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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今多财团的总公司大楼距离地铁银座线新桥车站徒步只需两分钟。这段路程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撑伞,因为地铁的C8出口直通大楼内部。

总公司大楼是一栋二十二层的建筑,是所谓的摩天大楼。但是,这年头,就算不特别声明,只要是在近十年间新盖的大楼,应该都是如此。地下深达三层,B2和B3是停车场。楼面并非由今多财团独占,有三分之一铺面用于出租。承租者多半是外资金融机构或特殊法人团体。

在这栋以钢铁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别塔的大楼背后,还有一栋今多财团名下的楼。这栋以古典圆柱支撑的三层建筑,称之为“洋楼”或许更适合。据说是在昭和[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到1989年。]初年完工落成的。这是岳父买下的第一栋位于市中心的建筑。在他三十到四十岁——今多财团发展最迅速的十年间,曾把这里的一部分当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

所以,岳父买下周边的土地,决定建造新的大楼时,也不肯将这里拆毁。虽然它的设计颇为典雅,就像是著名的第一生命大楼十分之一的缩小版,但在建筑史上并没有独树一帜的价值,也没有被美军的大人物接收并使用过的历史价值,有的只是岳父的私人回忆。

于是这栋洋楼就这样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现代的化身”的新摩天大楼脚下,员工们已习惯把这里称为“别馆”。

我所在的部门——今多财团集团宣传室,就在这栋别馆的三楼。

从C8出口进入别馆,必须先穿过新办公大楼的大厅。两栋大楼背向而立。就连身为职员的我,进出时都得把员工证举起来给警卫各看一次。我嫌麻烦,通常从别的出口出来,再从别馆的正门进去。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以为我是别家公司的人。

别馆,理所当然地难以当作现代化办公大楼使用。由于电力负荷上限较低,大型电脑和颇耗电的新型办公机器设备数量都有限制,因此岳父也不想让这栋洋楼的大厅全被办公室占据。一楼重新装修后就租了出去。目前由“睡莲”咖啡厅和“阿比锡翁”花店承租。二楼有旗下三家公司进驻,其中之一是出版社“东晋社”。

集团宣传室独占三楼整层楼面,看似豪华,其实三分之一被“社史编辑室”占据,资料室也很宽敞,所以实际能用的办公室只有两间。虽说是洋楼,但既然当作私宅使用,可见空间本来就有限。

睡莲咖啡厅没有浪费这难得的环境,刻意装修成战前电影里常见的西式茶座风格。装饰采光小窗的彩色玻璃及环绕卡座磨得发亮的木质扶手营造出一种静谧沉稳的气氛。我很喜欢在这里看书。

该说是复古风吗?这类商店颇受女性喜爱,也曾被一些杂志和电视节目报道过,到了午餐时间,甚至会大排长龙延伸至店外。可能是看在房东的分上,每当我们在三楼叫咖啡或三明治外卖,老板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快快送来,这还挺令人开心的。

别馆没有电梯,在二、三楼上班的人只能使用“非相关人士请勿进入”立牌后的楼梯。为了避免脚步声太吵,也为了缓和冬天的刺骨寒意,宽敞的楼梯上铺着殷红的地毯。因此,睡莲和阿比锡翁的客人偶尔会误以为上面还有其他店家,也不管立牌警告,硬是瞎闯上来。

系着围裙的睡莲老板正在擦拭镶有美丽蚀刻精雕的玻璃门,空气中弥漫着玻璃清洁剂的气味。这里不供应早餐,很晚才开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着楼梯直上三楼。

上午八点三十分,集团宣传室的办公室出入口还锁着。我是第一个到的。总公司各单位不是要举行朝会就是有晨间汇报,职员们早就来上班了。别馆是另一个世界。

我按下墙边的打卡机,打开古老的上开式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入室内。接着拿起一块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尘。不只是自己桌上,就连两边的桌子以及充当作业台兼会议桌的大桌也一并擦拭。然后开启茶水间的咖啡机电源,之后坐到位子上。

我的手搭在话筒上,重新审视便条上一丝不苟的笔迹。梶田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标注了拼音,下面附有地址和电话号码。

长女名叫聪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圆寺南某公寓。半个月前,尚是父女三人同住。

“聪美为了准备结婚已辞去工作,随时都方便联络。但由于各种杂务她常常外出,如果要打电话到家里,一早或傍晚打可能比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机。”菜穗子如是说。

的确,除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添上了手机号码,括号里注明是长女的。我还是不好意思直接打她手机。决定打到她家,实在找不到人时再打手机。

我慎重地按下号码以免拨错。茶水间那头飘来咖啡香味。窗外传来新桥街头苏醒时的喧嚣,但并不影响开窗打电话,甚至可说是令人愉快的背景音效。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如果不在家应该会开电话录音才对。然而响了十声还是没人接,我打算挂断。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接起电话。

“您好,这是梶田家。哪位?”

是个沙哑坚定的声音。

我曾以岳父代表的身份出席梶田的葬礼,也和姐妹俩说过话,但是我不记得那时听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我这才想起,就连对两人的容貌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

“不好意思,请问是梶田聪美小姐吗?”

“我就是。”

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上好。一早打来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财团的杉村三郎。”

梶田聪美“啊”地发出小小的惊叹,接着急忙回礼道早安。

“举行令尊葬礼时,我曾代表会长前去致哀。在那种场合,一次见到太多人,我想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了……”

梶田聪美打断我的开场白:“不,我记得。上次很感谢你。呃,请问,你打来是为了我们拜托今多会长的那件事吗?”

“对,没错。”

她的声音顿时一低。“对不起,我们厚着脸皮去请求,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主动联络了。而我还这么慢才接电话。我刚才在阳台。”

现在是晾衣服的时间吗?今天是晴天,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就像会有秋老虎发威的酷热。

“不用客气。会长交代过,让我和你见个面,好好听取详情,顺便看看我是否能派上用场。我想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都可以,今天见面也没问题。啊,但我妹妹……”

“是啊,我想两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较好。”

“等一下……请等一下,好吗?”她匆匆抛下这句话就走开了。似乎没按保留键,只听见她匆忙走过木地板时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梨子!梨子!”她喊道,看来她妹妹也在家。我这才想起,还没听说她是做哪一行的。

不久,脚步声再次回来。

“喂?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妹妹也说今天有空。这样会不会太仓促?”

“不会,我无所谓。”

虽然我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但也不至于忙得分身乏术。即便如此,梶田聪美还是惶恐地频频道歉。

经过一番互相礼让,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睡莲碰面。

梶田聪美说她记得我的长相,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决定带着今多财团的集团宣传杂志去。听到这里,对方的声音才初次放松。

“杉村先生,你是那份宣传杂志的记者吧。我听会长老师提过。他说你原本在出版社当编辑,最适合处理这种事。”

果然,岳父打一开始就指望我。对了,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会长老师”这种称呼。

我客套地放慢语速:“那是会长太高估我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听说你们想写一本书记述令尊的人生。”

不知为什么,梶田聪美稍作迟疑才回答:“对。”

“以前在出版社任职时,我并没有接触过人物评传或传记类的出版物。等我听完详情,如果有更适合的人选,我再为你介绍。应该可以通过关系为你找到适合的编辑。”

不知为何,梶田聪美再次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杉村先生,你和会长老师的千金结婚了吧。”

“对,没错。”

霎时,我暗忖,岳父难道对她说“这种事交给我女婿就行了”吗?但仔细回想,其实是我参加葬礼时主动报上身份的。

“会长老师看起来好像非常信任你。”

噢,是哦,那是再次高估我了——我无从答起,只回了一句“谢谢”。

之后,再次出现尴尬的沉默。

“所以……呃……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梶田聪美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含糊,她好像是捂住了话筒,“约好两点见面,我们姐妹一起出席,但我会让舍妹先走,之后能否请你再抽空给我一点时间?”

我有点瞠目结舌。“那是无所谓啦……”

“对不起,一直给你添麻烦。那就两点见,地点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

我们客气地互道再见,结束通话。

“早。”

抬头一看,桌子对面站着园田总编。今天她也穿着古怪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失礼——相当有个性的衣服。

“一大早就这么卖力啊。”

园田瑛子,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今多财团,如今已是入社二十八个年头的资深员工。就行政工作来说,她待过许多部门,被外派到相关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经验也很丰富。想必会待到退休的她,不知怎么看待自己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头衔——集团宣传室室长兼集团宣传杂志总编辑。

在我看来,她对于现在的工作似乎颇为乐在其中。抛开别扭的套装和高跟鞋(当然也摆脱了穿制服的义务),改穿起亚洲民族风连衣裙和裤子(大多是手工缝制,据说布是从曼谷及台北买回来的),搭配运动鞋或帆布鞋上班,即便在吸烟室之外的场所照样吞云吐雾(在厉行社内分烟制度的总公司大楼,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总编。看来这一切似乎让她很受用。

但是,大部分员工和我似乎正好意见相反。他们看到的不是园田瑛子“个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团宣传室的“老处女职员”。

“下午我有点事,和人约了在睡莲碰面,说不定会耽搁一点时间。”我对梶田聪美最后补上的那个令人费解的要求耿耿于怀。

“没关系,你去吧,反正现在闲得很。”园田总编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转椅一拉,随即皱起脸。她不发一语地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随手往地上一扫,径自坐下。

“原稿怎么会放在这里?”

“一定是想给你过目吧。”

园田总编的办公桌经常处于像患有“整理无能综合征”的年轻女人的房间的状态。要确保便条或留言能让她看到,必须费一番工夫,更不用说每月排出的样张了。

不久,其他职员陆续抵达,旋转椅上的原稿之谜总算解开了。这是个总编以下仅有六名成员的小单位,要保持这种谜团恐怕很难。

原来是最年轻的成员希望能让总编早点看到下月刊的《四季日本巡礼》。虽只是访问员工后写成的旅行小专栏,但这是第一次单独访问某位主管所写的报道,所以大概心情特别忐忑。

“当事人不是正看校样吗?也修改过了吧?那不就好了。没问题。”

我根据过去经验形成的“总编观”(当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在经过园田总编的洗礼后,如今已大为改变。说得好听点是从容大度,说得难听点是马虎懒散,这就是她的行事作风。我认为这是我们总编的幸福,其他员工则认为这是她的不幸。

集团宣传室直属今多财团会长室。表面上似乎很正式,相当具有权威。既是“宣传室”,感觉上自然也光鲜亮丽。但这其实是在玩文字游戏。

岳父不断扩大事业,导致财团内部的多家公司——五花八门的各种行业各自为政。岳父对此深感不安,认为这会导致员工彼此沟通不畅,于是就在十年前以会长身份下令创立了这个部门。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制作面向今多财团全体员工发行的社内报。如此而已,毫无价值。

在此之前也有社内报,是开办物流集团后,同行的相关企业及旗下公司个别发行的。至今依然存在。

那些社内报和集团宣传杂志的由来与机能截然不同,并没有像样的交流,说得好听点,是各自独立。

负责对外的广告宣传部位于总公司大楼内,那才是真正的“宣传”,有时还会因应状况变身为“大本营”,是个极为能干的部门,和集团宣传室截然不同,就像太阳与月亮之别。

我听说集团宣传室创立时,社内部分人士曾竞相揣测,派到这个部门的职员会不会就是会长的眼线。说“眼线”还算客气,听说还有些人干脆直呼我们“盖世太保”。

这正是人只要身在组织就会不由得朝坏处想象的最佳范本。

我的岳父是个设想周到的人(这可不是语带双关),想必的确在社内安插了眼线,也的确命那些人担任盖世太保的工作,不过集团宣传室并不是,否则我不可能被派来这里。

和菜穗子结婚时,岳父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到今多财团上班,在集团宣传室当记者兼编辑。

换言之,得待在岳父视线所及之处。但这种情况下的“视线”,等同于“权力”。

当时,我任职于一家名为“蓝天书房”的专门出版儿童图鉴与绘本的小出版社。这家公司慷慨录用了刚踏出大学校门的我,令我铭感五内。我很喜欢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里待到退休。为小朋友编书,对我来说极有意义。即便如此,无法放弃菜穗子的我终究还是答应了岳父的要求。

蓝天书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继续经营一家好公司并不是非我不可。相比起来,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没有我。我别无出路,选择也并非那么艰难。

蓝天书房的同事都为我感到高兴,说我这下子麻雀变凤凰了。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当上“驸马爷”,即“攀上裙带关系”是怎么回事,但我做梦都没想过这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我除了和菜穗子独处之外,总是无法真正开心。说不定至今依然如此,只不过因必须开心的时候减少而没有察觉罢了。

说来有点讽刺,我在这种原委下任职的集团宣传室制作的宣传杂志居然也叫《蓝天》。发行人当然是岳父,今多嘉亲。

我这才醒悟。说不定岳父打算把梶田姐妹的书交由集团宣传室出版,是因为他不忍心让她们自费出版。而能以发行人的身份把名字印在单行本版权页上,或许也有小小的吸引力吧。

至于楼下的东晋社,主要是出版经济学或经管类的外文译作。就和那家高级美容沙龙一样,虽是岳父半为应付人情、半为消遣才并购的,但做的可都是口碑上佳的优质图书,算是一笔很有意义的买卖。但这家出版社绝对不可能做出商业类畅销书,在经营上当然毫无利润可言。来往的客户都专走学术相关图书的渠道,若是冷不防推出一本《我们父亲的回忆》,恐怕会不知如何处理。岳父自从买下出版社后,就完全交由原经营团队(其实也只有寥寥数人)掌管,应该还是有这点最起码的认识。既然如此……

听完梶田姐妹的想法后,关于这部分必须先确认岳父的盘算——我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每逢和人有约,我一定会提前十五分钟抵达。但这次却被梶田姐妹抢先一步。我一走进睡莲,她们俩早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面前放着深琥珀色的冰红茶。我们几乎同时认出对方,梶田姐妹同时起身隔着桌子向我致意。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是我们太早到了。这里令人怀念。”左侧的女子以沙哑的嗓音如是说。

一眼便可看出她较年长。坐在旁边的妹妹梨子兴味盎然地来回审视鞠躬的姐姐和我。

女人穿上丧服后给人的印象往往与平时截然不同,梶田姐妹也不例外。尤其是做姐姐的,可能葬礼当天穿的是和服,貌似四十多岁。如今换上浅粉红色连衣裙,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是个轮廓深邃、甚至令我奇怪那天怎会没留下印象的美人。高雅的短发(应该是所谓的“夫人式短发”)非常适合她,耳垂上的耳环熠熠生辉。

至于妹妹,一头丰盈及肩的波浪鬈发大胆地染得亮眼夺目,栗色中掺杂着鲜艳的红色。装扮也同样大胆,紧身花衬衫配极短的裙子,看起来年轻靓丽,同样也很适合她。

我不知道两人的实际年龄。这么并排一看,姐妹俩的年龄似乎相差颇多,妹妹顶多只有二十岁。难怪早上在上班族理应早已出门的时间她还在家,如果还是学生就解释得通了。

“为了我们的任性要求,麻烦你抽空前来,真是感谢。”

在我点的冰咖啡送来之前,梶田聪美再次客气地道谢。她妹妹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们真的很感激。”她的声音正好和姐姐的相反,听起来很孩子气。

“这家店,你们和令尊一起来过吧?”为了找话题,我问道。

聪美回答:“家父生前爱看歌舞伎。每逢想看的戏码上演,就会邀我们去。我们总是先在这里碰面喝茶,看完戏再去银座用餐。”

“一定很愉快吧。”我说,其实内心有点惊讶。梶田和歌舞伎?好像有点不搭调。我很怕看歌舞伎,因为不管看多少遍都看不出乐趣何在。

“我比较喜欢看电影。”梨子说。她的嘴唇闪着艳光,是护唇膏。“我们也去过新桥剧场,对吧?”她问姐姐。

聪美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是去看《黑蜥蜴》。”

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作伴,梶田想必非常自豪。

“梶田先生的事,真的很遗憾。会长也感到身边少了个伴,很怀念他。”

姐妹俩高兴地笑了。我发现梨子一笑左脸颊就会露出一个抢眼的酒窝。

“会长老师真的很照顾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

对了,就是这个称呼。

“在电话中,你好像也这么称呼过会长。”

“啊,说得也是。”聪美抬手掩口,一脸腼腆,“对不起,擅自喊他‘老师’。”

用不着道歉,只是听起来有点像新兴宗教的教祖罢了。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不好意思直呼‘会长’。在家也是这么称呼他老人家的。”

“是我爸先这么喊的。”梨子补充道。她轻盈地倾身向前,扶着茶杯脚,径直看着我。“有那么伟大的岳父,你有什么感想?果然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没礼貌……”聪美慌忙喝止她。

我笑了。“是啊。每次都直冒冷汗。你们也知道,会长这把年纪依然精神抖擞,脑袋也很灵光。”

“可是杉村先生,你没有入赘吧,因为你们的姓不同。”梨子无视姐姐的脸色,索性问起更令人尴尬的问题。

“对,我没有入赘。但等于是动画片《海螺小姐》中那个靠岳父家生活的女婿。”

梨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猛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吸吮杯里的茶水。她的长指甲上精心画了彩绘。如果是她自己画的,技术算是相当高明。

“杉村先生还有工作,你讲这些废话会耽误人家。”聪美制止妹妹后,把杯子往旁边一推,注视着我。“关于我们和会长老师商量的事,不知杉村先生了解多少?”

我解释,目前只在电话中谈过。我省略了中间经由妻子传话而非亲耳听岳父所说的事。不用动不动就特意强调我是“抬不起头的女婿”吧。

“这样吗……真是对不起。都怪我们仗着会长老师的好意,提出任性的要求。”

“有什么关系!是会长老师叫我们‘有什么事尽管商量’。他应该不是那种只会嘴上敷衍两句的人吧。”梨子微撅起唇反驳,接着说,“提议为我爸写传记的人,是我。”

我点点头。我已经猜到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还是学生吧?”

她慌忙举起手来回挥舞。“不,不是。我可不是什么大学文学系学生,算是打工族啦。”

高中毕业后报考过大学,可惜全军覆没,起初打算补习一年再次挑战,可是上了一阵子补习班后,不知怎的就厌烦了,她含笑解释。

“现在在我家附近的麦当劳打工。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辈子打工,正打算去念美容学校,我爸也很赞成。”

美容师吗?如果指甲彩绘是她自己的杰作,那应该颇具天分。

“那么,梶田先生一定也很期待。”

“他只是笑着说,反正以我的个性一定很快就腻了。我啊,从小不管是学才艺还是去补习,都是三分钟热度。弹钢琴、跳芭蕾舞、学游泳都是。”她羞赧地按住头发,“虽然我对什么都好奇,可是会一下子就失去兴趣。真的,我很容易厌倦。我爸也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他听的时候没怎么当真,但他还是说,如果我真的好好努力考取美容师执照,将来他会帮我开一家店。”

梶田梨子看起来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一定是在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吧,我想。如果她如我推测刚二十上下,那梶田应该是老来得女,对她的关爱想必更是深厚。

一个是说话时比手画脚、表情丰富、充满活力的妹妹,一个则是沉稳得稍嫌严肃的姐姐。当然,梶田必定也同样爱聪美,但姐妹俩的年龄差距及与生俱来的气质差异,塑造出宛如磁铁两极般迥异的女性。我一边附和梨子的话,一边这么想。

“想必你也知道,害死我爸的人至今仍未找到。”愉快的回忆告一段落后,梨子倏然绷紧嘴角,切入正题,“事发至今已过了半个月,警方却毫无音信。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调查。”

“那倒不见得吧。”我提出妥当的质疑,“毕竟是一条人命。”

“要是对方是开车,警方的态度可能会积极一些吧。可是我爸遇到的是自行车肇事。而且,据间接目击者表示,肇事者好像还是小孩。就算警方拼命调查找出嫌疑人,也判不了重罪,所以恐怕提不起劲吧。”

这倒是初次听说。就连有目击者我都不知道。

既然梨子是这么外向的女孩,这个夏天,在梶田身亡之前,想必正尽情享受假期。这年头的年轻女孩退去夏日黝黑肤色的速度比翻月历还快,梨子脸颊白皙,毫无斑点,此刻隐约泛红,她正愤愤不平。

“所以我才决定把我爸的事写成书。”她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拳。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撞死我爸的小孩必然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事一样。只要没有人追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被刻意遗忘。对那孩子来说,我爸只是一个陌生人,顶多只会觉得,谁叫他呆呆地杵在盛夏的人行道上。我就是无法原谅这一点。”

聪美想插话打断妹妹。为了阻止聪美,我连忙发问。我还想多听一些梨子的说法。

“为令尊的人生写一本书,你认为有助于找出嫌疑人吗?”

梨子奋力摇头,头发都乱了。她的答案是“不”。

“我不知道有没有直接的帮助。我只是想让那孩子明白,我爸不是路边的电线杆或路牌。被自行车撞倒,脑袋撞上水泥地,是感受着痛楚与恐惧死去的。当他意识到自己生命垂危时,说不定很担心被留下的我们。”

我缓缓点头。聪美垂下眼睑。

“我想让那孩子知道:被你害死、你却佯装不知的那个人是有着两个女儿的父亲,他有一份正经工作,爱看歌舞伎,妻子死后一直很寂寞,正满心期待女儿下个月的婚礼,也盼望着将来抱外孙。其他还有好多好多我想告诉他的……”梨子颤抖了一下,暂时打住,然后才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他是个人。现年六十五岁,虽说今后不可能有什么多彩多姿的未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司机,却是我们热爱的父亲。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大。他既不是能上报纸版面的名人,也不是值得赞扬的大人物,可却是个正经人。他这一生一直很认真地工作。”梨子抬起头,她的眼眶都红了。“我想把我爸的人生如实重现,当面塞给那孩子,告诉他:是你杀死了这个人。六十五年来,他一直努力生活着,是你终结了他的人生。”

我有点汗毛直竖。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有点害怕。为什么会怕呢?就一个社内报记者来说,我的想象力或许过于丰富。听这个愤怒的女孩滔滔诉说那极为正当的心愿时,却忍不住站在那个被迫面对梶田信夫六十五年人生的嫌疑人一边。

“他夺走了一条人命。这种事可不是抹抹嘴巴就可以忘记的。我们很气愤,也很伤心。我要让嫌疑人明白这一点。”梶田梨子转过身,翻了翻身边的手提包,取出手帕。可是迟了一步,一滴眼泪已笔直落下。

正当我搜索枯肠试图说话之际,聪美缓缓地开口了。“我妹妹认为,通过这种做法,也许可以让嫌疑人在良心不安的情况下主动出面自首。”

我依旧沉默,只能对着姐妹俩频频点头。

“可是,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我们既非作家也不是记者,写出来的书就算印得再多,让世人看到的机会恐怕也不多。更何况如果撞倒家父的嫌疑人真的是个孩子,或许连那本书的存在都不会察觉。”

“所以,我才说不仅仅是要出书!”梨子高声向姐姐抗议。用手帕擦过泪水后,她的眼睛变得更红。“等书印好了,还要送给各家电视台和周刊杂志。只要媒体肯报道,一定会广为人知!绝对会!到时,警方办案的态度必定会大大转变。”

这让我想起最近发生过类似的案例:警方把某人的猝死视为自杀,死者的妹妹无法接受这个结论,强忍悲伤自行调查,最后把成果整理成书出版,在杂志和电视台的新闻谈话节目大肆报道下掀起热议,最后警方只好重新展开调查。

我一提起这事,梨子就激动地频频点头。“对,就是那个。对吧?实际上的确有这样的事。”

“那是例外。”聪美摇头,“到目前为止,有许多受害者的家属出版过这种书,或是上电视请大家提供失踪家人的线索,可是多半没有下文。”

“如果还没做就放弃,可能性就等于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暗忖,就算岳父再厉害,也不见得能在领域迥异的传播界吃得开。不过,说不定他有什么人脉。

“会长也知道希望借助媒体的力量这件事吧?”我问。

“对,我都告诉他了。”梨子断然回答。

不需我追问,聪美抢先回答我的疑问。“会长老师说,如果能出书,他会向熟人打招呼,为我们安排。但这样的话,我们未免太麻烦他老人家了。”

“怎么会?”梨子像小学生一样撅起嘴巴。

“撒娇也该有个限度。”

“可是会长老师……”

“你别闹了。”

我插嘴打圆场道:“到目前为止,你们曾试着向电视台或报社求助过吗,我是说在没有书的情况下?”

梨子气呼呼地回答:“我试过了,可惜没用。”

我搜寻记忆。“记得是去年……我在电视的新闻节目上看过针对自行车狂飙造成死伤车祸的专题报道。那是哪个台来着……”

梨子说知道那个专题报道。虽然当时没看过,但父亲死后,她上网查过资料。

“还有那种自行车车祸受害者和死者家属的网站。”

“你在网站上写过令尊的事吗?”

“写过好多次。也收到许多鼓励我的电子邮件和安慰的话。但嫌疑人本来就不会去浏览那种网站。”

“受害者相当多。”聪美说,“事件太多了,媒体想必也无法一一报道吧。呃……除非更具有话题性。”

这话虽然露骨,但现实想必就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自己来制造话题——梨子的想法并不荒唐。只是事情进展会不会像她想的那么顺利,我和聪美一样,不得不感到悲观。

我很困惑,也觉得有点生气。既然知道梶田姐妹,尤其是妹妹梨子这么爱钻牛角尖,岳父为何不亲自出马?根本不必不着边际地说书出了可以帮她们推销,只要他开个金口,说伺候他多年的司机被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撞死了,至今找不到肇事者,他感到义愤填膺就行了。

这个案子缺乏爆点,如果他愿意出来登高一呼,就算各大媒体没有蜂拥而至,至少也会有哪家电视台或报社乐意报道吧。

难道是因为肇事逃逸的人是小孩,令他却步,自动刹车?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在他的积极运作下幸运地找到嫌疑人,可能会令大众认为这是财界大佬充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逼得无力对抗的未成年人走投无路?

想必如此吧,岳父看穿了这一点,看穿了喜怒无常不负责任的社会大众,一旦脱离具体现象从高处鸟瞰时,关心的总是“看起来怎样”,而非“发生了什么”。

“我已再三劝阻她。”聪美道歉似的低下头说,“结果这丫头真是的,竟擅自打电话给会长老师。”

梨子气嘟嘟地抿着嘴。她拿起还剩一半冰红茶的杯子,赌气地用力吸吮吸管,发出吱吱的声响。

“姐,你应该没忘吧?”她握紧杯子,尖声说,“爸身上不是还留下清晰的自行车轮胎印吗?明明发生事故时没人目击,却能立刻判定他是被自行车撞的,不就是这个缘故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聪美低语。

“从腰部到背部,就像被烙上轮胎的纹路一样。”

“拜托你别说了。”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一想到爸不知有多痛苦、多难受……”

聪美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梨子这才住口。

“刚才,你说有间接的目击者,是吧?”我决定转移梨子的注意力。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

“对,是住在车祸现场那条马路旁边的学生。”

“那个人并没有目击车祸发生的瞬间吧?”

“没错,但在推定的我爸被撞倒的时刻,那人看到家门前有一辆自行车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据说骑车的是一个穿着红T恤的男孩。”

据说那名学生住在车祸现场西侧二十米外。

“他家和车祸现场位于马路的同一边,从窗口应该看不见我爸倒在人行道上,只看得见经过的自行车。”

“他不是听到什么声音才探头往外看的吗?”

“很遗憾,并不是。他说真的只是凑巧从二楼窗口往外瞄了一眼。”

八月十五日,艳阳天,人迹杳然的马路上发生意外,有人往窗外看已实在够侥幸了。虽然撞击的那一瞬间多少会发出声响,但附近的人家都紧闭门窗开着空调,就算无人发觉也不足为奇。

“正值中元假期,东京市内的人口本就只剩一半,对吧?”梨子咄咄逼人地说道,“撞倒我爸的肯定是那辆自行车。那种时间,不可能有好几辆自行车在附近转悠。连发现我爸倒在地上替他叫救护车的太太也说,当时艳阳高照,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一辆汽车。”

中元节返乡期间,一片死寂、空壳般的街景倏然浮现眼前。这时车辆的废气排放总量减少,天空看起来特别清澈蔚蓝。

“那个骑自行车、穿红T恤的小孩一定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梨子如此断言,再次握紧拳头。

可能性的确很高。所以岳父才不肯出面,我暗忖。

我也轻轻握拳,抵在鼻下,心想,但愿这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深谋远虑。

“如此说来……为令尊执笔写书的主要是妹妹。”

聪美像要责备我似的猛然把头一抬。

梨子迫不及待地点头。“对,是我要写!”

“要忠实撰写梶田先生的人生恐怕得多方调查,还得和很多人会面。令尊年轻时的往事,你们俩也不知道吧。能够谈往事的人,最好马上就能联络到,但令尊过去的同事,或许连住址和联系电话都查不到。要是令堂还健在就另当别论了。”

“我会努力的,没问题。别看我这样,调查资料可是我的强项。”

眼看妹妹干劲十足,聪美却在一旁叹息。

“对了,关于出版社,会长对两位作出什么承诺了吗?”

梨子一愣,刚才生气时暂时消失的稚气口吻顿时又回来了。“啊?呃……会长老师旗下也有出版社吧?”

她指的是东晋社。

“他说由那家出版吗?”

“对,听起来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行吗?”

我总算扳回一城,看来无所不能的岳父大人对出版业并不了解。

“没事,这个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总之,你不妨先整理出一份大纲,光在脑中想是很难理清的,最好试着写出来。这样的话,该去见谁、调查什么资料,也能理出顺序来。”

梨子从皮包里取出小记事本,把我的建议记下来。

“也可以去采访会长老师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

对于私人司机梶田信夫,岳父比谁都了解。他总不至于把这件事推给我,自己置身事外吧。

“好了,我们也该告辞了。”聪美催促妹妹,“你最好去补个妆。”

这句话具有魔法般的效力。梨子匆匆离席。的确,泪水好像把她的眼妆晕花了。

她一进入洗手间,聪美就看向我。“对不起,我会先和那孩子一起离开,再折回来。麻烦你等一下好吗?”

我当下首肯。虽然这次会面的内容已够丰富,但我总觉得接下来才要上演正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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