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奥古斯塔斯·缪尔以游戏笔墨写下约翰·巴克斯特日记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意识到这无疑是二手书买卖，兴许也是书籍收藏中最妙的部分：发现和经手珍贵而重要的东西。我曾有一套弗朗西斯·格罗斯的两卷本《苏格兰古迹考》，对买下它的人来说，这是能想象到的最重要的一部书。格罗斯[格罗斯（Francis Grose，1731—1791），苏格兰古文物收藏家、词典编纂者，也长于绘画。《苏格兰古迹考》（Antiquities of Scotland）是其代表作，在为写作准备材料的实地考察过程中，格罗斯结识了苏格兰大诗人罗伯特·彭斯。彭斯建议他在书中收入阿洛韦教堂（Alloway Kirk），作为交换，格罗斯要求诗人为此书写一篇传奇故事，彭斯在交稿时不仅提供了散文版本，还附上了韵文版本，后者便是《汤姆·奥桑特》（Tam o'Shanter）。——译者注（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和罗伯特·彭斯相识于1789年，并结为好友。格罗斯当时正为撰写《苏格兰古迹考》做研究，遂请彭斯给一幅阿洛韦教堂的插图配一则神异故事，于是诞生了或许是彭斯最好的诗，《汤姆·奥桑特》。虽说该诗先在另外两处发表，格罗斯的《苏格兰古迹考》却是刊载它的第一本书。此书市价不算高昂（最近一套卖了340镑），但对彭斯迷来说很是重要，部分原因在于，若不是受格罗斯之托，彭斯很可能根本不会写《汤姆·奥桑特》。买走书的客人是听朋友说我们店里有一套后专程从艾尔[Ayr，英国苏格兰西南部港市]赶来的。付完钱后他才告诉我此书同罗伯特·彭斯的联系，不然我也许到今天对此还一无所知呢。身处我的位置，说来也挺哭笑不得的，尽管每天都被书环绕，我对它们的大部分了解却来源于顾客——跟我第一反应要避免交谈的是同一批人。

缪尔描述的帕姆弗斯顿对待书的方式至今尚未绝迹：经常同书打交道的人，拿起书来明显不一样，打开书的时候，会托住硬封，确保订口接缝处不断裂，从书架上抽书的时候，会确保堵头布没有承受太大压力。一旦你和珍本书待上一段时间，碰到乱来的人立刻就能看出来。

经手将重要文化或者科学知识介绍给这个世界的书籍所带来的快乐，不可否认是从事这一行业最奢侈的享受。就算不是绝无仅有，也很少有别的营生能够提供如此丰富的机会让你纵情享乐。所以，每天早晨一起床，我想到的并不是又要重复一遍单调乏味的工作，而是期待着有机缘手捧一本初次把某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思想带给人类的书，不管那是一本1791年的《人权论》，1887年的英译本《资本论》，抑或达尔文初版于1859年的《物种起源》的早期版本。卖书的意义就在于此。

1月1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此处原文空缺。后不再注]

找到的书：

新年，关门一天。

睡了个懒觉，我骑车去朋友卡勒姆家参加他一年一度的新年午餐派对。下午3点出发的，到天明才回来。在包厢里生了火，开读纳撒尼尔·韦斯特[Nathanael West（1903—1940），美国“迷惘一代”代表小说家，Miss Lonelyhearts是他出版于1933年的代表作]的《寂寞芳心小姐》。几周前，一位客人推荐了这本书，也从我这里买了几本我读过后很喜欢的书。

1月2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关闭

找到的书：

上午大扫除，临近黄昏，同卡勒姆和他女友佩特拉在风雨中沿着里格湾的海滩散了一小会儿步。佩特拉是奥地利人，有一对十来岁的双胞胎女儿。她好像永远疯疯癫癫的，简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不嗑药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的。不过，她也是个大怪咖，所以能完美融入威格敦的人文景观。下车走回店里的时候，一群野鹅正飞过威格敦上空，去小城所在山脚下的盐沼过夜。它们数以千计，组成堪称完美的V字形队列，在寒冷、潮湿的仲冬渐渐浓厚的夜色里飞翔，这景象这声音永远令人感动。

1月3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0

找到的书：10

回归正常营业时间。之前一周都是上午10点开门，而非往常的9点。天色阴沉，不过好歹风停雨歇。节日将尽的一大标志是客流量急剧下滑，但今天店里空落落的感觉有所缓解，因为来的第一位客人是杰夫·米德。杰夫是附近柯尔金纳教区的苏格兰教会[Church of Scotland，或称苏格兰长老会，是基督教在苏格兰的国家教会，也是长老宗与加尔文宗共融的宗派]牧师，而把他的公众形象总结得最好的人大概要数我朋友费恩。费恩有次对我说：“杰夫主持葬礼比主持婚礼更自在。”不过，这句话没有道出他真正的性格：受过正规神学教育的他顽皮、风趣，而且非常聪明。他快退休了，是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我2001年买下书店不久，有天他来随便看看。当时我买了一具真人大小的骷髅模型，准备挂到天花板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如今它依然悬在那儿拉小提琴）。我将它暂时安置在火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还往它的白骨爪里塞了一本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生于1941年），英国皇家学院院士、牛津大学教授、科普作家、生物学家，著名的无神论者。The God Delusion是他出版于2006年的作品，作者这里的叙述“买下书店不久”似不太准确]的《上帝的迷思》。我听到书店深处传来一阵狂笑，片刻之后，杰夫走出来宣布：“等我到了那一天，希望也是这样子走的。”

11点，有个女人从艾尔打来电话。她有书要卖，希望我下星期过去看一眼。

今天上午的新闻说某地一家书店里有四名男子被抓走，因为他们散播批评政府的文学作品。卖书搞不好是桩危险的生意，所幸在威格敦，危险仅限于经济层面。

不可思议，今天十个订单里的书全部找到了，堪称奇迹。其中大部分是最近上新的，都是圣诞节前一个男的拿来的四箱书里的东西。

我朋友玛丽，一个古董商，拿来了一箱钓鱼主题版画和一只獾标本。标本我放店里了，标价100镑。

午饭时间，卡勒姆和佩特拉来了，问我下午4点去不去贝尔泰书店的威士忌品酒会。我说我看店里忙不忙再定。到3点30分，店里已经一个钟头没人来了，我正考虑提早打烊去安德鲁的威士忌品酒会，这时进来了十来个二三十岁的客人。他们都买书了。

流水：136.50镑

顾客人数：10

1月5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7

又是一个阴天，我又一次如有神助地成功找出了所有订单里的书。

“历史性报纸”[关于“历史性报纸”（Historic Newspapers），《书店日记》（2014年7月23日条）中有简单说明，抄录于此：“历史性报纸”是一家本地的公司，会把旧报纸送到世界各地，他们和DHL物流签订了非常优惠的合同，所以一切国际件我们都通过他们来寄送。]的帕特里克来取圣诞节期间积压的海外订货。国内包裹我们走皇家邮政，但海外订单的话，用“历史性报纸”签约合作的快递公司比较便宜，所以我们走驮运[“驮运”的原文为piggy-back，指用火车平板车装运卡车挂车或集装箱的运输方式]。

佩特拉来问我她能否在楼上的大房间里开肚皮舞课。吃不准她能招到几个学生，不过我对她说，每星期五上午欢迎她使用那个房间。

有位客人问我要名片，可我没找着。上一次有人问我要名片准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在一个“超连接”[“超连接”的原文为hyper-connectivity。]的世界里，这种想法老派得简直有点迷人。我刚买下店时，顾客——尤其是别的书商——临走常会留下名片，如今没人再这样做，名片就像乔治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拜帖那样被淘汰了。

一对德国夫妇进店逛了一个小时。女的买了本戴维·塞西尔[Lord David Cecil（1902—1986），英国文学评论家、传记作家。文中所说的简·奥斯丁传全名A Portrait of Jane Austen，出版于1978年]的简·奥斯丁传。她一边付钱，一边说：“终于见到你了，真好。”这话乍听有点奇怪，随后她解释道，他们来威格敦正是因为读了我伴侣安娜的书，她那本书部分内容写到了威格敦（和我）。他们走了没多久，来了个穿橙色连体工装的男人，他上星期买过安娜的《关于火箭，你该了解的三件事》，读到书里提及《白鲸》，便再度光顾，也买了一本。

汤姆跑来讨论安娜构思的项目——“作家之屋”。安娜想创办一家公司，买下广场上的一处房产加以改造，做成一个创意空间，开设课程教写作、阅读和艺术，配合“春日狂欢”（当地的一个艺术节，每年六月举办）开展活动。他想在我店里开会，来场“头脑风暴”，问我应该请谁，我就说了几个名字。会议定在图书节期间用作“作家休憩处”接待客人的大房间召开。时间为下星期五晚上，食物和酒水他已安排妥当。

流水：87.50镑

顾客人数：13

1月6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3

今天的三个订单都是关于铁路的书。

又是风雨交加的一天，不过下午雨势稍缓。入冬后好像净下大雨了，风还刮得凶猛。印象中，结冰的日子一天都没有过。

收到一封邮件：

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个老太太，她想用店里的电话打给忘记来诊所接她的儿媳。第二位客人是个正在变秃的马尾辫男子，他每拿起一本书都要对着价格“啧啧”几声。

我在地窖里发现一块黑板，用一个旧相框把它装了起来。看上去着实不赖。我决定每天写点好玩的东西上去，不过这番努力注定失败，也许几个星期——有时候几个月——过去，我也想不出俏皮话来。我偷了个懒，从一本名叫《著名临终遗言》的书里摘了一句诺埃尔·考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国演员、剧作家、作曲家、导演，凭借影片《效忠祖国》（In Which We Serve）获得1943年奥斯卡荣誉奖]的话：“晚安宝贝们，明天见。”

下午4点，我妈来串门，一刻不停地说了一个半钟头。话题包括“作家之屋”的想法和她找到的潜在资金来源（这个她重复了至少六遍），她朋友的朋友在迪赛德[Deeside，位于英国阿伯丁郡（Aberdeenshire），建有许多乡村城堡。]的城堡快要被泛滥的河水冲走（重复了四遍），还有把“打开的书”[“打开的书”（The Open Book）是安娜的主意。她知道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爱做经营书店的白日梦，于是说服我父母在威格敦镇中心买了一家店面，做成airbnb，谁都可以租下来体验开一个星期书店。后面整整三年都预约满了，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参观。——作者原注]弄得一团糟的租客（“卑鄙无耻”）。不是最近的房客，两个西班牙女人，而是另一对（重复了四遍）。

她离开（乐呵呵地丢下一句“得走了，再见宝贝儿”）二十分钟后，我望了望窗外，看到她那辆伤痕累累的大众汽车恶劣地停在公交车站上，而她正和人聊得热火朝天。半个钟头后我打烊时，她还在那儿，谁走大运撞上她，她就跟谁大聊特聊。

流水：125.49镑

顾客人数：11

1月7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0

早上拉开窗帘，感觉都有几个月了，第一次看到出太阳的迹象。

今天开工后的第一个小时我是这样度过的：在一个客人的香水味里慢慢窒息。我只能说，这香水大概是某个“北韩”生化学家在一座秘密地堡里制造的，当作一种奇臭无比的神经毒素来熏人。金家人太坏了。[此句原文为Kim Jong extremely ill，似乎是在用谐音调侃Kim Jong-il这个名字。]

来了个订单，又卖掉一本铁路类书籍。这种书永远是最难找的。铁路书爱好者肯定也把自己家的书架弄得乱七八糟。

上午11点左右，来了一个估计稍比我年长一点的女人。我看她有点面熟，所以当她拿着一堆小说——都是我读过觉得喜欢的——来付账的时候，我问她为何与她似曾相识。原来她以前也常去邓弗里斯那家我不时光顾的拍卖行，我们回忆起了各色人物和围绕拍卖会难免会出现的可疑活动。又聊到她在洛克科里夫（离这儿约35英里）有家茶室，不禁抱怨顾客难搞，个体户尤其难做，而且人们总是希望在适合他们的时间，你的店得开着，却不管你觉得时间是否合适。我俩都对乡下社区的人情债深恶痛绝。看起来，她跟我一样痛恨给任何事制订计划。她刚读完《凡人之心》[Any Human Heart，William Boyd出版于2002年的作品]，我最爱的书之一。

开始整理剩下的两箱圣诞节前买入的书。放店里不好卖，但都有条形码，品相全新——完美适合FBA[FBA（全名Fulfilled by Amazon）是亚马逊提供的服务：书商可以把货存进亚马逊的仓库（被委婉地称作“订单履行中心”）。一旦有顾客下单，就由中心直接打包、配送这些商品。虽然它解决了店里放书空间不足的问题——正如亚马逊提供给第三方卖家的每项服务那样——付出的代价却总会让你快要怀疑这么做是否值得。他们的“收费”会不可避免地成倍增长，不断爬升，直到你的利润空间小到令人窒息。但会给你留一口气。寄生虫还是希望它们的宿主能活着。——作者原注]，于是我扫码提交审核，把书装箱，等人来“提货”。有些平装本价格高得出人意料，不过自从有了网络销售，事情就成了这样——预估一本书的价值比以前难。

下午我跟一位顾客争得热火朝天，我说梅格雷[Maigret是比利时作家乔治·西默农（Georges Simenon，1903—1989）“梅格雷探案”系列的主角，确实是一位法国侦探。顾客所说的“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应该是Rene Magritte（1898—1967）。]是个小说里的法国侦探，对方非说是个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吵完我给那个艾尔的女人打电话推迟了原定于明天去她家看书的行程。她听上去大松一口气，显然是还没有过一遍自己的藏书，把想留下的跟想处理掉的区分开来。

流水：65.49镑

顾客人数：3

1月8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2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鉴于今年冬天到目前为止的天气状况，连续两天出太阳就感觉创纪录了。今天订走一本叫《阿拉伯世界的少数族裔》[Minorities in the Arab World，英国黎巴嫩裔学者Albert Hourani（1915—1993）出版于1947年的作品。]的书。得寄给黎巴嫩的一位神父。

下午我妈来了，唠叨了半小时“打开的书”店门上的门环，说上面长了一层白色霉菌。至于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为何觉得应该让我知道，我是想不通。她消失了五分钟，回来时身边多了艾丽西娅。她是个中国台湾女人，正在当一个星期“打开的书”的店主。我们得知艾丽西娅并非她的真名，她选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欧洲用起来比较便利。她眼下在西班牙念书，享受过西班牙的温暖气候和美味佳肴，她觉得来威格敦换换口味也很不错。

流水：42镑

顾客人数：3

1月9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暴雨卷土重来。妮基这种潮人嘛，照例是要迟到的。就连她的黑色滑雪服也挡不住雨——她像一头愤怒的海豹一样猛推开门，把风雨关在外面。店里曾有两个全职员工，一个兼职员工，妮基是剩下的独苗。她是个挺好的朋友，尽管我们在很多事情上观点不同。她是“耶和华见证人”成员。我不信教。她快五十了，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她一直都很搞笑。她一心扑在书店上，非常能干。她觉得我是书店走向成功的绊脚石，从来不听我的指示，而是选择把自己当成老板来做事。

上午9点30分，我打开了大房间的小暖炉，搬来音响给佩特拉上肚皮舞课用。我答应让她用书店楼上的大房间，老太太们每星期二的艺术课也是在那里上的。令人惊讶的是，还真来了两个人。楼上一响起富有节奏感的嘭嘭声，我立马拿了邮件向邮局走去（就在路对面）。威廉站在柜台后面，他的性格跟今天的天气堪称绝配。他招呼我的方式是——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完全不理我，喃喃自语着他多么鄙视威格敦和威格敦的一切。

10点30分左右，佩特拉和她的学员热舞正酣，伊莎贝尔（每星期一次，她来店里处理账目）刚好过来做账。听到楼上的嘭嘭巨响，她当即愣在原地，一脸惊恐。我解释道楼上的人是在跳舞，而不是在放纵欲望，这时她才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我已经被独自困在店里三个星期，走不开，她主动说可以帮我把收银台里的现金拿去银行。

雨下不停，也不停地从漏水的橱窗滴在圣诞节的陈列品上（成了奇惨无比的一场展示），它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件乏味、潮湿的冬季插花艺术品。

来了三个猎书人。其中一个相中了一张裱了框的大幅维多利亚时代版画《在康涅马拉钓鱼》，标价40镑，问我：“我不想当厚脸皮，不过呢，最低多少？”我说给35镑他可以拿走。他买下了那张，还买了三张我从古董商朋友玛丽手里进的罗宾·艾德[Robin Ade，画家、作家，以画鲑鱼、鳟鱼等鱼类著称。]签名版画。可惜，没人对我从她那里买的獾标本表现出丝毫兴趣，只有孩子们被它深深吸引。

晚上我去了酒吧，同行的有艾丽西娅（中国台湾）、吉娜（新西兰）、艾露易丝（澳大利亚）和佩特拉（奥地利）。一桌人里只有我一个苏格兰人。她们都在本地各种酒吧和咖啡馆打工。

流水：132.99镑

顾客人数：5

1月10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寒冷、阴沉的一天。妮基9点08分才来，抱怨说都是天气害她迟到。10点又下雨了，雨水滴落进橱窗里的水桶，奏起那熟悉的交响乐章。

往桶里装木柴的时候，我听到池塘传来蛙鸣——去年秋天以来还是头一遭。

去邮局的路上，我看到了埃里克。这位威格敦的佛教徒穿着他的橙色僧袍——原本阴沉的天气里有了一抹色彩，令人心生欢喜。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但吸引他来的是威格敦对所有人展现出的那种亲切的冷漠，不管他们在一个苏格兰乡下小城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妮基花一整天把根本不用重新整理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

午饭后，我拆下了橱窗上的圣诞节装饰物。左边的橱窗里还是到处都有小水坑。

今天的黑板上写了：

避免社交之法：手里永远拿一本书。

今天店里顾客很少，而且大部分人午饭前就走了。下午2点来了一家人，我满心希望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能买点什么，结果十分钟后全都两手空空离开了。直到打烊也再没来过客人。

流水：34.49镑

顾客人数：4

1月12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10

找到的书：10

阴沉、寒冷的一天，不过挺干燥。

很开心，今天早上我找到了订单里的所有书。其中有本德语原版《我的奋斗》，出版时希特勒尚在世呢。书里有题赠，还夹存一张明信片——我完全不懂德语，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不过书还是卖了90镑，买家在德国。

上午10点前共来过五位顾客，所有人都买了书。有一位买了三根“文身控异教徒”桑迪做的手杖。我店里常客不多，他是其中之一。他住在斯特兰拉尔附近，号称苏格兰文身“一哥”。他也是个狂热（而且天赋异禀）的手杖匠人。我俩之间实行物物交换，他给我手杖，我给他书，然后在店里卖他的手杖。得联系桑迪了，让他再送点手杖来。

我去邮局送件，威廉恰好从屋内幽暗的深处钻出来抽烟。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礼貌与和气，不仅为我撑住打开的门，还过分到说了句“早上好，肖恩”。不是他病了就是我病了。

流水：72.50镑

顾客人数：5

1月13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阴沉、寒冷的一天。上午10点下起雨来。

中午，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来到店里，要找埃里克·安博勒、乔弗里·豪斯霍尔德和埃里克·林克雷特[这里提到的分别是：Eric Ambler（1909—1998），英国间谍小说作家；Geoffrey Household（1900—1988），英国小说家、编剧；Eric Linklater（1899—1974），苏格兰诗人、历史小说作家]的书。其中一位走到柜台前，问我：“你回答问题吗？”他买了一本威尔弗雷德·塞西杰[Wilfred Thesiger（1910—2003），英国探险家、游记作家。他的传记应该是Alexander Maitland出版于2011年的《威尔弗雷德·塞西杰：伟大探险家的一生》（Wilfred Thesiger: The Life of the Great Explorer）]的传记，此书来自我去年收购的边境区[Borders，苏格兰一行政区，与英格兰接界。]一户人家的藏书。他们都对书店赞不绝口，但有点失望，店里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作家的书。这倒不是因为我从来没遇到这些书；是从来没有人——直到今天——要买，所以就算我收书时看到了，也不会买进。

去邮局的路上我撞见了几个法国猎书人，他们以前常来住我父母开的小度假村。我们站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聊了一小会儿。我的法语相当不熟练，但还是勉强聊了五分钟。昨天早晨，他们在盐沼上打到三只野鹅。至少我觉得他们是这么说的。

流水：17.30镑

顾客人数：3

1月14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晴朗、寒冷的早晨。今年第一次看到窗户上结冰。

上午9点30分，安迪（窗户清洁工）来收钱。以前是托尼来擦窗的，一周一次，几年前他把生意盘给了安迪。安迪来得没那么规律。我接手书店前在店里打工的女人——乔伊斯——说话尖酸刻薄，把人都得罪光了，好像只有我是例外。她以前管托尼叫“窗户污染工”，这种话就像她对人生的大部分看法一样，是不公正的。

乔伊斯——嘴上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有次告诉我，她确信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个幽灵，她好几次在楼梯底部的过道上感觉到他也在。她向我保证他是个善良的幽灵，连名字都给他起好了：乔治。我至今没有见到表明此鬼存在的任何证据，怀疑她是骗我玩的。

今天的唯一一单是一册厚重的大开本，叫《沙克尔顿极地航海记》[Shackleton's Voyages，英国探险家Ernest Shackleton（1874—1922）的文集。此处所说的应该是出版于2002年的版本]，是近年出的新版，品相完美。书卖了3镑，运费却要13镑，不过订单是亚马逊的，我们只好承担损失。

11点30分，伊莎贝尔来做账。

中午，那个戴牛仔帽、爱喘着大气翻看色情书的老头现身了。他大概6英尺高，穿一条带褶皱的黑色尼龙裤和一件绗缝夹克，今天没有戴那顶他最爱的牛仔帽，而是戴了一个平顶帽。他每次来，前十分钟总会毫无说服力地假装对柜台前的古董书感兴趣，临了却必然在色情书那边流连至少一个钟头。每隔几秒钟，一定会传来他粗重的呼气声、咕哝声、吸气声或者跑调的口哨声，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他还会用手指在拿起的书封面上敲打。今天他告诉我，天气不好，他被迫“在山顶上”弃车而去，最后是搭车来的威格敦。他本来要去见装订师克里斯蒂安（在4英里外），但没有车显然去不成。听他长篇大论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他是要借电话打给克里斯蒂安，通知他自己去不了了。他还不会用他那部新买的手机，我便把座机借他用了，结果他跟克里斯蒂安聊了至少二十分钟，全程还咔嗒咔嗒按着水笔。正当我以为这一连串令人无能为力的棘手问题告一段落之时，他把电话掉在了地上，放在柜台上的大包小包也不拿，出门喝咖啡去了。他的性格略带傲慢，夹杂着虚假的友好，两相结合，给人这样的印象：他觉得我想当他的朋友，我很幸运，因为他愿意考虑考虑。

喝完咖啡回来，他开始闹腾地乱翻古董书，还问我要了纸抄下其中一本的书名带回家，估计是想去网上买吧。他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

2点15分，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者：你家有没有关于“一战”的书？

我：嗯，有好几百本呢。

来电者：尺寸够大吗？

流水：46.50镑

顾客人数：5

1月15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晴朗、清爽的一个冬日，池塘结冰了。

今天有个订单是一本名叫《苏格兰的城堡》的书。这本我买来是新书，在架子上放了几年都没卖出去。定价是35镑。新书大概断货了，二手书——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稀罕——就价格大涨。今天这本卖了75镑。

9点30分，艾丽西娅从“打开的书”跑来店里，问我借自行车去费恩家，于是我根据她的身量把一辆车调校了一下。8英里路，她逆着风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

11点，“文身控异教徒”桑迪来了，要向我订一本麦克塔格特[John Mactaggart（1791—1830），苏格兰百科全书编纂者、诗人]的《苏格兰盖勒韦百科全书》送他朋友莉齐，下星期二是她生日。要收藏关于盖勒韦[肖恩的“书店”所在的小镇威格敦位于苏格兰盖勒韦（Galloway）地区，该地区由历史悠久的威格敦郡和柯尔库布里郡组成，西面和南面临海，北面是盖勒韦丘陵。]的书，麦克塔格特这部作品是少数几种必备书之一。此书初版于1824年，但几乎是立即就被出版社召回了，因为身为盖勒韦农家子弟的麦克塔格特涉嫌诽谤一位当地权贵。我从没见过初版，所幸它还不至于绝迹，足以让出版商先后在1876年和1981年推出重印本。此书是盖勒韦方言的宝贵记录，多亏两家有远见的出版商出手挽救才幸免于湮没。书里有大量乔治时代的本地方言词语和表达，极其精彩，许多到今天还在使用。下面一例我之前从来没接触过，但在此书出版的时代，显然是常见用语：

CUTTY-GLIES[在苏格兰英语中，cutty意为轻佻的女子，gly常作gley，意思大致是乜斜着眼瞟，同英语中的squint含义相近]：矮胖女人，极度迷恋男性，擅长挤眉弄眼；所以称之为cutty-glies。可怜的姑娘，她经常受到天性的深深折磨：这一类女子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似乎难以摆脱某种该死的法则，注定沦为娼妓。

下午，我开车去艾尔看一批藏书。选择走山路是一大失误，路面都被积雪覆盖了。现在我明白昨天那个喘气的老色鬼为什么要把车留在“山顶上”了。我迟到了二十分钟，接我的是个老寡妇，她带我爬了四层楼，来到她住的公寓。那批藏书都是精装本的现代作品，品相如新，不过没什么意思。我要了大概十分之一，包括一两种颇为有趣的古董书和另一本《苏格兰的城堡》，后者我早上刚在亚马逊卖掉一本，75镑。给她写了张400镑的支票。

回到店里发现艾丽西娅默默坐在厨房里，而艾略特——威格敦图书节的艺术总监，我的好友——正当着她的面开免提同他太太和孩子讲电话。等他终于聊完了，我做了一盘西班牙风味鸡肉，他则烧了辣汁土豆。我用了一个托盘。他用了三个平底煎锅和两个炖锅，还把我的香草和调味料几乎放了个遍，却不肯洗哪怕一个盘子，也不懂应该物归原位。事实上，吃完饭后，他就坐着看我和艾丽西娅收拾。

流水：13.50镑

顾客人数：2

1月16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3

今天早晨，地上有薄薄一层积雪，妮基就把迟到归咎于这一点。

上午10点前盥洗室里一直有人，紧接着佩特拉的肚皮舞课开始了。那富有节奏感的嘭嘭声把11点前光顾书店的唯一一位客人吓坏了。一听见楼上的声响，她仓皇而逃。后来，佩特拉和艾丽西娅坐在店门前的长凳上晒着太阳喝了杯茶。

下午，我写完了AWB（威格敦书商联盟）的会议记录，发给安德鲁（财务主管）和劳拉（会议主席）审批。

花了大半个下午布置房间，准备迎接今晚“作家之屋”的筹划会。4点30分，汤姆和维勒克拿着十瓶酒和几篮小吃来了。汤姆是英格兰人，维勒克是荷兰人。几年前，两人搬进了就在威格敦城外的一间小屋，他们聪明、有趣，不到五十岁，社区里的人都乐于接纳他们。我给客厅和包厢生了火。到6点钟，客厅里来了二十五个人，喝着酒聊着天。会开到9点，结束后，本和凯蒂（男的法国人，女的德国人，正要在威格敦开一家精品汉堡店），汤姆和维勒克，艾略特、艾丽西娅，还有我，在厨房里继续喝酒、聊天。汤姆和维勒克留宿了一晚。

妮基知道今晚准会折腾到很晚，答应明天早上她来开门。

凌晨2点睡下的。

流水：17镑

顾客人数：2

1月17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0

8点55分，妮基开了店。过了一小会儿，我拖着步子下楼了。上午她把我们放进网店销售的古董书同之后上架的别家的书比对了价格，确保我们的定价有竞争力。她核查了八十来本书，结果每一本都有人通过削价来跟我们抢生意。

晴朗、寒冷的早晨。9点15分，汤姆和维勒克来打扫厨房。十分钟后，艾丽西娅来了，紧接着艾略特也来了。汤姆和维勒克是大约10点30分走的，艾略特则是11点15分。

今天书店里的尴尬一幕：

桑迪订的《苏格兰盖勒韦百科全书》到了，我打电话过去，给他留了言。

船长（店里的猫）胖得已经接近病态，足足有一个小孩子那么大。现在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冬衣，更显臃肿，经常把客人吓一跳——他们原本想象店里养的是一只会在他们腿上蹭来蹭去的苗条小猫咪，低头看到的却更像是一头肥硕的美洲狮。

流水：35.50镑

顾客人数：4

1月19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4

寒冷、多云的一天。今天有个订单是一本名叫《地下历险记》的书。开头几页里夹了张纸，是前主人随手写下的行李清单：

今天网上卖掉的书里没找到的那本是《巴塔哥尼亚》。书我上周已经卖给本店少数几位常客之一的“腰包戴夫”了。不知道为什么“季风”[Monsoon，一种数据库，可以把卖家录入的书籍信息上传到亚马逊和AbeBooks。]上仍然显示书有货：我明明记得把它下架了。另一个订单里是一本我昨天刚上架的罗伯特·亚当[Robert Adam（1728—1792），英国建筑师、家具设计师，创立了新古典主义“亚当式”（Adamique）建筑风格]传记。卖了100镑。亚马逊上第二便宜的那本开价400镑。

“文身控异教徒”桑迪来取了他订购的麦克塔格特《苏格兰盖勒韦百科全书》，可莉齐收下书时，好像出奇地平静。他拿了一箱书来卖，其中有本《第十五（苏格兰）步兵师》（1926年版）[The Fifteenth (Scottish) Division，J. Stewart和John Buchan介绍这支部队在“一战”中经历的作品，“1926年版”应该就是此书的初版。]。给了他价值50镑的积点。

11点30分，我妈出现了，一刻不停地聊起各种话题：从“打开的书”租客（星期三要同她一起吃饭）的性取向（她胡乱猜测的）到她打扫阁楼的原因（“这样等我们死掉入土后，你和你妹就不用忙活了”）。她在店里待了半个小时，每隔五分钟必定要说一句“我走了”，接着开启另一段啰里八唆的拉杂闲话。

今天的支出远高于收入，这是冬季的常态。今天这个“忧郁的星期一”，可能是一年中最令人丧气的一天。看到流水你肯定是笑不出来的。

流水：18镑

顾客人数：3

1月20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5

找到的书：5

寒冷、晴朗的一天。今天有个订单是一本普特南版《1909年以来的布莱克本飞机》[此书为“普特南航空”（The Putnam Aviation）系列中的一种。“布莱克本”指布莱克本飞机有限公司（Blackburn Aircraft Company）。]，书是一年多前从利兹的一个戴假发的寡妇手里收来的。自那以后，我们刊登了5,000本书，差不多平均每天16本。想想其他那些把每天的时间耗得一点不剩的工作，我的工作量不算巨大，但也充足了。

我爸来串门聊天。他星期天刚读完《凡人之心》，我俩聊了聊这本书。他似乎是喜欢的，不过书名里的“心”字他不太赞成，说这会让男人倒胃口。正聊着呢，一个老头走了进来，他肩上背着一个皮包，里面装满了想要出售的书。我挑了几本出来——主要是些色情书和关于恶魔崇拜的书——付给他25镑。看到我买这类不上台面的东西，我爸多少有点鄙夷。

2点30分，一个女人拿来了一些她称之为“古董，具有收藏价值”的书。我以为她说的是关于古董和收藏品的书，结果她拿出满满一塑料箱破破烂烂的维多利亚中期小说——书店里几乎卖不掉的那类书，除非作者是名家（瑞德·哈葛德[Sir 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5），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非洲冒险小说《所罗门王的宝藏》（King Solomon's Mines）等。]、奥斯卡·王尔德、勃朗特姐妹等）。我买了两本，纯粹是因为它们击中了我幼稚的幽默感：《调皮大王从军记》和《费尔加斯的雄鸡屋》[这两本书的原名分别为The Sauciest Boy in the Service和The Cock-House at Fellgarth。]。

一个顾客来柜台问我店里有没有袖珍书，于是我带他走到贴着“袖珍书”标签的陈列柜前。他看了一眼柜子，视线回到我身上，说：“嗯，这些我已经都看过了。”经常会这样——人们好像总觉得我们店里应该有暗格，专门用来放并不真心想卖的“好东西”。

接到波特帕特里克[Portpatrick，位于邓弗里斯和盖勒韦西部的一个村庄。]的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说有书要卖。我说她可以早上把书带过来。

流水：32镑

顾客人数：4

1月21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又是很冷的一天。

下午1点30分，艾米莉来付房租。她是位青年艺术家，租了书店后面的仓库当工作室。终于有人给我钱了，而不是管我要钱，真好。

发现一本教德国人说英语的书《地道英国人》，翻到以下的句子：

下午3点30分，开车去纽顿·斯图尔特。约了律师彼得立遗嘱。从律师那儿一走出来，我就突然有了一种随时会死的感觉——我能活到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没跟律师立下正式遗嘱的功劳。

生了火，《寂寞芳心小姐》读毕。好笑、神秘又凄惨，令人叫绝，而且，作为一本1933年出版的书，透着惊人的现代感。尤其是读寂寞芳心小姐（一个理想破灭、沉迷酒精的男记者）收到的读者来信的时候——一本书让我那样大声狂笑，印象里还没有过。

流水：33镑

顾客人数：2

1月22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3

找到的书：1

今天整理堆在店里的几箱书的时候，我在一本《卡特里奥娜》——斯蒂文森《绑架》的续作，卡塞尔出版社1895年出版——里翻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女人的铅笔漫画。背面——也是铅笔写的——有一小段话，说画中人是维多利亚女王，由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创作于1900年，即女王去世前一年。我不知道阿尔玛－塔德玛是谁，于是去艺术类书里找了一本关于维多利亚时期画家的书，查到了他的生平。他是荷兰人，不过1870年定居到了英格兰。他是个优秀的画家，主要创作古典主题的场景，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他，实在汗颜。不管怎样，书的年份、纸的质感和老化程度都证明了上面的话真实可信。我已经把它挂上eBay了。

今天店里很忙：两对法国夫妇——好像没听到他们说任何一个英语单词——买了40镑的书，全是英文的。

流水：235镑

顾客人数：4

1月23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0

找到的书：0

明媚的早晨，不过我还是打开了大房间里的煤气取暖器，搬来音响给佩特拉上舞蹈课用。来了五个人，其中有吉娜，她是个新西兰女人，在一家咖啡馆打工。

妮基准点到了，她眼睛睁得很大，一脸兴奋——“你肯定不敢相信我给你带了什么。”我紧张而害怕地猜道，大概是“老饕星期五”大餐。（每星期四晚上，妮基在王国会堂[Kingdom Hall，“耶和华见证人”聚集举办宗教活动的场所，遍布世界各地。]参加完“耶和华见证人”的集会，会去斯特兰拉尔[Stranraer，威格敦郡因奇（Inch）牧区下面的一个市镇。]的超市折扣区扫货。）她毫不掩饰她的喜悦，回答道“说对了”，然后从她那件有时候会套在滑雪服外面的棕色大衣的口袋里拔出——宛若一个美国中西部的神枪手——两瓶她在Lidl[德国连锁超市。]发现的降价啤酒，这酒看着不太对劲，像是合成的。

她们在楼上嘭嘭热舞的时候，我在打包要寄给“开卷随缘俱乐部”会员的书，然后我开车把几大袋包裹送去了纽顿·斯图尔特的邮件分拣处。回来的路上，车开到巴尔特桑农场时被过路的奶牛群截断了去路。我通常会避免在一天中的这个点赶路，因为下午3点左右正是牛群从它们吃草的牧场穿过公路，被赶去奶牛场挤奶的时间。

流水：85.99镑

顾客人数：3

1月24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1

找到的书：1

迟了二十分钟开店——昨晚忘记设闹钟了。好在妮基准时来开了门，看到我睡眼惺忪、鞋也不穿地走下楼，她痛斥我的懒惰。这回算她骂对了。

上午11点，老朋友罗宾和伯纳德来串门，买了一些书。罗宾总是买关于历史和板球的书。伯纳德我倒是好一阵没见了。没想到他买了好几本关于美国内战的书，大概是对此兴趣浓厚吧。

今天的一位客人——一个戴着猎鹿帽的男子——在一个小时之内进出了书店六次。他什么也没买。

天很冷，看样子要下雪，所以我对妮基说她4点30分就可以下班了。

流水：134镑

顾客人数：14

1月26日，星期一

网店订单：7

找到的书：6

今早有个订单是贝伦登[John Bellenden（1533—1587），苏格兰作家。苏格兰哲学家、史学家Hector Boece（1465—1536）于1526年在巴黎出版拉丁文史学著作《苏格兰人的历史》（Historia Gentis Scotorum），贝伦登将其译为英文，即文中所说的《苏格兰历史与纪年》（The History and Chronicles of Scotland）。]的两卷本《苏格兰历史与纪年》，225镑卖给了一位加拿大的买家。我们放在网上销售的很多关于苏格兰历史的书籍好像最后都去了加拿大。

9点45分，一个客人走到柜台前，说：“格雷厄姆·格林、欧内斯特·海明威、约翰·斯坦贝克。初版本。在哪？”

把今天的包裹拿去邮局时，我尽力向威廉示好，说了一句热情洋溢的“哈啰”，结果他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显然很不情愿。他之前那种与人为善的心情显然已不复存在。

客人：“我要找一本《拉瑟格伦和东基尔布莱德史》，还要找一本《苏格兰统计报告》[Statistical Account of Scotland，苏格兰政治家Sir John Sinclair（1754—1835）的代表作，出版于1791年至1799年间，多达21卷。]初辑。”两本书我们都有，价格合理。他一本也没买。

今晚是“彭斯之夜”[“彭斯之夜”是苏格兰民族节日，一般是1月25日（罗伯特·彭斯的生日）。后文写到的“哈吉斯”是用羊的内脏制作而成的苏格兰传统菜肴，为节日当天必备，因为彭斯于1787年创作过《致哈吉斯》（“Address to a Haggis”）一诗。]，所以我提早关了店，去联合超市[Co-op，英国著名连锁超市，成立于1863年]买了哈吉斯、芜菁和土豆，还给晚餐备了一瓶威士忌。卡罗尔—安带来了哈吉斯帕可拉[Pakora，以切成小块的蔬菜、芝士、肉类等裹以面糊油炸而成的食物，流行于印度和东南亚。“哈吉斯帕可拉”大概是指经过帕可拉的烹调方式加工的哈吉斯。]。她不赞成喝威士忌，但我喝了好几大杯拉弗格。

流水：133.49镑

顾客人数：8

1月27日，星期二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2

一天里，狂风反反复复把门吹开，我便移走了锁片，让门碰上关掉拉倒。

上午10点30分，卡勒姆送来了十二袋木柴。后面三个星期的供暖有着落了。

一位拄着手杖的老先生买了40镑的书，题材很广泛。他一边付钱，一边给我看他的手杖——一根斯诺克球杆顶部装了一颗斯诺克球当把手。他说他是从爱丁堡来看他在纽顿·斯图尔特的医院里养病的兄弟的。我俩聊了很久，他还告诉我两个星期前他也来过一次，为他朋友德瓦尔德勋爵送葬。听到他过世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他是店里的常客，不怎么说话，读书口味很杂。经常只有在别人告诉你书店的某位常客已经去世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确实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此人了。

伊莎贝尔过来做账。她完全无法辨认我支票存根上的字迹，而说句公道话，我自己也看得很费力。下星期就进入产羊羔季了，在那结束前，我大概没那么容易见到她了。

流水：60镑

顾客人数：5

1月28日，星期三

网店订单：6

找到的书：6

今天的所有订单都来自亚马逊；没有Abe上的。

晴天，却下了几场烦人的阵雨。风倒是明显减弱了。

给书标价的时候，我在一套老版狄更斯文集里发现了一张藏书票，上面的名字是范妮·斯特拉特。我莫名觉得范妮·斯特拉特应该是1950年代红极一时的美国舞蹈演员。

流水：21

顾客人数：2

1月29日，星期四

网店订单：4

找到的书：4

潮湿、阴沉的一天。这种天气总让我自问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儿。

那张上星期在《卡特里奥娜》里发现的阿尔玛－塔德玛速写画卖了145镑，大概是我预期的五倍之多。这是二手书行业的吊诡之处，一张夹在一本一百二十年的老书里的纸片，最后很可能比书本身值钱。

整理那几箱艾尔的寡妇（带我爬了四层楼的那位）卖给我的书时，我发现了一本1938年的航海日志和一本QE2号[即“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The Queen Elizabeth Ⅱ），于1969年5月首航。]上军官休息室的日祷书。因为有过拍卖RAF[Royal Air Force（英国皇家空军）的缩写。]笔记本的成功先例，我把这两样东西挂到了eBay上，“谷歌”输入日志主人的名字，看看他是不是某位能够让遗物增值的大人物。他名叫约翰·威廉·莫特，1939年HMS“埃克塞特”号[HMS是Her / His Majesty's Ship（英国皇家海军舰艇）的缩写。“埃克塞特”号（the Exeter）是英国皇家海军“二战”中的一艘重型巡洋舰，后文写到的“施佩伯爵”号（the Graf Spee）则是纳粹德国海军的一艘袖珍战列舰。]进击“施佩伯爵”号的时候，他在战舰上担任轮机员。“埃克塞特”号此役受到重创——没有可用的火炮了——船长命令莫特加速前进，撞向敌舰。幸好“施佩伯爵”号掉头驶回蒙得维的亚，“埃克塞特”号上一船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莫特随后驾船驶向福克兰群岛，最终安全靠岸。他的讣告登在《独立报》上，读来很是精彩。他监督了QE2号的建造工程，后来负责管理卡尔津城堡[Culzean Castle，苏格兰著名城堡，罗伯特·亚当设计，是新古典主义建筑的代表。]，那是一处受国家信托保护的房产，离艾尔不远，所以莫特去世后，他的遗孀便隐居在那里。

下班后我和卡勒姆去“桥尾”——布拉德诺赫河边的一家酒吧，离威格敦约1英里——喝了一杯。我俩都受到了汤姆和维勒克的邀请，明天要去晚餐。卡勒姆准备开车去，回来就一起打个车。

流水：49.50镑

顾客人数：3

1月30日，星期五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妮基是8点55分到的，当时我正在开灯。她向我打招呼：“呃，你起得挺早嘛！”经过上星期六的懒觉事件，这句话显得颇为中肯。她告诉我，尽管她昨天晚上把莫里森超市的打折区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任何配得上“老饕星期五”的东西。考虑到“老饕星期五”的门槛低到什么程度，莫里森超市的打折区里准是只剩下过期狗粮了。

我们找出订单里的书后，我在11点钟把邮件拿去了邮局。威廉故意不理我。也许他正为上上星期表现出的难得的友善感到不好意思。

将近5点的时候，有个客人问妮基：“我在找本书。我不知道书名，但我在学校里读过，写的是一只总去偷果酱的考拉的故事。你们有这本书吗？”妮基哈哈大笑，指了指我，说：“问他吧，我要回家了。”没过几分钟，一个客人带了六箱古董书来，说是他姑奶奶传给他的。看得出来妮基被勾起了兴致，显然想多留一会儿，把箱子里的书细翻一通。我认为，一旦你做过二手书这一行，听到某人说他有六箱古董书要卖，你不可能不想立即翻检一遍，看看都是些什么书。可妮基去意已决。她迈出店门，朝她那辆小货车“蓝瓶子”走去。

卡勒姆、安娜和我去了汤姆和维勒克家吃晚饭。这一晚过得开心极了。在食物上，他俩多少算是自给自足，所以我们吃的每样东西都是汤姆亲手种出来、亲手烹调的。凌晨2点30分到的家。

流水：85.50镑

顾客人数：5

1月31日，星期六

网店订单：2

找到的书：2

迟了一个小时开店。开门不到五分钟，店里就挤满了人。也许这就是生意的秘诀：开店时间飘忽不定。

网上卖掉一本书，叫《鼹鼠与鼹鼠的防控》。

下午12点30分，卡勒姆来店里待了一会儿，随后溜达去了一个朋友家，他觉得他可以在那边骗一顿免费的早餐。

我在邮局搁下邮包，顺手买了份《卫报》。我不禁自问，我买《卫报》是不是只有一个理由：为了挫伤一下威廉这个右翼人士的感情。每次我买《卫报》，他找钱的时候总要喃喃地骂两句糊涂的自由主义者，或者香槟社会主义者什么的。

1点钟，一个女人拿来一袋子书，其中有本路德威克·肯尼迪[Ludovic Kennedy（1919—2009），苏格兰作家、人道主义者。In Bed with an Elephant是他出版于1995年的作品，副标题为“苏格兰之我见”（Personal View of Scotland）。]的《与象同床》，是她八年前在店里买的。是作者签名本，为此她大惊小怪得不行。我看了眼扉页的题赠，上面写道：“给戴维和罗斯玛丽，谨致美好的祝愿，路德威克·肯尼迪。”戴维和罗斯玛丽是我爸妈。这本书肯定是多年前肯尼迪来参加图书节时送给他俩的。我爸妈读完后肯定就把书拿给了书店前老板约翰，现在书到了我手里，几乎是绕了一整圈。

流水：74镑

顾客人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