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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作者:宫部美雪

那是个姓氏奇特,叫作卯月的人。

年纪大约五十上下。脸庞和身材呈四方形,但并不粗犷,像光滑的皮革一样晒得黑亮。就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眼白清澈得罕见,和褐色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掏出新型改良式警察手册向我表明身份。头衔是巡查长,隶属于搜查科,应该是处理一般刑事案件的单位。

“不是少年科啊。”

我故意劈头就来一记重拳。卯月笑也不笑。

本来我说去城东分局找他,但他说用不着,最后还是决定再次利用睡莲。

约好并挂断电话之后,我才醒悟,卯月说不定是想亲自确认我是否果真是今多财团的人。如果这样,那我应该邀请他到编辑部会议室才对——虽然里面凌乱不堪。

而现在,我和这个穿西装却不打领带的中年警察正在复古风格的卡座上相向而坐。我差点又产生错觉。这该不会也是改编自松本清张原著、野村芳太郎导演的电影的一幕吧。

“看来你已经知道不少了。”卯月正视着我说,“你是杉村先生吧。你与这件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那记毫不掩饰的重拳被他还以重量级的一击。我连忙举起白巾,乖乖投降,从头到尾全招了。

在我述说的过程中,卯月的表情纹风不动,眼睛眨都不眨。或许他眨眼的频率和我的完全同步,所以我才没发觉?

有点可怕。

卯月喝了一口水,重重咳嗽。是那种我就算活上一千年也学不会的、充满威严的咳法。

“事情原委我都明白了。”像半熟的蛋白般清澈的眼白中,黑眼珠滴溜一转瞪着我,“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可以将你视为梶田家属的代理人。”

之所以在呼吁提供线索的传单上印我的手机号码,是因为担心印上梨子的,会成为恶作剧电话及垃圾短信的目标,别无他意。但现在被这么开门见山地问起,我的确只能回答是梶田姐妹委任的全权大使。

“你说得没错。”

“换句话说,你受到梶田家属的信赖,同时也负有相应的责任?”

“对,没错。”

在几度呼吸之间,卯月一直在观察我。我暗忖,这是个“拥有X光般锐利眼神的男人”。那好像是超能力侦探彼得·何克斯的绰号吧,据说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异能者。我眼前的这个四方脸大叔,应该也没有特异功能。他只是累积了多年经验,可以看穿人心、看穿别人的谎言、看穿别人的真面目。

我很紧张,几乎窒息。

不知道四方脸警察最后得出什么结论,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在打电话给你之前,我拜访过梶田的家属。因为我想请教一下何以会发传单。那对姐妹是聪美和梨子,没错吧?”卯月连记事本也没看,就准确喊出梶田姐妹的名字。

“我见到的是梨子,星期六那天她好像也和你一起发传单。她把详细经过都告诉我了。她似乎非常信赖你。”

搞什么,原来已经先打听清楚了。

“所以……”说着,他再次睨视着我,“我也索性直说吧。正如你所料,撞倒梶田的人,我们早已锁定目标。是三中的学生,初一男生。”

我的膝盖猛然颤抖,下半身倏地无力,几乎能听见“咻”的漏气声。

很久以前,我曾经陪着桃子一起读过一个关于博物馆展示的恐龙骨骼标本动起来,和前来参观的小朋友愉快冒险的故事。桃子爱极了这个故事,连带对骨头深感兴趣,然后就试着触摸自己的骨头,发现了膝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膝盖——是浑圆的。为什么只有这块骨头是圆的呢?爸爸。

我已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她。那是因为啊,桃子,膝盖就等于是一个盖子。人的气力就是从那里灌进或逸出的。

“真的吗?”我的声音不禁颤抖。

“真的。九月初我们便已锁定了。”

“也就是第二学期刚开始时?”

卯月冷冷地瞪视我。“三中采取两学期制,暑假放到八月二十六日。新学期自二十七日开始。”

总之不管怎样,暑期本来只在那孩子周围发酵的流言,开学之后想必即刻散播开来了。

上星期六我发传单等于是在火上浇油。

“事实上,三中的心理咨询辅导室已和城东分局联络过。不是为了报案,而是要磋商。”

疑似涉及八月十五日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前那桩自行车肇事致死的意外的学生,去辅导室做过心理咨询。

“意思是说当事人……也就是那个学生,把实情全都告诉辅导室了吗?”

“好像没有讲清楚。但就谈话内容应该能推敲出来吧。”

“所以校方才向警方报案?”

“不是报案,纯粹只是磋商。”他一丝不苟地纠正,“换句话说,当事人似乎非常烦恼、痛苦,所以在接受辅导的情况下,就算多花一点时间,我们还是希望能让他主动去警局投案。”

“这我能理解,但如果只是这样,辅导室知道就好,不用特地通知警方吧?”

卯月对于我的理智露出提防的眼神。

“当事人很恐惧,怕有人报案。”

“报案?噢。”我也真笨。对,因为已经流言四起了。

“事实上,在那时,我们早已接获一些信息。”

“是三中的学生和学生家长提供的吗?”

警察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这等于已经作出了回答。

“因此,学校辅导室等于是先发制人,以免我们去找当事人。校方请我们宽限一点时间。”

对于此举卯月并没有表达个人想法,但我感到他很尊重辅导室的做法。

“那孩子的家长怎么说呢?”

“关于这点,恕我无法奉告。”

我狠狠吃了一记闭门羹。想必家长也知道了,或者,明明知情却极力袒护。

“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啊。”

冷不防地,我脑中冒出园田总编的声音。虽然那孩子的父母应该不可能这么说,但那句话实在太贴切了。

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忘了吧。那既非出于恶意,也不是蓄意所为,只能说梶田和那个少年都太倒霉了。

然而,引发的后果实在太严重。

所以做父母的才会袒护,当事人才会烦闷。

“我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咨询辅导室。”

卯月仿佛想质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微微瞪大双眼。

“这年头学校有各种问题,出现这样的机构,我都是通过报章电视才知道的。我的小孩才上幼儿园。”

卯月默默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很怀疑心理咨询辅导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看来那好像还是该有的机构。”

卯月的四方脸这才头一次显露出柔和的线条。那并非可以顺藤摸瓜、进而计算这个警察(想必是个老江湖)心灵面积的明确辅助线。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四方脸警察的方正视线似乎也顿时圆融起来。

“虽然对梶田的千金很抱歉,但能否请你代为转达,让她们再等一阵子?”

“警察先生还没向梨子透露任何消息吗?”

“我没说。站在我们的立场,还是不大方便拜托家属这种事。见梨子那么认真,我更说不出口。毕竟对家属来说,当然会觉得开什么玩笑,就算对方是个小孩,也该赶紧处理才是。”

所以他才会吞吞吐吐地猛找借口吧。承办的警察真的落荒而逃了。

“我想,应该不会等太久,大概再过几天吧。辅导室的老师说会陪孩子一起去投案。”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切实转告聪美和梨子。”

听到我的承诺,警察这才端起冰咖啡喝起来。

“你说那孩子应该会很快投案,呃,换言之……”

难以启齿。这次轮到我吞吞吐吐。

“是我的……传单,把那孩子逼出来的吗?”

“不能说是逼迫。”警察拿着吸管来回搅动加了牛奶的咖啡,“不如说是让他下定决心。对他来说,意义应该在于能通过那种方式得知家属的遗憾吧。因为这起事件并没有详细的新闻报道,之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的心头一紧。那么,难道当事人亲眼看到传单了吗?

发传单时,我曾看到多名像是初中生的小孩。因为脑中已有“红T恤少年”这个目击证词,所以对于经过的少年刻意积极地递上传单。

在那些少年之中,该不会就有当事人吧。他的父母不可能特意收下传单拿给他看。

上个月发生自行车撞人致死事件的那栋公寓前,正在发传单。说不定他是听人这样说起,按捺不住跑来观望。他会是从谁手中接下传单的呢?是我,椎名,还是梨子?

我只愿不是梨子。如果是我或椎名,至少还好一点。不,也许相反吧,是梨子更好吗?

“出书的事要怎么办?”

赫然回神,卯月正看着我。他露出那种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的眼神。

“这个嘛。如果那孩子愿意自首,就没有出书的理由了。”

卯月点了两三次头,好像松了一口气。

“梶田的两位千金对于父亲的过世深感悲痛,也很愤怒。但她们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绝对不会毫无必要地故意折磨那孩子。我会和她们商量。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她们一定会理解。”

“那就麻烦你了。请转告她们,等那孩子一来自首,我保证一定会主动和她们联络。”

卯月向我鞠躬。他的头顶就像用圆规画出来似的秃了一块。我强忍笑意,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一点小事好像也能令我忍俊不禁。

“你的伤势好了吗?”

“啊?”

“你不是也被自行车撞了吗?梶田梨子非常内疚。”

我立刻用手遮住半边脸,但为时已晚。

“一点小伤,不要紧,只是那条马路真的很危险。我看应该想个办法解决。”

卯月脸色一正,挺直腰杆。眼角隐隐放松下来。

“你说得没错。我会催促交通科的同仁。”

我们的会面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梶田姐妹那边,幸运地立刻取得联络。

这次没利用睡莲,既然要加班,干脆由我下班后直接去姐妹俩的公寓。

一听之下,纳骨就是后天,星期日,今晚梶田的遗骨还在家中。我本来就想去上炷香,也想把卯月说的话当着梶田的面转告姐妹俩,幸好及时赶上。

正逢晚餐时间,聪美本来还操心我的用餐问题,但我客气地婉拒,向梶田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后,立刻切入正题。

三室两厅的公寓虽然被家具与日用品充斥,有点杂乱,却让人觉得很舒适。铺设着榻榻米的和室里有一个高及人背的书架,架上塞满了书,大部分都和电影及戏剧有关,也有大本的摄影集。我想起梶田生前爱好歌舞伎的事。

姐妹俩与我在平常大概是用来吃饭的四人桌前相向而坐。

记得在中国还是欧洲的传说中,有个国王还是皇帝把带来噩耗的使者脑袋砍了。对梶田姐妹来说,卯月的消息究竟算噩耗还是喜讯呢,我难以判断。

听完我的话,姐妹俩暌违已久地——至少就我所见——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聪美。

“太好了,小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喊“小梨”。

“太好了……是啊。”

梨子凝视着姐姐的脸点头,旋即将目光转向我。

“那孩子真的会去自首吗?”

“应该过几天就会去。”

“万一他没去怎么办?还是有可能到了紧要关头打退堂鼓吧?到时警方打算怎么办?”

“如果拖太久,警方还是会出动吧。”

“但愿不会演变成那种局面。不,绝对不会的。”聪美低语着,起身离席,在父亲遗骨前坐下点香。她垂下头,合掌膜拜良久。

我和梨子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

“这样不会被判刑吧。”梨子将视线垂落桌上,冷不防说道。她望着桌面上清晰的茶杯印子似的圆形渍痕,或许是梶田留下的。

“因为未成年嘛,才初一。”

就车祸这种案子而言,就算致人受伤或死亡,也不会判处伤害罪或杀人罪,通常会被认定为过失伤害或过失致死。这年头,即使是酒驾和闯红灯这种恶性违规致人死亡,虽然也适用于危险驾驶致死罪这项罪名,但判定仍相当审慎。

总之不管怎样都如梨子所言,这种肇事者未成年的案例想必不会予以逮捕惩处,只会把少年交付保护管束部门,加以监督辅导。

“即便如此,总比一直弄不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好多了。这些他应该会告诉我们吧?”

“我再去问问承办的卯月。我想他应该会坦诚相告。”

梨子深深叹息,并重重晃动肩膀。她穿着领口挖得很开的连衣裙,锁骨清晰可见。我这才注意到,打初次见面到现在才过半个月,她好像已瘦了一点。她本来就身材纤细,所以看不太出来,但下巴似乎也变尖了。

“就算他不叫我们等,我们除了等待也别无办法。我们只知道对方是三中的学生,连姓名和地址都不知道。”梨子自言自语地嘀咕,声音有点嘶哑。

聪美经过桌旁,走进三叠大的厨房煮咖啡。她垂头落泪,两三滴泪水莹然滴落在操作台的水槽内。

“明天我就打电话给卯月。我会告诉他,我们知道了,我们愿意等,拜托他务必尽力而为。”

“谢谢。”我朝姐妹俩低下头。这是代替撞倒梶田的孩子致歉,代替那孩子的父母致歉,还是代替卯月致歉?我并非出于那种僭越之情,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因为我的耳边传来妻子的低语:如果换成是桃子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办?

“两位的心情,那孩子一定也会明白的。”

“应该致谢的,其实是我们。”聪美的泪水奔涌而出,她断断续续地说,“真的麻烦你了。多亏有杉村先生帮忙。”

“姐你真是的,现在还早呢。要表示谢意,应该等那孩子自首后再说。”梨子好强地回嘴,咔拉咔拉地拉开椅子起身,说声“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小跑着冲过短短的走廊,奔进洗手间去了。

隐约中,我听见哽咽声。

在飘散的咖啡香气中,我呼唤聪美。她仰起脸,隔着厨房的吧台,以泪湿的双眼看着我。

为了避免让梨子听见,我沉稳而小声地说:“令尊的死是不幸的意外,并非遭人记恨,被狙杀而亡。你已经没必要再害怕了,这下你放下心头大石了吧?”

聪美本想说什么,但她只是嘴唇颤抖着没出声,露出如孩童受委屈哭泣时的神情。这个嘴角下撇、明明想大声哭泣却拼命忍住的女子,看起来英气凛然。

“不过,你四岁时那段可怕经历的谜团尚未解开。因此,我打算继续调查。”

沉浸在这种气氛中,我也很想落泪,但我努力挤出笑脸。

“虽说要调查,但我毕竟是门外汉,即便现在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成果,不过是去友野玩具店走了一趟。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我希望你允许我再试试看,好歹我也是采访记者。”

可惜只是社内报的。

“这种调查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

聪美沉默地频频点头,顺从地低下头。

好一阵子,我尊重姐妹俩的悲痛,只是安静等待。

梨子终于走出洗手间,双眼哭得红肿。经过我身旁时,还从桌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响亮地擤鼻子。随后把面巾纸揉成一团,朝着屋内角落的垃圾桶用力一扔。面巾纸砸到垃圾桶边缘,轻轻反弹后落入桶内。

“嘿嘿。”梨子朝我一笑,然后对着父亲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叮地敲响铜钵。

品尝了一口聪美煮的咖啡后,我忽然很想抽烟。我向正吞云吐雾的姐妹俩要了一根烟点燃。我们就这么和乐融融地变成三个大烟囱。

“梨子,书该怎么办?”

对于我的问题,梨子仰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下。

“是啊……的确已经没必要再出书了。”聪美望着妹妹的脸。

梨子振作精神起身,闪着明亮的眼睛问我:“杉村责编,请问我可以更改写作方向吗?”

“我洗耳恭听作者的想法。”

“我要写关于我爸的回忆,纯粹只是怀念爸爸的回忆。这样的话,你们愿意帮我出书吗?”

我竖起食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照那个方向去写,梶田先生当了今多嘉亲十一年私人司机的事,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你必须把焦点锁定在那个部分。这样的话我就帮你出。”

聪美向我投以感谢的眼神,我也回她一个眼色。但我并不是为了替她隐瞒梶田那段只有她知道、却不希望妹妹知道的过去才随便说说。我是认真的。

不只是可以帮她出书,那本书说不定还会畅销。这可是财界名人御用司机的家属撰写的回忆录。

“会长老师的存在果然很重要。”

“是的。”

“可是这样会不会给会长老师添麻烦?一旦失去了为擒凶、呼吁嫌疑人出面才出书的大义名分,该怎么说呢……会不会变成主动爆料的八卦报道?不,我当然不可能写那种东西。”

我笑了。“那是程度的问题,重点在如何拿捏分寸与写法。我岳父一定也会这么说。”

梨子“噢”了一声。本以为她是在感叹我以编辑身份提出的建议,结果我错了。

“这还是你头一次在我们面前喊会长老师‘岳父’。你每次都会长长会长短的。听起来感觉不错。”她说。

我一看,聪美也在微笑。

我不明所以地害羞起来。或许是这个家充满了梶田姐妹对父亲的追思,连带也影响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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