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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星期三,我到宣传室时,椎名已经到了。她正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见到我就开心地招手。“你看你看你看。”

是梶田的传单。椎名是比我厉害太多的电脑高手。

版面设计得清爽易读。内容包括事件的来龙去脉、征求线索的恳切呼吁,以及梶田的大头照。联系电话除了广告牌上城东分局的号码,连我的手机号码也写上了。

见我看得入神,她大概有点担心。“你真的真的在看吗?”

“我真的真的在看,设计得很棒。”我诚心诚意地说,“谢了。”

“我早上六点跑来做的。”

这样就来得及在本周六发了。

我还得打电话去葛雷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征求他们的同意。

一提到这件事,椎名就说要帮忙。

“让你帮这么多忙,太麻烦你了。”

我本来打算找梶田姐妹,就我们三人一起发传单。如果她们没空,我一个人也行。毕竟这是我提议的,而且只是发发传单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很会发传单,因为我以前打过工。那个啊,其实是有诀窍的。我可以指导你。”

“那我就厚着脸皮接受你的好意,拜你为师。”

“报酬方面,只要再多请我吃一次午餐就好。传单的内容,这样没错吧?我已经打印出一张,准备用来复印。”

上午我忙着和人见面采访,连办公椅都来不及坐热。快一点时回到编辑部一看,椎名正把传单拿给其他同事看。他们在讨论照片的位置是否靠中央一点更醒目。

“喂,吵死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园田总编。只闻声音却不见人影,大概在堆积如山的书稿后面的某处。如果把我们编辑部所有纸张的重量合计起来,大概比编辑部全体成员的总重还要重。

“对不起。”

“你们在讨论什么?”

“传单。就是杉村先生委托的那件事,之前不是和总编说过了吗?我试做了一份,不是在上班时间做的。”椎名精明地先声夺人。

园田总编的耳上挂着小型录音机的耳机,不悦地探出头。她看起来很憔悴。

“你说什么?搞什么鬼?”

“总编没听见吗?”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总编还得亲自听录音带做摘录吗?”

“那都是因为我们人手不够。要不要聘我当正式职员?”

“你求我可是找错对象了,应该求这个人才对。”总编手里的铅笔朝我一指,“他可是直属于会长的乘龙快婿。”

椎名脖子一缩,朝我嗫嚅道:“杉村先生,你是直属?”

“过去曾经是,只有一瞬间。”

“现在不是?”

“因为冰山女王拿着剪刀冲上来。”

“远山小姐!我知道,她太恐怖了。听说她还问穿着高跟拖鞋来上班的秘书室小姐是不是打算在公司拉客。她说那种东西在纽约只有妓女才会穿。”

以冰山女王的作风来说,这的确不足为奇。

“被训斥的小姐有什么反应?”

该不会当场哭出来,冲进茶水间或洗手间吧。

“她马上回道:‘哎哟,远山小姐,你的消息太落伍了。自从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以来,纽约的女人全都改穿安全鞋了。’”

“像这种轶闻才该刊登在我们《蓝天》上。”

“我还想当正式职员,所以敬谢不敏,而且我也怕剪刀。”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总编心情非常糟。

我说明了椎名为梶田做传单的事。

“椎名说,她是利用下班时间做的,复印也是去便利店。”

“可还是花了我们的电费,办公用品也有耗损。”

“你干吗这么浑身带刺?”

“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茨城口音怎么这么让人费解?”

“在摘录谁的带子?”

“佐藤专务上次在商工会议所纪念典礼上的演讲。是公关部主动要求的,说是发人深省的教诲,叫我们摘录刊登出来。整整讲了两个小时,开什么玩笑。”她啐了一声,摘下耳机按停录音机,点燃香烟。

“佐藤专务兴致一来就会冒出故乡的方言。在演讲时这套还挺受欢迎的。而且那不是茨城口音,是水户口音。”

“你知道?”

“之前我采访过他。”

总编奸诈地笑了。“那好,我们做个交易吧。只要你肯帮我摘录这卷录音带,我就让你们在这里复印那份传单,纸张的费用也由我出。”

“公关部那边不是请总编亲自处理吗?”

“当作是我做的不就行了?你不说没人知道。”

这是愉快熬过公司生活……不,熬过人生的金玉良言。我真想献给梶田聪美。

我答应了这笔交易,但听到截稿日期却当下脸色发青。星期五傍晚下班前,必须把根据录音带听写的原稿,连同整理后的稿子,一起送给佐藤专务董事。

“专务说要利用周末审稿。他说只有那时抽得出空。”

如此十万火急的任务,难怪总编会牺牲午餐时间卖力。

椎名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今天都已经星期三了。只有三天时间,怎么来得及?”

“一定要来得及。”

没办法。我只好埋头苦干。

“啊,太好了。那我去吃午餐了,拜托你喽……”园田总编印度棉连衣裙的裙摆飘舞着,就这么哼着歌扬长而去。

那天我一直加班到将近十二点。收好东西走下一楼,正好和打烊之后准备离去的睡莲老板碰个正着。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真难得。”

“是很难得。”

“平常我甚至都是根据你上下班来调整我的时钟呢。”

我笑了。“这年头的钟应该没那么不准吧。”

“只是打个比方嘛。以前像你这种人,我们还戏称为‘传信鸽’呢,因为会笔直地飞回家。但这话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听不懂了,真是伤脑筋。”

老板的外表就像饭店从业人员一样端正,可是一开口马上变成居酒屋的饶舌老头。

“如果用这年头的说法,应该是电子钟吧。永远准确。”

“噢,这个好。永不迟到也不会绕道他处,太贴切了。”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那里分手。老板好像打算顺路去哪里坐坐。如果我不是“传信鸽”,说不定他会开口邀我一起喝一杯。

自从来到今多财团,除了年终聚会和欢送会、迎新之类的例行活动,再也没有人邀过我。

我和包括集团宣传室在内的公司同事之间的关系绝不疏远。有时虽会为了工作而争论,但我自认人际关系也还算良好。

可是,一旦下了班,从来没人邀我去喝一杯。因为在我面前,谁也不敢发公司的牢骚。这样一来,上班族聚在一起喝酒岂不是毫无意义?

集团宣传室不是盖世太保,但杉村三郎是盖世太保。那虽是误解,却非不当。

有时我也会觉得寂寞。或许我远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孤独。我和学生时代及蓝天书房时代的友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然而,今晚我很庆幸是这样。我累了。

一回到家,菜穗子准备了夜宵在等我。我已在员工餐厅吃过晚餐,其实不饿,但妻子亲手做菜还是令人喜悦,就算当传信鸽或电子钟也值得了。

我一边用餐,一边把我和聪美的交谈内容向妻子报告。

“绑架聪美的是个女人啊。”妻子和我一样,也吃了一惊,“那我白操心了。”

“略松了一口气吗?”

“嗯。但对聪美来说毕竟还是可怕的经历吧,被那种女人囚禁威胁。”

“事情至今依然没弄清楚。就我的想法,如果说那并未实际发生,而是孩提时的聪美做的噩梦,还比较能接受。”

“你是说她的记忆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了?有可能吗?”

妻子起身去厨房拿来葡萄酒。趁她拿杯子时,我打开瓶塞。

“那个女人和梶田到底有什么仇呢?”与其说是问我,妻子更像是在自问自答,“我倒是看过这样的小说。”

“是推理小说吗?”

“对。讲一对发生婚外情的男女。男方告诉情人,一定会和妻子离婚然后娶她回家。可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情人焦急了,他就找借口说因为有小孩。”

“这是常有的情况。”

“好像是吧,幸好我还没这种经验。”

她在笑。这挺恐怖的。

“我是电子钟,你放心。”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后来怎样了?”

“经过种种波折后,情人被抛弃了。这下子她怒了,就绑架了男人的小孩。不过不是她一个人干的,还有另一个因为别的事对男人怀恨在心的同伙帮忙。”

在那篇小说中,小孩平安获救,情人与同伙遭到逮捕,小孩的父母再次体认到夫妻之情。

“是个圆满结局。”

“对于因父亲的荒唐之举而遭殃的小孩来说的确是。可是,我不太喜欢那篇小说。无辜受累的小孩固然不用说,就连情人也很可怜。她一直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哄骗、任他摆布、遭他抛弃,最后还沦为罪犯。”

我暗忖:友野玩具公司也有女职员,会不会是其中有人和梶田逐渐熟识,两人背着梶田太太发展出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就像妻子讲述的那篇小说,两人感情破裂,女子气愤之余遂掳走聪美作为报复……

眼看女儿面临生命危险,梶田只好向妻子招认一切。于是梶田太太鼓起勇气只身去找女人谈判,把被囚的聪美要回来。

聪美说掳走并囚禁她的女人歇斯底里地不时和某人打电话。她还对着聪美大吼,说那都是聪美父亲的错。

而聪美回家后,好不容易和父亲重逢却发现父亲很憔悴。

梶田夫妇事后便仓皇离开了友野玩具公司。

单就情节来说好像还挺合理的。

“有人在吗?”妻子倚桌托腮看着我,脸上净是调侃的神色,“你不用想得这么严重。我刚才说的是小说里的情节。”

“嗯,但我觉得也有可能。虽说这样擅自想象有点对不起梶田。”

“是啊,但我想梶田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有女人缘,他长得很英俊。”

我倒是没意识到这一点,这大概也是男女之间的差别吧。

“在年轻女性看来,那种看似沧桑的人特别有魅力。呃,我只是似懂非懂地随便说说。其实我完全不了解,只是道听途说的。”

最好只是道听途说。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阵子,话题转移到桃子的“为什么”攻势上,今晚终于波及小茶匙老太太。今晚念的是“小茶匙老太太受托带小孩,没想到刚答应自己就变小了,这下糟糕了!”的故事。

“她问我,妈妈,小茶匙老太太为什么会忽然变小?为什么又可以恢复成原来的大小?”

“这一开始我就被问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不为什么,就是会变成这样。”

“这样就说服桃子了?”

“对呀。”

“那就怪了。她今天一直抓着我穷追猛问。还说什么这样太卑鄙,桃子也要变小。”

“那大概是说话技巧有区别吧。”

被我这么一示威,妻子心有不甘。有意思。

“像这种情况只能坚持到底。我念《小红帽》给她听的时候就经历过了。她问我,爸爸,小红帽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森林?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桃子都不能一个人出门,为什么小红帽一个人出门不会挨骂?那时我也是坚持用‘不为什么,反正她就是要一个人出门’来混过去。”

“那样真的行吗?”

“没事的,因为世上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再不然你就反问她为什么,这也是个好方法。”

“因为这样可以启发她思考?你这个想法倒挺像教育家的。”

“你自己看书的时候,如果作者的情节设定令你难以接受,你不是也会怀疑为什么吗。像这种时候你怎么办?”

妻子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会觉得这个作者乱写,然后就此不看。”

真是严格的读者。

吃完饭后,葡萄酒的酒力还没退,我泡了个温水澡。昏昏欲睡之际,我想象着如果《小茶匙老太太》的作者普廖申被小读者问到为什么小茶匙老太太会忽大忽小时,他会怎么回答。

渐渐地,这个问题变成梶田聪美的声音。为什么我比妹妹大了十岁之多?为什么我是姐姐,梨子是妹妹?为什么我不能像梨子一样备受宠爱?为什么梨子是爸爸妈妈的“第一颗星”,而我却只是普通小孩?

一不小心鼻尖沉入水中,我惊醒了。水已经凉了,好冷。

翌日,我也整天待在桌前,但没忘打电话给葛雷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长。

我把这周六想去发传单的事告诉他,久保室长用鼻音闷声回应。

“我已经和管理委员会的理事长说过了。他说我们当然没理由反对,这样好歹也算是协助警方办案。”

“谢谢,我一定会小心,避免妨碍居民进出。”

接着我问起管理员之中有没有人对梶田的长相有印象。

“啊……那个啊。不好意思,我问过了,可惜毫无收获。你也知道我们这里住户很多。就连住户的长相我们都无法认全,更何况是外来的访客,除非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这样啊……”

“有些人连那位先生就是在我们公寓前被自行车撞死的人都不知道呢。对不起。照片该还给你吗?”

“不,还是留在你那边好吗?说不定有什么意外的机会,比如说进出公寓的工作人员,如果能让他们看一下照片,我会感激不尽。”

对方回答“啊……这样呀”的声音明显地不耐烦。

椎名帮我复印的两百张传单已草草捆好放在我桌子底下。我决定当天再开车来搬走。

我和椎名说好在当地集合。一大早就行动可能会吵到住户,我们决定下午一点再开始。

“正好碰上敬老节[日本的节日,每年九月第三个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连放三天假。杉村先生,这样你第一天的假期就泡汤了,没关系吗?”

“我太太很温柔,不会生气的。”

不仅不生气,菜穗子听说要发传单,还主动请缨帮忙,被我连忙阻止了。

“哇,会长的千金真是温柔。杉村先生,你可得好好珍惜。”

“当然当然。星期日和星期一已经安排了箱根两天一夜之旅。”

“噢……是是是。你们可真恩爱。真好,箱根温泉啊。有钱人真好命,哪像我这种穷学生,只能在东京与残暑为伍。”

“椎名,你也努力找个金龟婿吧。”我笑着说。虽然被她直接说成“有钱人”,但她的语气中感觉不到带刺或刻薄之意。

“很难,因为我是反二高。”

“那是什么玩意儿?”

“身材高、学历高,两样都令男人倒退三步。尤其是白马王子绝对不会靠近,肯定还会说:‘像你这种人靠自己就能混得很好了,加油。’”

“我倒觉得这年头已经不会这样了。”

“错!日本男人还是保守得很。所以我呀,想成为真正的反三高。我现在的目标是收入高。升正式职员的事,还请多多帮忙。”

正想着也通知梶田姐妹一声,梨子就打电话来了。她说总算和负责此案的警察联络上了。

“我告诉他,因为一直找不到他,我还以为他跑了呢。”

人家又不是嫌疑人,是办案警察。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总之就是没什么进展。他说像这种事一定要保持谨慎,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谨慎,明明应该是要抓杀人凶手。”

我把星期六的计划告诉她,她马上蓄势待发地说要帮忙。

“传单啊。我满脑子只想着写书,想都没想过这个。原来还有这一招,谢啦!”

我提议把她发传单的那一幕拍成照片,将来刊登在书上。她欣然同意。

“那我带相机去。”

“你姐姐也要来吗?能否替我问问她……”

梨子不等我说完,就忙不迭地以一连串“不行不行”打断。“这个星期六,她说要和婚礼会场的承办人讨论。她正着急,说会来不及。”

“噢,婚礼还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啊。”

我和聪美、滨田见面的事没告诉梨子,所以得装作初次听说。

“好像是这样,我也不清楚。好像正在和男方的父母商量。”

我本来想和她说,这是你姐姐的喜事,请你不要太生她的气,但想想还是作罢。如果不体谅梨子现在一心只想为父亲努力的心情恐怕也不公平吧。

“想准备就去准备呀,反正后果如何都不关我的事。”她的语气非常尖锐。

我安抚她:“好了好了,至少得把我们要发传单的事告诉她吧。”

“我会转告她。不过,我也会告诉她不用勉强抽空过去。听说和承办婚礼会场的人碰面时,男方的妈妈也会一起去。况且礼服也还没挑好,她还说要顺便查探一下婚礼之后使用的餐厅。他们很早就预订好了,我看她好像很期待。”

“那就麻烦你了。”

滨田亲密地直呼她“小梨”,梨子却对于姐姐的未婚夫频频用“男方”称呼。就算现在喊“姐夫”尚早,但未免还是有点冷淡。难道是因为滨田现在就摆出兄长的架势,令梨子有点退避三舍?

“对了,你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梨子的语气有所缓和。“写文章真的很有趣。”

“越写越有趣了吗?那是好事。”

“我一边写,一边想起很多关于我爸妈的事。一想到那时好快乐,就忍不住掉眼泪。所以,一次没办法写太多。”

这不是表面的托辞。梨子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真的很寂寞。她还想继续当爸爸妈妈的女儿。

“你们一家以前和乐融融吧,我听会长提过一点。”

“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朋友也常说我被宠坏了,还说我这么喜欢黏着父母好奇怪。”

“你姐姐说过,你是你父母的第一颗星。”

“第一颗星?我姐真的这么说?”

这是我和聪美单独见面时听到的。我说漏嘴了,但梨子完全没发觉。

“我姐吗?可是我每次还为了爸妈只依赖她而闹别扭呢。只有我老是被当成小孩看待。”

“那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待遇更好。”

“是这样吗?”她倒是相当认真地质疑。

梨子调查了父亲出生的故乡水津村,说发现了有趣的事。

“现在已经变成水津镇了。那里的镇政府,也就是以前的村公所,据说是用现在难得一见的方式建造的。没有用金属,全靠木材搭建,用木榫和木卯嵌合。”

那里早已不再当作镇政府使用,而是被县政府指定为保护文物,建筑物得以保存下来,现在开放供人参观。

“既然有这机会,我想去那里拍点照片,那是我爸报出生户口的地方。”镇政府有自己的网页,梨子说着把网址告诉了我。

挂断电话后上网一查,果然有。上面刊载了建筑物的全景照片,还附上文章详细介绍由来与建造方法。据说内部已成为水津镇纪念馆。

等梶田的书出版了,带菜穗子与桃子一起去兜风,顺便参观一下也不错。我查阅着号称水津特产的织品及草木染、点心,偷闲神游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埋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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