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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  作者:刘震云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窠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儿,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儿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上了㤘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奶,高兴。”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你谁呀,倒酒,喝!”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这哪儿呀?”

严守一:

“睡吧,这是家。”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没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条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在家已经待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结实。”

又指一指:

“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一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儿,一点儿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儿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后长点儿心吧!”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严守一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儿,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儿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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