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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  作者:刘震云

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儿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儿,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儿。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没事儿。”

待会儿又说:

“恶心,想吐。”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人生无常啊。”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儿,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费墨摇手: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儿。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儿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账: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跷着一条腿在喊: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谁呀?”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你不认识。”

严守一:

“我听着像一女的。”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别让俺嫂知道了。”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她一喂猪娘儿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作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候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呼啦”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想把我折腾死呀?”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花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哪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儿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呵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儿正经的!”

陆国庆从镇上叫来的两个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扬扬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脂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得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儿,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儿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儿,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拉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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