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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  作者:刘震云

严守一一夜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为了自己,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麻烦,开始替费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别的,而是费墨什么都没干,还被人抓住了,可又浑身长嘴解释不清。就像一头猫,一辈子笨头笨脑,没偷过腥荤,就趁人不备,暗地里偷了一条柳叶似的小鱼,也只是看看,没吃,还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当真不说,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质是一样的。费墨本来想拿严守一打掩护,严守一又被李燕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没帮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败露。在那里感慨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费墨出事,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车站,他给沈雪说昨天下午录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说一》录像,却是真的。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毛腰换鞋,准备出门。这时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什么,穿着睡衣来到走廊。严守一:

“你不是9点才有课吗?也起这么早干吗?”

等他直起身,却发现沈雪变了脸。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

“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

“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过去觉得她是个傻大姐,有话就说,没想到城府很深,这事存了一夜没说,专等清早出门时再说,不给你留半点思考余地;也不知道她原来的傻是假象,还是后来被自己改造成这样了;另一方面怪费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让搜出来不说,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让搜了出来;搜出来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没有提醒他;同时又怪费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里起了风波,心理不平衡,还要把战火引到别人的家庭。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

“你听我说……”

沈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又要说,怕我看到,心里不痛快,才放到费墨那里,对吧?”

严守一只好硬着头皮说:

“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不过……”

沈雪打断他的话:

“不过什么?不过,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费墨那里,让人家怎么看我?”

严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断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特感谢李燕。不单感谢李燕,还感谢费墨出了这事。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还去劝别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严守一摊着手:

“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两万块钱,它,它跟昨天费墨那事,性质怎么能一样呢?”

沈雪:

“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说的是,昨天你为什么替费墨撒谎?”

严守一:

“都是朋友,总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说的也不是你替费墨撒谎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

“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

“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儿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慌慌张张,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和费墨早预谋好了吧?遇事你替费墨撒谎,再让费墨替你撒谎,就是这种关系吧?”

严守一这时有些急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法说了。”

沈雪:

“你是没法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锅,沈雪怀疑严守一和伍月的碗筷,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国就打过伊拉克两次,才把萨达姆的政权摧毁。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的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落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但等严守一开车上了路,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发火,而是发火之下,不该把手机饶上。这戏有点儿过。开着机,一天时间,万一伍月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如果是过去,他可以在外边给伍月打一电话提醒她;现在两人正较着劲;伍月正威胁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了,一说更成了她要挟的借口。而且手机既已落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样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于是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电视台,观众已经入场。乐队正奏着一支美国乡村摇滚乐在垫场。不知谁出的主意,几个乐手今天脸上全涂上了迷彩。那个鼓手小藏是个胖子,今天还格外卖劲,咬着红一道绿一道的腮帮子,身体随着手中鼓槌的起落前后耸动着,“咚咚咚咚”,敲得鼓声震心,也让严守一心烦。严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录像取消,但看观众已经进场,那个主管《有一说一》的副台长也到现场巡察,只好让化妆师帮他简单化了一下妆,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着头皮走上了主持台。看严守一上台,大灯亮了。在音乐的尾句中,严守一堆出满面笑容,开始集中精力说开场白: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跟大家讨论的话题是‘有病’。这个话题是我们栏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搞的,他在奥地利留过学,跟弗洛伊德比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是个拧巴的人,好好的事儿,他一说就乱。费墨跟他熟了以后,也开始变得拧巴,他再走到大街上,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观众笑了。主持得还算顺溜。观众并没有看出严守一的心烦意乱。但严守一在台词中说到费墨,说的时候没留心,说过之后,由费墨联想到自己,突然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他忍住疼接着说:

“当然他说的有病不是指身体上有病,而是说心里有病。心里有病不像身体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碍日常有表现。譬如讲,心慌,心乱,见人发憷,语无伦次,我不知道现场多少观众有这种症状……”

观众又笑了。

严守一: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

说到这里,严守一脑子突然出现了空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忘记了费墨策划文案上下边是什么词,愣在了那里。这是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八年多来,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头两次都是在刚主持节目的时候。愣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观众以为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侧看录像的副台长看了出来,皱着眉走出了现场。严守一头上出了汗,只好对观众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忘词儿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费墨写的策划,翻过几页,埋头看起来。乐队的小藏为了给他补台,又“丁零哐啷”敲了一阵鼓。严守一看完,先皱着眉伸手止住小藏:

“别敲了,有点儿乱。”

又示意高台上的导播大段:

“行了。”

然后又堆起笑容: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生活很简单,你把它搞复杂了;或者,生活很复杂,你把它搞简单了。病来如山倒,别挺着,也得去医院……”

两个小时过去,这期节目总算录完了。录完节目,严守一好像浑身虚脱一样,腰里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办公室,想喝一杯水。一进办公室,小马看着他说:

“哇塞,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伸手去摸严守一的额头:

“你真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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