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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某人

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说着,

从窗下经过。

室内燃着煤气灯,

户外天色应该还很亮,

但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说着,

从窗下经过。

——摘自西条八十诗集《砂金》


夹杂着酷热暑气的西风从灰蒙蒙的干燥水泥便道上席卷而过,风的余韵微带凉意。但是暑气就像临近打烊时依然赖在位子上聊得起劲的客人,恐怕暂时不可能离去。

白底上写有鲜明墨迹的广告牌幸好被两对铁丝捆绑在电线杆上,没有遭强风刮倒,像忠贞的哨兵般站得笔直,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和把街头四处林立的、被称作“违章广告”的色情广告牌随意处置的色情业者不同,警方做事果然仔细多了。铁丝的接合处像纸捻一样漂亮地扭成团。大概是为了避免有人不小心太接近广告牌而刺伤手指。越看越值得嘉奖。

哪会有那么不小心的人呢?有,那就是我。我从口袋里取出白色的大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连脖子也擦了擦,顺便看看手表。马上就下午两点了。表盘上,卡通狗手持三球冰激凌的蛋卷开怀大笑。

这是向桃子借的。我的手表好几个月前就坏了,也没修理就随手扔进抽屉置之不理,所以女儿把她的表借给我。

“爸爸的表怎么了?”

“坏掉了,也可能是没电了。”

“拿去修理不就好了。”

“我以为只要有手机,就不需要手表了。”

“可是今天又需要手表了?”

“嗯,其实我的手机也坏了。”

虽降临人世才四年,但早已成为笑容达人的宝贝女儿露出总是令我神魂颠倒的笑容说:“爸爸,你是什么都会弄坏的大师呢。”

到底是谁在桃子小小的脑袋中输入“大师”这个词的?抑或是她从书本、电影或动画片中看来的?不管教的人是谁,她都用得极为准确。小孩学起东西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我和妻子向来注意不说任何会污染女儿耳朵的字眼。

可是现在,我忍不住想破例大骂,幸好桃子不在身边。真想骂一句:“怎会他妈的这么热!”太阳听到了大概会回我一句:“那你干吗偏要愣头愣脑地杵在路旁?”

我自有用意。我是来看这块广告牌的。为了亲眼确认,刻意挑选当初车祸发生的时间来到事发现场。

这是沿着东西向十五米宽的道路延伸的宁静住宅区。在我和广告牌一同伫立的这一边,总数多达三百八十九户的大型公寓楼,在抢先带来秋意、飘着点点卷积云的蓝天的衬托下巍然耸立。抬头所见,是一栋犹如道具般、带着超现实感的气派建筑。

公寓右侧有两栋规模逊色的小公寓。左邻是更小的商业楼,和古老的独栋住宅鳞次栉比。隔着马路,对面有座小型儿童公园,两旁同样是成排的小巧独栋住宅,而公园旁边可以看到一栋挂着“高崎电子”招牌的灰色大楼。我敢赌上一整个月的零用钱,这里肯定成了高崎电子公司员工的休息场所。除了严冬和盛夏,他们一定都坐在长椅和秋千上,在膝上摊开午餐。因为在他们的午休时间里,会来儿童公园的孩子们大半还被囚禁在以学校为名的牢笼中。

行道树枝繁叶茂。就连树下的四方形泥地也无一例外地长着茂盛的花草,或黄或红的小花恣意绽放。那不是杂草,想必是本区居民精心栽种的。

我很喜欢这里,一来此地就有这种感觉,在广告牌旁站了三十多分钟后的现在,甚至萌生搬来此地也不错的念头。

沿着道路朝西看去,灰色水泥大幅度地扭曲起伏。不是路铺得不好,而是因为有桥。桥下流淌着一条就东京市内的标准而言算极为干净的河。堤岸上铺设了便道,两旁栽种杜鹃花丛。既可信步闲逛,又可悠然垂钓。妻子想必也会喜欢。我来教她钓鱼,到时还会为她装上活饵,绝对服务周到。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很想搬来居住的地区。从小我就憧憬能住在河边。刚才我说了谎,我并没有在广告牌旁站足三十分钟,其中有二十五分钟是在桥上俯瞰街景,为之心醉神迷。

这是一座弧度恰到好处、勾勒出平滑半圆的桥。

我的目光就像爱抚美女的身体曲线般缓缓地扫过桥的轮廓。

这是一个可以尽情踩着踏板骑车驰骋而过的最佳场所。

十九天前,不只是小孩,对大人来说也正值假期的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某人就是这样骑自行车经过这座桥,并没有放慢速度,来到我和广告牌伫立的地点。

然后撞上一名男子。男子猛然倒在人行道上,头部着地,在送医急救途中不治身亡。死因是脑挫伤。

死者六十五岁,验尸后发现,除了致命死因,他还罹患早期胃癌。但是他距离因癌症而死应该还有段漫长的岁月。令他丧命的是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越过桥,乘着风,冲啊冲,踩着踏板尽情狂飙。

凶手尚未抓到,辖区的城东分局才会在车祸现场立起这块广告牌。

八月十五日下午二时左右,此地发生自行车撞人致死的意外。如有目击者,请向本局通报。

“致死的意外”、“目击”与“通报”,还有城东分局的电话号码,皆以红色标出。

对,这是标准的肇事逃逸。正因如此,此刻我才会在这里。

我并非想找出凶手。我既非警察,也非律师或检察官,更不是私家侦探。我是个有妻有女的三十五岁上班族,有驾照,但并没有处理危险事务的资格,也没有手枪。我,只是一介想让自己尽可能善良的普通市民。

即便如此,在这连在路上骑自行车都能轻易杀死人的世上,要继续保持善良平凡,或许真是项了不得的伟业。

那是前一晚的事。吃完晚餐,桃子早早上床就寝。白天她似乎玩得很疯,我连《小茶匙老太太》[挪威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普廖申的代表作。]的头一个故事都还没念完两页,她已呼呼大睡。老实说,我有点遗憾。因为本来想多念一点小茶匙老太太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我一直很期待能够重读。

可是我和桃子说好了:不管什么书,爸爸都不能独自先看。

我答应桃子每次都要一起看书,一起享受。我合上书本,放回女儿房间的小书架,转身回到妻子待的客厅。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只是茫然地盯着电视,这对她来说很罕见。在家休息时,她多半会看书,不然也会动手做点什么。有时是画水彩画,有时是挑战一千片拼图,有时也会做精细的法国刺绣。有一阵子她还通过函授教育学习拼布,但是对她来说同样罕见地才学了半年就放弃了。

“那好像不适合我。我无法通过布与布的组合拼出有趣的图案。”

“既然如此,不如别做了。”我说。可以享受拼凑乐趣的其他嗜好多得是。

最近,她热衷于用和纸制作纸偶。每当吃完晚餐,她便急忙打开工具箱。

今晚她什么也没做,一手拿着遥控器,意兴阑珊地看着节目之间插播的广告。

我正想出声喊她,她已朝我看过来,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她好像立刻就睡着了。”

妻子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方便我在她身旁坐下。就算不这么做,沙发也绝对够大。这是昂贵的进口家具,即使把我婚前的年薪全部砸下,还是连百分之五的消费税都付不起。妻子之所以挪位子,是为了强调她希望我坐在她身边。

我于是照做了。妻子嫣然一笑,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放。

“老实说,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霎时,我以为她要提出离婚。

究竟需要多大的胆量,方可处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中,犹能不为好运随时会离开自己而提心吊胆?假设那是一个水桶的量,那我顶多只具备一个玻璃杯的量。这个杯子看不出有成长为水桶的可能。

结婚七年。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杯子。就算是杯水车薪,至少胜过一无所有。即便是常常打翻洒出水来,也比用掌心掬水管用。

“今天中午我和父亲一起吃饭。”

我的心脏开始乱跳。岳父大人?离婚的征兆越来越明显,我很紧张。“我们就是在吃饭时谈起的……”妻子说得慢条斯理。“父亲问我,

能不能为他托你做件事。我叫他自己和你说,可是他说那样就变成会长下达命令,你会不方便拒绝。他坚持要我转告你。”

没错。岳父大人正是我如今任职的今多财团的会长。

既然是有事“拜托”,应该不是要离婚。岳父如果想将我驱离他的爱女身旁,真的是只要一道命令就能解决。我换个姿势,牢牢握住积存着我微薄胆量的杯子。

“到现在只要一提到父亲,你还是会立刻表情僵硬。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也有温柔的地方。像你,他就很欣赏。”

妻子像被搔痒似的笑了,我也像是挠她痒似的用手指戳她侧腹。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已二十九岁,笑起来却像二十四岁。她和大多数女人正好相反,化妆后看起来像三十一岁,不施粉黛时往往看似二十岁。

不管看起来像多少岁,都是个美女。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说“哇,好可爱的小妻子”,再不然就是“尊夫人真出色”——在我介绍完“这是内人”后。而在介绍前,没人会以为我们是夫妻。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把我当成妻子的秘书。我也曾被误认为司机。有一次还被误认为兄妹,事后好一阵子妻子还沾沾自喜道:“听说感情好的夫妻连长相都会越来越像。”我虽然也很高兴,却暗自摇头。问我们是不是兄妹的人(精品店的店员),想必只是内心以为,比起其他问法,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说辞。

现在妻子素面朝天,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将柔软的秀发扎起来放在一侧肩上,看起来就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她身材修长,有点过瘦,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令她看起来很活泼。附带一提,她的视力很好,双眼裸视力都是一点五,所以才能看那么多书吧。富豪的掌上明珠对书店的外售人员比百货公司的外售人员更熟可是罕见之事。瞧我说得好像很了解,其实我和妻子交往后才见识到何谓“外售”。就我和我生长的环境而言,商店是客人自行前往的“场所”,从来不是恭谨造访客人住处的“人”。

“是关于父亲以前的司机梶田的事……”

此人全名叫梶田信夫。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已过世。我看着妻子,猜测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岳父的委托内容。

“他也差不多该纳骨安葬了吧?”

岳父大概想叫我替他出席梶田的纳骨仪式,梶田是他喜欢的司机。可是妻子却略施薄惩般拍了拍我的膝盖。

“纳骨还早呢。现在刚过半个月。”

“他是上个月十五日去世的吧?”

其实我也没忘。八月十五日,就一个人的忌日来说是个令人印象相当深刻的日期。

我们是在轻井泽的度假饭店接获梶田死讯的。打来电话的是岳父的首席秘书,我常常(只是在心里)怀着敬畏之情喊她“冰山女王”。

冰山女王转告我,今多会长希望我能出席梶田的守灵仪式和葬礼。我当下一口答应,收拾随身行李,准备打道回府。妻子担心我连丧服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本要陪我一起回去,但我还是委婉地劝她留下,因为那是会长的命令。

按照冰山女王的说法——“本周东京正值酷暑,气温常高达三十六七度。会长希望至少在这波热浪消退前,大小姐和桃子小姐能留在轻井泽。”

我听从指示。或者该说,就算岳父没这么吩咐,我也打算独自回去。因为我担心菜穗子受不了比体温还高的气温。担心你女儿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哦,岳父大人。

总之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提早几天结束公司给的暑假。妻子和女儿就留在轻井泽,等到幼儿园开学才回东京。

“梶田的葬礼办得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我回答:“虽然简单,但挺感伤的。”

出席者意外地少。一方面可能因为正值中元假期,而且梶田不属于负责接送今多财团主管与宾客的车辆部的正式职员,只是岳父的私人司机,这点恐怕多少有点影响。

那场葬礼上,岳父如同死者好友似的以个人名义送了署名并不惹眼的花圈。至于今多财团,只有车辆部来了几个据说和梶田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岳父没出席,换言之我算是代理人。

此举的意义,我事后想了老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想必是我所记得的梶田,岳父也同样记忆深刻。

我多少体会到和岳父共享秘密的滋味。

沉浸在半个月前回忆中的我,被妻子的声音拉回现实。

“梶田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大概也起了一点变化。无论何时何地,都得和车辆部的人同进同出。他好像很不自在,并且多少也觉得寂寞,毕竟年纪大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

每次听到妻子如此正式地喊自己的爸爸为“父亲”,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别扭。听到桃子喊“外祖父”时也一样。就家人彼此间的称呼而言,这两者被收入我词典中的时间都还很短。

“不,难以习惯事物的变化,就表示老了。况且他自己也承认了。”

我的岳父、财界大佬今多嘉亲,今年七十九岁。妻子是他的幺女,上面有两个与她年龄悬殊的哥哥。年长二十岁的大哥现任今多财团社长,年长十八岁的二哥担任专务。两人的头衔不止于此,还兼任旗下许多企业的职衔。我怎么记也记不完。到目前为止,今多财团的组织图在我看来仍只是进化得错综复杂得令人敬畏的系统图,而且是某个外星球的生态系统图。

有段时间我也曾努力试着解读(虽然为期甚短),但终究以失败告终,现在我唯一能明白的,就是那对我来说并无任何不便之处。总之我只要记得,他们站在顶点,能踩在他们头上的只有岳父大人就够了。

还有,记得自己站在最末端。

那么菜穗子又在哪里呢?她在图外。说是幅添加在系统图旁的绝美彩色插图应该最恰当不过。

她的母亲也同样在图外。

只要一说是父亲五十岁才生的孩子,或许任谁都会察觉她的亲生母亲并非岳父的元配。她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菜穗子说,她并未因此受到什么特别辛酸的待遇。父亲和两位兄长一直对我很好,现在也是,她说。

菜穗子的母亲以前在银座的街角经营一间家传的小画廊。她本是画家,但在美术界并不曾留下什么名声大噪的作品。靠着画廊的收入,省着点用应该不愁吃穿,可以尽情作画度日。

她是在何种因缘际会下和今多嘉亲结识我并不清楚。菜穗子不知情,无从告诉我,据说岳父也没提过。

总之,菜穗子的母亲和今多嘉亲发生婚外情,菜穗子出生那年,她母亲三十五岁。今多嘉亲虽然认下了菜穗子,但还是各自生活。即便如此,照菜穗子的说法,母女俩相依为命似乎过得还挺快乐。父亲也频来探访。

母亲在菜穗子十五岁那年过世,死因是急性心脏功能不全。

尚未成年的菜穗子被父亲接了回去,改从父姓,这才初次和兄长们见面。

对菜穗子来说,幸运的是(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今多嘉亲的元配当时早已过世。今多嘉亲夫妇是姐弟配,元配比岳父年长五岁。她比菜穗子的母亲还早两年去世。

当时,两名兄长早已过了偏激敏感的青春期,大哥已结婚生子,二哥也正值新婚燕尔。

对于意外搬回家中同住的美丽妹妹,身为今多财团继承人兼财界明日之星、生活忙碌的他们表现出适度的不关心及不至于令人觉得冷漠的亲切。他们能这样保持令彼此舒服的距离,想必是因为打一开始岳父就再三声明:菜穗子不会和他们争夺今多财团这份巨大的“资产”。

菜穗子天生体弱多病。虽还称不上心室肥大,但她的心脏的确比普通人的略大。这个掌管人类生命的器官一旦体积过大,运作时就会增加负荷,导致身体虚弱。听说她母亲生前也有这种毛病,所以应该是遗传基因问题。

菜穗子小时候曾多次濒临死亡。即便是普通的感冒,一旦发起高烧,对她那虚弱的心脏来说还是有可能致命。

她也无法和朋友在外面玩,体育课只能旁观。远足、户外教学和运动会一概不能参加。不仅如此,有时还得一连休学好几个月,结果小学足足念了七年。初中和高中虽然各以三年时间平安毕业,也顺利考取了大学,但因无法按时上课,她最后只念了两年就辍学了。

在学校,菜穗子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寂寞。但她跟随母亲习画又爱看书,从不曾感到无聊。她在幻想世界中结交了许多朋友。

今多嘉亲很了解爱女的情况。他通过人脉,带着菜穗子遍访各家以儿科著称的医院,一一接受诊治。

当菜穗子失去母亲,变成无人可依的孤女时,做父亲的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设法让女儿摆脱世间的繁杂事务,安逸、平和而自得地过一生。凭着今多财团的财力,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

于是,就有了菜穗子现在的生活。

我那两个至今仍和菜穗子保持距离、偶尔亲切地打个招呼的大舅子都比我年长,也远比我聪明。如果单以“世故”这种词来形容他们或许有点失礼。只要有意愿,他们绝对能号令世间配合他们的需求。当然,岳父亦然。

不仅对我而言,对社会上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很幸运的是,今多家的三个男人并不会随便滥用拥有的权力。他们和我一样,也具备正常人的种种长处与短处(应该是吧),但他们的短处并不包括“恶意作对”这一项,也没有“暴君”的成分——至少对自家人没有。我对这点深怀敬意。

“梶田的车我也坐过四五次。”我说。

“和父亲一起?”

“嗯。自从我加入集团宣传室后,曾有几次机会陪他老人家同行。”

但其中有一次是发生在七年半前,当时我尚未加入直属今多财团会长室的今多集团宣传室。那是一次令我终身难忘的经历,但妻子并不知情。

就是那次车上会谈时岳父批准了我和菜穗子的婚事。当时岳父和现在一样,忙得分身乏术(财界有哪个人不忙?),会谈时间并不长,顶多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在细雨绵绵的市中心,银色奔驰载着我未来的岳父和我,不断地兜圈子。驾驶座上的梶田仿佛已化为汽车的一部分,流畅地操纵着车子。和未来岳父的交谈令我紧张得几乎窒息,为了激励自己,抑或是为了显示我在今多嘉亲面前毫无所惧、夸示这是平起平坐的男人间的对话,我试图和梶田开玩笑:话说这位先生,打这辆车出厂时你就是隶属于它的配备吗,还是车商在交易时把你配给车子的?

很无聊的笑话。但我还是开不了口,因为我不仅在今多嘉亲面前畏惧万分,也不可能和他平起平坐。

我唯一记得的是,梶田始终不发一语,仅有高雅的须后水香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我准备下车时,他走出驾驶座,替我打开后座车门。在我笨拙地撑雨伞时,他淋着小雨却依然立正站在我身旁。

他以只有我才听得见的细微音量,伴随着只有我才看得见的浅浅笑容,说道:“恭喜。”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祝福。那之后没有接“问题是”、“今后你可累了”或“你挺有一套的嘛”等话,更无猜疑、冷笑、疑惑、轻蔑的表情与动作,纯粹就是一句“恭喜”。在我看来,他真心为我高兴。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而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始终没有道出的祝福,所以令人印象深刻。

岳父似乎也记得。他听见了。正因如此,本来随便从大批秘书和助理之中指派一人就能交差,他却刻意叫我代他送梶田踏上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这次,据说岳父为了有关梶田的事,又要委托我……

梶田是意外身亡。他在盛夏骄阳下的人行道上被自行车撞倒。撞他的人逃走了。发现梶田并替他打一一九求救的,是一名路过的家庭主妇。至今依然没有抓到嫌疑人的消息。据说现今自行车造成路人死伤的意外正逐渐增加。让自行车和行人共用人行道的交通规则并非现在才制定,只不过大家似乎是这几年才开始注意到意外从小碰撞演变成需出动救护车的惨烈车祸。至于原因,应和自行车的性能得到提升、任谁都能轻易高速飙车以及手机的普及有关。走在街头,被龙头扭得像特技表演一样蛇行的自行车超越,或是和边骑车边打手机的人撞上的经历,连我都有过。

岳父似乎不这么认为。梶田的守灵仪式和葬礼过后,我去会长室报告时,他曾不屑地说:“国民素养日渐低下。”

没常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如果换成这种说法或许更浅显易懂。在街上做这事或那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能做——人们已丧失了这种刹车的自觉。我赞成岳父的意见,也能理解他的愤怒,因而忍不住欣然幻想,猜测他是否即将开口,对越来越自甘堕落、以自我为中心的国人,以及莫名其妙的现行交通法规提出批评与抗议。岳父生气的方式总是能让观者大呼痛快,只要你不是惹他生气的当事人。

据说岳父年轻时被人取了个“猛禽”的绰号。现在虽已年近八旬,却仍保持那种强悍的风采。国人罕见的鹰钩鼻,配上上挑的眼角和锐利的眼神。虽然体形矮小纤细,却反而令岳父的容貌更有威吓力。世人常说,身材短小的男人反而好强。就像战斗机,不也远较普通运输机或客机来得小吗?

奋力在天空自在翱翔,体形较大的鸟类钻不进去的森林都可翩然降落,攫取猎物——岳父的绰号想必隐含着这种意味吧。

今多财团的前身是岳父从其父亲手中接下的市内某运输公司,营业范围仅限于关东一带,主要负责运送工业材料和小型零件。

岳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公司规模扩大到今天的地步。至今,物流业仍是今多财团的核心,主要运送的依旧是工业材料和零件。而岳父自行开拓的餐饮业连锁店,以及被他吸收或纳入旗下的其他公司名号,则更加广为人知。

当然,旗下的公司规模仍有大小之别。最小的是仅在东京和博多各设一店的高级美容沙龙。我连一步都没进去过,但是菜穗子去过几次,她被店内低调简朴的装潢吓了一跳,直说亏得那还是著名戏剧女演员的御用名店。不,或许正因如此才要低调。该店绝对不能让女性杂志发现,不接受采访也不打广告。虽然收费昂贵,但据说确实有效。

岳父从来不做美容,但他那张宛如光滑皮革的脸向来光彩照人,从不曾浮现疲色。甚至他因梶田的横死发怒、激动时,脸色看起来反而更加红润。

“梶田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都是那些不替别人着想骑车横冲直撞的家伙,害得一个认真工作的男人连女儿出嫁的模样都看不到了。”

守灵夜和葬礼上,我见到了梶田的两个女儿。梶田的妻子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这次葬礼由长女负责打理。这对还来不及穿上新娘礼服,就先为母亲、接着又为父亲穿上丧服的姐妹,就像被网捕获关进笼内的小鸟一样,肩靠着肩怯生生的。

我一提起当时的情景,妻子就直点头,朝我这边扭过身子,一手还放在我的膝上。

“就是为了那两位小姐。”

梶田的两个女儿在葬礼结束一周后,特地去向岳父致意。岳父对她们说,如果警方的调查有进展一定要通知他。此外,有困难可以随时来找他商量。

几天后,梶田姐妹主动联络岳父,说有要事相商。岳父很高兴,邀请她们假日来家里。听完她们的诉说后,觉得这件事与其自己出马,不如交给女婿处理更合适。

妻子也许是想吓唬我,故意卖关子吊足我的胃口,之后才说:“梶田的女儿们说,她们想写书。”

“书?”我挑起眉头。对于八字眉的我来说,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也许该说是她们父亲的传记吧。”妻子歪起脑袋斟酌措辞,“这样好像太夸张了,对吧?简而言之,她们应该是想写出父亲走过什么样的人生、这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并出版。”

而我也终于明白岳父的想法了。我是个编辑,编书自然应该编辑出马。

“岳父是要我帮她们看稿子?”

“大概吧,我想具体内容可能当面问她们更清楚。老公,你觉得怎样?父亲说不管你答应或拒绝,他都希望你能和她们见一面,如果你没兴趣,我代你去也行。”

妻子的心意令人欣慰,但是岳父大概从没想过我会拒绝,更不用说为了省事而让菜穗子替我跑这一趟。

“不,我无所谓。那就先见个面。反正我本来就打算等她们情绪稳定下来后,再次前往致哀。”

“你抽得出时间?”

“当然。”

“噢。”妻子再次嫣然一笑,“谢谢。幸好你肯配合父亲的任性。”

我倒不觉得这是多么任性的要求。七年半前我就已下定纵身跳海的决心。事到如今,那片汪洋再添上一两杯水也不影响整体水位。

“那我立刻和她们联络。”我承诺道。

结束话题后,我们俩决定把时间拿来做小孩早睡后的年轻父母最适合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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