管和准备换上去的新灯管,两根都被邦子摔碎了。 我在电话这端暗暗祈祷:这次可不要再失败哦!电话另一端的邦子也一定在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根已经发黄的旧灯管吧! “我说楠木,你有没有觉得从刚才开始,老爷就有些怪怪的?” “啊……有吗?” “有啊!大冢先生也脸色铁青。刚才我无意中听到老爷在打电话。” “打电话?” “你猜他打电话给谁?” 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打电话给警察呢!” “噢……什么?” 我以为会传来灯管落地摔碎的声音,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次你总算没把灯管摔碎。” 栗林松了一口气说。 下午一点左右,几个警察局的人来到菅原家。 “刚才来了五个警察……” 邦子确认四下无人后,通过电话跟我说话:“奈绪小姐,你在听吗?” “我一直在听,你小心点儿,绝不要被人发现了。” 我用罐装果汁润了润唇,碳酸饮料在我嘴里“咻”地起了一个泡泡。 我心想:从发现那封绑架信到警方来访,竟然花了这么长时间。这期间也许在向家人和佣人搜集资料吧!也许在清查每个人的背景,研究犯人是否就在这群人之中。 “来的警察都穿着便衣,有三个扮成太太家来的亲戚,另外两个扮成佣人,一前一后陆续进来。” “现在那些人在干什么呢?” “有一个正在帮房子里的电话安装仪器,应该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电话追踪器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那其他人呢?” “三个警察跟着老爷到一楼那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去了,好像正在谈话。啊,刚才京子太太和你的绘里姑姑也被叫到那个房间去了。” “那就是说,京子她们正在听有关绑架的说明。那些警察还没向佣人们公布真相吧?” “没有。” 三个警察和我的三个家人在一楼那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啊!我稍稍起来,将窗户打开一道小缝,冰冷的空气缓缓地渗进这个空气混浊的小房间。我一边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边小心不要被人看见。 那间和室位于主屋的一楼,窗户刚好对着偏屋这边,就在我视线下方稍稍偏左的位置。平时很少有人用到那个房间,从里面向外看,视线被偏屋所阻挡,看不到什么景色。不过我猜正是因为如此,警方才会把大家召集到那里,他们应该考虑到,绑匪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观察主屋内的动静吧。正是考虑到不能把警方的活动暴露给绑匪,才会选择聚集在那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朝和室的窗户那边望去,只见几个身穿黑色上衣、长相极为普通的年轻人站在窗边,其中一个留着茶色头发,面孔很陌生。如果走在大街上和这个人擦肩而过的话,也只会把他当作普通的大学生而已,谁知道他会是个警察。他打开窗户,吐了一口气,那气体迅速化成白色。天有些阴暗,所以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也有点儿暗。那个年轻人开始注意观察四周,先是左右察看,忽然视线上扬,我赶紧退后躲起来,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他并没看见我,可是我心跳的节奏加快了很多。 等了一分钟后,我再次透过窗户缝隙观察主屋那边的和室窗户。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现在房间里的六个人正把头凑在一块,大概在看我昨晚写的那封绑架信吧!爸爸说不定已经给他们看了我的照片,说明过我的年纪以及我离家出走时的外貌特征。警方会不会问起我的性格,还有我和家人说过的话呢?如果警方问起的话,我真后悔平时没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我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话上。 有人正在走廊上走动,那脚步声不是邦子的,应该是一个比她重的人,没穿拖鞋,脚直接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好大的房子……转的话……没把握……要是有个地图就好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我没听过。有五个警察来家里,这应该是其中一个吧!他好像在和邦子讲话,邦子回答的时候仍然是呆呆的“噢……”,两人似乎是并肩走,从他们谈话的蛛丝马迹中我才明白,这个男人迷了路。原来他想调查一下家中的房屋结构,结果小看了这里的规模,检查完每个房间后,竟然搞不清楚自己人在哪里,所以请邦子把他带回大家聚在一起的那间和室。 “这个走廊我记得好像走过。好,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邦子用满怀歉意的声音吞吞吐吐地问,“你是警察,对吧?我听说小姐遭人绑架了,是真的吗?” 我明显感觉到那个男人有些警戒。 “这件事情应该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呢?” “啊,那个,老爷和大冢先生谈起的时候,我在旁边偶然听到的。” “那么你就是菅原先生提过的,看信时也在场的那个女佣人?” 弄清楚来龙去脉后,男人的声音明显缓和了许多。 “嗯,那么到家里来的客人都是警察,对吧?” “没错。” “你们就来了五个人,真能找到小姐吗……” 对话过程中不断出现杂音,有些地方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还是大致掌握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话不能这么说,遇到这种绑架事件,到家里来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话,绑匪就知道已经报警了。你放心,我们警局已经设立了特别搜查总部,不但出动了刑事课,还动员了其他课的人员前来协助,也向附近的警察局请求支持,已经有几十个人在为营救菅原奈绪小姐开始行动了,我们一定会把你家小姐救回来的。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男人话说完,两个人已经来到和室的门口。 之后,邦子就一直做些普通佣人该做的工作,我透过电话感觉到其他人似乎也如往常般忙碌着。 在走廊上拖地板的邦子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用电话向我报告。 “老爷跟秘书联络过,说自己这段时间没空回公司。不过,小姐你遭人绑架的事情他半句也没提,好像只说你新年刚过就感冒了。” 看来,他们是完全不打算让菅原家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电话另一端的邦子突然被什么人叫住了,似乎是警察。 当时我正在剥橘子,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聆听警方讲的话。他的声音离得很远,很难听清楚,好像是警方把家里的佣人一个一个请进房间,进行简单的问话,现在轮到了邦子。 她在警方带领下进入那间和室,和室门磨合得完美无瑕,隔着电话根本听不到开关门时拉来拉去的声音。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略有不同,说明邦子已经从走廊的地板跨进房内,踩在榻榻米上,因为任何声音在走廊上都会带着小小的回声,而在那间宽敞的和室里则不会。 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请邦子坐下,大概是其中一位警察吧!那个人说话时略带地方口音,还不时用牙齿缝来吸气,看来他是负责问话的警察。大概人的声音也是有年轮的,从这个人的声音,我推测他快到退休的年龄了。 “你就是楠木邦子吧?” “是的,没错。麻烦你了,对不起。” “菅原先生看信的时候,你碰巧在场,所以你应该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这个人一开始便交代清楚我遭人绑架的事情,没谈起信的内容。我想他向其他佣人说明情况的时候,也都是用这种方式吧! “可否请你说一下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和出生地,让我们确认一下呢?” “可以。我是……” 邦子回答时的口吻一如往常般忐忑不安。 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后,负责问话的警方用牙缝吸了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是。” “你觉得遭人绑架的菅原奈绪小姐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就像《机器猫》里的胖虎……”邦子接着“啊”了一声,然后迅速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才慌乱地重说一次:“嗯,就……非常可爱,怎么说呢……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她刚才似乎忘了我正在电话这头监听这回事,等想起来后,赶紧补救,语调十分慌张。 其他佣人似乎早已经被叫进来问过话了,大冢夫妇和栗林又是怎样谈起对我的印象的呢? 警方吩咐邦子继续像往常一样做好分内的工作,然后就让她离开和室了。邦子走到无人的角落后,开始跟我讲话。 “那个……刚才我被叫到和室里问话去了。” “嗯。” “你该不会都听到了吧?” “你说谁是胖虎啊?” “……这个,其实,我本来想说你像胖虎一样充满了力量……” “岂有此理!”我尽量压低声音说。 从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对面主屋那一边,只见警方进了我的房间。虽然我应该没摆出那些不该让人看到的东西,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很想从窗户探出头去,用望远镜仔细地确认一遍,可是被看见就糟了。郁闷了一会儿之后,我心想:也就是那些东西,你们看吧!然后感觉释怀了许多。另外值得庆幸的是,警方没有过来一一检查佣人房,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邦子的房间根本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有个警察打扮成佣人的模样,随意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大概是在监视周围的动向吧。 菅原家的宅院十分宽广,因此宅内有很大一部分区域都无人活动,也就形成许多可以避开大家视线的场所,邦子找到其中一个很少人去的地方后,向我报告刚刚搜集回来的情报。电话不是每次都那么清楚,所以单靠电话监听,无法完全掌握主屋内的状况。实际上,那些警察长得什么模样,我都还没有弄清楚。我躲在小房间里,一边听着邦子的报告,一边像填补被虫蛀过的洞一般,在脑中将隔壁建筑物里的情形一一补充完整。 邦子略微听到了几句警方谈论那封信时的话。 他们推测,既然绑架信上没有邮戳,就可能是由绑匪亲自送到家中,也就是说,绑匪潜伏在附近的可能性非常大,说不定正躲在某处监视这栋房子。 “吃午饭的时候,老爷突然站起来,把桌上的盘子丢到墙上去了。” 邦子一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向我报告。爸爸肯定急死了。 “太好了,对吧?”邦子说。 “啊,什么太好了?” “你本来不就是希望情况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 “嗯……” “啊,有人来了,报告完毕。” 做完报告后,她又恢复佣人的身份,继续充当我的窃听麦克风。越来越近的人影让她有点儿心神不宁,慌忙把电话塞进口袋里。 这时,一阵熟悉的女声透过耳机传来。 “呀,是楠木啊……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原来是京子。我有点儿吃惊,因为她的声音竟然有些闷闷不乐:“等会儿把茶送到我房间来。” 邦子将茶准备好,朝京子的房间走去。那大概是红茶,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茶壶和茶杯在托盘上碰撞的声音。 我坐在小房间的被炉里,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京子房间外的敲门声。“进来。”里面传出京子有气无力的声音。邦子走进房里,传来整套茶具放在桌面上的声音。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虽然隔着电话,我却仿佛看得见京子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衣裳,双肘支着桌面,整个身体向前倾,一副有气无力、备受打击的模样。那姿态就好像一只猫弓着腰蜷成一团,又好像一块开始融化的奶酪,总之,那种四肢无力的姿势透露出来的虚脱感有些吓人,让人有点儿担心。 从京子的房间出来后,邦子对我说:“京子太太没事吧!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打不起精神来……” 听她这么讲,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是因为怀疑京子闯入过我的房间,才跑到这个小房间里来的。以前我们经常吵架,我觉得她是讨厌我的。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前妻留下来的孩子,而且是和她丈夫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可是当她听到我被绑架的消息后,竟然会突然萎靡成这个样子,这实在太反常了。那感觉就好像散步的时候,背后突然吃了一记空手道一样,那打击来得有点儿意外,让我措手不及。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京子,但是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讨厌她哪里。 我从被炉里爬出来,缓缓地将头稍稍向前压低,爬到衣柜那边拿出一份叫“不二家软质乡村饼”的饼干,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 我一边小心不要在磨砂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一边爬回原来的位置,享受着饼干柔软的口感和香甜的味道,同时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上。 先是听到几个人的讲话声,背景传来餐具碰在一起发出的金属声和流水声,还有人穿着拖鞋在附近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声音。我猜那大概是厨房,大家正忙着整理午饭后的餐具。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今天午饭大家吃什么呢?是年糕汤吗?今年我还没吃到年糕呢,也还没看过贺年卡。 “……这种时候,谁能安下心来工作呢?” 开口讲话的是大冢太太。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停下来了,只剩下流水声,接下来是一阵怪异的沉默,这时手机信号倒是异常地清晰。 在离手机很近的地方,传来摆东西的咔嗒咔嗒声,大概是动作迟缓的邦子在一件件地摆放餐具吧。电话就放在她的口袋里,所以离她越近的声音传过来就越响,也越清晰。 “邦子,警方说明情况前,你就知道小姐的事情了,对吗?” “啊……那是,我早上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老爷他们说的……” “你这慢吞吞的家伙,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呢?” “对不起……” 邦子脸上一定又是那种为难的招牌表情。 “真是的,你这种人怎么能待在这里呢?要不是你叔叔很会讨好菅原家的上一代,像你这种动作慢吞吞的人早就被辞掉了。” “让你打扫房间的话,会打破东西;不会招呼客人,连倒茶的礼貌都不懂。瞧你,那个苦瓜脸摆给谁看啊!”大冢太太一边洗餐具,一边数落邦子的不是。 不知道邦子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唠叨,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对不起……” 夜里,邦子回到房间,说警方和爸爸一直在等绑匪联络,因为不知道下一次联络是书信还是电话,所以大家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 我迷惘了。警方已经大规模出动,令我开始害怕,还使我产生了一点儿罪恶感。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邦子,她也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看她那个样子,我不禁说:“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你能给我什么好意见。”听我这样讲,她又像个孩子似的嘟起嘴巴说:“对不起嘛!” “不过,现在也不能出去说那封绑架信是假的。要不要再等几天?说不定警方等不到绑匪,就会自行收队了。” 邦子现在似乎不太愿意我离开这里,因为她把我藏在家里这么久,万一事情败露,大家一定会把她骂得体无完肤。她一定很担心这点。假如我现在像没事似的跑回去,肯定也会被大家狠狠地责骂一顿,我也不愿意那样。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打算让大家认为今天早上寄到菅原家的绑架信,是不相干的人的恶作剧。 我装作对绑架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又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就和上次向爸爸报平安的信差不多。要是爸爸收到这封信,说不定会把那封绑架信看作是我朋友的恶作剧,然后因此放下心来,因为只要进行笔迹鉴定,就会知道报平安的信确实是我写的。 我选了一张跟昨晚那张不同的信纸,开始写信。必须和那封绑架信区分得一清二楚才行,绝不能用相同的便笺。 大家好,我是奈绪!我现在依然寄住在那个在书店认识的姐姐家里,我们在被炉中一起迎接了新年。我本来也想回家的,可是对姐姐家的眷恋越来越深,非常舍不得离开。我现在住的房间,跟以前和妈妈同住的旧公寓有点儿像,令我非常想念从前的日子。现在我每天都坐在被炉里吃零食,过着非常懒惰的生活。爸爸,你过得怎么样?生活方面有没有变化? 我把信写完后,交给了邦子。只要她把这封信丢进邮筒,明天就能送到家里,假绑架事件也就会在开始后的第二天落幕了。 第二天是一月五日。 凌晨三点,我偷偷跑进浴室,迅速地洗了一个澡。在我洗澡时,邦子出去寄信。偏屋的浴室建在一楼朝向主屋的那一边,如果开灯的话,非常引人注目。虽然时间还早,但说不定主屋那边已经有人在监视住在偏屋的这群佣人了,如果他们发现半夜三更有人在里面洗澡,一定会起疑心。 我在黑暗中把身体泡在浴缸里,热水已经开始变凉了。偏屋的浴室和邦子的房间差不多大,不开灯的时候,窗外微微透进一缕亮光,好像是主屋那边和室的灯还开着。 浴缸的水面轻轻晃动着,将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反射出去。 我在脑子里惦记着前去寄信的邦子。 说不定警方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之前我写给爸爸让他安心的那封信上。没错,他们一定已经在调查那封信了,那封信上盖着这个城市的邮戳,对此,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说不定他们会推测出,信上那个“新朋友”的家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他们可能已将调查的重点,放在那家我和所谓的姐姐认识的虚构书店上。我甚至想象着警方一家一家地走访这个城市里的书店,拿出我的照片,请店员回忆是否见过这个孩子。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当时她身边可能有另一个女人陪着……” 店员当然会摇头说不认识,然后警方就会继续跑冤枉路,直到把城里每家书店都问过一遍,再开始调查其他城市的书店,要真是那样的话,单凭我的一封信就浪费掉国家许多税金。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警方正在监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邮筒。不,不会的,警方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内,在每个邮筒旁都配备一个监视的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可调派来侦查这件案子,再说,就算分配了人手,也不可能怀疑每个来寄信的人。还是,警方的调查工作果真能贯彻到这种地步呢? 因为水已经凉了,身体有点冷,所以我赶紧从浴缸里站起来淋浴。 邦子回到房间的时候,两手提着装满零食、果汁和便当的塑料袋。是我要她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买些能吃上好几餐的食物回来的。我不知道她是跑去哪里买的,只觉得她去了很久。 在她回来前,房里只亮着一个橙黄色的电灯泡,因为邦子不在的时候,房间露出灯光会引人怀疑。 邦子开了房间的灯后,我才发现她的脸和鼻头全都冻得红通通的。这个小房间里除了被炉以外,没有其他取暖用品,但也比外面暖和多了。她迅速把脚伸进被炉里,整个背弓起来,像猫咪拱起身子一样,在红外线的烘烤下,她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放松下来。 “夜里房子外好像没人监视。我走的是后门,那里还可以自由进出,不过,听说正门那边晚上也有监视器在看着。” 看来警方是利用那个安装在正门的监视器来进行通宵监视的。监视器屏幕原本安装在家务室的墙上,不过接上电线的话,就可以连到那间和室里,改造一下还可以用录像带录下来。 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绑匪继续像寄送第一封信那样,直接把信塞入正门旁的信箱的话,就可以当场逮捕。 冷空气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来,夺走我的体温。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玻璃窗的表面凝结着我们呼出的水汽,慢慢地化成水滴,将整个窗户遮盖了起来。 “要是没有这个被炉,我们绝对早就冻死了。” 洗完澡后也不能用吹风机,湿漉漉的头发过了很久还不干。偏屋的更衣室里有个吹风机,可是声音太大了,所以我很少用。对于我的感慨,邦子毫无异议地点点头。 “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警察叫住你?” “走过主屋旁的时候,有人跟我打招呼,那是个通宵工作的警察,他发现了我。不过他不知听谁说过,我以前就经常夜里出去买东西,所以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在心里暗自琢磨,警方会不会是表面上允许她出去,然后偷偷地在她背后跟踪?不过他们很可能也考虑到,还是让大家保持以往的习惯比较好,如果住在这里的人突然改变了习惯,躲在暗处监视的绑匪就会知道这家人报警了。那可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在被炉的桌边和墙壁之间挪动着身体,然后把头伸进被炉里。现在我越来越习惯在狭窄的空间内移动了,在方圆两百千米的范围内,我说不定是钻进被炉速度最快的人。 整个被炉内部都裹在红色的灯光里,有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红色的灯光就是红外线,不过我弄错了,红外线属于非可视光,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现在这片红色的灯光下,只有邦子的一双脚显得特别突出。 “……小姐,你把头伸到被炉里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用被炉把头发烘干……” 到了白天,房里也没有暖和起来,因为这个房间位于偏屋的北侧,没办法跟温暖的太阳建立良好的友谊关系。 我被绑架的消息还没有公开,所以报纸上还没有刊登与我有关的报道,如果需要登照片的话,我希望能选用那些微微向右侧身二十度、脸上略带笑容的照片。拍得最好的一张就放在书架上的相簿里,我甚至考虑过写匿名信给报社,建议他们选用那张照片。 电话另一端隐隐约约传来警察们的说话声。正在讲话的警察似乎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不过他向同事抱怨,说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他受不了女儿总是用鄙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我一觉醒来,好像就在身边……就在耳边听到了奈绪小姐讲话的声音!” 栗林似乎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半夜的时候,他在枕边听到了我的说话声。 我和邦子谈起这件事情,都忍不住隔着电话偷偷地笑出声来。栗林听到的正是我本人的声音,房间的墙壁那么薄,有时候声音难免会传到隔壁,所以以后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更小心。 然后,又有人怀疑栗林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我的幽灵。 也就是说,我已经被绑匪撕票了。大家越说越离奇,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爸爸和警方都认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还动怒了。 主屋里的紧张气氛透过电话都能感受得到,就算没有邦子的信息反馈,只是小心地从窗户缝隙把化妆镜伸出去,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也能感受到那份紧张。我偶尔还会观察附近的人的表情,他们的脸上也都是异常严肃、担忧万分的神情,说不定他们正在拼命扮出一副沉痛的表情,要是笑出来的话,一定会挨骂。感觉上,全家上下就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稍不留神,箭就会飞射出去。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佣人们还必须一如往常地做好分内的工作。 菅原家倒垃圾的工作,一直由邦子一人负责。每天都会有满满一大堆垃圾装在透明塑料袋中运送出去。现在每天还要准备警察们的食物,想必垃圾量也会增加不少,邦子每天都要在房子和垃圾场之间往返两次才能运送完。 “你就是在这里工作的佣人……楠木,对吧?辛苦了。” 正要去垃圾场丢垃圾的邦子,在后门遇到一个男人和她打招呼。那个男人的声音我从未听过,有点儿嘶哑,好像一件有了裂痕的乐器。不过奇怪的是,那声音富有魅力,传入耳朵后许久仍余音犹存,是很特别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年纪应该不大。 “啊,我就是,谢谢你的关心。要你监视整个后院,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嘶哑声音的主人是个警察。他和邦子简单地聊了几句,他们谈话的情形全被电话这端的我听得一清二楚。从邦子说的话看来,他们就在后院的某个地方。 “我来帮你提一个垃圾袋吧!刚好我又是一身佣人的打扮,我帮你把这些丢到垃圾场去吧!” “不用,不用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好意。” 邦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我想象她两手抱着巨大的垃圾袋,向声音嘶哑的警察深深点头道谢的情形。 “那个……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下这次发生的事呢?” 邦子主动开口问。我叮咛过她,如果有机会和警察聊天的话,一定要打听警方那边的动向,她非常忠实地照我说的话去做。 “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嗯,你们有在这房子附近派人调查吗?” “没有,这附近都没有采用调查的手段,因为绑匪可能就在这里。” “哦,这样啊,说得也是……” 邦子一边点头,一边从警察的身边走开,可能是朝后门那边走过去。 “小心车子。” 刚才那个嘶哑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叮咛着,那声音透过耳机传到了我这边来。 爸爸的忧虑到了极限。听回来的邦子说,爸爸和京子为我的事情吵了起来,详细内容不太清楚,但是好像听到房间里传出两人争吵的声音。 后来,邦子被叫去打扫房间,平常很少有人会吩咐她打扫房间的,因为她经常打破花瓶,不然就是弄坏昂贵的座钟,还曾经把水洒到录像机里,所以她虽然是家里的佣人,但除了擦地板之外,禁止她做任何打扫的工作,不过这次情况有点儿不同。 “因为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上,不用再怕有什么东西会被摔坏了。”邦子说明当时的情况后,用满怀歉意的口吻继续说,“我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松地打扫。” 看来,房里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不然就是有一大群野猪从那里经过。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住在和绑架事件毫无关联的朋友家中的我寄给家人的信,明天应该就会到了。我迫切地希望,大家会相信所谓的绑架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隔天,一月六日。 当表明我并没有遭人绑架的信送到家中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就在刚才,正好走出门外的老爷发现那封信被塞进正门的信箱里。现在那群警察和老爷正聚在房间里谈论那封信呢。” 我一边听着邦子的报告,一边从窗户缝隙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形。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包围下,就像是产生静电一样,我的脖子附近起了鸡皮疙瘩。通往胸部深处那根粗粗的血管似乎被人用脚踩住了一样,感觉沉重又痛苦。 信送来家里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可是警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邦子的电话比平时还容易断信,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房子里有异常的空气阻碍了电波的传送。邦子说过,他们还在警局里成立了一个绑架事件搜查总部,有很多人就在那里调查我的行踪。我想,或许还有一些人为了我的事情而整晚都不能休息吧!说不定,现在还有一些穿着西装的警察正忙碌地跑来跑去,各种文件还撒满一地之类的。 摆在房里被炉桌面上的手机响了,是邦子打来的。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她用很小的声音向我说明主屋里面的情况。 “不知道警方打算怎么处理。今天的那封信,除了老爷之外,还没人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信一送到,他们就关进那间和室里,不过刚才有几个警察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按照她所讲的,看过信后,爸爸和警局方面的人对事件并不乐观。 “奈绪小姐,你还是少靠近窗边比较好,小心被人发现。” “知道了。” 我深深地钻进被炉里,然后叹了一口气。好想喝热可可啊!可是这个小房间里连烧水的工具都没有。有时,邦子回来后,会在一楼的公用厨房烧些热水放在热水瓶里拿上来给我。平常我都尽量节约用水,但是现在热水也已经用完,看来暂时无法喝热的饮料了。 手机在桌面或其他坚硬的东西上振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让我有些难以忍受,我想起了接受牙医治疗时修牙钻头发出的声响,所以每次电话振动的时候,我都慌忙地想要早点儿把它按停。 这次,我又被手机那令人讨厌的振动声惊醒。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刚才做的那个梦正要到关键时刻,我不禁暗自嘀咕了一句:“哼!”其实那个梦非常蠢,我一边追着逃走的草莓蛋糕,一边大喊:“等等我!” “真是的!好不容易抓住了,正准备开始吃呢!” 我接通电话,一开口就这么讲,打电话来的人当然就是邦子。 “对,对不起!……怎么回事?” “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那边怎么了?” “啊,这个,我没注意到电话断掉了,所以重新拨通。小姐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回答是的。 “……嗯,我现在要去倒垃圾,先这样。” 我揉着眼睛,侧耳倾听电话那边的动静,先是传来邦子整理垃圾袋时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走在石子路上的声音,邦子一如往日般穿过后院,从家里的后门出去丢垃圾。 昨天那个声音嘶哑的警察今天又和邦子打招呼。彼此寒暄过后,邦子刚想走过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向那个警察打听。 “听说昨天有一封信送过来了,是吧?” 电话那边虽然没有任何声音,我却可以感受到那个警察有些紧张。 “确实有封信送过来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只是碰巧看见老爷把一封信藏到怀里,和警官们进到和室里去了。嗯,该怎么说呢,佣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是不是绑匪那边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那个警察的紧张稍微缓解,噗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原来大家以为……放心吧,那封信不是绑匪寄来的。应该再等等就会把消息告诉大家了,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今天的那封信是菅原奈绪小姐写来的。那封信的笔迹毫无疑问是奈绪小姐的,信上说她正住在一个朋友家。” “真的?”邦子惊讶的声音略显做作,看来有必要对她进行演技方面的指导,“也就是说,奈绪小姐平安无事啰?” “不,也不能完全……现在下结论还太早,那封信说不定是绑匪胁迫奈绪小姐写的。” 被人威胁而写下那封信?警方考虑得如此缜密,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圆满落幕,这让我有些沮丧。 “只要奈绪小姐本人没有平安现身,我们是不能放弃那条线索的。你想,奈绪小姐离家出走是十二月二十日,接下来的两天一直住在以前的一个朋友家中,这点儿已经确认过了。可是,二十二日她跟朋友在街上分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消息了。接着,圣诞节那天寄来第一封信,上面说住在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家中,可是关于那个新朋友,家人和我们警方都没有任何头绪。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那么信封上的邮戳告诉我们,她应该住在这个城市,也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真正的绑匪。当然我们也考虑过,这个人物说不定是绑匪虚构出来的,用来混淆警方的视听。” 一月四日,信箱里发现绑匪的第一封来信。 一月六日,也就是今天下午一点左右,收到一封丝毫感受不到绑架气氛的来信,令事情出现转机。 “这次的信上,同样谈到第一封信中出现的那个女人。如果奈绪小姐真的是自愿待在那个女人身边,自然没有问题,但如果这两封信都是奈绪小姐在绑匪的胁迫下写的,那算起来,奈绪小姐遭人绑架至少一星期以上了。 “奈绪小姐写下第一封信后被绑架,所以只有第二封信才是在绑匪胁迫下写的,这似乎有点儿不合逻辑。绑匪应该不知道第一封信的内容,但两封信的内容又完全吻合,如果只有第二封信是在绑匪的胁迫下写出来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和第一封信保持风格一致,反而应该为了表明情况异常,而在第二封信中谈些完全不同的内容才对。基于以上理由,警方认为这两封信应该是在完全相同的状况下,如信上所说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写下的,或者都是在绑匪的胁迫下写出来的。” 听声音嘶哑的警察解说,警方认为情况可能属于后者,他们认为绑架事件在圣诞节前就已经发生了。 “绑匪为什么要在绑架奈绪小姐后,先让她写封平安信让家人放心呢?应该立刻跟她的家人取得联系,表明已经得手了才对啊!我们认为绑匪是利用这段时间做准备,可能是想在通知绑架得手之前,先用一封信瞒住她的家人,免得他们去报警。 “但如果说那两封信都是为了告诉家人自己住在新朋友家,让家人放心才写的话,还是前后有矛盾。通知完绑架得手后又过了两天,为什么还要写那种信来争取时间呢? “今天送来的信上盖着五日的邮戳,也就是在这家人收到绑架信后的第二天,有人寄出了那封信。这封信的意图和那封用剪出来的字拼出的绑架信的意图,完全背道而驰,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想法所采取的行动。” “哦……我想,那封绑架信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呢?” 邦子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有这种可能。说不定正如信上所说,奈绪小姐目前正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朋友家中。不过,也说不定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被绑匪威胁而写下这封信。” “……那为什么绑匪要寄来前后矛盾的信呢?” “我们认为绑匪之间可能有内讧。” 绑匪“之间”?我歪着头,用手盖住耳机,想听清楚那个声音嘶哑的警察谈话。 “也就是说,让菅原奈绪小姐写下‘我很好,现在正住在朋友家’的人,和那个在菅原家信箱里塞绑架信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这些人的目标都是菅原家的庞大财产,才会聚集到一起犯罪,不过彼此之间的消息和沟通不是很顺畅,所以才会产生现在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今天送来的那封信应该是他们在联络方面出现的失误。” “哦……真、真了不起,分析得这么详细……” 邦子的那点儿脑细胞已经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了。 “菅原家拥有的巨额财产超乎想象,所以绑匪集团才会选择向奈绪小姐下手。不过你不用担心,这群绑匪似乎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彼此之间缺乏沟通,连信封上的邮戳都不加考虑,幼稚得像一群孩子,你家小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深夜两点。 我把邦子房间的窗户打开一道缝,足够探出头观看外面的情形,脸上的毛孔接触到窗外冰冻的空气后开始收紧。主屋那边几乎所有的窗户里都看不见灯光,在黑暗的夜晚显得异常宁静。只有一楼那个有警方的和室还亮着灯,在主屋和偏屋中间的石子路上投下一缕白色的光线。看起来警方和便利商店一样,都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息。 “你说,后门那边现在有没有人在监视?” 我关上窗。 “我倒是没看见那边有什么人……前几天我半夜外出的时候,那个在主屋那边工作的警察看见过我。不过,我想后门可能不在他们的监控范围内吧。” 听她这样讲,我又开始想出去活动活动了,去便利商店买些好吃的,大吃一顿。 “我要出去!”我握紧拳头,向邦子宣布这个决定。 “呀!那可不行啊……” 邦子持反对意见,不过她哪里拦得住我。 “我说去就去!再不快点儿吃到不二家牛奶糖或明治巧喜糖什么的,我会死掉的!” “那我跟你一块去。” 邦子拿起一件修补过的短版斗篷站起来。 她也拿了一件短版斗篷让我披上。本来我自己也有几件御寒的衣服,像离家出走时穿的那件大衣,还有搬进邦子的房间时,从自己的房里带过来的羽绒夹克。不过我不能穿那些衣服,因为警方知道我离家出走时的装扮,说不定那件外套也和我一起成为调查对象了呢!羽绒夹克是我经常穿的衣服,要是遇上熟人的话,说不定会过来打招呼。 为了改变装扮,我戴上了巨人队的帽子,然后一手提着一只鞋子走出房门,一路小心地不在地板上弄出太大的声响,小心翼翼地走出偏屋,唯恐让人发现。 正门正被摄影机监控,我们必须走后门。走后门的话就一定要走那条石子路,还得从警方待命的和室窗前经过。鉴于邦子上次已经被人看见过,我们决定这次稍稍绕点儿远路,避开那个仍亮着灯的和室,从偏屋的外围绕过去。 “邦子,万一那里有警察看守的话,你一定要好好缠住他们,好争取些时间让我迅速逃走。” 她紧张地点点头。 我和她沿着偏屋右边的小路一路小跑着穿过去,就像逃兵一样,尽量把头压低。还好,我并不需要邦子做任何牺牲便顺利地离开了后院。我们手上没带任何照明工具,黑暗中只能借着天上的星光。夜晚的空气寒气逼人,偌大的后院里只有一些和我一样高的石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松树暗影静静地站立着。 我们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人影。从后院的正中央穿过实在太过招摇,因为那里地势开阔,视野良好,所以我们选择紧贴着树林旁边走过去。在星光映照下,后门在地上留下一道阴影,不过夜色太深,看得不太清楚。我在邦子的引导下,从那个小门溜了出去。 离开菅原家的范围后,我们又快步走了一会儿,直到觉得不会被人发现才终于停下脚步。一阵紧张过后的轻松,让我感觉非常愉快,肺部也在贪婪地呼吸着夜里清新的空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后,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寿命又增加了两个月。 我们朝最近的便利商店走过去,路两旁的人家早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 途中,我们经过这个地区指定的垃圾场,那里放着一个装满垃圾的半透明塑料袋。 “啊,今天又不是丢可燃垃圾的日子!这不是难为了回收垃圾的人吗……” 邦子的语气好像丢垃圾的专家一样,坚决反对这些违规行为。她嘟着嘴,用难得一见的热心口吻讲述着那些回收垃圾的人的苦恼。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就寒冷的话题聊了很久。 “……看来把绑架说成是假的这条路行不通了。” 邦子突然小声地讲出这句话。 据她报告,房子里的气氛依然紧张,就好像包围着菅原家的整个空气层都在承受着外界的压力。大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那种压抑,连呼吸都觉得很辛苦,因为吸取不到足够的氧气。我虽然待在小房间里,也能同样感受到那份沉重。 便利商店里灯火通明,整个笼罩在白色的光线中。 我一边小心地躲开店内的摄像头,一边沿着货架挑选商品。哼!在这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Pocky[由日本江崎格力高株式会社生产的日式零食]的种类又增加了!我不停地把那些Kit Kat、白色气球冰激凌、果实巧克力派、竹笋之乡巧克力饼、得意动物饼等塞进购物篮,当然也没忘记买不二家软质乡村饼和ELISE饼干条。 女店员将堆积如山的零食一一扫过条形码机,我看着她,心中暗想:这个人可能还不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大宅发生了一桩滑稽的绑架案呢。 我平常很少一次买这么多零食。如果我平时也这样的话,就算我戴着帽子改变了装扮,店员只要看到堆积如山的零食就会知道买东西的人是我了。 走出便利商店,我让邦子拿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自己则舔着可以抽奖的棒冰,往回家的方向走。 “不如我们不回家了,就这么一路旅行下去,直到真的有人来绑架我们,怎样?” 我整个人转过身,对着跟在身后五米远的邦子说,然后就一直倒着走。 “别说傻话了……” 她手里提着沉重的食物,用发自内心感到困扰的语调回答。 “那些买来的东西,你要帮我拿好哦!那些饼干和果汁可比邦子你重要得多!” “奈绪小姐,你才应该眼睛看着前面走路嘛!这样太危险了。” 我故意装作没听见,继续舔着棒冰倒退着走,我就是那种即使冬天再冷,也一定要吃冰激凌的人。 “啊!中了。” 棒冰中间的棒子上写着“赠送一支”的字样,我举起来给邦子看。 突然间,邦子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的右后方,嘴巴大大地张着,似乎正要喊出什么。塑料袋从她手中掉下来,刚刚刷过条形码的零食凌乱地散落在柏油路上。 我倒着走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车灯强光从我身后的右方笼罩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我视线内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耳边立刻传来沉重而坚硬的物体碰撞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伴随着一阵热浪冲击过来。 我呆立在那里,手中还高举着棒冰,一动也不动。神奇的是,我并没有受伤,原来车子避开了我,猛烈地撞向十字路口旁边的一道墙后,严重损毁,车子的前半部分撞得像揉成一团的纸,还冒着烟。 邦子迅速跑到我身边,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抓住我还在高举的右手,把它拉下来。 周围的居民被刚才的巨响吵醒了,原本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在相隔极短的时间内,亮灯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增加。我猛然想起,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自己会被人发现。 邦子抓着我的肩膀大喊:“回房间去,快点儿!我会说是为了躲开我,那辆车才撞到墙上去的!” 她摘下我头上那顶变装用的黑色棒球帽,戴在自己头上。那顶帽子对她来说太小了,根本戴不上。她又迅速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零食,装进塑料袋后交给我。 “这些零食你一起带回去。我要是拿着这么多零食,人家会怀疑的……” 她这种气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整个人都吓呆了,在大脑根本无法做出正常判断的状态下,我飞快地逃走了。我两手提着塑料袋,下意识地沿着来时的路线跑回家,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邦子的小房间里,双脚伸进被炉里坐着。 那根棒冰的棒子似乎遗落在事故现场了,被炉的桌上满满地堆着买回来的零食,可是我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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