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谁?  作者:宫部美雪

星期日是雨天。

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各种毫无条理、断断续续的场景中,和各式各样的人在一起。多年未见的友人,乃至我哥、我姐都出现了,还有梶田。虽然没看到梨子的脸,但聪美在。这个梦就好像连看了好几出只有剪辑片段的电影,醒来的同时,便从脑中七零八落地消失了。可是,唯有和聪美一起的场景却清晰留存。

梦中,我不知为何正和她坐着小船,漂在一个很像湖的地方。聪美在哭泣,我一边想安慰她,一边笨拙地划桨。

“有人沉在水底。”聪美指着水面说,“一定要把他拉起来。”

我想把船朝她指的方向划去,可是力不从心。船头歪了。

梦中,我知道沉在水底的是梶田。明知梶田的葬礼已办完,正准备纳骨安厝,不可能沉在那种地方,但不知为何就是他在水里。

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船桨,于是对聪美说:“过不去。”她一听就悲痛地垂下头把手撑在船缘,凑近了窥看水底说:“可是我正沉在那里。”

不对,不对。沉在水底的是你父亲。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吗?我拼命喊她,但她只是一径摇头。她从船边探出身子,好似就要投身湖中。“不行!”我大喊,就在这时醒了。

妻子和女儿都在睡梦中。我起床上洗手间,透过窗子往外看,屋外正下着雨。秋雨初降,清凉温柔。好一场静雨,是夏天的休止符。

再度钻回被窝,这次我没做梦。醒来时,枕畔的钟已指向十一点。回笼觉是晏起的元凶。

我慌忙起床,只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上放着妻子留的纸条。

“我和桃子一起去试上韵律体操课了。两点左右结束,到时再打电话给你。记得开冰箱哦。”

我遵照指示打开冰箱一看,餐盘上放着早点。我加热进食,阅读报纸。

正在洗盘子之际,手机响了。

虽然我擦干手急忙拿起电话,但在掀开手机盖的同时,铃声戛然而止。

一看来电显示,是“未知”的号码。

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我的生活圈子很窄,那些人的电话号码也已统统输入手机。如果他们打来(就算无法凭来电铃声辨认),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谁。

这个未知的号码会是谁的呢?

我抓着手机走进书房,在桌前坐下,决定把这段日子的经历汇整成篇。

星期二之前,岳父都在大阪出差。就算回来了,想必也得忙着处理出差期间累积的工作,别说无法立即见面,恐怕连在电话中多聊几句的余暇都没有。他每次出差回来后总是如此。不如送上一份报告,请他趁着工作空当过目。

这不是信,也不是社内报的报道,而是像业务报告一样。至于我的感觉、想法,等见面时再告诉他就行了。包括我的如释重负、对那个少年的同情,以及警察卯月——像是拥有X光般锐利眼神的男人。

写好后正重读顺稿之际,手机再次响起。

是友野荣次郎打来的,他的嗓门大得绝不可能认错。寒暄之际,我将手机微微拿离耳畔。

荣次郎已和友野玩具公司时代的得力助手关口取得联络。“关口说,他还记得梶田。”

原本没抱太大期待,所以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事隔多年,我本以为恐怕没希望了。”

“那家伙也不是凭空想起来的。他说他从二十四五岁起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到现在还是天天写。小老弟,你能相信吗?关口都已经七十五了。真搞不懂他怎么能如此执著。”

“他一定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对啦,也许吧。以前工厂还没歇业时,关口一手包办厂务,打理得非常好。所以……”他连咳嗽都很大声,“他说梶田夫妇离职时,有员工也跟着一起辞职。他写在日记上了。呃,我看看……”

荣次郎的语气像在朗读手边抄写的东西。

“野濑……佑子,是个叫野濑佑子的女办事员。这女孩当时也一起辞职了。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没别的事可提了,就只有三人在同一天辞职这件事。怎么样,你要和关口见个面吗?”

“麻烦您了,”我回答,“我可以直接去拜访他吗?”

“那我告诉你关口的电话,你们自己商量。那家伙现在住在三鹰,和我一样是个赋闲无事的老头,想抽空见个面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您。对了,友野先生,刚才您打过电话来吗?”

“我?没呀,我没打。”

“这样呀,刚才有一通电话我没来得及接。”

“不是我,这是我第一次打。关口出门了,我一直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他说明原委后,那家伙翻日记查阅又花了一点时间。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哪里,谢谢您的帮忙。”

通话结束,我再次检查来电记录。屏幕上出现友野玩具店的号码。前一通,就是刚才的未知号码。

明知再怎么看也不可能得到更多信息,我还是耿耿于怀。

我觉得对方还会再打来。说不定是看了传单的某人正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提供信息。

当然,也可能是打错电话。

不过,或许是……

我把手机搁在一旁,用座机打去关口家。接电话的人就是关口,看来他正在等我。

“明天我正好要去医院,如果不介意顺便碰面,那我们就能见个面。”

他说医院在新宿,定期去那里挂号拿降血压剂已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或许是这个原因,关口非常熟悉新宿的街道,他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我也熟知的某大型电器超市旁某家我完全没听说过的咖啡店,他还把路径和可供辨识的标志告诉了我。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见面。

我把要交给岳父的报告打印出来,收拾好桌面,回到客厅,仔细阅读周日版报纸。通常我只会大略浏览,而且连那都只有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但今天我却巨细靡遗,连邮购“带来幸运的金印”和“怀念畅销金曲全集CD共三十张”之类的广告都看了。我试着统计那套CD收录的歌曲当中我听过几首。有三首美空云雀的畅销曲,没有《车夫先生》。这时我忽然想起,之前和菜穗子说过要一家三口去唱KTV。

手机躺在视野一隅。快点打来吧,就算不是期待的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告诉我“刚才那通电话是我打的,凑巧是用未登记的号码打的”,那么无论对方是谁都行。

星期日的电视节目很无趣。干脆去拿本没看完的书看吧。一旦忘了这回事,说不定就会打来了。

刚起身,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菜穗子打来的。

“我们在表参道。我想在外面喝杯茶,买点东西再回家,你呢?”

手机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便于携带。因此我们再也不用守在家里或办公室里,苦苦等候或许会带来重要信息的电话。和野村芳太郎导演的电影中的警察大不相同。

“我去帮你提东西。”我把手机塞进长裤后袋,走出家门。

桃子似乎对韵律操极有兴趣。无论在店里还是路上,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表演给我看,难度相当高,我实在跟不上。

从日用品到奢侈品,菜穗子采购了一大堆东西,还为我买了新睡衣。虽是长袖,但质地很薄,她说初秋穿刚刚好。

“我认为穿T恤和短裤睡觉很没规矩。”她顺便“钉”了我一句。

逛街购物期间雨停了,正当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吃着下午茶套餐里的蛋糕时,我的手机响了。见我那么急着接电话,妻子瞪大了眼睛。

液晶屏幕上显示的又是未知号码。

“喂?”我猜就差那么一瞬,对方应该听得见我的半声“喂”,但我只听见“嘟嘟嘟”这个冷漠的声音。

“打错了?”菜穗子说着歪起脑袋,笑了出来,“爸爸刚才急得差点没把电话吃掉,桃子。”

桃子似乎觉得自己选的杏桃派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正苦于不知如何解决。她知道如果不把东西吃完一定会被严厉斥责,正拼命思索该怎么收拾眼前的东西。

“桃子,爸爸的蛋糕和你换。”我说。

“可以吗?”女儿的小脸顿时一亮。

“可以呀。每次都吃草莓蛋糕太无趣了,爸爸想吃你的派。”

那种派是用杏桃果酱做的,严格说来更适合大人的口味,它之所以吸引桃子,是因为在《小茶匙老太太》中,曾提到老太太亲手做的看似美味的杏桃果酱,以及老太太的丈夫最爱在刚烤好的松饼上抹厚厚的杏桃果酱。

桃子兴冲冲地忙着交换盘子,一口咬下蛋糕上的大草莓。

“我在问你话。”妻子说。

“嗯。”我点点头,看着妻子,“我在家时也打来过,这是第二通了。”

我曾把从卯月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过妻子。所以,她应该已察觉我的想法。她明眸一动。

“不会是诈骗电话吧?挂断电话让你拨过去,再送账单过来。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过。”

“我想应该不是。那种电话的目的是要让你回拨,不显示号码就没意义了。”

菜穗子放下叉子,手按着嘴。“我看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好吧?”

“也许是信息提供者,也或许是恶作剧电话。”我说,“可能性有很多种。”

“对,没错。”

“不过,我怀疑也许是那孩子。”

撞倒梶田的少年或许临到最后关头仍在犹豫是否该去警局自首,忍不住打我印在传单上的电话号码——我如此猜想。

“其实我毫无根据,纯粹只是直觉。不过,我每次一接电话,对方就好像落荒而逃,这点令人实在不得不作如此猜想。”

妻子为我和她的茶杯添上红茶,细细品味,然后才说:“总之,先等等看吧。如果你的直觉是对的,那对方一定还会再打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们俩都吓得跳起来。菜穗子看着屏幕露出苦笑。“是交友网站的广告。真讨厌,看来我又得换个电子邮箱了。”

那天,未知号码没再打来。我们也没再提那件事。

餐桌上,妻子一边填写韵律操课程的入学报名表,一边说明课上的情形。

“对了,有件事情很好玩。”

和菜穗子同龄的某位女士,带了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来上课。

“长得不像,应该不是三胞胎,我本来还在猜会不会是一个年头生,一个年尾生,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她是托婴中心的保姆,带她照顾的小孩来。三个孩子来自于不同家庭。”

与其说是托婴,正确说法应该是托儿吧。

“听说生意还挺好的。现在很多父母连星期六、日都得工作,为了远行或旅行,请人带小孩的需求也与日俱增。那家托婴中心除了帮忙看小孩,连参加这种补习班或才艺班也代为接送,风评好像很不错。”

妻子说对方给了她一张名片,请她多多关照。我想起替《蓝天》做采访时遇到的那个园艺公司庶务科长,于是告诉妻子。她极为同情。

“我能理解她不便托邻居照顾的心情。万一出了意外,委托者和受托者都会很不幸。”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桃子还是婴儿时,岳父几乎从未抱过她。就算偶尔抱一下,也总是马上还给我们。”

“万一摔坏了,我可赔不起。”他如是说。

菜穗子开怀地笑了。“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爸抱我哥的小孩时也这么说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个可怕的故事,是河西太太说的。”

那是我家的钟点女工。只有工作日的白天才来,所以我只在初次碰面时见过她一次,是个年约五十的富态女子,幸好,她和菜穗子很投缘。

“这年头,当保姆的年轻女孩越来越多了。因为工作难找,公司招募时又是以‘管家’的名义招人,所以令人对这种工作颇有好感。”

保姆的工作职责虽然也有明文规定的合约,但有时还是得视情况临机应变,配合雇主的各种要求。

“和河西太太在同一家分公司、今年刚入行的一个年轻女孩,某天被派到一个家庭时,被迫帮忙照顾一个两岁的男孩。因为那家的另一个小婴儿忽然发高烧,妈妈抱婴儿去医院,做丈夫的又恰巧出差在外。”

“这可是紧急情况。”

“对。受托的这方也不好意思说这在合约所定的工作内容之外而回绝,便无奈地答应了。可是,那年轻女孩从来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小男孩正值最调皮捣蛋的年龄,只要稍不注意,难免闯祸。男孩见妈妈因为婴儿急病而心神大乱,自己又被孤单地撇下,生气得又哭又闹,怎么劝也不听。年轻女孩实在束手无策了。”

最后她想出一个办法——去翻衣柜,借用太太的一条皮带把男童绑在床柱上。

“这下她总算安了心,正忙着打扫之际,做妈妈的回来了。她一看到小孩,就发出响彻左邻右舍的尖叫,引起一阵骚动。”

也难怪做妈妈的会大吃一惊、暴跳如雷。

“年轻女孩哭着辩解,她不能骂小孩,这样总比任由小孩哭闹不慎受伤好,可惜雇主听不进去。她当天就被解雇了。河西太太也感叹道,即使明白那女孩不是出于恶意才这么做……”

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一阵沉默。“老公,这次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梶田聪美,在想那起绑架事件。

“那件事……是否也能解释为是个不惯照顾小孩的人,因为某种缘故受梶田夫妇之托照顾聪美,在无奈之下做出的行为?”

妻子愕然眨眼。“所以就把她关进洗手间?”

“嗯,这样好像太荒唐了吧?”

“今天你可是让我吃惊连连。没错,就算再怎么说也太荒唐了。况且,囚禁聪美的女人如果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和小孩相处才如此,那她大喊‘都是你爸的错’,还说‘如果不听话我就杀了你’,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用指尖挠挠脸。“关于那个嘛,也许只是因为聪美哭闹不休,那个女人想狠狠吓唬她一下。说不定她连说话的分寸拿捏都不懂。”

妻子鼓起脸颊。

“就算这样也太夸张了吧。聪美的事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那个年代的女人就算没生过小孩,通常也会有照顾弟弟妹妹或是替邻居看小孩的经验。只不过是受托带小孩,而且还是个四岁女孩——这个年龄的孩子你只要好好解释她已经能听懂了——真的会慌乱到那种地步,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吗?”

苗头不对,反正我本来就是临时想到的。

“说得也是。”

“看吧!这就是那个年代和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之处。河西太太的那个年轻女同事,据说既没牵过小孩的手,也没碰过小婴儿。”妻子戏谑地双手叉腰,狠狠回敬我。

“我投降了,前面的话收回,”我说,“可是,聪美听到的威胁之辞不见得正如她记忆中的那样。”

“例如那句‘都是你爸的错’?”

“对对对。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会随着每次回想渐渐改变,况且我也不认为年仅四岁的聪美能正确理解并记住那个女人叫嚷的内容。桃子不也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在梶田聪美的心中,有可能把那个女人用来威胁幼小的她的那些话重新整理,再次诠释,加以替换。

夜深了,上床之前,我去书房取出友野玩具公司的纪念照放在桌上,打开台灯,感慨万千地看着。泛黄的灯光下,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公司的员工们围着社长夫妇一同开怀展颜。唯有三岁的梶田聪美独自板着脸,像要隐藏什么重大秘密,把和服袖口露出的两只小拳头紧紧握住。

上一章:14 下一章:16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