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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谁?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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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梶田梨子来公司找我。 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严肃吧,园田总编没有发挥她拿手的小恶魔精神,二话不说就同意我使用会议室。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样并无改变。她对我报以微笑,应对自如地和编辑部同仁寒暄。 “我姐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今天她穿着颇有秋意的长袖白衬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红颜色也相映成趣。右手无名指上,大颗的红宝石戒指璀璨生辉。 “你有什么看法?” “真是可怕的经历,我姐好可怜。”她垂下眼睑,十指交握,“我一点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从我姐那里听说了吧?” “嗯。对不起。” 梨子和椎名不同,连叹气都显得楚楚可怜。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在外。想起来还真有点难受。” 我再次道歉。 梨子展颜一笑。“那其实没关系,因为你们不想让我听到不愉快的事嘛。况且,杉村先生,我也没那么害怕。” 看起来的确如此。 我蓦地有些后悔。昨晚我应该直接赶往梶田姐妹的住处,旁听两人谈话才对。这个万事乐观积极的女孩,当听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时,不知何等惊讶。 可是昨晚的气氛不容许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独自外出。恐吓者打过电话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听父亲的过去,找了一些人做采访。如此说来,对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绝对有可能以某种形式主动与我接触。 即便可能性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到“小心遭到不测”这种恐吓电话的危险性,我绝不希望那通电话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开着电话录音别直接接电话。 “我姐很害怕,不过她本来就是紧张大师。我可不一样,我不会认输的。” “那你还是要为令尊出书吗?” “当然。如果就此罢手不就等于认输了吗?” 她笑得很好强。不,我觉得那是一种已经胜券在握的笑法。这还真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爸妈都是规规矩矩的好人。既没有被人记恨的道理,也没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杉村先生,你还会继续帮我吗?”她换个姿势坐正了问。“我想要出书,说不定会畅销,对吧?” 我无法立刻答复。不是因为退却,而是一时之间想到太多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握的事。 “你姐不是极力反对吗?” “她还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说。 “那是因为她经历过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种事。” “我才不会有事。况且我姐说的绑架事件,我觉得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应该只是和邻居发生一点小纠纷吧。我姐连一点小事都会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会当真,会长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我默默点头。 “那他怎么说?” “他很担心,不过正如你所说,他也认为聪美小姐在个性上有点胆怯。他说那究竟是不是绑架还很难说。” “你看,我就说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斗志十足。她握着双手晃动肩膀。 “我一定会努力的。不管怎样,下个星期日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最好还是不要出远门……” “没关系。我不会一个人去。” 她挑衅地看着我。这女孩究竟为什么这么亢奋? 最终,梨子连待客用的粗茶也没碰,就精神抖擞地起身。 “杉村先生,拜托你,请别辞去责编。我敢打赌,就算出了书,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像那种会用电话威胁别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胆小鬼。绝对使不出更进一步的招数,对吧?” 当她要走出会议室之际,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对了,我姐或许会和你联络。她说还是决定把婚礼延期。” 我有点诧异。“怎么又旧话重提?” “嗯。她说不能给滨田家惹麻烦。我问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诉对方父母,她说这么丢脸的事她说不出口,然后就哭了。她应该会找个借口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这桩婚事?” “谁知道。总之先延期,等我出了书,如果安然无事,她才会再作打算吧。” 梨子走后,我仍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我一直支肘,以交握的十指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却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实感,如稻壳般捉摸不定、难以掌握的思绪深埋至脖子。 敲门声响起。 总编探头进来。“如果谈完了,可以把会议室让出来吗?有客人要来。” “总编。” “干吗?”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和平常一样呀,超伟大会长大人的傻乎乎女婿的表情。” 听起来显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侦探脸。不过只要看起来不像无能的编辑,就该偷笑了。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来。然后,我们立刻出发吧。” 老太太一跳上猫背,猫咪就踢着雪,迈步跑了起来。 我坐在桃子床边,正念着《小茶匙老太太》。今晚念的是第九集《老太太与秘密宝藏》。 桃子困了,眼睛已合上一半,但她还是深受故事吸引,竭力抵抗睡魔。 “爸爸,猫咪的秘密宝藏会是什么呢?” “如果抢先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不能稍微透露一点,给个提示?”说着,我的宝贝女儿打个大哈欠。 “今晚就先到此为止吧。” “啊……统统念完嘛。” 我听菜穗子说,白天平安无事,也没有可疑电话。“老公,没事的。你还是不要钻牛角尖了。” “好吧,那只能再念一页。” 我猜大概念上半页她就睡着了。 “坡道旁的白桦树上栖息着许多喜鹊。喜鹊们正想嘲笑背着老太太的猫咪。你们看,猫咪来了!”我吸口气,正想装出喜鹊高亢的音色,长裤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未知号码的来电显示跃入我的眼帘。 我连书也忘了放下,急忙站起来。桃子已经睡着了。我一边反手带上门,一边来到走廊接听。“喂?我是杉村。” 回应我的是沉默,电话是通的。“我是杉村。你曾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吧?请不要挂断,拜托别挂。” 电话彼端隐约传来鼻息,有人。 “请问……” 我绝没听错,也不是幻听。对方的确开口了。 是个遥远细弱的声音。亏它经过电信公司的通讯卫星和中转基站后,还能不被抹消地传入我耳中。啊,这是小孩的声音,是畏怯的少年的声音。我心情激昂,心脏蹿到眼睛后面,紧接着又笔直骤降到脚底,扑通乱跳。 “是你,是你没错吧?”我尽量用给桃子念书时的温柔声音呼唤对方。“你肯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好了,谢谢。幸亏你能下定决心打这通电话。” 对方只是沉默。 我向前弓着身子倾诉:“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体会你的心情。不,我或许无法体会,但曾拼命试着想象过。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现在还在害怕吧。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无法回头,但如果继续逃避下去,你将永远背负着那种恐惧。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会更痛苦。” 电话彼端的沉默动摇了,有微微的骚动。 “梶田家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很爱父亲,所以很悲伤,但绝不会因此就无法原谅你。其实最令她们俩难过的,是完全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这点你能设身处地想想吗?” “梶田。”我的手机中传来嗫语。 “对,梶田。” 我的理性仿佛钻过沸腾的情感对我嗫语:“你要仔细聆听对方的声音。”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这个名字。他是个司机,六十五岁,有两个女儿。” 理性提醒我:刚才的声音你听见了吗?认真听了吗? 刚才那声音并非小孩的。 我的心先行一步,头脑也因此无法正常思考,但耳朵依然正常运作。 那是女人的声音。 我顿时哑然,看着依旧显示未知号码的手机屏幕。虽然已有被再次挂电话的心理准备,还是重新把手机贴紧耳边。 那里,依旧是震颤般的沉默。沉默过后,那人向我问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那的确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小得必须竖耳静听才能听见,但不可能有错。 “对,我是杉村。” 客厅的门开了,菜穗子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探出半个身子。面对用眼神质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应。 “我是杉村三郎,就是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制征求线索的传单,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前面散发的人。你是看了传单才打来的吧?” 停顿了一会儿,电话中的女人答道:“是的。” 菜穗子凑到我身边,将耳朵贴到我耳旁。 “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吗?或者这是第一次?” 在听到答复前,我呼吸了两次。我刻意小心地避免呼吸声传入话筒。 “之前也打过几次。可是,对不起,我又挂断了。” 我朝妻子点点头,在一瞬间把手机转向她,让她看屏幕显示的未知号码。 “你不用在意。能这样说上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对不起……”那个女人道歉。某种我无从推想的情感使她声音嘶哑。“梶田过世的事,我已听说了,好像是被自行车撞倒的吧?” “对。很遗憾。” “撞他的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就快了。警方正在积极调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声音细微得几乎快消失了。沉默再次袭来。她就是为了打听这个才打来的吗?那这时她应该会挂断电话。这个女人是谁?该怎样才能挽留她? 可是那女人却抛来意料之外的问题,继续发话:“梶田家有两个女儿吧?” “对,没错。” “我……我只知道其中一个,叫聪美。” 我瞠目以对。妻子戳戳我的手肘。 “你是梶田的朋友吗?” “以前,他非常照顾我……”说到后来已语不成声。她在哭? “对不起。”道歉的声音已完全是哭腔。“听到发传单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车车主至今还没查出。我还以为早已解决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虽然当时在场,我却无能为力……真的非常对不起他女儿。” 我头晕目眩。妻子紧贴着我。 当时在场? “该不会,你就是那个看到梶田倒下,也差点不支晕倒的人?” “对,我就是……这你也知道?” “我是听管理员说的。你住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吧?” “啊,不,我不住在那里。” “那么,当时你是凑巧造访那里吗?” 女人痛苦地吸着鼻子,呼了口气颤声答道:“我阿姨住在那里。她是我母亲的妹妹,虽已高龄,但每年中元假期她都会和子孙们一同出国旅行。这时,她就会托我帮她看家,为她的盆栽浇浇水、喂猫……” 要是够得到,我大概会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盖用力一拍。难怪会是八月十五日那天。 “因此,梶田出事后的情况我并不知情。因为中元假期结束后,我就回自己家了。上星期因为有点小事和阿姨通电话时,她随口提起你为了八月十五日那起意外正在散发传单,我大吃一惊。” 想必是为了打听详情,才打我的手机却又挂断吧。 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踌躇不已?她和梶田又是什么关系? 就声音听来,她应该介于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不过,声音通过电话会改变。工藤理事长曾说过那个不支昏倒的女人并不年轻。 她说话时独特的声调也令人好奇。虽还谈不上是方言口音,但至少绝非标准语。整体而言语尾上扬,“我”听起来像“哦”。这个女人究竟住哪儿?是从何处打来的? “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你都会待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才去找你的吧?” “对,他是去找我的。” “那天,你们见到面了。” 没听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叹息。 “真的很抱歉。”为了忍住放声大哭,她试图屏息说话,“眼看着他倒地不起,我却落荒而逃。梶田刚离开,我就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跑到外面张望。结果……已经是血流满地,在场的人告诉我他好像死了……” 我专心倾听,没有插嘴。妻子也僵着身体。 “我不该逃开,应该陪在他身边才对。归根究底,他是因为去看我这种人才会发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没那个资格。我不该和他见面的。我甚至没脸见梶田的夫人与女儿。” 大概是喘不过气来,她一阵猛咳。我当下察觉她不像声音给人的印象那么年轻,说不定已经年过五十了。 “刚才你说梶田很照顾你,是吧?”等她的咳声止住,我才缓缓发问。有时只是人影落在水面,便足以令鱼逃走。“梶田对你有恩。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也因此给他带来麻烦。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很久以前吗?” 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听着含泪纷乱的呼吸声。然而女人没给答案,却反问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 “你指的是……” “我的事,你该不会从梶田那里听说过吧?既然会帮忙找嫌疑人,可见你和他应该相当亲近。你该不会就是要和聪美成婚的那位吧?” 她应该在试探我,但我却毫无那种感觉。她虽然很想倾诉,巴不得能一吐为快,却又心存畏惧。我觉得她似乎在等我给她一个契机开口——或者说是一个许可。 那个契机是什么?该说出什么暗号才能如“芝麻开门”般令宝库洞开?我绞尽脑汁。 “我不是聪美的未婚夫。基于工作上的来往,我曾受过梶田的照顾。” 这并非谎言。七年半前,梶田给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留在我心中。 “他是个大好人,他的过世真的令人万分遗憾。” 这同样不是谎言。暗号是什么?究竟该怎么说,这个女人才肯开门? “噢,这么说来杉村先生也是司机。” 我没纠正她的误解,保持沉默。 “听说他太太也过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温柔。”女人说着嗤然有声地擤着鼻子,“聪美小时候也好可爱。大家都说她比我们做的玩偶还可爱。她是个安静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去时,她常一起去……” 我那无处连接、徒然过热的思路,终于连接上一个地方。 友野玩具公司。 和菜穗子结婚时,我以为已经把我这一生的中奖机会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夸张的豪赌,我以为今后再也不可能面临孤注一掷的局面。 没想到还有。我调整呼吸,开口问道:“你是野濑佑子女士吧?” 没听到肯定的答复。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确答案。 “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 影子现形,原本朦胧的东西逐渐显露。电话彼端的遥远声音忽然有了人气,变成活生生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刚接电话时才会那样说,因为你知道是我。” 错了。我以为来电者是那个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去警局自首的初一少年,才会那样说,说“你很怕吧,可是这样下去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中”云云。 这真是天大的阴错阳差。野濑佑子误解了话中之意。 “对不起。我根本不该打电话给你,请原谅我。” 野濑佑子放声大哭,但我感到她至少有一点点安心。终于可以倾吐,这里有个知情者。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算说出来也无妨。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并没有解释误会。怎样都行。请把你长久以来潜藏心中的秘密释放出来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这天来临了。” 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并没有错。” 痛哭一场,再三道歉后,野濑佑子终于说道:“请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我一定肯回答的信心——或者该说是期盼,隔着迢迢距离,超越空间击中我的耳朵。 “关于我的事,梶田是怎么跟你说的?明明被我连累,受到无妄之灾,他却一次也没有怪过我。那天见面时,也像昔日一样说了好多温言软语,非常关心我。可是,实际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因为……我……我……我是个亲手弑父的女人,是个不配活着的人。可是梶田为什么……对我那么亲切……竟然原谅了我?为什么能这样呢?” 再怎么鲜明,甚至强烈得不愿想起也会自动想起的记忆,一旦深埋心底的岁月久了,还是会渐渐风化。野濑佑子的叙述不时失去脉络,前言不搭后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声音也难以听得分明。 负责问话的我当然也有问题。她一心以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这么想,打电话给我就会变成一桩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她只能紧抓着这个念头不放。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被迫扮演一个小心翼翼的询问者。这场戏很难演。 眼看我把手机贴在耳边,一径走着那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高空钢索,妻子伶俐地把我带到客厅沙发上。她坐在我身边,一起倾听野濑佑子的声音,中间只有一次蹑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随即折回来。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濑佑子杀了亲生父亲。 那是个沉迷酒乡、好赌成性、已经无可救药的男人。一年到头都在向女儿讨钱,钱不够花就闯到女儿的工作地点,自行预支薪水花得一干二净。 向友野玩具公司预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动问起的。她惊愕地承认这个事实,讶然表示:你果然连这种小事都一清二楚。 事态演变至弑亲的详细经过我没听到。纵使过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濑佑子想必仍不能诉诸言语,应该是做不到吧。所以,关于那个部分,她只是反复强调:“你已经听说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没办法,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听出事件的导火线:她担心深夜迟迟不归的父亲,因为之前他曾多次被关进警局,或是睡倒在别人家门口惹出麻烦。出门一找,果然发现父亲醉得不省人事,在路边像牲畜一样缩成一团。 “没喝酒的时候,他其实很安静。可是一喝醉就判若两人。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他杀死。只要我一说没钱,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浑身是伤。他从来不打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他在外头向来是个大好人,对这种事很拿手。” 昭和四十九年那个炎热的夜晚,面对父亲再次的暴力发作,她试图保护自己。结果,父亲死了。 “也不知是哪里惹火我爸了,他忽然朝我扑来。他当时已烂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开,他就踉跄倒下,撞到脑袋……” 当时野濑佑子住在八王子市区的公寓,距离友野玩具公司不远。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大楼鳞次栉比。夏夜,杂草与树林恣意生长。路灯也很少,夜色深浓。 她把尸体交给黑夜,当场逃离。 “从小,我爸酒后常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我妈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实也等于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哥哥也早就离家出走了。我初中一毕业就立刻工作,逃离了那个家。不让爸找到,以免沦为他的傀儡。可不知怎的还是会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一定会找到我,非常狡猾,很会动脑筋。我在友野玩具公司时也是这样。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公寓,就发现我爸站在门前嘿嘿冷笑。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他不在了,是我亲手作的了断。”野濑佑子亢奋、自豪,同时却也恐惧至极。 所以,她冲进在友野玩具公司唯一熟识的梶田夫妇家。 “因为我爸是那种人,所以我很怕和人接触,更讨厌年长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对于不善与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温柔,他太太也是。他们夫妇俩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梶田夫妇早就知道野濑佑子深受其父折磨。 听完事发经过后,梶田夫妇决定要保护她。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杀人毕竟是杀人,佑子会被判刑。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据说梶田当时愤怒地如此表示。 “他说他很清楚警察在对付我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时,会如何残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会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把我关进监狱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那或许是梶田从他进入友野玩具公司之前的危险人生中得来的切身教训。 三人当下商量。现在还来得及,不如偷偷毁尸灭迹。把尸体运到远方埋起来,小心别让人发现就好。她父亲本来就居无定所,总是忽然出现在女儿面前,赖上一阵子之后又倏然消失。就用这个借口,只要尸体没被发现,绝不会有人怀疑。 “梶田把令尊的尸体运走时,用的是友野玩具公司的小货车吧?”我问。因为那家公司对于公用车辆的管理很松散。 她以为我只是再次确认已知的情况,便毫不迟疑地一口承认。友野荣次郎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他记忆中毫无印象,应该是“规矩员工”的梶田夫妇,竟然把运送玩具的小货车当作弃尸车。 梶田说要一个人解决,可是坚强的梶田太太认为他一个人应付不来,自告奋勇要帮忙。对于事态发展只能畏缩颤抖的野濑佑子,他们打一开始就不指望她当帮手。问题是聪美。要弃尸,不知得花上多长时间。如果扔得远,说不定得耗费整晚。这期间不可能撇下聪美独自在家。可是话说回来,又怎么可能带她一起去?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 “于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门期间,就由我照顾聪美。” 她说,起先本打算待在梶田夫妇位于员工宿舍的房间里等待。可是,冷静的梶田认为这样太危险。当时友野玩具公司正放暑假,也有些员工返乡探亲,宿舍虽冷清,但终究并非空无一人。万一梶田夫妇迟归或弄到早上才回来,恰巧被谁察觉他们撇下孩子自行出门,而不住宿舍的野濑佑子却待在他们家,且神色非比寻常,说不定会起疑心。 梶田夫妇叫野濑佑子把聪美带回她的公寓,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带聪美走的时候她睡得很沉。大概还是察觉到什么吧,聪美半夜忽然醒来,没看到爸爸妈妈,又待在陌生房子里,她当场吓得哇哇大哭。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又怕她哭闹会引起附近邻居的怀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至今仍残留在梶田聪美记忆中的“绑架”,原来是这一夜发生的事。 一直独居的野濑佑子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而且,刚杀死父亲,正处于委托他人弃尸、自己只能袖手干等的情况下。就算变得歇斯底里,就算对哭闹的聪美大吼,就算怕聪美跑掉而把她关进厕所里……我不想说这也难怪,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到。 而我没有问她:“你是否曾对年幼的聪美说过‘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或‘再不听话我就杀了你’!” 因为我觉得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一头雾水。她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为了让聪美安静下来,她或许口不择言地极尽恫吓之词。 那晚,野濑佑子深陷疯狂的深渊,身体也还残留着溢出的暴力余波。四岁的梶田聪美凭着本能感受到,并从中察觉死亡的气息,为之胆怯。 这种怯意极有可能在事后追溯的过程中篡改记忆。同时,对于四岁的聪美来说,怎么也无法把野濑佑子这个在事发之前一直和父母交好、对待自己虽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温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厉声恐吓的可怕女人视为同一个人。两个女人的形象就这么支离破碎,在聪美心中变成一种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抑或,在聪美听来充满威胁的可怕说辞,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野濑佑子或许并不是在对聪美说。 “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是你爸不好。”这个“你爸”,也许是指她自己的父亲。 “梶田夫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应该是第二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们就累得判若两人。” 聪美说她被囚禁了两晚。是夜晚令她觉得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以至于连她母亲来“救她出去”的时间,都在记忆之中延长了? 尸体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濑佑子依然不知道准确地点。据说梶田曾对她说,不知道最好。 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吧。不管罪名是过失致死还是伤害致死,抑或是遗弃尸体,总之都早已过了追诉期。今后,就算在秩父山区的某处发现一具白骨,也不会有人翻旧账再追究此事。 已经没事了,梶田夫妇如此告诉野濑佑子。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梶田夫妇与野濑佑子再也无法面对彼此。再也无法在朗朗白日下若无其事地待在一起。 因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尸体挡在梶田夫妇与野濑佑子之间,成了只有他们三人才看得见的幽灵。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对上,散发着腐臭汗味、醉得窝囊的鬼魂就会蓦地出现。 所以他们才会决定离开友野玩具公司,分道扬镳。他们决心在不同的地点,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过,野濑佑子搬家时,梶田夫妇还曾帮忙打包行李。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梶田或许会一直待在友野玩具公司,甚至当上主管。” 对他们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难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妇颇费了一番时日,才让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风而起。 “我们没有保持来往,但我们分手前说好了,为防万一,要一直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稍稍透露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交换一下彼此的近况。就连这种短暂的联络时,梶田还是一直表现出对我的关心。可是,我们根本无法好好交谈。我再次逃离了,这次是逃离梶田,我总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这么想。野濑佑子所逃避的,是通过梶田的声音传来的过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个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后的声音。 那是父亲垂死前的呻吟,还是她自己压抑的悲鸣? “从那件事之后,上个月是我们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 “最后再请教一件事,”我问道,“上个月十五日,梶田是为了什么事去找你?” 野濑佑子坦然相告。听了以后,我深深颔首。 “聪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来喝喜酒?”——梶田就是这样说的。 “都是因为我,害得梶田夫妇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还得离开东京。而幼小的聪美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寂寞痛苦,连生活也陷入窘境。这二十八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老是在担心万一那件事给聪美留下什么负面影响该怎么办,要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而改变了聪美的人生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聪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将步入礼堂。你一定要来观礼,亲眼看看她风光出嫁的模样。与其费尽千言万语来说明,不如亲眼看到聪美幸福的笑脸,就会一目了然——梶田大概是这么想吧,才会在暌违多年后去见她。 那就是聪美听到的“必须先作个了断的事”。 野濑佑子虽然打心底祝福,却坚持不肯出席。 “我这种人没那个资格,我说我会远远地遥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马上走了。” 然后,就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被自行车撞了。 漫长交谈的最后,我说:“你有资格亲眼看着梶田过世的意外如何落幕,也有这个义务。一开始,你说很想知道梶田夫妇心底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个答案,不是早已出来了吗?梶田如果真的后悔在二十八年前袒护你,觉得你……禽兽不如的话,怎么可能邀请你参加聪美的喜宴,不是吗?” 野濑佑子又哭了,但我觉得这和前一刻犹在责备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泪不同。她其实早已明白。不用别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她还是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光自己知道是不够的。所以,人无法独活,无可救药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对野濑佑子而言,梶田夫妇已经不在了。我只不过是帮上一点小忙,让她足以认清这点,并且学会承受。 “如果找到嫌疑人我再通知你,应该马上就会解决了。你会再打我的手机吗?” 她考虑了一阵子才说:“不可能,我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嫌疑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广告牌就会拿走吧?” “啊,你也知道有广告牌吗?” “我听阿姨说的。” 广告牌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这样就够了,她说。 “你的阿姨对于过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阿姨也很厌恶我爸,虽然表面上的说法是我爸下落不明,但她毫不担心,说不定还为可以断绝关系而松了一口气,早把我爸那种人忘了。虽然我也考虑过向她吐露真相,但还是做不到。我还是害怕。” 传单和广告牌的事,纯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外发生的意外”来打听。野濑佑子想必憋得很难受吧。 秘密总让人孤独。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 “是。” “能否也替我献上一炷香?我已经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妇了。” “没问题。”我说。 挂上电话时,她说了一声谢谢。 现在住在何处?在做些什么?是否仍叫“野濑佑子”这个名字?这些我都没问,我不觉得有必要。唯有一点,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你现在幸福吗? 看看时钟,已是深夜三点。妻子和我都毫无睡意,依旧在客厅沙发上并肩而坐。 “哎,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说,“对梶田夫妇来说,为何梨子会是‘第一颗星’,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虽说是基于袒护野濑佑子的善意之举,但在半夜搬运尸体,趁着夜色上山、挖土,一边提防着被人看到,一边埋逐渐僵硬的死人——这项行动,不可能不对夫妻俩的心理造成伤害。 他们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发五年后。出租车公司的工作很稳定,生活也已安顿下来。已经没事了,过去的阴影不可能再追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黑暗替他们隐藏了一切。 这孩子是闪耀在我们今后的崭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相比之下,聪美还在稚龄时,便已知道父母体会过的那种恐惧,也知道之后吃的苦。知情的小孩,正因为知情所以可怜,正因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无辜。 梨子说过,梶田夫妇总是只依赖聪美一个人。那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战友。 令梶田聪美变成“胆小鬼”的,或许并非二十八年前那个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当时如果能尽力而为,柔软的童心早晚会忘怀那片阴影吧。 令聪美的心被烙印、腐蚀,令她至今仍在凝望远方时眼眸黯然的,毋宁该说是梶田夫妇在事件之后的岁月。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当成妖怪的化身。而且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确潜藏着真正的妖怪。对于一度见过真正妖怪的聪美而言,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妖怪从此全都化为实体。正因如此,梶田夫妇摆脱不掉的东西,聪美也摆脱不掉,而且比他们更久更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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